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錄》版本芻議

□郭月利

《如夢錄》成書于明末清初，原著者佚名，是一部記載明代開封城池形勝、周藩宮闕、祿秩等差、官署規(guī)模、市井貿(mào)易、試院體制以及祠廟古跡、風(fēng)俗禮儀、典章制度等方面的地方史著作，為研究明代社會，特別是開封城市歷史提供了重要參考。關(guān)于其版本源流情況，有學(xué)者做過一定研究，但因未見原本面貌，故其結(jié)論尚存在不少錯誤?，F(xiàn)國家圖書館藏有清代咸豐年間完整抄本，將抄本與現(xiàn)存各刻本對比，一些疑惑便煥然冰消。

現(xiàn)存版本及流傳情況

《如夢錄》成書于明清易代之際，長期未能刻印，僅以抄本形式在小范圍內(nèi)流傳，除了原始刻本，目前能見到的有清咸豐抄本、寫夢庵本、省圖本、三怡堂本、孔憲易校注本和最新校注本等六個版本。

（一）清咸豐抄本

《如夢錄》原稿未見，傳抄本至今仍完整地存在國家圖書館，該抄本是《如夢錄》的最早版本，清咸豐二年（1852年）由清末文人常茂徠在裴雋修訂潤色基礎(chǔ)上修訂。

此本以小楷抄寫，半葉十行，行二十一字，除序言中偶有殘損外，基本完好。封面題“如夢錄”三字，楷書，經(jīng)辨認與《跋》中字跡相同，當(dāng)為裴雋所書。序言的前一頁有“抄如夢錄一本”，行書，亦裴氏筆跡。最為難得的是，裴雋在此抄本后寫下跋語，詳細敘述了自己看到本書后轉(zhuǎn)抄、請人刊印而未果、親自批校、請常茂徠修訂本書的全過程。

從裴雋寫的跋語可以看出，他于道光丁亥、戊子年間（1827—1828年）夏天發(fā)現(xiàn)了《如夢錄》抄本，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此書的文獻價值，立刻抄錄了副本保存。隨后，他聯(lián)系劉師陸、張元成欲印行此書而未果。咸豐二年（1852年）夏，張元成逝世，裴雋找到即將返回山西老家的張元成后人，再次請人抄錄一遍。此次，他親自?？?，簽批修改了一百余處?？梢?，裴雋確實想修訂《如夢錄》后印行此書，但兩次轉(zhuǎn)托劉師陸、張元成出版均未成功，只好自己動手校讎，最終亦未刊行。

當(dāng)年秋天，裴雋將抄本交與酷愛開封文獻的常茂徠，囑其潤色修訂。常茂徠對原書進行了大刀闊斧的刪改增訂，除將序中敘述的“城市”一節(jié)摘出變?yōu)椤冻浅丶o》外，還將原書第一紀變?yōu)椤吨芊o第三》，變第四紀為《試院紀第九》，變第五紀為《形勢紀第二》。此外，文字上的潤色改動極大，有些改動純屬個人用語習(xí)慣問題，如“不記其數(shù)”，常氏多改為“不可計數(shù)”；原書的“蓋”，常氏改為“覆”或“建”，“上蓋琉璃瓦”變?yōu)椤吧细擦鹆摺保吧仙w高樓五間”變?yōu)椤吧辖ǜ邩俏彘g”等。

常茂徠于“咸豐二年歲次壬子有十一月”完成修訂工作，而裴雋《跋》的落款時間為“咸豐壬子仲冬”，月份一致，可見常氏是以《如夢錄》裴氏簽批本為基礎(chǔ)進行修訂的。工作完畢后，將原本退還，便把《如夢錄》與《守汴日志》《汴圍濕襟錄》合為一函，稱為《遺書三種》。光緒《祥符縣志》卷十九《經(jīng)籍志·子類》收錄常茂徠著作23種，其中有《增訂如夢錄》一種。

《如夢錄》抄本各頁書口處均有“漢研室”字樣，或為裴雋齋號。書前鈐章四枚，從上至下為“國立北平圖書館收藏”“泰和蕭敷政蒲村氏珍藏書籍之章”“敬堂珍藏印”“國家古籍保護中心制”。

裴雋生于1786年，卒年不詳。原名裴奉青，字春橋。父裴振，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中舉，次年中進士，歷任奉天府教授、安徽蒙城知縣、亳州知州，署泗州直隸州。乾隆五十年（1785年）因事免官，不久遷開封。裴雋亦隨父來汴，入祥符籍。裴雋終生未仕，著有《吟藥室詩文稿》和《逸叟畫譜》等，光緒《祥符縣志》卷十九《經(jīng)籍志》有著錄。

考慮李鶴年同治年間任河南巡撫，推測其得到裴氏批注《如夢錄》抄本或在此時，隨后為蕭敷政購置收藏。蕭敷政去世后不久，藏書星散，輾轉(zhuǎn)至北平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收藏至今。

（二）寫夢庵本

民國初年，常茂徠后人將《如夢錄》抄本散出后，被宋保蕃等所得，宋始將《如夢錄》以活字排印出版，署“祥符宋保蕃、金匱鄒廷鑾同?！弊謽?。書口處標“寫夢庵印”四字。半葉九行，行二十六字。這是本書的第一次刊印本，即寫夢庵本，也是《如夢錄》現(xiàn)存的第二個版本。

（三）省圖本

民國10年（1921年），河南省立圖書館據(jù)寫夢庵本重刊，與《東京夢華錄》一同印行。時任河南省立圖書館館長的武玉潤題寫封面，署“民國十年冬月”。首卷保留“祥符宋保蕃、金匱鄒廷鑾同?！蔽淖?，增署“趙文琳（河南汲縣人，光緒十一年舉人，曾任陳留儒學(xué)訓(xùn)導(dǎo)）重?！弊謽樱瑫谔巹h去了“寫夢庵印”四字。正文文字與寫夢庵本差別不大，仍為半葉九行，但行字數(shù)由寫夢庵本的每行二十六字改為二十字，更為疏朗，夾注文字尤清晰便讀。這是《如夢錄》現(xiàn)存的第三個版本。

（四）三怡堂本

民國11年（1922年），在時任河南省省長張鳳臺力促下，由省政府出資成立河南官書局，撥款整理出版河南地方文獻，初名《河南叢書》，后改稱《三怡堂叢書》?？逃诿駠?5年（1926年）的《如夢錄》由時任河南金石修纂處主任的著名書法家許鈞題簽，署“丙寅冬月”，有“河南官書局重刊”牌記，卷末有“開封馬集文齋刻板”字樣，版式與之前所刻相同，但沒有“三怡堂叢書”標記（王鋼：《中原文獻整理史稿》，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這就是《如夢錄》現(xiàn)存的第四個版本，即三怡堂本。此刻版至今尚存河南省圖書館。

（五）孔憲易校注本

1984年，時任開封十三中教師孔憲易先生在沒有看到國家圖書館所藏抄本的情況下，以河南省圖書館重刊本為藍本，并參閱民國初年寫夢庵本，校注出版了《如夢錄》，這是該書的第五個版本，也是新中國正式帶有出版物書號的首個版本，一直被學(xué)術(shù)界參考、引用至今三十多年。

（六）最新校注本

20世紀80年代，針對以往刻本和校注本存在的問題，范沛濰和李肖勝經(jīng)過30多年的資料收集和對存世版本的查詢求證，終于在2022年出版了圖文并茂的校注本《如夢錄》，這是目前可以涵蓋以上五個版本不足和缺憾的最新版本，也是該書的第六個版本。

舊版本的價值和缺憾

《如夢錄》抄本和校注本都真實記錄了明代開封的城市面貌、風(fēng)土人情，對后世讀者了解這一時期的開封有極大的幫助和啟迪。但由于原始抄本篇幅太短，對明代開封面貌的反映很不充分。后來，清末常茂徠和近人孔憲易的校注本對原始抄本缺憾部分進行了有益補充和完善，但不足之處仍然十分明顯。

（一）抄本價值與不足

明代河南省省會開封在當(dāng)時全國十三座省會城市中名列前茅。然而，由于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和自然災(zāi)害頻發(fā)的原因，這座繁華的名城遭受了滅頂之災(zāi)，作者抱著“恐后人未見，不知有此光景而失其傳”（范沛濰、李肖勝：《如夢錄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22年）的責(zé)任心，真實記錄了明代開封的城市面貌、風(fēng)土人情，對后世讀者了解這一時期的開封有極大的幫助和啟迪。作者“是以不辭俚言，纂造成冊，直言少文，便于觀覽”（范沛濰、李肖勝：《如夢錄校注》）的描述方法，保留了不少當(dāng)時開封的口語，如：“宮外俱是老幼宮眷住，居掖門住，可有三二百家，亦有街道與市井相同。”裴氏注：掖門?。阂矗铰?，汴中土語，猶言挨宮門住者，有三二百家也。“在言大門內(nèi)寅賓館、儀門、大堂、二堂、寢樓?！迸崾献ⅲ骸安辉谘裕曛型琳Z也?！?/p>

從記載還發(fā)現(xiàn)，《如夢錄》中有些方言詞語至今仍活躍在開封一帶人民生活中，如“此土乃取鄭州，土炒過，寸草不生，所以擺治周王”，“擺治”即整治之意?！熬骑埜鳂由?，排門都是”，“排門”即挨家逐戶。

此書保留了大量民間傳說，如禹王臺為二姑拋王而成、相國寺門前石獅為金剛變成、關(guān)王廟賣泥馬等傳說，天貺節(jié)“吃炒面，免病目”等習(xí)俗，雖有些荒誕不經(jīng)，但卻是民間文化研究的有用材料。

原作者多次說明寫作本書的目的是不忍使“汴梁無邊光景”淪沒失傳，但由于篇幅太短，記述過于簡略，對明代開封面貌的反映很不充分，《如夢錄》原始抄本明顯缺失的內(nèi)容有：

一是缺失朱元璋視察開封情況；二是缺失周王府基本建設(shè)情況；三是缺失周定王朱功過是非情況；四是缺失開封猶太、回族等族群活動情況；五是缺失開封工商業(yè)和文化繁榮情況；六是在內(nèi)容編排上有欠妥之處；七是在語句上時有脫漏錯訛。

（二）校注本價值與不足

常茂徠校注本和孔憲易校注本對讀者認識開封、研究開封有很大幫助，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1.城市地址沿革脈絡(luò)更加清晰。如《官署紀第五》原文“往西，是按察司署”后，常氏注“即今巡撫署”（范沛濰、李肖勝：《如夢錄校注》），孔氏注“今省府西街商業(yè)大院”（孔憲易校注：《如夢錄》，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使讀者知道今日開封的商業(yè)大院在清代是巡撫署，在明代是按察司署。

2.補充了不少史料。常、孔二氏在注釋中增添了大量史料，彌補了原書的某些殘缺散失，使全書內(nèi)容更加豐富充實。如在介紹開封官署內(nèi)情況時，常氏不吝筆墨，在“東有包孝肅公祠”后增加了“祠內(nèi)有宋開封府題名碑，起建隆元年昝居潤，訖崇寧四年李孝壽，共一百八十三名。又有開封尹題名碑并記，起崇寧四年李孝壽，訖上官悟共四十八名，末附金韓仲適一名”68字，并末注“碑在今府署東南隅包公祠內(nèi)”?？资喜粌H為原文作注，還給常氏注作注，不但解決了讀者疑問，而且也增強了讀者與古城的親近感。又如《周藩紀第三》，原書只是對周王府的布局及府內(nèi)某些方面進行簡單介紹，孔氏在本紀后附錄《周王世系表》《周府各王表》，彌補了某些不足。

3.訂正了原文的舛誤和疏漏。常、孔二人長期生活在開封，熟悉故鄉(xiāng)的人和事，了解掌故文獻，訂正了原文不少舛誤和疏漏。如“炒米胡同”，常氏注曰：“今仍舊名?！笨资献⒃唬骸按私之?dāng)在五圣角北，非今之炒米胡同?！边@就告訴讀者，今日開封之炒米胡同非《如夢錄》中的炒米胡同。時過地遷，一在南，一在北，非一地也。

由于受歷史條件限制，常茂徠和孔憲易的校注本都有不少失誤，常茂徠還根據(jù)個人喜好進行了不當(dāng)刪減，從某種程度上削減了原著的權(quán)威性。

常茂徠修訂本最受人詬病的是刪掉了不少在他看來荒誕不經(jīng)的民間傳說史料。1935年8月3日，現(xiàn)代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周作人在《華北日報》上以“不知”為筆名發(fā)表了題為“如夢錄”的短文，他批評說“編訂的人過于求雅正，反而失掉了原書不少的好處”，“那些貴重的傳說數(shù)據(jù)也可以說是雖百金亦不易的，本已好好地記錄在書上了，卻無端地被一刀削掉，真真是暴殄天物。假如這未經(jīng)筆削的抄本還有地方可找，我倒很想設(shè)法找來一讀，至少來抄錄這些被刪的民間傳說，也是一件值得做的工作”。

鄧之誠先生在《東京夢華錄注》自序中更嚴厲地批評常氏的刪改工作：“有常茂徠者，開封老儒，同治中猶存，喜收拾鄉(xiāng)邦文獻，而不甚讀書，改竄《如夢錄》，令人嘆恨?！比纭懊荷健币欢挝淖?，原書在“八仙聚處”石碑后，稱“昔日憲王請下七位神仙在此相會，故立此石”，常氏刪去此語，致使四字出處無據(jù)。另外，常氏對《如夢錄》詞語也有改錯的地方，如以“事件”一詞為誤用，一律改為“飾件”，“重銅事件”變?yōu)椤爸劂~飾件”，“打擺錫事件”改為“打擺錫飾件”，其實“事件”指器物，為古人用語，本不誤，改為“飾件”反而曲解了原文。

孔憲易校注亦有失誤之處。如前言引《常茂徠序》“慫恿徠稍有參訂”，“慫”字誤植為“聳”?！豆偈鸺o第五》記載：“祥府縣署在相國寺迤西?！保讘椧仔Ｗⅲ骸度鐗翡洝罚选跋榉闭`為“祥府”。

常、孔二位先生對某些容易引起讀者疑問的地方也未能作注說明。《街市紀第六》中提及“齊陰陽胡同”和“齊陰陽家胡同”（孔憲易校注：《如夢錄》），是同一胡同還是兩個胡同，兩個人的校注本都未加辨析。其實，兩個胡同為同一胡同，即齊陰陽家胡同，該胡同有西口和北口，北口在鼓樓街路南?！缎蝿菁o第二》：“東自鏇匠胡同，往南至大店街?！笨资习选版浗场闭`為“錠匠”，在常氏注后又加注：“今南京巷對口?！保讘椧仔Ｗⅲ骸度鐗翡洝罚嶋H情況是，今南京巷對口之鏇匠胡同并非明時之鏇匠胡同。

最新校注本的做法和特色

針對以往抄本和校注本存在的問題和不足，范沛濰、李肖勝歷經(jīng)30多年資料收集和校勘，于2022年7月出版了圖文并茂的最新校注本。參照存世的以往其他版本，最新出版的《如夢錄校注》具備以下特色：

1.參?！度鐗翡洝犯鞣N存世版本。目前所見《如夢錄》版本有清咸豐二年裴雋抄本、民國初年活字排的寫夢庵本、民國10年河南省立圖書館重刊本、民國15年河南官書局重刊本、孔憲易校注本等五個版本。抄本屬原本系統(tǒng)，其他幾種均屬于常茂徠增訂修訂本系統(tǒng)。綜合幾種刻本情況，民國10年河南省立圖書館重刊本錯訛最少，?？套顬榫?。故仍以此為底本，參閱了各種存世版本，吸收了近三十年來研究的最新成果，最大限度訂正了裴雋抄本和孔憲易校注本的錯訛，以力求還原《如夢錄》的本來面目。

2.附錄國圖抄本，便于讀者研究參考。裴雋抄本是現(xiàn)存《如夢錄》的最早抄本，保留了《如夢錄》原本面貌，經(jīng)一個多世紀變遷，至今完好保存于國家圖書館，簽批紙條雖多有移位，但仍清晰可辨。與現(xiàn)行刻本對照，常氏增刪之處立時顯現(xiàn)，前輩學(xué)者之遺憾亦可彌補。校注者將抄本連同裴氏批注加以點校，作為本書附錄一并刊印。

3.增加開封城市變遷老照片，圖文并茂。歷史地理學(xué)著作，以圖來證文，效果更佳。經(jīng)過各方面努力，最新版本增加了反映開封城市變遷的老照片和位置仍然在原址的部分復(fù)原圖片，涵蓋了開封各時期建筑、街道、名勝、名吃等方面，以彌補以往抄本和校注本的缺憾，更方便讀者理解。

4.采用繁體字排印，還原古籍本來面目。限于條件，孔校本以簡體行世，在繁簡轉(zhuǎn)換中產(chǎn)生了新的訛誤，留下不少遺憾。此次校注采用繁體橫排方式，在還原古籍的本來面目基礎(chǔ)上，更適合現(xiàn)代人閱讀習(xí)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