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東平
自有輪子以來,騎自行車恐怕是最被低估的一項人類活動。據(jù)說早在3500 年前,就已具備早期自行車的技術(shù)條件,但到19 世紀初,它才被造出來。大道至簡,往往匪夷所思,誰能想到,人在正襟危坐中,能瀟灑地帶著兩個輪子揚長而去,不僅速度極快,還豎立不倒,徹底顛覆了穩(wěn)定源于靜止的日常知覺。而自有自行車以來,學騎車給人的震撼,也超過了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尼采,因為那幾乎是人生中第一次親身體驗“頓悟”。
手扶車把,屁股壓實車座,一腳支地,另一只腳踩動車蹬,鏈條滾滾拉動后輪齒盤,齒盤旋轉(zhuǎn)輪軸,使得數(shù)根輻條牽引輪圈轉(zhuǎn)動,繼而推動前輪。待兩輪轉(zhuǎn)速達至臨界,支撐腳騰空而起,與地面完成脫鉤,自行車一躍進入動態(tài)平衡境界,開始直立行走。小時候?qū)W騎車,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這一刻就像神機天賦,突然降臨,那種奇妙的頓悟感,讓人豁然開朗,從此形成身體記憶,終生不忘。而當車輪轉(zhuǎn)速漸緩,靜止又將如夜色般降臨,馬上要到下車時刻,待人去車空,動態(tài)平衡也煙消云散。此時要劃下支架,找個支點把車立住,無數(shù)自行車就這么散落于大街小巷,假裝自立。
頓悟發(fā)生后的漫長歲月,騎車已成“無為”狀態(tài)。當初看來耍雜技般的操作,如今已不需要意識干預,只要用眼看路,雙腿會優(yōu)雅地自然更替,輕控車把,如魚在水,出游從容。意識得到解放,可超脫其上,做到心與物游,悠然自得。千百年來,人們在書齋里對莊子的《逍遙游》進行過各種玄虛的闡釋與理解,而騎車卻能在大馬路上得其片刻風流,人生中的不期而遇,叫人贊嘆。以前自行車還叫“花花公子機”,照這個思路,也能叫“逍遙機”。
后來摩托車、汽車崛起,自行車走向衰落。那個時期,以凱魯亞克為代表的“垮掉的一代”正成群開車游蕩在路上。那是能源與內(nèi)燃機取代心肺與肌肉的年代,是空虛年代,是世界進入速度崇拜的年代。自行車因不耗能源,不生污染,對速度有貪戀亦有節(jié)制,反而成了公路上沉默的極少數(shù)。
步行或乘馬車,總有跡可尋,不如騎車來得自由靈動。騎行也不像開車,把世界變成干癟的公路,而總在詩性地參與車輪里的紅塵滾滾,雖然它已像呼吸一樣尋常,以至于總被遺忘,但身體深處隱約散發(fā)出的那股愜意,卻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如造物之無盡藏,這是騎車的核心價值。此外,在所有川流不息的路上,自行車也在默默平衡這世界的速度總量,因為速度需要尺度,而慢永不過時。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22 年第35 期,一勺糖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