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亭麗
(西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甘肅蘭州 7300708)
在中國古代,民族遷徙的動力是其相對應的社會背景下政治、經濟、軍事及地域環(huán)境下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同時,與此相對應的氣候因素也尤為重要。
首先,氣候因素是北方游牧民族南遷的重要因素,最早提出此觀點的是竺可楨先生,在他的著作《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中,他將中國歷史上的氣候變遷過程分為四暖四冷期,并且提出在不同的歷史時段內氣候的變遷對我國古代歷史進程的影響,但值得商榷的是在文中提及的氣候變遷對我國古代游牧民族遷徙移動的影響[1]。后來的學者便在此基礎上進行了補充,如楊銘、柳春鳴在《西周時期的氣候變化與民族遷徙》一文中指出,大約從西周初期開始,歷經周厲王、周宣王、周幽王、周平王等時期,我國黃河流域進入了一個從寒冷期轉向干旱期的持續(xù)階段,并且這個階段延續(xù)了100—200年,我國的氣候才又逐漸暖和起來,這一變化對某些民族的遷徙產生了重要影響。如當時有部分地處現甘肅臨洮的寺洼文化的居民演變?yōu)楸R戎、氐人,他們南遷至漢水流域[2]。王子今在《秦漢時期氣候變遷的歷史學考察》一文中,從植物帶的移動農耕區(qū)范圍的變化方向入手,提出了“秦漢時期的是由溫暖到嚴寒的轉變”這一觀點,并由此探討了氣候變化和移民運動方向的表現大體一致的規(guī)律,這說明氣候是改變我國民族遷徙方向的一個重要因素[3]。樓嘉軍在《氣候演變與民族遷徙——東漢、 魏晉時期北方少數民族內遷新探》中,以竺可楨先生所研究我國氣候變化對移民的影響為起點,對漢、魏晉時期北方少數民族向中原內地以及南方遷移進行詳細的考察,將其南遷主要動因歸結為氣候變化所促成的移民活動。此外,也有部分學者把氣候的冷暖變化與少數民族南下建立政權的頻率進行了對應的對比分析[4]。在張利的《氣候變遷與我國古代北方民族的南下》中指出,我國氣候史上的第一個寒冷期是在三千年前的西周時期,也是在這一時期我國出現了頻繁的民族遷移活動[5]。漢唐時期是我國氣候的第二個寒冷期,這一時期居住在我國西北、 東北等地區(qū)的少數民族由于漢末戰(zhàn)亂紛紛從生活環(huán)境惡劣的塞外苦寒之地舉族南下。宋元時期是第三個寒冷期,這一時期在我國歷史上正處于北方少數民族女真、黨項、契丹、蒙古等發(fā)展強盛的階段,他們不斷揮戈南下,很多游牧民族在這期間開始定居南方。我國氣候的第四個寒冷期是明清時期,最冷的階段與清軍南下入關并建立政權的時間是一致的。王會昌在《2000年來中國北方游牧民族南遷與氣候變化》中認為在氣候溫暖期,北方的游牧民族的統治政權與中原的農耕社會能保持相對和平的交流; 在氣候寒冷期,由于游牧民族南遷,中原政權不穩(wěn),二者處于對峙分裂狀態(tài),甚至建立了“牧者王朝”[6]。
關于經濟方面的原因,管彥波在《民族大遷徙的地理環(huán)境因素研究——以中國古代民族遷徙為考察的重點》 一文中用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不同的生活方式規(guī)律闡明了經濟動遷是民族遷移的根本動力[7]。藍勇在《從天地生綜合研究角度看中華文明東移南遷的原因》 中也提到我國農業(yè)種植區(qū)域的重心向南和向東的轉移與當時北方地區(qū)的經濟環(huán)境和社會生產力有很大關系,南方較好的地熱條件和便利的水陸交通為大面積進行水稻種植提供了天然的有利條件,這對北方農業(yè)具有很大的吸引力[8]。此外,楊建新在《民族遷徙是解讀我國民族關系格局的重要因素》中分別從游牧經濟方式和人口增長需要、 自然災害與環(huán)境變遷、戰(zhàn)爭、統治階級的民族政策4 個方面系統論述了游牧民族南下的動因[9]。
葛劍雄先生在《中國移民史》中指出人口遷移是人類的居住地在地理空間上的移動,多為戰(zhàn)亂所致或是為了追求更好的物質條件,我國歷史上大規(guī)模的人口流動大部分是民族的流動。張冠梓在《試論中國古代人口南遷浪潮與中國文明的整合》 中提出從秦漢開始至清代的兩千年時間里,我國北方的游牧民族的大規(guī)模向南流動共發(fā)生了9 次[10]。筆者認為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以下4 次: 第1 次是匈奴帶著武裝南侵,從蒙古草原的人口高壓區(qū)南下,途經山西和鄂爾多斯地區(qū),最終融合在中原地區(qū);第2 次是鮮卑民族的南下,他們西遷到呼倫貝爾草原,人口就迅速發(fā)展起來,很快又形成了人口高壓中心,于是他們便武力流動南下,在南下過程中建立了東燕、西燕等諸多小國家,最后由拓跋氏南下統一了現在的華北地區(qū),建立了北魏帝國;第3 次是東北地區(qū)的女真人南下,他們由松花江平原發(fā)展到整個東北并取代遼國,在華北地區(qū)建立了大帝國,后來在距今300 多年前的17世紀女真人(后改為滿族)再一次從東北地區(qū)崛起,他們開始揮鞭南下,并且迅速地占領了中原大面積土地,乘明朝末年國內戰(zhàn)亂之機征服并統治了全國,此后大量滿洲人南下中原及江南等地;第4 次是從蒙古草原東部興起的蒙古人,他們在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領導下通過戰(zhàn)爭征服并統一了整個蒙古高原,通過西伐南征,蒙古人建立了世界歷史上版圖最大的元帝國,在這過程中大批的蒙古人、色目人等遷入全國各地,尤其是黃河流域。以上4 次少數民族南下入主中原主要是以建立政權為目的的軍事侵略。
此外,還有一些學者對拓跋鮮卑族南下表現的研究成果尤為顯著,錢國旗在《民族融合的良性發(fā)展模式——論南遷拓跋鮮卑與漢族的融合》 中提到原本生活在大興安嶺山地的拓跋鮮卑等民族向南遷到呼倫貝爾大草原,再由呼倫貝爾大草原南遷河套及漠南陰山一帶,然后又遷居盛樂,在國家的建立和發(fā)展過程中圍繞國家都城問題所表現出來的遷徙活動,則具有一種強烈的漢化傾向,其本質其實是在通過不斷地和漢文化交流逐步割斷其與原來民族地域的聯系,通過不斷的居住地南遷及漢文化的吸收,拓跋鮮卑的農耕文化得到充分發(fā)展,并且社會發(fā)展和文明進步為進一步向南遷移做足了準備[11]。顏炳鑫在《拓跋鮮卑早期歷史研究》中也提到當時拓跋鮮卑族南遷是為了尋找更好的棲息地從而建立政權[12]。
北方游牧民族南下造成了漢化與胡化的交替運動,這也是民族融合的歷史規(guī)律。一般來說,主要分為兩種互動模式: 和平交往和矛盾沖突。馬瑞江在《從多元到一體的動因與機制》中圍繞這兩個模式分析游牧社會與農耕社會因所遵循的歷史邏輯而產生的歷史特有的運動規(guī)律[13]。如長城內外游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的互動,是隨著歷史發(fā)展與時間推移,雙方的主體有所不同,朝代更迭,引發(fā)的原因和結果具有可重復性。對此,有人曾指出中國北方存在的一種歷史地理邏輯關系?!拔鞑康貐^(qū)逐漸升高的梯級地理趨勢讓歷代的統治者得到一個層層遞推的邏輯關系:想要保護關中安全必須控制隴西,想要控制隴西必須控制河西地區(qū),想要控制河西必須使西域安定?!比螛涿裨凇短拼罗c西部民族大遷徙》中寫到在吐蕃的持續(xù)擴張戰(zhàn)爭中,一部分西陲塞外的民族逼迫移帳內徙,被唐王朝安置在地曠人稀的內地緣邊州縣[14]。這些內遷民族通過接觸與習練漢族的農耕文化,逐漸放棄了逐水草而居的單一游牧生活,在長時間的農耕文化影響下也就融入漢文化圈之內。其中內遷民族中的上層統治階級,輒居京師長安,通常會被中原王朝的統治者授予各種官銜品階,或充當封疆大吏,成為蕃官蕃將,并且出現了人數可觀的蕃官世家階層。這種模式可歸為矛盾沖突后的和平交往。此外,崔明德在《中國古代北方少數民族遷徙方向及特點》中提及烏桓內遷:西漢高帝元年,東胡被匈奴冒頓單于擊破,烏桓余部退保烏桓山,漢武帝派驃騎將軍霍去病大破匈奴,將烏桓遷移到上谷,東漢末期,烏桓參與了中原地區(qū)的爭斗,又從五郡塞外南遷至塞內,在今東北的大凌河下游、河北省北部、山西省北部和中部及內蒙古河套一帶駐牧,成了漢族武裝集團爭相拉攏的對象。在遷徙過程中,烏桓逐步由矛盾沖突轉為和平交往,由游牧經濟轉向農業(yè)定居生活[15]。
歷史上我國古代游牧民族的南遷對我國民族分布格局的形成及中原王朝的民族社會、 文化形態(tài)的形成與發(fā)展產生了重大影響。但同時,在當時的自然條件下,民族遷徙也給各民族帶來過嚴重的災難和破壞。
在經濟方面,大多數以游牧為主的少數民族遷入中原或農耕區(qū)后其社會經濟形態(tài)都會發(fā)生一定的變化。特別是邊疆各族內遷后,他們受到漢族的影響后,會改變原先的生活方式隨之漢化,再加上政府的政策引導,他們便對原先的生產方式也進行改變,即以農業(yè)為主兼顧畜牧業(yè)、手工業(yè)、商業(yè)等多種生產方式,據此游牧方式不再是他們的主導經營。如:《后漢書》記載在公元前5世紀羌族“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谷以產牧為業(yè)”,這表明這一時期羌族正處于游牧畜牧業(yè)經濟[16],這種經營方式一直延續(xù)到東漢中后期,他們在漢族人民的影響和幫助下才逐漸走向定居的農耕生活;鮮卑族遷徙到隴右地區(qū)后,也受當地漢人農耕文化的影響,他們的生活方式由原來的游牧經濟轉向了農耕經濟; 禿發(fā)鮮卑所建的南涼政權統治的河湟地區(qū)受當時中央政府政策影響自漢代以來就一直實行屯田制,所以農業(yè)較為發(fā)達,到4世紀初禿發(fā)烏孤“養(yǎng)民務農,循結鄰好”,這也標志著禿發(fā)鮮卑由游牧經濟轉向了農業(yè)定居。
此外,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在研究少數民族的經濟時,尤其是游牧民族經濟方式轉變時,應有一個客觀的概念意識,不能因為游牧民族經濟方式逐步漢化就認為這是一種由落后經濟方式向先進經濟方式的轉變。因為在特定時期游牧和農業(yè)生產方式并無先進與落后之分,而是在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條件下對生產生活方式的不同選擇。如中原地區(qū)的地理條件和較為溫暖濕潤的氣候條件非常適合發(fā)展農業(yè),而處于邊緣地帶的游牧民族遷入中原地區(qū)后也不可能立刻將其變?yōu)榉拍列笕旱哪翀?。正如王利華在《中古華北飲食文化的變遷》中指出“游牧民族放棄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轉而接受定居的農耕生活方式,這是一種文化的適應現象,而不是先進改變或征服了落后”[17]。
在民族融合方面,就本質而言,民族是一個流動、發(fā)展、變化的歷史性社會形態(tài)。錢國旗在《拓跋鮮卑的南遷及其對鮮漢民族融合的影響》 中主要圍繞拓跋鮮卑南遷與漢族的融合過程進行論述,這充分顯示出拓跋鮮卑原有民族要素逐漸瓦解進而向漢民族要素靠攏的歷史特性及所產生的影響[18];賀繼宏在《民族大遷徙為西域帶來發(fā)展和繁榮》中從人種結合的角度看待民族遷徙帶來的民族大融合,并且認為其提高了民族素質[19];同時,也有學者從其他方面提出民族融合的觀點,如孫昌武在《十六國時期佛教與民族大遷徙大融合》認為當時佛教傳播、建設、發(fā)展須依靠各民族力量共同推進,由此展開對民族大融合的論述[20]。
在文化藝術方面,游牧民族南遷后,與漢族人民雜居,除了在政治和經濟方面深受內地封建因素影響外,在文化上的漢化傾向更為明顯。這種傾向主要表現在生活習俗、飲食文化、語言等方面。楊建新在《民族遷徙是解讀我國民族關系格局的重要因素》中從服飾、喪葬習俗、語言文學和飲食文化等方面對游牧民族南下的影響分別做了詳細介紹。張萍在《唐代西北民族內遷及其對中原飲食文化的影響》 中就提及北方許多地區(qū)百姓過去的主食以粟米為主,在游牧民族南下后,麥面逐漸成為他們的第一主食,究其原因,這與當時胡食盛行有很大關系。王利華在其著作《中古華北飲食文化的變遷》中圍繞游民族飲食習慣對中原百姓的副食做了進一步闡述。書中強調秦漢時期中原地區(qū)百姓的副食一般以素食為主,如粟米麥面果蔬等,肉食只有貴族才可時常吃。到了唐代,由于安史之亂爆發(fā),北方游牧民族為躲避戰(zhàn)亂逃往南方地區(qū),他們將其飼養(yǎng)牲畜的技術傳入內地,使得內地畜牧產品需求得到滿足,隨之食肉者也不斷增多,尤其是羊肉在十六國后的肉畜中占據了絕對支配的地位。此外,還有許多少數民族的民歌、姓名、官號等名詞被譯成漢文詩詞被傳唱,如《敕勒歌》被翻譯成漢語在民間廣為流傳。
值得注意的是,少數民族遷徙內地后,由于過度開墾所造成的水土流失和洪水泛濫等自然災害不容忽視。限于篇幅,有個別值得探討的問題這里一并從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