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婷,邱永旭
(西華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0)
英籍日裔小說家石黑一雄在寫作中不斷突破階級、國別和種族的限制,以國際化主題和創(chuàng)作風格踐行“國際主義寫作”,關(guān)注著更具普遍性的人類生存境況,以獨到的眼光書寫著人類社會未來可能遭遇的境況,《別讓我走》(2005)講述了人類培育克隆人以獲取器官延長壽命的故事,《克拉拉與太陽》(2021)則展現(xiàn)了機器人融入人類生活、陪伴人類成長的后人類圖景。
后人類理論(posthuman theory)又稱后人類主義、后人文主義,“主要討論人類因科技文明發(fā)展導致的人類物質(zhì)與精神的某些潛在變革,是基于后人類文學形態(tài)而生成的對人類新形態(tài)(后人類)話語、價值觀、認識論的研究”。[1]在尼采、??录案I降热说呐邢?,人本主義傳統(tǒng)所塑造的人類逐漸瓦解,人類在基因工程、機器人等科技的侵蝕下步入了“后人類”時代?!昂笕祟悺辈粏问蔷€性時間上“人類”之后的社會狀況,更是一種看待人類身份、人性道德的不同目光,強調(diào)在人工智能、生物科學技術(shù)飛速發(fā)展的時代重新認識人、定義人??苹米髌分谐霈F(xiàn)的克隆人、機器人、生化人、仿生人、電子人等都可以視為后人類的具體樣態(tài),《克拉拉與太陽》中的智能機器人便是形態(tài)多樣的后人類設(shè)想之一。
石黑一雄將突飛猛進的智能機器人作為創(chuàng)作素材,但其中的科學元素幾乎是隱形的,《克拉拉與太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科幻作品,而是以溫情的故事探討了機器人的身份問題,關(guān)注機器人在人類社會遭遇的困境,揭示機器人與人類之間復雜微妙的關(guān)系,啟發(fā)讀者重新思考人性道德,同時也借助機器人進行人類自身的指涉,反映了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寄寓了作者深刻的人文關(guān)懷。
從利用機器人幫助人類在特定環(huán)境進行機械化工作,到逐漸賦予智能機器人學習、推理、規(guī)劃等能力,再到2017年機器人索菲亞被授予沙特阿拉伯公民身份,機器人正在逐漸融入人類社會,甚至與人類的界限日益模糊。那么,這個群體究竟屬于何種身份?他們?nèi)绾巫⒁曌陨碛秩绾伪蛔⒁??他們擁有人的?quán)力嗎?他們的生命價值是什么?
石黑一雄將小說背景置于未來的美國,但具體的時間和地點是模糊的,因此可以視為對未來社會的普遍性構(gòu)想。那是一個科學技術(shù)飛速發(fā)展的時代,機器人已經(jīng)融入人類生活,其中AF機器人負責陪伴孩子的成長,克拉拉便是其中一員,她要陪伴的是女孩喬西。在小說中,智能機器人被賦予了人類的外在特征,在社會交往中也逐漸獲得了人的品質(zhì)和情感,并在社會關(guān)系中逐漸建構(gòu)起一種“類人”的身份。
小說中的AF機器人首先具備人類的一些外在特征。他們有著與人類相似的外貌,比如克拉拉看上去像是法國人,剪了利落的短發(fā),她可以和人類一樣正常行動,甚至能模仿喬西走路。每個機器人都擁有屬于自己的名字,不是代碼或編號,而是與人類的無異的名字,克拉拉、羅莎、雷克斯……命名承載著社會身份的內(nèi)涵,也是獨立個體的標識。此外,機器人們還被賦予了不同的性格和品質(zhì),比如克拉拉善良、體貼、觀察力強,她的朋友羅莎則單純、馬虎、充滿活力。各方面的相似性,表明機器人的身份設(shè)定上不同于平常的器物、家電,也不是被豢養(yǎng)的動植物,而是與人類并肩而立、陪伴人類成長的朋友。
機器人對人類情感的習得是其“類人”身份的又一特征?!犊死c太陽》是以克拉拉的口吻來講述故事,從她的視角進行觀察,讀者可以更細致入微地感受機器人的內(nèi)心世界??死兄5挠^察、理解和共情能力,她不斷感知、體察和學習人類的情感,為“類人”身份的建構(gòu)注入了靈魂。在克拉拉還站在商店待售的時候,她便能透過櫥窗感受到那些人類小孩深藏的悲傷和孤獨,還有一個小女孩微笑面具下的殘忍本質(zhì),兩個久別重逢之人的快樂中夾雜了痛苦,商店經(jīng)理不經(jīng)意間流露的失望和沮喪……如果說太陽能是她身體運作的養(yǎng)料,那么這些復雜的人類情感就是她心理世界的養(yǎng)分。
來到喬西家以后,克拉拉便不再停留于遠距離觀察,而是在真實具體的生活中親身體會到了人類的各種情感,甚至自己也生發(fā)出了類似的感受,從而其內(nèi)心世界更加豐富,又向“類人”的身份靠近了一大步。在傳統(tǒng)的人文主義看來,真實的情感似乎是人類所獨有的,機器人頭腦中的廣博知識可以靠芯片植入,但對人類思想情感的習得能力卻依然存疑。喬西母親曾問道:“克拉拉,你在這里開心嗎?”“對一個AF問這樣的話挺奇怪的吧。事實上,我都不知道這個問題有沒有意義?!盵2]113她認為機器人是不會有情緒、情感的,但克拉拉表示,她確實在喬西家感受到了快樂。在喬西母親為女兒病情而憂慮的時候,她對克拉拉說:“有時候,沒有感情一定也挺好的。我羨慕你?!倍死卮鸬溃骸拔蚁嘈盼矣兄S多感情。我觀察得越多,我能夠獲得的情也就越多?!盵2]123確如克拉拉所說,她在和人相處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復雜多樣的情感,在書中講述了自己的興奮、悲傷、快樂、感激、難過、沮喪、恐懼、失望……她學會了陪伴與在乎,學會了感知孤獨,甚至學會了“吃醋”。
除外在特征和內(nèi)在情感以外,身份在本質(zhì)上仍是社會關(guān)系中建構(gòu)起來的一種意義,是個體參與社會交往并獲得認同的產(chǎn)物,機器人在與人類的交往中產(chǎn)生密切聯(lián)系,獲得了他人的身份認同,建立起了自己的身份坐標,完成了“類人”身份的建構(gòu)。就克拉拉而言,她最主要的社會關(guān)系發(fā)生在和喬西的互動中,她首要的身份特征便是喬西的AF,是喬西特殊的朋友??死瓘纳痰陙淼絾涛骷乙院?,她們之間建立起了密切的關(guān)系,不僅克拉拉以陪伴、幫助喬西為使命,為她孤獨的生活帶來慰藉,喬西也同樣在意克拉拉的感受,時時維護自己的這位機器人朋友,她們和那些人類玩伴一樣形影不離,分享快樂也分擔憂傷。此外,克拉拉在與喬西母親的交往中還獲得了建構(gòu)不同身份的可能性??死嬲M入喬西的生活以后,她洞悉了這個家庭更多的秘密,她的使命從“陪伴喬西”變成了“成為喬西”。母親曾向克拉拉透露,如果病弱的喬西不幸離世,希望克拉拉可以扮演喬西的角色,成為她的女兒,“你會成為喬西,而我會永遠愛你,勝過除你之外的一切”[2]268。雖然后來喬西身體康復,計劃擱置,但通過母親的計劃,我們可以看出克拉拉已經(jīng)不是冰冷的器物式的存在,而是被賦予了一定的社會屬性,具備身份建構(gòu)的多重可能性。
機器人的命名、性格、品質(zhì)、情感,以及在社會交往中獲得的多重社會身份,使得他們與人類之間的高墻被打破,機器人逐漸建構(gòu)起“類人”的身份,他們有了自己的思想情感、價值判斷,表現(xiàn)出對友情和親情的個體思考。但從人類的角度來說,他們是以怎樣的眼光看待機器人的身份?又是以何種方式對待機器人呢?
通過克拉拉的視角,我們看到機器人逐漸產(chǎn)生了人的認知和情感,并堅定地陪伴著人類成長,這是一個機器人與人類和諧相處的美好圖景,但這并非完全真實,而是一個虛幻的烏托邦世界??死恢迸ψ穼ぶ鴤€體的身份認同,但我們可以從文本的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在人類眼中,她始終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人們甚至會因為機器人的存在而產(chǎn)生警惕、恐懼的心理。人類利用機器人但又深藏著拒絕意識,與機器人保持著距離,透過機器人與人類之間微妙曖昧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窺見到,石黑一雄筆下的這個未來世界,對機器人而言不過是一座??率降摹氨O(jiān)獄”,其中的空間位置、話語體系都是權(quán)力的轉(zhuǎn)述,人類通過隱秘的手段對機器人進行嚴格的規(guī)訓,實現(xiàn)身體的限制和精神的操縱,最終讓后人類的身份追尋走向了幻滅。
機器人的身份幻滅首先表現(xiàn)在身體的被干預,也即空間限制。他們沒有作為自由人進行活動的權(quán)力,空間的有限性、封閉性是非人境遇的體現(xiàn),是弱勢身份的表征。從商店、喬西家到廢棄堆場,克拉拉的身體始終是被控制、被規(guī)訓的??死畛跎钤谏痰昀?,這個專門出售機器人的商店被劃分為前區(qū)、中區(qū)和后區(qū),越靠后的地方越難以吸引顧客的注意,也越難獲得太陽賦予的能量。商店經(jīng)理曾說,每個位置都是精心策劃的,無論機器人們站在哪里,被選中的可能性都一樣大。顯然,這是對機器人的一種欺騙和規(guī)訓,機器人們無法決定自己所處的位置,被動地生活于此,他們的身體任由經(jīng)理擺布,像被操縱的木偶。前區(qū)壁龕代表著商店的形象,機器人們會輪流到前區(qū)壁龕進行展示,但站在這里的機器人卻必須保持特定的動作來吸引顧客,不能自由活動,后區(qū)的機器人則被籠罩在昏暗中,置身于角落里,被剝奪了觀察、了解、接觸外部世界的機會。克拉拉熱愛觀察、渴望外部世界,空間的限制使她隱隱感受到異樣的壓迫,但對背后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一無所知。
此后,在喬西家的生活依然延續(xù)了對機器人的空間限制,但克拉拉從被動區(qū)隔變成了主動邊緣化。喬西和母親在廚房交談時,克拉拉常遠遠地站在冰箱旁邊,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家庭聚會上,克拉拉猶豫是否應該跟在喬西身旁,她似乎更愿意將自己隱身;喬西和朋友里克一起在臥室玩游戲時,克拉拉站在遠處的沙發(fā)旁,主動置身其外。喬西長大后,結(jié)交了更多的人類朋友,克拉拉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她明白自己的在場是不太合適的,喬西的臥室已經(jīng)沒有了自己空間,克拉拉便主動住進了頂樓的雜物間,這個狹小的、被忽視的雜物間是空間邊緣化的極致呈現(xiàn)。在生命的最后時光,能力退化的克拉拉被送到了廢棄物堆場,雖然她欣然接受這一切,但還是難以掩蓋被拋棄的事實。從行動的限制到空間的邊緣化,機器人的身體被隱秘地規(guī)訓著,成為了馴服的主體,因此后人類的身份建構(gòu)逐漸幻滅,人類表面的溫情只是一個謊言,機器人的身份并不是人類所宣揚的“朋友”“陪伴者”,而只是“工具”“服務者”,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被降格為物,人之為人的尊嚴受到嚴重損害”[3]。
??略裕骸坝薮赖谋┚描F鏈束縛他的奴隸,而真正的政治家則用奴隸自己的思想鎖鏈更有力地約束他們”[4],如果說空間限制已然將機器人變成人類的奴隸,那么話語體系的規(guī)訓則進一步實現(xiàn)了對后人類的精神操縱,徹底打破了機器人的身份追尋。在人類的話語體系中,機器人應該接受人類的要求和訓導,為人類奉獻一切,克拉拉將這種外在認知化為對自我的定位和理解,努力為喬西和其他人服務,她在與人類相處時小心翼翼、客氣禮貌、謹慎周到?!拔业穆氊熅褪浅蔀閱涛髯詈玫呐笥选盵2]68“我們必須做對喬西最有利的事”[2]120,這些無私奉獻的宣言雖由克拉拉之口表述出來,但卻是源自人類的規(guī)訓。從人類不經(jīng)意的話語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機器人的“類人”身份并沒有得到認可。在朋友調(diào)侃喬西應該選擇一個更高級別的機器人時,喬西沒有堅定地維護克拉拉,而是說:“現(xiàn)在我開始覺得我確實應該要了?!盵2]97對于她來說,克拉拉不是唯一的、特殊的朋友,而是可替代的工具。在克拉拉拜訪里克時,里克的母親曾調(diào)侃道:“你究竟算不算客人呢?還是說,我應該當你是臺真空吸塵器?”[2]181在劇院前,工作人員不讓克拉拉進入,稱不應該讓“機器”占據(jù)了緊俏的座位。在人類編織的烏托邦王國里,機器人獲得了自身的主體地位和身份,但這些細節(jié)卻揭露了人類說辭的虛幻性,看似美好和諧的關(guān)系顯出了道道裂痕。
對后人類群體最深刻的話語規(guī)訓,還體現(xiàn)在關(guān)于“人心”的討論。在喬西病重時,人們希望克拉拉將來可以代替她、扮演她、延續(xù)她,但克拉拉卻面臨了新的困惑。喬西父親問道:“你相信有‘人心’這回事嗎?我不僅是指那個器官,當然嘍。我說的是這個詞的文學意義。人心。你相信有這樣的東西嗎?某種讓我們每個人成為獨特個體的東西?”[2]275父親的話代表了一種傳統(tǒng)卻普遍的觀點,這種觀點認為機器人只能學習人的舉手投足,但人心的復雜、獨特,機器人永遠難以觸及。如果僅是這樣,克拉拉還可以努力了解、學習人心的特點,盡量接近人類的期待,但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在廢棄堆場,她終于明白,真正獨特的東西“不是在喬西的心里面,而是在那些愛她的人的心里面”[2]385,喬西因為周圍人的愛而與眾不同,他們深愛喬西,但永遠不會愛一個扮演喬西的機器人。在這樣的話語之下,機器人的身份追尋從源頭上便是虛幻的、徒勞的,因為他們沒有真正的“人心”,也得不到人類真實的愛。最終機器人被一系列人類話語所規(guī)訓,兩者之前的身份被割裂開來,后人類的身份建構(gòu)陷入了無依狀態(tài)。
人類建立了一套關(guān)于機器人的規(guī)訓機制并不斷強化這種機制,通過對其身體和精神施加精確的壓力來使他們變得馴順和有用。在空間規(guī)訓下,機器人的身體被限制;在話語規(guī)訓下,其內(nèi)在精神被操縱。人類表面的溫情只是一個謊言,機器人與人類之間的深淵無法逾越。后人類身份的追尋走向幻滅,逐步陷入了“非人”的境遇。
石黑一雄以極其克制的筆觸,勾勒了機器人與人類并存的后人類圖景,在沒有暴力、沒有反抗的故事中,訴說了機器人不可抗拒的命運,揭示了機器人身份建構(gòu)的虛幻本質(zhì),但在“類人”與“非人”的困境中,機器人仍保持了一定的主體性,作出了自己的選擇,始終堅持自己的使命,陪伴人類、幫助人類。機器人因其利他化的選擇而比人類更具人的尊嚴,也比人類更像人類,從而真正獲得了自身的主體地位。[5]將人類與機器人并置,對比兩者面對道德難題所作出的選擇,似乎機器人更具有人的德性,因此,后人類的身份書寫便具有了鮮明的隱喻性,啟發(fā)著我們對人性道德進行反思。
喬西母親曾請求克拉拉在必要的時候“成為”喬西,這是克拉拉真正獲得人類身份的機會,由此她便可以獲得母親、里克和其他人的愛,但她選擇堅信喬西的身體會好轉(zhuǎn),并多次向太陽請求“特殊的恩惠”來幫助喬西,甚至為了取悅太陽而努力摧毀制造污染的庫廷斯機器,并在過程中獻出了自己體內(nèi)的珍貴溶液??死瓕μ柕某绨莺驼埱笥兄汲趺竦奶卣?,帶有神秘主義的色彩,但從小說中的事件結(jié)果來說,她的不懈努力奏效了,喬西終于在某一天獲得了太陽的滋養(yǎng),恢復了健康,因此,克拉拉也永遠失去了化身為人的機會。作為一個機器人,克拉拉本可以聽從喬西母親的指令,不作出額外的努力幫助喬西,讓事件順其自然地發(fā)展,但她依然作出了對喬西有利的決定,這種堅定的選擇體現(xiàn)了機器人對個體生命意義的追尋。如果說克拉拉的其他行為是被人類所規(guī)訓的結(jié)果,那么這次對于人類身份的放棄卻是她主動的選擇,由此,“放棄”反而指向了“獲得”,被放棄的是成為人類的機會,得到的卻是更深層次的、甚至高于人類的人性道德。這種“為了別人的幸福而慷慨獻身、處在危險之中而勇敢堅定和經(jīng)得住考驗的忠誠”[6]7,使機器人的生命變得崇高。
機器人對優(yōu)良品德和責任擔當?shù)膱允?,證明了后人類對生命意義的深刻理解和主動選擇,同時,機器人如同一面鏡子,使人類得以反觀自己內(nèi)心的不安。小說中的大多數(shù)人在最初面對克拉拉時都有拒斥的心理,喬西的父母、拉尼婭管家、里克、里克母親無不如此,這種不友好其實反映了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喬西父親曾坦言:“(我)懷疑如今科學已經(jīng)無可置疑地證明了我女兒身上沒有任何獨一無二的東西,任何我們的現(xiàn)代工具無法發(fā)掘、復制、轉(zhuǎn)移的東西。古往今來,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人們彼此陪伴,共同生活,愛著彼此,恨著彼此,卻全都是基于一個錯誤的假設(shè)。一種我們過去在懵懵懂懂之中一直固守的迷信?!盵2]283歸根結(jié)底,這是對人類獨特性的懷疑,反映了被替代的恐懼感。機器人十分普遍且不斷滋長,越來越多的人因此失去了工作,喬西父親便是其中之一。同時,智能機器人變得過分聰明甚至具有了人性,人類漸漸不能理解他們是如何思考、運作的,人的主體地位受到了侵蝕。
面對這一境況,人類的選擇是以殘忍而又隱秘的手段實現(xiàn)對機器人的規(guī)訓和利用,在機器人失去利用價值后便殘忍拋棄,還借機器人之口贊頌人類的恩德,陷入自我欺騙和感動??死弑M全力為人類奉獻了一生,也始終感激人類帶給她的生活,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她仍在強調(diào):“(喬西家)對我而言就是最好的家。而喬西也是最好的少年。”[2]384機器人對人類恩惠的極力頌揚使我們警覺,小說的敘述者看似是克拉拉這個機器人,但是歸根結(jié)底還是人類權(quán)力話語的轉(zhuǎn)述,因此,機器人的頌揚與感恩實則是人類的自我欺騙和自我感動??死驹趶U棄堆場仍在感激人類社會,這不過是人類對自己“用后即棄”惡習的掩飾,人類不僅將這一謊言灌輸給機器人,也借機器人之口講述給自己聽??死母卸髟捳Z,就像殖民時代原住民對外來殖民者的“感恩”,殘酷陰暗的一面被視而不見,高尚美好的一面被極力頌揚。在此,人類的利己主義和機器人的無私品質(zhì)形成了鮮明對照,促使我們對人心、人性的本質(zhì)進行反思。
一方面,機器人因為對身份的主動放棄而獲得了人的尊嚴,書寫了自己的生命意義,另一方面,人類因為對主體地位的極力維護而德性受損,兩者最終完成了角色的對換,主奴關(guān)系模糊、異化、變形,似乎人類才是被奴役的那一個。這一對頗具隱喻性的關(guān)系,暗含了石黑一雄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和對人性道德的褒揚,我們可以透過機器人這面鏡子直視自己,審視人類的自私、貪婪和欲望。
綜上,《克拉拉與太陽》是機器人身份建構(gòu)的童話,也是其身份幻滅的挽歌,更是關(guān)于人性道德的寓言。在石黑一雄所描繪的后人類時代,機器人逐漸建構(gòu)起“類人”的身份,但人類的隱秘規(guī)訓又使其陷入“非人”的境遇,在“類人”與“非人”的掙扎之中,機器人因其無私的品質(zhì)而主動放棄了身份達成的機會,這反而讓機器人獲得了人的尊嚴與德性。正如海勒在《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中所言,后人類“并不是真的意味著人類的終結(jié),它標示出一種特定的關(guān)于人的觀念的終結(jié)”[7],石黑一雄對機器人的身份書寫,豐富了后人類視域下對人的定義,道德屬性成為身份建構(gòu)的關(guān)鍵因素。同時,通過人類與機器人身份錯位的隱喻,石黑一雄啟發(fā)著我們?nèi)ニ伎?,在后人類時代應當如何看待機器人,如何認識人的本質(zhì)和生命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