孫席席
晚明文人對于個人生命價值的肯定,有時并不必然順從古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于世”[1]的政教理念,亦不必然立功立德立言以實現(xiàn)生命不朽,他們把探求的、渴望的目光轉向了更為廣闊和深邃的生活世界,傾全力經營以至成“癖”。
“癖”之本義與疾病有關,《黃帝內經》與《諸病源侯論》等傳統(tǒng)醫(yī)書對其都有較為詳細的記載,書中認為“癖”之病生是因為人身體內有所系著,停滯不散,寒氣積聚而成癖?!榜薄敝旰x是從情感角度作詮釋,指人對某物的偏愛,聚之以情感,積久而成習。但在傳統(tǒng)文化的語境中,對于癖的認識體現(xiàn)了古人“身心不二”的文化觀念,人們常將“病”與“癖”組成一起作“病癖”用,如白居易在《廬山草堂記》中,自云有山水病癖:“從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門,凡所止,雖一日,二日,輒覆簣土為臺,聚拳石為山,環(huán)斗水為池,其喜山水病癖如此!”雖說人之有癖好大多出于天性使然,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在傳統(tǒng)文化追求中和雅正的價值觀導向下,對于偏、癖向來是排斥的,至少不會被放到公共領域進行鼓吹、宣揚。晚明文人卻一改常態(tài),他們肯定自己在生性上的疵處、病處,將“癖”作為真我的表現(xiàn),視為個人別于他人的特質所在,并對其推崇備至,正如湯賓尹在《癖史》小引中所說:“士患無癖耳。誠有癖,則神有所特寄。世外一切可艷之物猶之未開其鑰,何自入哉?故凡貴賤、窮通、得喪、毀譽,動能驅遣人意,與之為喜怒者,其人皆胸中無癖也。”
除了提倡人有“癖”之重要性以外,晚明還出現(xiàn)了專門談論人物嗜“癖”行為的書籍,最有代表性的為華淑撰《癖顛小史》一書,書中多錄典籍中有“癡”“癖”人物之行止。此外,馮夢龍編撰的《古今譚概》一書中有“癖嗜部”,專列古今人的各種癖好,他認為“癖”是:“天授既殊,情緣亦異,盈縮愛憎,自然之歧也[2]。”其它如謝肇制淛《五雜俎》、李漁《閑情偶寄》、張岱《陶庵夢憶》等書中也有關于嗜“癖”行為的討論等,其例不勝枚舉,我們嘗試在晚明文人紛繁綺麗的尚“癖”之現(xiàn)象中,概括出如下幾個特質:
與魏晉時期的士人們所“癖”之物,如劉邕之“瘡痂癖”、鮮于叔明之嗜臭蟲之怪癖,以及與唐宋文人多有書畫金石收藏之雅癖相比較起來,晚明文人的癖好之物多呈現(xiàn)出世俗化、日?;膬A向。如袁宏道之“癖”于茶,自稱“余少有茶癖……”[3]晚明時期如同袁宏道一般嗜茶成“癖”的人很多,如張岱、陸樹聲、屠隆等,他們將癖好融于自己的日常生活之中,無論是友人相聚,還是登山臨水,亦或是參禪論道,在處處都有茶的相伴。李漁有蟹“癖”:“予于飲食之美,無一物不能言之,且無一物不窮其想象,竭其幽渺而言之,獨于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無論終身一日,皆不能忘之……”從常人眼光視之,李漁之蟹“癖”,令人匪夷所思。但若以審美眼光視之,他的日常生活世界因“癖”而構成、存在,季節(jié)、食物、飲品、器具、婢女均以蟹命名,從中亦可感受到李漁借所“癖”之物全力經營生活世界的積極心態(tài),他將對于蟹的深情擴展至整個生活世界,使其多了幾分韻味與樂趣。
袁宏道在其《瓶史》一書中描述了一個“癖”花之人:“古之負花癖者,聞人譚一異花,雖深谷峻嶺,不憚蹶躄而從之,至于濃寒盛暑,皮膚皴裂,汗垢如泥,皆所不知。一花將萼,則移枕攜襆,睡臥其下,以觀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于萎地而后去。或千株萬本以窮其變,或單枝數(shù)房以極其趣,或嗅葉而知花之大小,或見根而辨色之紅白,是之謂真愛花,是之謂真好事也。”跋山涉水,不知寒暑,無論日夜,移枕攜襆,睡臥其下,只為欣賞、陪伴一朵花由微至盛至落至于萎地而后去,這是生命與生命的相會。對于袁宏道自己來說,他自稱:“野性癖石。每登山,則首問巉巖幾處,骨幾倍,膚色何狀。行莊途數(shù)十步,則倦而休,遇欹嵚轉快,至遇懸石飛壁,下蹙無地,毛發(fā)皆躍,或至刺膚躓足,而神愈旺。觀者以為與性命衡,殊無謂,而余顧樂之?!币蛳矏凼^,知奇石怪石都在險處,便甘愿為之冒險,所“癖”之石也激發(fā)了他強韌的生命力,所謂“片山多致,寸石生情”,這是未經雕琢的生命與向往自由的生命的相互砥礪。
馮夢龍在《古今譚概·癖嗜部》言:“袁石公曰:陶之菊,林之梅,米之石,非愛菊、梅與石也,皆吾愛吾也。”癖于某物,要面對的正是“我”與“物”的關系問題,在古人的言說體系中,物既有作為“物體”的對象性、客觀性,也有作為“人”的社會性,文化性。從物作為“人”的社會性與文化性這一角度來說,菊高風亮節(jié),為花中隱士,陶淵明愛菊,正寄托其歸隱之心;疏影橫斜、暗香浮動,林和靖以梅為妻,表明他隱居孤山逍遙以游的心跡;石者,為永恒之物也,拜石,是人以須臾之身拜永恒之石,米芾拜石稱為石丈,自是對自我生命之憐惜。菊隱、梅妻、石丈,是被所“癖”之人賦予了生命,“物”之生命在“我”中顯現(xiàn),“我”之精神也因此而澄明。因此,“癖”于某物,就成為了“我之精神”與“物之精神”的相遇相得,亦可以如是表述,即在其精神之層面,“我”即物,物即“我”,物是“我”精神之投射,因此,在袁宏道看來“非愛菊、梅與石也,皆吾愛吾也”。由此我們亦可認識到“癖”于菊、梅、石、或其他外物,都只是標月之指,其最終指歸是主體精神之彰顯與超拔。倘若只停留在物之表面,或者為故作姿態(tài),而仿效某中癖顛行為,以區(qū)隔出人我,則是東施效顰。
造成晚明文人尚“癖”風潮興盛的原因是復雜的,倘若從其外部因素進行考察則是多方匯聚合力推動的結果,一方面,晚明政治環(huán)境的黑暗、科舉的艱難、人才拔擢制度的不公等因素,而觸發(fā)的晚明文人普遍退離政治的情緒,為各自癖好之培養(yǎng)提供了契機。另一方面,晚明社會商品經濟的發(fā)展,百業(yè)競榮,為癖好的養(yǎng)成提供了豐厚的物質支撐。倘若從其內在驅動進行考察,也即起到關鍵因素的則可從思想與心態(tài)兩個層面作簡要分析。
首先,心學思想對于主體意識的高度弘揚,影響了晚明文人的“貴我觀念”,促進了尚“癖”思潮的興起。明初因政治因素,提倡朱子之學,以朱子之說統(tǒng)一官學,并且作科舉之準繩。朱子之學以“理”為其哲學體系的最高范疇,“理”是不依賴天地萬物而獨立存在的,“宇宙之間,一理而已?!敝熳永韺W主張嚴守“理欲之辨”,強調“存天理,滅人欲”“人之一心,天理存則人欲亡;人欲勝則天理滅。未有天理人欲夾雜者,學者須要于此體認省察之[4]?!痹谔炖砻媲?,人的主體意識和獨立人格也隨之而湮滅,人之正常的情欲也失去了合理存在的理由。王陽明早年曾是朱學的信奉者,然而隨著現(xiàn)實體驗中對于理論探討的深入,王陽明逐漸對朱熹的理學由信至疑并進而走向反動,“龍場一悟”是其關鍵。正德三年(1508)春,王陽明龍場徹悟格物致知之旨:“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5]。”這是濃縮了王陽明無數(shù)次的思想苦難及其人生磨煉而徹悟的道理,成就理想人格的依據在于吾性(實即吾心)而不在于外在的事理。更重要的是,王陽明的思想基點為“良知”,他認為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發(fā)用流行中,未嘗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著名的“山中觀花”的問答,便突出了心物一體中“心”的主動性與建構性,將自我的心意活動提升到與天地萬物一體的高度。這一思想觀念影響了晚明文人的“貴我”觀念,每個人都有其獨立存在的價值,至于個人之癖,之疵,之病處,因為那是屬于我的,是出自本真的,是自我獨特性的顯現(xiàn)途徑,便不必有所遮掩,有所避諱,亦可自我肯定,自我欣賞。
其次,陽明心學認為人之才性有殊,贊賞“狂者胸次”鼓舞了晚明文人對于病癖人格的價值肯定。若依朱子之學,在人格上崇尚元氣渾成的圣人氣象,對圣人之形跡亦步亦趨,則勢必會導致假道學之盛行,那些襲其皮毛而不得其旨的人,只是在坐立拜揖的皮相小節(jié)上苛求,不求本心不問根底,只是在枝葉上做功夫,裝作道學家的樣子,社會充滿著迂腐和虛偽之氣,以至舉世皆是鄉(xiāng)愿之人。陽明心學則欲對假道學進行反撥,以自心之良知判斷是非,寧為狂者,不取鄉(xiāng)愿,《年譜》載:“吾自南京已前,尚有鄉(xiāng)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處,更無掩藏回護,才做得狂者,使天下盡說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此種灑脫境界直接啟發(fā)了晚明文人的叛逆精神。陽明先生尊重人之偏殊,他認為圣人教人:“不是個束縛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狷者便從狷處成就他。人之才氣如何同得?”此種對于個人之價值的肯定,推動了晚明文人以自信和審美的眼光去觀照人之病處,疵處。袁中道在《柞林紀譚》中,記述了他和柞林叟(李卓吾)的談話:病處即是好處,人無病,即是死物[6]?!卑凑兆课崴?,人之病處,同顧虎頭所要描畫的人的眸子一般,是讓其人成為全人,欲語欲活的一種特質。少了此一點病,人也就少了一點真氣,一點靈光。在程羽文的《清閑供》中,詳細論及文人的六種“病”,分別是癖、狂、懶、癡、拙、傲。這些都背離了中和雅正的人格追求,更是被圣人氣象所排斥,但程羽文認為,他們隨順各自的人格偏性,展現(xiàn)出了生氣鮮活的人格姿態(tài),并因此而展開生活的美感與藝術境界,亦令人珍惜欣賞,所以他一再說:“病可原也?!?/p>
首先,晚明文人以“癖”來寄托心中之塊壘。對于晚明文人來說,即使此一時期的思想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趨勢,但其主流仍然是儒家思想。當士人們起先懷家國天下的抱負卻在黑暗殘酷的政局之下無法施展的時候;當讀書人孜孜矻矻青燈攤書卻在科場屢屢失意的時候;當負有一身才華卻在重名重利的時代里無法負擔妻兒溫飽的時候;當他們感到歲月短暫、韶華易逝、生命如一場夢幻的時候,心中便愈發(fā)積累起那無以言狀的情緒,即塊壘,若沒有釋放之通道,極有可能就此頹廢,一蹶不振。更有甚者如李開先在《寶劍記后序》中所表達的:“古來抱大才者,若不得乘時柄用,非以樂事系其心,往往發(fā)狂病死。”在袁宏道看來,古人化解心中抑郁的方式是以“癖”寄情:“嵇康之鍛也,武子之馬也,陸羽之茶也,米顛之石也,倪云林之潔也,皆以癖而寄其塊壘俊逸之氣者也?!奔那橛谖?,寄,即托也,寓也,這是晚明文人對遭遇挫折的積極回應,是他們內心抑郁不平之氣疏散之方式。在遭遇諸多苦難之后,他們并沒有就此頹廢,而是把飽滿的熱情投入到生活本身、生命的現(xiàn)實樂享與多元成就上來。如袁宏道給他妻弟李子髯的勉勵一般:“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樂。有以弈為寄,有以色為寄,有以技為寄,有以文為寄?!奔那橛谖铮瞧瞥约悍谴瞬豢傻膱?zhí)著,生命境界可以因此而寬闊,不管是弈、色、技、文,還是山水、粉黛、著述,這些俗世生命所必然接觸的物質,不僅寄托心中塊壘,更是實際修煉心的生活道場,若能著重于主體精神的超越,亦可從中達至物我兩忘的審美之境。
其次,有所寄則有所忘。寄情的功能在于消解負面情緒淤滯而形成的障礙,“癖”于某物是文人彰顯主體精神之手段,亦是通往主體自由之津梁,但它不是最終目的。袁宏道說:“若真有所癖,將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當一個沉迷于所“癖”之物中,自然會忘記世俗功利,忘掉知識拘牽、是非爭斗,全身心地、無羈絆地享受其中,主體也得以從世俗價值觀中暫時解脫出來,在與所“癖”之物共處的時光中,人的整全性也得到了護持。
“癖”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有著漫長的發(fā)展歷史。癖之本義為病,晚明文人能夠從全幅的人生觀出發(fā),接納并欣賞自己的病與“癖”,他們身處亂世,卻欲以“癖”求真,以“癖”得全。誠然,“癖”實則要處理的是身、心、物三者的關系,如果因“癖”成癡,以至于沉溺于此,陷入物累,自是不可取的,但若能在與所“癖“之物相遇相得之時,得主體精神之彰顯,超拔物欲之累,全力經營癖嗜生活,亦可開展出自適的生活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