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歲月

一

年初的時候，聽說我要去北京進修學(xué)習(xí)，朋友們都張羅著為我餞行。我從小體質(zhì)虛弱，又因以前工作環(huán)境的影響，患上了慢性咽炎和支氣管炎，喝酒無疑是成了身體和心理的負擔(dān)。但友人盛情，卻之不恭，且我又是一個不懂拒絕的人，別人待我好，我便想著“投我以桃報之以李”，設(shè)宴回請他們。幾天下來，便扛不住了，只好企盼著去北京的日子快點到來，好逃離這種世俗紛擾。

臨行前的頭兩天，仍有餞行的酒宴。頻頻舉杯后，我醉了六七分，只想著早點回家睡覺。但友人并不盡興，說我后天北上，四個月不能相見，無論如何再喝幾杯。于是，又拉著我去搞“下半場”酒。

我被架上車，繞了幾大圈，迷迷糊糊地到了一家夜宵店。店里的生意極好，人聲喧嘩，空氣中彌漫著凜冽的煙酒味。我越發(fā)感到頭暈，借口上洗手間，跑到外面透氣。

出了門口，明亮的路燈與霓虹相映交錯，照得大街妖嬈生姿。我舒緩了一口氣，覺得眼前的景物很熟悉。左右環(huán)顧，突然像遭遇冷空氣般，渾身打了個寒戰(zhàn)——這不是星威塑膠廠嗎，怎么門口的保安亭和會議室改建成了夜宵店，難道星威廠倒閉了？

我整個人都清醒起來，看到墻體上貼著“星威塑膠制品廠”幾個繁體大字，確認(rèn)無疑后，便不由自主地往廠房里面走去。廠內(nèi)沒有燈火，黑乎乎的一片死寂，但我仍是看清了它本來的面目，單層的水泥樓上面加建了一層鐵皮房，鐵皮房被霓虹燈的余光打亮，銹跡斑斑，看上去格外滄桑。生產(chǎn)車間的鐵閘門沒有合上，此時大嘴豁開，里面空蕩蕩的，仿佛史前怪獸，將多年前吞噬的時光與記憶都吐了出來。

我從未想過，竟會以這種方式與星威廠相遇。十多年前，我和它相遇，那時我正處于人生的迷茫期，對生活充滿了無奈與絕望；十多年后，再次相遇，卻是我意氣風(fēng)發(fā)即將進京學(xué)習(xí)進修的時候。宿命的重疊如此巧合，難道老天爺是想告訴我，這便是當(dāng)年我苦苦追尋的人生答案嗎？

我愈加地感到惶惑與悵然，幽靈般走進了車間內(nèi)部，像走入一顆停止跳動的心臟深處，那些嘈雜的機器聲早已消失，只有我咳嗽時傳出來的回音，傳遞來往日的悲涼與不安。黑暗再一次迎面襲來，令我迷失方向，我的鼻子聞到了濃烈的塑膠味，還有鐵皮生銹和過期機油的味道，像發(fā)條一樣擰緊我的神經(jīng)。不用任何煽情，我的雙眼便蒙眬起來，那些關(guān)于星威廠的記憶也不必刻意回憶，便如泉涌般紛至沓來。

那是二○○四年的事情了。五月下旬，嶺南初夏的陽光早已耀武揚威，像鞭子一樣抽打下來。我背著單薄的行李，從大嶺山跑到長安鎮(zhèn)找工作。我是五一節(jié)從肇慶的江口鎮(zhèn)跑到東莞來的，帶我到東莞的朋友叫黃長運，湖南江永人，是個浪蕩子弟，沒幾天就把我的錢敗光了。我在大嶺山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餓得兩眼發(fā)昏，終于找到了一個家具廠上班。家具廠的工作環(huán)境極其惡劣，灰塵像滾滾濃煙彌漫在車間。廠里每天給我們發(fā)一個口罩，但只戴一上午，口罩就變了顏色，鼻孔里全是灰渣。家具廠沒有熱水，只能用冷水洗澡。我小時候因為習(xí)武扭傷腰骨，后來當(dāng)漁民又患上了嚴(yán)重的風(fēng)濕病，治了多年才好轉(zhuǎn)?；歼^風(fēng)濕病的人是不能用冷水洗澡的，我在家具廠做了半個多月，風(fēng)濕病復(fù)發(fā)，走路困難，只好急辭工出來。急辭工要扣掉一半的工資，我只拿到了一百五十二塊錢，花了五十塊錢買了兩盒“萬通筋骨片”，用兩塊錢買了瓶礦泉水，然后帶著僅有的一百塊錢跑到了長安鎮(zhèn)。

那時的長安鎮(zhèn)雖然處于迅猛發(fā)展期，但涌入的人過多，找工作很難。尤其是夏季，大部分工廠都處于淡季，基本是不招工的。山窮水盡的時候，星威廠向我伸出了橄欖枝，如果不是星威廠，不知道命運會帶我走向何處。

星威廠在長安鎮(zhèn)的蓮峰北路，當(dāng)時的廠區(qū)后面是一大片荒地，長滿了比人還高的野蘆葦和藤條，現(xiàn)在這片荒地建成了信義地產(chǎn)、沃多夫公寓和天虹商場，是長安鎮(zhèn)首屈一指的中心樓盤。我進廠的時候，住在宿舍一樓，與荒地只有一墻之隔，老鼠蚊子多得要命。因為沒錢買蚊帳，蚊子的騷擾令我苦不堪言。聽老員工說，冬天的時候經(jīng)常有老鼠鉆進被窩取暖，很是嚇人。老鼠還好，最怕的是蛇。

我進廠才幾天，便遇到了這樣的事情。一天傍晚，一條青皮蛇鉆進了男沖涼房，當(dāng)時一名物料員正在里面洗澡，嚇得用毛巾捂住襠部，光著屁股跑出來。物料員的頭上還頂著白花花的洗發(fā)水泡沫，看上去像裹著一團棉花糖。

物料員撿了一根棍子跑回沖涼房。我和一幫上夜班的同事正在沖涼房門口的鐵皮檐下面看電視，以為物料員要打架，正想湊過去看熱鬧。轉(zhuǎn)眼工夫，只見物料員穿著短褲走出來，手上抓著一條長長的青蛇，青蛇的尾巴繞在他的脖子上，一圈又一圈。物料員調(diào)皮地吐了吐舌頭，活像一個吊死鬼。

物料員買了母雞和瓶裝的白酒，利用飯?zhí)玫拇毒?，煲了一個龍鳳火鍋，和車間的機修工們大快朵頤。那蛇皮剝開后就掛在男生沖涼房門口的晾衣竿上，被太陽曬得發(fā)出一陣腥臭。我們都被這股腥味搞得狂躁起來，一個個滿腦子幻想，希望有一天，也有一條大蛇跑到女沖涼房，到時女生肯定會嚇得光著身子跑出來，我們能一飽眼福。然而，這個愿望直到我離開星威廠，也不曾發(fā)生過。

由于一樓的蚊子實在太多，不得已，我搬到了四樓居住。四樓是頂樓，悶熱如蒸籠，但蚊子比較少。比起被蚊子咬，我寧愿選擇悶熱。住在四樓也有好處，有時站在走廊邊上假裝看風(fēng)景，卻是低頭往下看。三樓是女生宿舍，她們在走廊里走動或聊天，我們能看到她們隆起的胸脯，無聊的宿舍生活，多出了那么一點小樂趣。

星威廠主要生產(chǎn)玩具塑膠和五金塑膠，工資計時，機器的好壞跟我們的工資掛不上鉤，因此我們經(jīng)常虔誠地祈禱著機器壞掉，好有時間偷懶。我們主要的工作就是“削批鋒”。注塑機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品，因為槽道、頂針、模具老化、水口料銜接等原因，產(chǎn)品的棱角和邊緣部位會出現(xiàn)一些毛刺，我們稱其為“批鋒”，用刀片將其削掉，再用碎布或棉花蘸上白電油，將產(chǎn)品上面的油污搽掉。這種活兒并不困難，難的是上班時間超長，上了十二個小時的夜班，困得要命，還要再加一兩個小時的班，用于返修退貨或包裝多出來的貨物，睡眠時間嚴(yán)重不足。而且工資低得很，一個月只有五百多塊錢；每個月也只有發(fā)工資那天才放假，平時是請不到假的?；锸骋膊?，住得也不好，尤其是宿舍后面的發(fā)電機，噪聲之害簡直和“滿清十大酷刑”有得一比。

一到夏天，東莞這座大型工業(yè)城市就會鬧電荒，很多工廠白天會受到限電。星威廠每周也有兩到三天受限，限電之后只能依靠自己發(fā)電。發(fā)電機就在宿舍后面，與宿舍緊緊挨著。宿舍樓邊上是男沖涼房，沖涼房和宿舍樓的兩面墻壁將發(fā)電機包圍起來，用鐵皮在上面搭一個頂，就做成了發(fā)電房。這種因陋就簡做成的發(fā)電房沒有任何隔音措施，噪聲肆無忌憚。

三個巨大的柴油發(fā)電機油乎乎地臥在地上，像三個火車頭。這些發(fā)電機開動起來，面無表情地咆哮，可以用驚天動地來形容。我想不通，是誰搞出這種毫無人性的設(shè)計，竟然把發(fā)電機安放在宿舍后面，簡直是謀財害命！上夜班的人累得要死，白天要好好睡覺才行，發(fā)電機的咆哮給人帶來了難以忍受的折磨。每到發(fā)電的時候，我們就從車間帶一把搽產(chǎn)品油污的棉花，用來塞耳朵。但是塞上耳朵也不過是隔靴搔癢，根本沒有作用。男沖涼房緊緊地挨著發(fā)電房，洗澡十分痛苦，發(fā)電機憤怒的吼叫聲在沖涼房里面回蕩，能把人的身體撕裂。盡管耳朵里塞了棉花，但耳膜被震得嗡嗡作響，仍是受不了。沖涼房也是用鐵皮做頂?shù)?，震得瑟瑟發(fā)抖，感覺像云朵一樣會移動；墻壁也跟著晃動，我時常擔(dān)心房子會塌下來，把我們掩埋了。洗完澡，整個人的骨頭都被震松了，內(nèi)臟也被震垮了，加上熬夜的疲憊與困頓，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如大病初愈。

我住在四樓，那是頂樓。我是五月底進廠的，上了幾天的白班，就轉(zhuǎn)入了六月的夜班，隔月?lián)Q班，所以八月份也是上夜班。南方的夏天熱得要命，三伏天的陽光像開水一樣潑下來，能把人扒一層皮下來。狹窄的宿舍，空氣悶熱如同桑拿房，仿佛點一根火柴，整個房間就會燃燒起來。睡覺時我們不敢開窗戶，也不敢開門，迎接我們的除了燥熱的風(fēng)，還有發(fā)電機驚天動地的咆哮，像電鉆一樣鉆入體內(nèi)，把我們的腦漿攪拌起來，腦殼都要裂開。我們睡覺也要用棉花塞住耳朵，盡量減少噪聲帶來的傷害。房間因為空氣不流通，悶如烤煙爐——真的，我家以前種過烤煙，我知道那種悶熱的程度。盡管天花頂上有一把搖頭的吊扇，但吹出的風(fēng)也是熱乎乎的，像吹風(fēng)機吹出來的一樣，勉強攪拌一下沉悶的空氣，沒有一絲涼意。很奇怪，在這種高溫里睡覺，我們竟然沒有中暑，大約是習(xí)慣了高溫的環(huán)境。在注塑車間上班，本來就是高溫場所。

住在一樓的人，他們怕熱，不愿意搬到四樓來。他們并不見得比我們好過。聽一樓的員工說，發(fā)電機能把地板震動起來，床鋪就像手機開啟震動模式一樣，人在床上睡覺，不知不覺就被震得往外移動，冷不防要摔下來。一到發(fā)電的時候，他們就開玩笑說“中國移動來了”。住在第一間宿舍的那幾個男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身”，竟然不懼噪聲，睡覺的時候，喜歡把門和窗戶都打開，仿佛打開天窗說亮話一樣——那發(fā)電機說的話，豈是我們這些人類能聽得懂的？窗戶直挺挺地對著三個“火車頭”，發(fā)電機的鼻孔（煙囪）噴出滾滾濃煙，會灌到房間里，把人熏個半死。真想不通，他們哪來這么強大的定力，換作是我，早就精神失常了。

發(fā)電機的咆哮聲不僅給人帶來嚴(yán)重的睡眠障礙，最大的傷害是讓人腿抽筋。說起來似乎有點不搭邊，但確實是真的，廠里的員工不分男女，經(jīng)常會在睡夢中抽筋，而且基本都是小腿抽筋。后來，我特意詢問過醫(yī)生，兩者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醫(yī)生告訴我，巨大的噪聲除了對神經(jīng)系統(tǒng)、內(nèi)分泌系統(tǒng)、心血管理系統(tǒng)有影響，還會對消化系統(tǒng)造成影響，引起胃腸功能紊亂和微量元素流失。發(fā)電機的咆哮聲，能把骨頭震松，那些鈣呀鋅呀之類的東西，哪有不跑掉的。加上工廠伙食差，營養(yǎng)跟不上，而上班時間又長，休息不好，身體素質(zhì)下降得厲害，引起抽筋也不足為奇。

現(xiàn)在，我仍記得第一次抽筋的場景。那是一個白天，轟隆隆的發(fā)電機聲強行擠入房間，攪拌著我們虛弱的睡眠。窗戶沒有窗簾，陽光像強盜一樣，明目張膽地闖進來，連躲在角落里最后一絲陰涼也被搶走了?？諝鈵灥米屓酥舷?，我在睡夢中都能感覺到，汗水像螞蟻出窩一樣，從我的毛孔逃出來。身子是濕的，席子是濕的，整張床鋪都濕黏黏的，像躺在沼澤里。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一個人的睡眠是不深的，處于一種渾渾噩噩、似醒非醒的狀態(tài)。就在這元神渙散的時刻，突然間，小腿肚子的經(jīng)脈像被人打了結(jié)一樣，攪在一起，疼得我猝然驚醒，第一反應(yīng)就是死死地抱住大腿，在床上打起滾來。但是一滾，卻陡然增加了痛苦，就像有人用鋸片在腿上截肢，痛得整個人都痙攣起來，生不如死。

我嚇壞了。我從來沒抽過筋，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以為是舊疾惡發(fā)，要讓我重新癱瘓，嚇得魂飛魄散。好在抽筋的時間并不長久，整個痛苦的過程只有十來分鐘，等經(jīng)脈復(fù)原后，雖然腿上仍隱隱作痛，但至少可以正常伸屈雙腿，能重新入睡。

痛苦的時間每一秒都是漫長的，每次抽筋，都像面臨一次嚴(yán)刑拷打，窗外是發(fā)電機無情的咆哮，仿佛在朝我逼供，但要我供出什么，我卻不知道；只能望著被陽光映得慘白的房間，死死地抱住腳，蜷縮成一團，暗自祈禱痛苦早點過去。

幾乎，每個月都會有那么兩三次抽筋。我問過很多同事，他們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但是他們卻不以為然，語氣麻木地說，抽筋抽多了，也就習(xí)慣了，就當(dāng)是做了一場噩夢，被鬼壓床了。

他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也從此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痛苦是可以習(xí)慣的。

二

經(jīng)歷苦難的人，一般都會珍惜生活。在我最落拓的時候星威廠收留了我，讓我沒有淪落為流浪漢，我應(yīng)該感恩戴德，愛廠如家才是。然而，我卻抱著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的心態(tài)，只想攢一些錢，就從星威廠離職。廠里許多人也像我一樣，都是走投無路才進星威廠的，都抱著同樣的心態(tài)。星威廠的離職率很高，畢竟工作環(huán)境擺在那里，誰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生命健康浪費在這樣一家工廠。大家走的時候，都要丟掉一個多月的工資——因為工廠不同意辭職，只能自己走人?？偟膩碚f，工廠也不吃虧。所以，星威廠一年四季都在招工，像命運的中轉(zhuǎn)站。對我們這些打工者而言，有這樣的工廠存在，也是一件好事。

和我一起開機的搭檔叫汪新福，比我早進廠一周。他混得比我慘，身份證都弄丟了，搞了一張假的身份證進廠。他的真名叫朱仕林，是一個文雅的名字。此外，我還結(jié)交了楊馨明、沈開富、范貌仙幾位朋友。楊馨明情況跟我差不多，沈開富則是被騙到傳銷組織中被洗劫一空，無臉回家，跑到星威廠當(dāng)保安。然而，我們都不是最慘的，找工作的失敗是暫時性的，不會影響到人生發(fā)展。最慘的是范貌仙，她進這個廠別無選擇。

范貌仙來自貴州，顧名思義，出自“貌美如仙”一詞。我想是不是她的名字取得太大了，以致遭到老天爺?shù)募刀?，讓她變成了半面人。小時候她摔到了火盆里面，左邊半張臉被嚴(yán)重?zé)齻?，下巴都變形了，看起來十分恐怖，像傳說中的半面羅剎。另外那半張臉，膚色雪白，輪廓清晰。假如沒有燒壞，她肯定是一位清秀可人的姑娘。因為相貌的關(guān)系，范貌仙內(nèi)心極其自卑，不敢嘗試去別的工廠上班，一直待在星威廠。我進廠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廠里做了兩年多，后來我離廠，她仍在廠里待著，默默地承受著星威廠黑白顛倒的工作時間與發(fā)電機的噪聲折磨，將青春押在了廉價的工時上。

我和汪新福性格相符，又同開一臺機，很快就成了鐵哥們兒。跟范貌仙倒沒有什么來往，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情，才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那是六月下旬的一天，夜里十點多鐘，車間突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號叫聲，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在咆哮，把車間注塑機的嗡鳴聲都壓了下去，聽起來十分驚悚。

我是個喜歡湊熱鬧的人，于是偷偷地離開崗位，想溜去看看發(fā)生什么情況。剛走出機臺，便看到蘋果朝我走過來——這是一位來自云南的小姑娘，臉蛋圓圓的，兩腮的嬰兒肥泛著少女的紅光，看上去真像一個紅蘋果，讓人恨不得咬上一口——蘋果原本紅撲撲的臉色此刻卻一片蒼白，像被削了皮一樣，眼神閃爍不定，跳躍出驚恐與不安，她聲音哽咽地說，付小雨的手被模具壓扁了，流了好多血，好可怕……

付小雨是車間的“上下?！保櫭剂x，專門負責(zé)上模具（安裝）和下模具（拆卸）的技術(shù)工人。我嚇了一大跳，盡管心里懷著恐懼，卻又按捺不住好奇心，跑過去圍觀。只見付小雨坐倒在地上，背靠一臺注塑機，左手緊緊抓著右手的手腕。他臉上的肌肉扭曲得像被針線縫住了一樣，皺得打不開，眼睛和鼻子都揉在了一起，好似一張塑膠做成的面具因為高溫而變形了。我看到了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被模具壓得扁扁的，五個手指連在了一起，像乒乓球拍。因為模具上有頂針和槽道，手掌的肉被頂針戳開，鮮血直流，地面上血跡斑斑。

付小雨死死地咬著牙，但仍是疼得受不了，全身抖動，不時發(fā)出嗷嗷的叫聲，讓人聯(lián)想到動物垂死前的掙扎。一名工友把自己身上的T恤脫下來，絞成一條繩，綁在付小雨的手腕上止血。大約是弄痛了付小雨的手，付小雨又發(fā)出巨大的號叫。那聲音至今仍能穿破夜空，混雜著注塑機的嗡鳴聲，回蕩在我的噩夢中。

事故發(fā)生在保安的機臺上。保安是一位男同事的綽號，他進廠時做過一段時間的保安工作，后來調(diào)到了車間當(dāng)員工，但大家都習(xí)慣叫他保安了，倒忘了其真實姓名。這是一位非常害羞的江西男生，說話聲音細小，像蚊子一樣細不可聞，從來不敢主動和別人搭話，要是你和他說話，他首先會訕訕一笑，有時還會臉紅，像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姑娘——我實在想不出來，他當(dāng)初怎么能應(yīng)聘上對內(nèi)又對外的保安職務(wù)的。車間的女孩都說，保安比她們還害羞，以后怎么談女朋友喲！這天晚上，保安開的是一臺全自動注塑機，每次開模，他都要隔著玻璃門往機器里瞄一眼，看模具的頂針有沒有把產(chǎn)品頂下來，如果沒有頂下來，他就開門把產(chǎn)品拿下來，以免發(fā)生壓模事故。注塑機的門一打開，就會啟動感應(yīng)器，機器便停止運行。注塑機前后各有一扇玻璃門，付小雨在車間巡邏機器，走過保安機臺的后門，看到模具打開，但頂針卻沒有將產(chǎn)品頂下來，保安一個人開機，既要修理產(chǎn)品又要打包裝，有時不免忘了看。付小雨于是把后門打開，伸手去拿產(chǎn)品。沒想到這臺機器后門的感應(yīng)器是壞掉的，機器沒有停止運行，模具像鱷魚的嘴巴，迅速合上，一瞬間就把付小雨的手掌給壓扁了。

當(dāng)然，這事情不能怪保安，造成事故最大的原因是機修工。廠里有幾臺注塑機后門的感應(yīng)器是失靈的，機修工們偷懶，從來沒有想過更換，付小雨是新進廠的員工，對每臺機器的性能缺失并不了解，因此釀成了事故。事后，一位老員工為了表示自己見過世面，用不屑的語氣說，壓斷個手算什么，當(dāng)年我在別的工廠上班，還見過機修工的頭顱被壓爆。那老員工向我描述殘忍的一幕。我聽得心驚膽戰(zhàn)，不敢想象腦漿和血液噴射的樣子。

⊙ 喬治·莫蘭迪 作品6

過了幾天，汪新福跟我商量，找人借點錢，去醫(yī)院看望付小雨。當(dāng)時我們和車間的同事雖然認(rèn)識，但都不熟，也不知道找誰借錢。何況找男孩子借錢肯定是不靠譜的，男生都是窮光蛋。找女孩子借錢吧，又拉不下面子。后來，范貌仙不知道從誰的口中聽說此事，主動跑過來塞了五十塊錢給汪新福。我看到她柔軟善良的一面，覺得可親，一下子就拉近了關(guān)系，便經(jīng)常在一起玩了。

我和汪新福跟付小雨并不熟，去醫(yī)院探望他，只不過是出于同事之間的人道關(guān)懷。那時，我們?nèi)栽谏弦拱?，從晚上八點到第二天早上八點，十二個小時的正班，還要加一個小時的班，回到宿舍洗澡洗衣服，要搞到十點多鐘才能睡覺，極其辛苦。但是，為了給受傷的付小雨一個心理上的慰藉，我和汪新福顧不上睡覺，去水果店買了一袋葡萄和一箱蘋果，朝醫(yī)院走去。為了省錢，我們是走路過去的，來回花了三個多小時。

付小雨在新安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聽先前探望的同事講，那手術(shù)挺復(fù)雜的，先將付小雨壓扁的手掌上的肉削去，把斷了的血管和神經(jīng)接上，并在碎裂的手骨上鑲?cè)脘摪?；接著，再將肚子剖開，削去肚皮肉，把手掌放到肚皮里面養(yǎng)著。肚子上的皮肉可以生長，如同嫁接般，會讓手上的皮肉長起來。一個月后，再做分離手術(shù)，將手掌從肚子上取出來，就能恢復(fù)手掌的形狀。當(dāng)然，僅僅只是恢復(fù)手掌的形狀而已，手指的功能基本廢掉。

我第一次聽說這樣的手術(shù)，驚得背后一陣?yán)浜?，覺得不可思議。進了醫(yī)院之后，發(fā)現(xiàn)他們并沒有騙我，做完手術(shù)的付小雨光著上身躺在病床上，看上去很虛弱，他的手和肚子纏在了一起，被厚厚的白色紗布包裹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我很擔(dān)心，萬一腸子和手指長在了一起，那可如何是好？我又暗自慶幸（并不是幸災(zāi)樂禍），自己沒有當(dāng)上車間的“上下?！?，否則說不定悲劇會發(fā)生在我身上。

我進星威廠的時候，所在的班次正好缺一名“上下模”技工。車間有二十幾臺注塑機，但每個班次只配有一名機修工。機修工不光要對付機器，還要安排生產(chǎn)，看管人員，忙得團團轉(zhuǎn)，因此“上下?！背瞬鹧b模具之外，還要協(xié)助機修工修理機器，相當(dāng)于機修工的助理。我新進廠，機修工以為我沒有開過注塑機，就把我安排到一臺自動生產(chǎn)的小型注塑機工作，算是熟悉一下產(chǎn)品。但那臺機器的模具老是壞，因為夜班沒有“上下?！保瑱C修工忙著修別的機器，沒時間理我。我一時無聊，就動手把模具拆了下來。在此之前，我在肇慶一家火機廠的注塑車間上了兩年班，從機修工那里學(xué)到了一些簡單的模具安裝知識，拆裝模具沒有問題。機修工見狀，甚是好奇，問我以前是不是做過“上下?！薄Ｎ覜]有做過，卻耍了個心眼，順?biāo)浦壅f做過一陣子。我當(dāng)然想做“上下?！?，那可是個好職位，不僅可以學(xué)會修模具，還可以學(xué)會修機器，做過一兩年，跑去別的工廠應(yīng)聘機修工職位，這輩子就翻身了。機修工于是決定考核我，如果我的功夫到位，就把我往上調(diào)一級。

第二天，有一臺機器需要更換模具，機修工就讓我頂上。那是一套大模具，我換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有搞定。一般的熟手，半個小時就能完成，加上裝冷卻水，最多五十分鐘。我雖然勉強裝好了模具，卻不知道怎么裝冷卻水。一個模具的冷卻水管少則七八個接口，多則二十幾個，我沒有學(xué)過物理，不知其中原理，想不通哪個是出水口哪個是進水口。總之，裝得一塌糊涂，無法通過考核。但我仍不死心，盼望工廠招不到“上下模”，這樣廠里不得不考慮從員工里面挑一個出來培養(yǎng)，而我有些基礎(chǔ)知識，肯定會被優(yōu)先選用。

很快，我的夢想落空了，沒過幾天，付小雨就進廠了，成了我們班次的“上下?！薄．?dāng)時我挺惱恨付小雨的，覺得他的到來影響了我的工作發(fā)展，破壞了我的人生計劃。那時我真是太想當(dāng)一名模具技工了，東莞號稱“世界工廠”，大大小小的注塑廠成千上萬，如能學(xué)到一技之長，出去便能端上好飯碗，以后衣食無憂。然而，我從未想過，做模具技工也會有生命風(fēng)險。付小雨上班才半個月，手掌就被模具壓扁了。假如不是付小雨的出現(xiàn)，廠里從員工里面挑“上下?！钡娜诉x，而我真的有幸當(dāng)上，說不定倒霉的人是我。我也不知道哪臺機器的后門感應(yīng)器是壞掉的，那些壞掉的感應(yīng)器就像潛伏在命運里的殺手，冷不防就奪掉一個人的手掌，甚至是一條命。我不敢想象自己的右手被模具壓扁的樣子，從此之后不說用電腦，就連筷子都抓不穩(wěn)，那是多么可怕的噩夢！對于一個靠雙手打拼的普通人而言，廢掉一只手掌，就像鳥兒折了一只翅膀，這輩子肯定毀了。

三

我在倒閉的工廠里面徘徊，企圖在黑暗中尋找那些消失的人和事。可是，他們早已淹沒在時光的廢墟中，就像廢棄的工廠一樣，即使進入了內(nèi)部，所能尋找的，不過是蛛絲馬跡。后來，我打開手機的電筒，借著微弱的光，穿過車間，走到后面的宿舍區(qū)，看了曾經(jīng)的飯?zhí)谩⑺奚?、沖涼房，還有曾經(jīng)令人痛恨不已的發(fā)電房。三個發(fā)電機赫然還在，不用燈光照明，它們的模樣已然被記憶擦亮，黑黝黝的軀體一如既往地臥在地上，散發(fā)出蒼老的氣息，像死去的牦牛。曾經(jīng)，它們發(fā)出來的咆哮聲令我一度發(fā)狂，恨不得往它的油箱里面加水，將它們置于死地?，F(xiàn)在，終于不用我下手，它們死在了這個無人問津的角落里?？墒牵业膬?nèi)心卻感到莫名的虛弱，這樣一團鐵做的東西，最終也無法抵擋命運的暗算。不知道，我的命里是否有比鐵更堅硬的東西。

從工廠出來，我的朋友們正在粥店的門口吹牛，準(zhǔn)備作鳥獸散。看到我從工廠走出來，都吃了一驚，他們以為我為了逃避喝酒，提早開溜了。他們扯住我，問我去哪里了。我說鉆到廠房里面找洗手間，迷路了。他們并不相信，說你在里面鉆了一個多小時，鬼打墻了吧？我說可能是?？吹轿乙桓辨?zhèn)定的樣子，而且酒也醒了，他們愈加好奇，問我到底去了哪里？我指著墻體上“星威塑膠制品廠”那幾個字，說我以前在這個廠做過，還交了女朋友，剛才進去懷念往事了。這么一說，他們倒是相信了，紛紛問我曾經(jīng)的女朋友長相如何，現(xiàn)在還有聯(lián)系嗎？我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其實，我也不知道范貌仙算不算我女朋友。我的相冊里面至今保存著范貌仙兩張照片，那是當(dāng)年感情最要好的時候，她送給我留念的。一張藝術(shù)照，從右邊角度進入，照出半張完好無損的右臉。她用雙手托著下巴，掩住了傷疤，眼神很清澈，有著少女的溫柔與夢幻。另外一張則是毫無遮掩的正面照，能清楚地看到她被燒毀的左臉，像一塊千年的硅化石。每次看到她的照片，我心中便有了深深的同情與懷念。然而，這個令我憐憫的人，在星威廠的時候，卻給了我極大的溫暖。

我和汪新福、范貌仙成為好朋友之后，沒事就在一起聊天說笑。后來，不知道范貌仙對我倆中的誰動了心思，竟然曠工了一個晚上。她回到宿舍，用“削批鋒”的刀片，在自己左手的腕背上割了三刀，刀片都吃進去了，鮮血淋淋。她是廠里公認(rèn)的好員工，乖巧聽話，從不曠工。她的一位老鄉(xiāng)心里好奇，趁著吃夜宵的時間，回宿舍看她，看到她手背上鮮血淋淋，頓時嚇傻了。這個情竇初開的女孩愛上了一個男孩，因為自卑，卻又克制不住內(nèi)心的愛戀，因此自殘，企圖用手上的痛，轉(zhuǎn)移內(nèi)心的痛。剛開始，我以為是汪新福傷了她的心，因為我們在一起聊天說笑，范貌仙經(jīng)常動手去打汪新福，看上去很親密。汪新福因此深深自責(zé)，第二天專程去向范貌仙道歉，具體說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范貌仙朝我瞥來一眼，眼淚就落了下來。我一直忘不了她落淚的那一幕，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一顆寶石正在融化，淚珠像光芒一樣奪目而出，一顆一顆地順著她的臉蛋落下來。她那半邊燒壞的臉，像被歲月雕刻的褐色巖石，有一層一層的褶皺，淚珠在上面停留許久才落了下來。

半個月后，范貌仙的情緒穩(wěn)定了，才跟汪新福說，她喜歡的人不是他。汪新福這才松了一口氣，抓著我大罵一頓。此事之后，范貌仙不再向任何人表露任何心跡。何況她半邊臉燒壞，也很難看出她的表情，所以我們?nèi)巳韵耔F哥們兒，一起沒心沒肺地玩耍。但我知道，我們是藏了心事的。

星威廠也令人討厭，只有冬天才供應(yīng)熱水，夏天只能洗冷水澡。進廠沒多久，我體內(nèi)的風(fēng)濕病又犯了。廠里要押一個月的工資，我須得等兩個月后才能拿到第一筆錢。沒錢買藥，只好厚著臉皮找范貌仙借。那時借錢并不像現(xiàn)在是整百借的，因為窮怕了，又想著人家賺錢也不容易，因此不敢開大口，都是十塊二十塊地借，只能買廉價藥吃。我買的是“保泰松”和“強的松”，這兩款藥小時候吃過，很便宜，藥店的藥劑師說，此藥副作用極大，現(xiàn)在國家開始禁銷了，讓我悠著點吃。我只想早點治好病，哪里管那么多，吃了半個月后，臉上就浮腫起來，像患了水腫病一樣，五官變形，看上去慘不忍睹，一時遭到了許多同事的嘲笑，幾乎無臉見人。

我糟糕的情緒是從吃藥開始的。舊疾復(fù)發(fā)，內(nèi)心隱藏的絕望也被激活了，就像一個神經(jīng)脆弱的人受到了刺激。每天起床，從鏡子里看著自己變形的臉，仿佛命運也跟著變形，心里不禁涌出一股悲涼，甚至有了厭倦生命的念頭。我不知道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小時候因為練武功扭傷腰骨，成了一個瘸腿七年的人，在多年的治病生涯中，幼小的心靈因無法承受痛苦而蓄滿了絕望。出來務(wù)工，以為通過打工可以改變命運，對未來抱有美好的幻想，可是沒想到迎面而來的卻是灰暗的前程，如此巨大的落差摧毀了我的信念。我出來打工的第一站，在肇慶某小鎮(zhèn)的一家火機廠上班，也是注塑車間，每天十二個小時，黑白顛倒地干了兩年多，把人搞得面黃肌瘦。因為不甘心這輩子就這么平庸而過，于是鼓足勇氣，從肇慶跑到東莞。原以為到了大城市就會有所改變，沒想到一頭栽入了家具廠的滾滾塵埃中，看不清未來的路；后來又掉入星威廠的火坑，苦役般的生活令人頹廢，發(fā)電機的噩夢和風(fēng)濕病的折磨，一層一層地剝削著內(nèi)心的尊嚴(yán)，心里那股豪情早已灰飛煙滅。我像一只發(fā)瘟的公雞，沒有了斗志，只留下人生的迷茫與惶惑。

那段時間，我像患上了心結(jié)病，憂傷無處不在，看著注塑機的模具一張一合，發(fā)出嗡嗡聲，總感覺像怪獸，仿佛要吞噬什么，一只手或一個頭顱。整個車間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塑膠臭味，那也是一股不祥的氣息?？諝庵酗h浮著像霧氣一樣的膠料粉塵，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否有毒，總之，每天要在這樣閉塞的空間里生活十二個多小時，與慢性自殺毫無差別，令人無比壓抑。再想到回宿舍之后，并不能帶來片刻的安寧，發(fā)電機的咆哮依舊無情，還有像豬食般難以下咽的飯菜，悶不透氣的宿舍，以及每個月的抽筋，一切的一切，皆令人感到絕望。

上夜班，凌晨四五點鐘最是難熬，必須要用冷水洗臉，才能撐得過去。我每次跑到門口的水池邊，洗完臉之后，趁著這一會兒的清醒，總要靠在水槽邊上，睜著疲憊的雙眼仰望夜空，想看看黎明何時會降臨，什么時候我才有出頭之日。漫長夜晚帶來的只有黑暗，天空沒有答案，我不知道出來打工意味著什么，難道只是為了嘗盡人生的苦難嗎？我少年時被病痛折磨了七年，已經(jīng)咽下許多苦楚，如果打工仍是吃苦，那么活著究竟為了什么？我又想到了自己只有小學(xué)畢業(yè)，身患頑疾，且無一技之長，就算從星威廠出去，未來的前途仍是一片渺茫，毫無希望可言。我沒有任何能力改變命運，縱然離開星威廠，也不過是換一家工廠受苦。人生如此，生有何歡？

范貌仙是個敏感的姑娘，她從小燒壞臉，所經(jīng)歷的心靈折磨要比我苦得多。很快，她看出了我消極的情緒，格外關(guān)心我，沒事便來找我聊天，問我怎么回事。有一天下班，我和她去散步，終于將自己的苦惱與困惑告訴了她，并說了心中的絕望。她沉默了許久，才說：我小時候臉被燒壞，一直被人當(dāng)成怪物，總有想死的念頭，后來看到電視上有整容的新聞，才放下了自殺的想法。我這輩子絕不能就這樣死去，我要賺錢去整容，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也是我活著唯一的目標(biāo)?？墒且晕以谛峭S的工資，每個月幾百塊錢，做到死也沒錢去做整容手術(shù)，我比你還絕望。不過我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心態(tài)，現(xiàn)在自學(xué)英語，每天都花一兩個小時背單詞，以后做網(wǎng)上外貿(mào)，看能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你應(yīng)該規(guī)劃一下未來，不要因為眼前的一點困難就被打倒了，你才二十歲，得好好活著。

聽她這么說，我心情好了一些，但仍是不能清除內(nèi)心的困惑與迷茫。一個沒有方向感的人，是不可能走出命運低谷的，我沒有奮斗的目標(biāo)，雖然一直有當(dāng)作家的夢想，但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不接地氣的念頭如同天上的月亮一樣不可觸摸。

范貌仙為了開導(dǎo)我，那段時間跟我走得很近，除了陪我去散步，有時會帶我去看電影。也正是如此，廠里人皆以為我倆相戀了，紛紛祝福我們。我沒有說什么，她也沒說什么，仿佛有某種心靈相通，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和范貌仙喜歡去影碟店看電影，看一張影碟三塊錢，看兩張則是五塊錢。我倆坐在一張小沙發(fā)上，緊緊挨著，像情侶一樣。當(dāng)時，我體內(nèi)的風(fēng)濕病仍在作祟，走路有些瘸，像打擺子一樣；睡覺翻身也會隱隱作痛，像有針扎在骨頭里面。病人是有依賴心理的，某個時刻，我會陷入幻想，實在不行就娶范貌仙為妻算了，反正我身患疾病，且無一技之長，這輩子看起來也沒有什么作為了。范貌仙賢惠能干，又那么體貼，和她一起風(fēng)雨同舟，也是不錯的選擇。

這樣的念頭動過幾次，但每次看到她那半張燒壞的臉，心里仍是缺少真正的勇氣。我不敢想象帶她回到家鄉(xiāng)，家里人和寨里人會怎么想。世俗的觀念，讓我原本單純的心靈蒙上了一層灰，我痛恨自己軟弱的同時，也加深了人生的無奈感。

八月中旬，付小雨從醫(yī)院回來了。他的右手廢掉了，不能再工作，廠里賠給他七萬多塊錢，將他打發(fā)走了。那時候根據(jù)工傷級別，一只手掌的傷殘只能賠這么多，付小雨縱然有怨，也是無可奈何的。出廠的時候，他跟我們告別。他住院時我和汪新福去看過他，他記在心里，特意跟我們握了手。我握著他那只硬邦邦的右手，沒有溫度，像握住一只硅膠做成的假手，心里不由得一陣悲涼。我問他出廠后做什么，他一臉無奈地說，拿廠里的賠償金，準(zhǔn)備開個小賣部，用來以后養(yǎng)老。他只比我大兩歲，沒想到竟然開始計劃養(yǎng)老了。但那是沒辦法的事情，一只手廢掉了，還能做什么？范貌仙站在我身邊，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告訴我，付小雨的人生比我悲慘多了，但還沒有放棄對人生的追求。

九月初，我拿到七月份的工資，義無反顧地離開了星威廠。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只是不想待在星威廠了，想找一個輕松一點的工作，至少不用上夜班，換一下心情。

白露時節(jié)已經(jīng)過去，悶熱的南方也開始降溫，不再像個火爐。早晨的時候，城市彌漫著淡淡的秋霧，天空看起來有些灰暗。我拎著依舊單薄的行李從星威廠出來，感覺像出獄一樣。我想起了家鄉(xiāng)，這個時候秋風(fēng)乍起，涼風(fēng)習(xí)習(xí)，是個愜意的時節(jié)。江里的魚兒也該肥了，是個捕魚的好時機。我想回家，但又不能回去，因為身上只有那么一點錢，回家一趟，又要找家里拿錢才能出來打工，傳到寨里去肯定被笑話的，不如將就在城里混著吧。

我沒有文憑，沒有技術(shù)，且身患頑疾干不了重活，找工作特別困難。仿佛老天也有意作怪，設(shè)了一道又一道的卡，好一點的大廠只招女工，連門都挨不上；一般的工廠倒是招男工，但要求初中畢業(yè)，并且需要考試才能進去，雖然只是考一些簡單的英語和數(shù)理化，卻把我死死地攔在了外面。一連幾天，我的腿都走瘸了，工作仍無下落。我窩在臨時出租房，心里日漸迷茫，不安的情緒蔓延了全身。

一天夜里，范貌仙來找我。她八點鐘下班，洗完澡，走路過來已是九點半。臨時出租房十五塊錢一天，空間極窄，一張床便把房間塞得滿滿的。我和她坐在床邊聊天，身子挨得很近，就像當(dāng)初在影碟店里坐在小沙發(fā)上一樣。她燒壞的是左臉，每次和我挨著坐，都是坐在我的左邊，我若是轉(zhuǎn)頭看她，看到的是她完好的右臉。我忘了那天晚上聊天的內(nèi)容，只記得她洗過澡，頭發(fā)也是新洗的，全身散發(fā)著一股迷人的清香味。那是少女的芬芳吧，在逼仄的出租房里彌漫，令人感到心情舒暢，卻又一陣眩暈。我的心怦怦直跳，不敢看她，低下頭，看到她的左手捏著自己的衣角，手腕背上有三條很深的疤痕。

這年我二十歲，血氣方剛，一股蠢蠢欲動之情覆蓋了我心中那股因為找不到工作而惶惑不安的情緒。我想把手搭在范貌仙的肩膀上，讓她依偎在我懷中。可是我不敢。我的左手仿佛也被模具壓壞了，僵硬地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無法抬起來。范貌仙也感覺到空氣中蕩漾著情絲，像藕絲一樣纏繞在我們四周，空氣變得稀薄起來，我們的呼吸開始變得沉重。她說話的聲音很溫柔，我要把頭低下來，把耳朵湊過去才能聽得清楚。我看到她那半邊俏臉，泛著淡淡的紅暈，像上了妝一樣。我想，要是她另外半張臉也有這樣好看就好了。這樣一想，她那半張毀容的臉便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我的心在這樣兩張不同的臉上徘徊、交替、糾結(jié)、猶豫，像鐘擺一樣晃動。

過了許久，范貌仙嘆了一口氣，說時間太晚了，她要回去了，否則廠里關(guān)門就進不去。我想把她留下來，再聊一會兒天，但想著再怎么聊，似乎都不能跨過心中那道坎。這道坎不是上天給我設(shè)的，而是我的無知與懦弱堆積起來的。她站起來，往外走，我只得悵惘地跟在她身后。

送她下樓，就在出租樓的門口分別。她看著我，叫我不要想太多，好好找工作，有困難就跟她講。我很是感動，不敢看她的眼睛，心虛地點了點頭。她轉(zhuǎn)身走了，我望著她婀娜的背影，愣愣地發(fā)呆。她頭上扎著高高的馬尾，大約知道我會目送她，因此把頭發(fā)甩了甩，讓馬尾晃動起來，顯得很是青春活潑。那一刻真是美好，就像我和她一同看過的某部電影里面的場景一樣。我竟有些癡迷，想叫住她，但是張開嘴巴，卻不知道要說什么，只是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終于消失在巷子的拐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