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姥姥家是個遙遠的名詞,回姥姥家是件一年一次的大事。
我家在合肥,姥姥家在100多公里外的壽縣。
交通不便,需要先從合肥坐汽車到六安,再從六安轉車到壽縣,到了壽縣縣城,再找車去一個叫“馬頭集”的地方。馬頭集比周邊的鎮(zhèn)子要繁華些,但還不是終點,姥姥家在30里外的隱賢鎮(zhèn),這30里路不通車,只能靠走,不能走的,比如,年紀尚小的我,就得讓大人抱或扛著。
那時的我,對距離的衡量主要通過坐公交車的經(jīng)驗。天越來越黑,我就會有些害怕地問:“還有幾站到?”
我媽總堅定地告訴我:“一站?!?/p>
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我認為,世界上最長的一站路就是通往姥姥家的路。
有一年春節(jié),我爸準備了一根扁擔、兩個桶,一個桶里放行李、年貨,另一個桶里放我。30里路,路面上還有未化的冰,我爸一邊小心翼翼地走,一邊跟兩手空空的我媽瞎貧:“這位大姐,能多給點錢嗎?您看東西這么重,我又這么賣力……”
竟有路人幫腔:“是啊,大過年的,都不容易!”
我小學四年級時,回姥姥家的行李中,除了大包小包,還包括一輛自行車。
天不亮就出發(fā),下午到了馬頭集。我爸從長途汽車的車頂取下層層束縛的自行車,把我和自行車往我媽面前一推,說:“我?guī)е欣钤诤竺孀撸銒岒T車帶你先行?!?/p>
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我媽會騎自行車,在此之后,我再也不想坐她的車。
那不通車的30里地,一路上坑坑洼洼,坡連坡,有幾個坡挨著,谷底如窩,而車馬勞頓,又起得早,我已困得不行。
沒多久,我爸我媽又會師了——我爸從后往前走,撿到我。原來,在劇烈的上下坡中,正睡著的我從車上摔下來,跌落某個“谷底”,醒后旁顧左右,大哭;而我媽騎著騎著覺得身輕如燕,往回一看,魂飛魄散,“孩子沒了!”也大哭著往回找。
那次,有驚無險,但為避免鬧劇重演,我媽推著自行車,我坐在后座,一家三口往姥姥家前進。
到了姥姥家,往往是歡笑伴著淚水。
差一點丟了孩子的,差一點丟了東西的……
差一點沒趕上車的,差一點沒擠下車的……
差一點在30里路的跋涉中走不動,走不回,走迷路的……
各有驚險,各有心酸,一個大家庭的人,一年才能聚齊一次,第一夜,根本沒法睡。
要聊天,從歷經(jīng)千難萬險,如何回來開始說起,一直說到一年來的收成,一年來的變故,以及明年此時此刻再見前各自的打算。
要拿出年貨,盤點、碼放、分配。姥姥的兒女們,分別從壽縣縣城、省城合肥和上海回來,年貨包括新衣服、過年的吃食、各種煙酒、生活用品,以及給親朋好友的孩子們帶的新玩具。我常常懷疑,他們把家都搬回來了,不,是把姥姥家缺的東西都搬回來了,而住在偏遠鎮(zhèn)上的姥姥家,什么都缺。
我和表兄弟姐妹們的會晤也就這么一年一次。
每一次會面都是對去年記性的考驗,每一次會面都要經(jīng)歷從生疏到親密到依依不舍的過程。
嫁到上海的六姨一家,被當作上客,理由是“遠嫁的女兒不容易”。是啊,那時,嫁到上海就算遠嫁了,上海也意味著比姥姥家先進得多、發(fā)達得多的另一個世界。
那幾天,鎮(zhèn)上的不少年輕姑娘都會圍著六姨,聽大上海的見聞,摸六姨的每一件衣服,偷偷搽六姨的珍珠霜……
六姨一家回上海,一般從合肥轉。
過完年,我們就一起出發(fā)了,先一起走30里,再一起到壽縣,到六安,到合肥。六姨一家必須在合肥住上一天,才有力氣登上合肥到上海的火車,這一段路,還需要24小時。
“來我們上海玩啊。”臨別時,六姨夫揮著手的樣子,是假期結束的符號,是一年一度“姥姥家”這個名詞和與之相關的一切,由遠而近又遠了的標志。
這個月的某天,我送孩子上學,他忽然問:“媽媽,明天放假,我想回姥姥家,行嗎?”
我的小家現(xiàn)在在上海,父母在合肥生活,兩地有460多公里的距離,如果坐高鐵,只需要花兩小時。
這意味著,我和孩子在上海的家吃完早飯,八點出發(fā),八點半到火車站,十點半到合肥,十一點到我的娘家,午飯還沒開始做呢!
因此,孩子無數(shù)次提過姥姥家是度假勝地,合肥是上海的后花園。我想,有朝一日,對這一代的孩子再表示,從安徽嫁到上海是遠嫁,應該沒有人相信吧。
“行嗎?”孩子搖著我的手問。
這天是周四,從周五到周日,是為期三天的小長假,沒有什么重要的工作要做,我便輕輕點頭:“好啊,下午放學就去姥姥家!”孩子露出欣喜的表情。
說走就走,回到家后,我做了三件事。
首先,打開手機,找到購票app,選合適的車次、座位。上海到合肥的高鐵幾十分鐘一班,當日票并不難買。
其次,收拾行李。所謂行李,不過一個雙肩包。身份證件、三日換洗衣服、車上吃的小零食、iPad、手機及它們的充電設備。
物資已經(jīng)極度豐富了,城市與城市的差距趨近于無,物流快,網(wǎng)購成為大多數(shù)人取得生活用品的渠道,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走親訪友,還帶著土特產(chǎn),帶著當?shù)厮鶝]有的緊俏貨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物質上的“少見”本身已經(jīng)少見。
再次,做好車上、車下的準備。
為了打發(fā)時間,我在iPad中下載了足夠多的動畫片,并在手機里下載了幾個最新的音頻故事,消磨車上的兩小時,足夠了。
而車下的準備,主要是到站后,如何抵達目的地。如果是我一個人出門,可以下車約網(wǎng)約車,或直接打出租車,每當我一天之內在幾個城市流水般穿梭,一氣呵成辦好幾件事,就會想,今天的人之所以有五湖四海的格局,要拜托五湖四海連成一片的方便、快捷。
今天帶著孩子,還是有人接更方便。于是,我在微信群里吆喝一聲,“我?guī)Ш⒆酉挛缁乩牙鸭遥l來接我們?”
30秒后,得到回應。
“幾點到?”“哪個站口接?”“晚上一起吃飯吧?”“這次住幾天?”“我今晚有事,明天到我家來玩吧!”
做出以上回答的,分別是我爸、我小姨、我舅舅、一個表弟、一個表妹,他們都住在合肥。
“我下周回!”這是另一個表弟,他在武漢讀博。
“你們又聚上了!”這是另一個表妹,她在北京工作。
我們的微信群名,就叫“姥姥家”,我建的,為的是五湖四海天天見。
下午三點半,我和孩子往他的姥姥家進發(fā)了,不出意外,我們能到家吃晚飯。
火車上,風景飛馳而過,每路過一個車站,孩子都會報一遍站名:“常州”“無錫”“南京”……
“你知道嗎?從小媽媽以為,最長的一站路,就是去姥姥家的路?!?/p>
“有多遠?”
“100多公里,要走整整一天。”
“比我姥姥家遠嗎?”
“沒有,你離姥姥家400多公里呢?!?/p>
“可我覺得姥姥家很近啊!”孩子疑惑。
要怎么跟他解釋,100多公里,400多公里,很遠的、很近的姥姥家,一年見一次的姥姥家,天天見的姥姥家,兩代人的姥姥家,我親歷的時代之變呢?
(若子薦,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