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上
(廣西外國語學院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222)
海洋一直是西方文學重要的書寫對象,從西方文學的源頭《荷馬史詩》至今莫不如此??道率俏鞣胶Q笪膶W的重要代表,擁有一般作家難以企及的航海經(jīng)歷,其航海生涯歷時20 年,經(jīng)歷過從普通水手到船長各個職位,航海路線遍布各大洲。他依據(jù)自己的航海經(jīng)歷,創(chuàng)作了六部(篇)代表性的海洋小說,包括《走投無路》《“水仙號”的黑水手》《陰影線》《臺風》《青春》《秘密分享者》,獲得贊譽無數(shù)。通過這些小說,康拉德建構(gòu)了一個詩情畫意與澎湃兇險并存、人聲喧鬧而又充滿道德感的海洋空間。
文學地理學是近年來文學研究領(lǐng)域興起的批評方法,通過挖掘文學中的地理要素、空間要素,拓展文學研究的邊界。文學地理學的代表人物曾大興認為:“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研究文學作品,必須把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作為重中之重?!盵1]因此,本文嘗試通過文學地理學的批評方法,從地理空間層面切入康拉德海洋小說,探究康拉德海洋小說中海洋空間建構(gòu)的基本面貌,拓展對康拉德海洋小說的認知,并以此呈現(xiàn)康拉德對自然、社會和人生的思考。
康拉德1857 年出生于波蘭,后父母雙亡,于1874 年只身一人前往法國馬賽發(fā)展,開始了航海生涯。在法國的三年半時間里,除了一些短途航行,康拉德經(jīng)歷了三次遠洋航行,到過美洲加勒比地區(qū)以及哥倫比亞、委內(nèi)瑞拉等國港口。1878 年,康拉德離開法國到英國,到英國后,他努力上進,依次通過了二副、大副及船長的考核,并最終成為英國公民。在英國期間一直到1894 年從事專職寫作之前,康拉德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航海中度過的,除了到意大利、希臘、土耳其等相對短途的航行,還有到澳大利亞、泰國、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印度等地的遠洋航行,在其航海生涯晚期,還到達非洲的剛果等地??道赂鶕?jù)自身豐富的航海經(jīng)歷創(chuàng)作了一批優(yōu)秀的海洋小說。
康拉德熱愛航海,熱愛海洋,大海自然成了他重要的書寫對象,其海洋小說基本都是以其航海經(jīng)歷為基礎(chǔ),帶有較強的自傳色彩。小說《青春》寫的是從英國到泰國曼谷的海上航程。船從倫敦出發(fā),再到港口紐卡斯爾裝運煤炭,然后通過英吉利海峽一路向南,經(jīng)非洲好望角,往東北穿過印度洋經(jīng)爪哇海到達曼谷?!丁八商枴钡暮谒帧穼懙氖菑挠《鹊接暮匠?。從印度孟買出發(fā),經(jīng)馬達加斯加外海、好望角,沿著非洲大西洋沿海海域返回倫敦。《走投無路》 寫的是往返東南亞馬來群島之間的航行,往北可到達緬甸等地?!蛾幱熬€》主要記錄的是從泰國曼谷到新加坡的航行?!杜_風》寫的是從南洋運載中國勞工返回福州的航程,途經(jīng)南海時遭遇了慘烈的臺風?!睹孛芊窒碚摺返墓适聞t主要發(fā)生在泰國、柬埔寨的沿海海域。
康拉德海洋小說以海洋為敘述對象或直接描述航海行為,因此,海洋空間主要由大海、船舶、人(海員)三要素構(gòu)成。
大海是海洋小說的背景,也是航海行為的發(fā)生地。康拉德海洋小說展現(xiàn)了大海或明或暗、或動或靜各個層面的美感,風平浪靜、晴空萬里的遼闊清遠自不必說,狂風驟雨、濁浪滔天也都屢屢涉及。從康拉德的六部海洋小說來看,以《青春》描寫的海洋基調(diào)最為輕快明亮,小說大部分時候展現(xiàn)了大海的清透明麗,“海面波平如鏡,蔚藍透明的海水寶石似的閃閃發(fā)光,向四下延伸,直到圓周般的水平線——好像地球本身就是由一顆巨大的完整無缺的藍寶石做成的”[2]24。而表現(xiàn)大??植廓b獰的小說最為突出的恐怕非《臺風》莫屬。臺風作為海洋中最為極端的氣候現(xiàn)象之一,具有極大的破壞力,《臺風》就表現(xiàn)了一次穿越臺風的航海壯舉?!八ㄖ炜墒浚┛匆娎朔孱澪∥〉乇赖沽耍瑢_擊力加入他周圍正怒吼著的異常洪大的喧聲;差不多同時刻,支柱從他摟抱的臂懷里撕走了。背后砰然起了一下猛暴的轟擊,他發(fā)覺他自己忽然隨水漂浮而且鳧泳直上。他第一個禁不住的念頭是,整個的中國海已經(jīng)爬上望臺了”。[2]98此段文字將大??植礼斎说囊幻嬲孤稛o遺。美麗的大海是海員欣賞的風景,猙獰的大海是海員戰(zhàn)斗的場所,是展現(xiàn)海員意志和美德的地方。無論如何,大海都不是康拉德小說中的異己力量,他一次次書寫人與大海的互動,展現(xiàn)了大海豐富的、形態(tài)各異的美感。
船舶作為海上航行的重要工具,同樣是康拉德海洋小說中重要的書寫對象,他是帶著極高的贊譽和敬意來描述每一艘船只的。在康拉德的航海時期,正是帆船逐步過渡到輪船的時代,因此無論是帆船還是輪船都在其海洋小說中展現(xiàn)著英姿??道碌牧亢Q笮≌f中,每一部至少有一艘船作為重點的描述對象,如《青春》里四百噸左右的帆船“朱迪埃”號、《“水仙號”的黑水手》里的帆船“水仙號”、《臺風》里的輪船“南山號”、《走投無路》中的輪船“蘇法拉號”等等,哪怕是《陰影線》中船長“我”駕駛的沒有提到名字的船只,小說也給予了極高的贊美:“我一眼就看出她是一條第一流的船,優(yōu)美的船體上有著和諧的線條,高高的桅桿非常地勻稱……岸邊林立的鄰船都比她大,但她像一匹純種的阿拉伯駿馬挺立在一群拉車的馬之間?!盵3]637康拉德非常珍視航海生活,把船舶當成“海上之家”,因此在其海洋小說中也給予每一艘船以極高的贊譽。
海洋空間的構(gòu)筑當然離不開人,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海員。海員是船舶的操控者,也是完成海洋航行最重要的力量。一般來說,一艘船的海員構(gòu)成主要有船長、大副、二副、廚子、茶房和一眾水手等,少則數(shù)人,多則數(shù)十人。船長是船只的總指揮,大副二副進行協(xié)助和傳達信息,水手們則負責各項具體工作,大家各司其職??偟膩碚f,航海生活非常單調(diào),有時甚至充滿未知和兇險,海員們必須靠團結(jié)一致的友誼和熱血拼搏的氣概才能完成每一次航行,因此康拉德在其海洋小說中反復(fù)書寫海員們的美德和抒發(fā)對他們的贊嘆,如《臺風》里的馬克惠船長、《走投無路》里的惠利船長,乃至普通海員如《“水仙號”的黑水手》里的老水手辛格爾敦、《陰影線》里的廚子蘭塞姆等等,這些海員可以說是康拉德海洋小說里最光輝燦爛的形象。
康拉德以20 年的航海經(jīng)歷為基礎(chǔ),在海洋小說中通過對大海、船舶、海員的禮贊構(gòu)筑了一個美麗和諧、理想浪漫為主調(diào)的海洋空間。如在《陰影線》中,借助敘述者“我”之口公開表達這樣的情感和熱愛:“我發(fā)現(xiàn)我真是一個海員,有著海員的心,海員的頭腦。我的身體屬于海洋,完全屬于海和船;海是真正的世界?!盵3]629
康拉德小說通常被劃分為三種類型:一類是以海洋為背景的小說,如《“水仙號”的黑水手》等;一類是以亞非拉地區(qū)為背景的小說,如《黑暗的心》等;另一類是以歐洲為背景的小說,如《在西方的注目下》等。有的評論家將此劃分為“海洋小說”“叢林小說”“政治小說”三類。比較這三類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以海洋為背景的小說往往是美好的,富有美德的,而后二者以陸地為背景的小說則多是丑陋罪惡,爾虞我詐的。這種陸地和海洋的對照,是康拉德小說鮮明的特點,也構(gòu)成了康拉德海洋小說海洋空間建構(gòu)的整體基調(diào)。正如薛詩綺在《康拉德海洋小說》序言中所說:“他總是把海洋作為陸地的對照物。陸地上往往充滿邪惡和狡詐。海洋雖然有時兇猛可怕,但它是純潔的,它能蕩滌人的靈魂、顯示人的本性。”[2]6
康拉德描述了千姿百態(tài)的海洋景觀,營造了一個與污濁的陸地相對,美麗而又向上的海洋空間。然而他想要展現(xiàn)的不僅是美麗廣闊的海洋本身,更是通過大海表現(xiàn)一個個鮮活而又富于道德的生命主體。正如王松林所說:“人,尤其是有道德力量的人,是康拉德海洋小說的主題?!盵4]
康拉德愛海,更愛海員。海洋由于其龐大的體量和復(fù)雜多變的環(huán)境,常常產(chǎn)生讓人無法預(yù)測的極端惡劣的狀況,隨時有可能將船只置于災(zāi)難或者風險中;而海員因為要隨時應(yīng)對瞬息萬變的大海,需要更加專注,更富有責任感和協(xié)作能力。康拉德通過其海洋小說,塑造了一系列忠于職守、不屈不撓的海員形象,如《“水仙號”的黑水手》中的水手老辛格爾頓、廚子包特莫,《陰影線》中的廚子蘭塞姆等等,當然也包括那些無名無姓、默默堅守崗位的海員,同時也構(gòu)建了一個個和諧理想的船舶微型社區(qū),展示了一整套基于英國商船航海倫理的價值觀念。
以《臺風》為例,小說主要講述的是“南山號”輪船從南洋運載中國勞工返回福州遭遇臺風的故事。小說著墨最多的是兩個人,一個是船長馬克惠,一個是大副朱可士。馬克惠是年長者的代表,經(jīng)驗豐富;朱可士是年輕人的代表,遭遇的考驗較少。馬克惠沉著穩(wěn)重、不茍言笑,但又明察秋毫、充滿智慧。他體恤船員,包括素不相識的中國勞工。在他的帶領(lǐng)下,船上的一切都和諧有序。
在臺風將來之際,大副開始慌神,想找船長建議“南山號”調(diào)頭以避讓臺風。在船長室他發(fā)現(xiàn)船長正氣定神閑地閱讀,其實后者對即將遭遇的狀況已經(jīng)了如指掌。船長直言要正面迎擊臺風,而不是掉頭避讓。在臺風呼嘯而來后,輪船仿佛失去了掌控,橫沖直撞,不少船員因此慌了神。在船員們自顧不暇的時候,船艙里的中國勞工又因爭搶銀圓鬧得不可開交。一切顯得無序、凌亂,但船長依舊沉著冷靜,頭腦清醒。他先是在狂風呼嘯的甲板上營救了被臺風困住的大副,又到駕駛室親自駕駛,并通過輸音管指揮調(diào)度全船的水手有條不紊開展工作,抗擊臺風。可以說,馬克惠船長就是整條船的主心骨,也是海員精神最杰出的代表。年輕的大副雖然遇事較少,性格不免帶有理想色彩和情緒化,但在臺風中依然能夠挺身而出,在船長的教誨下迅速成長起來,并且奮不顧身地沖進勞工騷亂的現(xiàn)場,很好地執(zhí)行了船長的意旨,平息了騷亂。船員們雖表現(xiàn)出了失意慌亂,群情激憤,但也都能堅守崗位,各司其職,“他(副機師)連珠似地發(fā)出一串咒罵,攻擊地球上的一切,連他自己的靈魂也在內(nèi),憤激得幾乎發(fā)狂,卻始終沒有疏忽他的職責”[2]132。最終,“南山號”靠著船長的穩(wěn)重和經(jīng)驗,靠著全體海員的齊心協(xié)力,戰(zhàn)勝了臺風的侵襲,順利完成航行。
眾所周知,在陸上經(jīng)歷臺風已是駭人聽聞,在海上其破壞力更是難以想象,康拉德靠著他的如椽巨筆,逼真地描述了自然偉力如何暴虐擊打狹小的船體。人置身其中仿如螻蟻。然而,在臺風中,小說特意給了馬克惠船長和大副朱可士一個特寫,“他們就這樣挽抱著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互相砥礪著反抗風的吹迫,面頰貼著面頰,嘴唇對著耳朵,宛似兩個船殼首尾銜接著捆綁在一起的光景”[2]103。這便是海員精神最有力的詮釋。
正是由于有一個強有力的領(lǐng)導(dǎo)者(船長),加上一群忠于職守的船員,康拉德在小說中每每營造出團結(jié)奮進的船舶空間。海員們正是在常人難以想象的極端環(huán)境中培育出了美好質(zhì)樸的品質(zhì)。他們雖然文化程度不高,有時候看起來簡單粗暴,但是重情重義,言而有信。正是靠著這樣的一批人,構(gòu)筑了英國乃至全世界的航海美德。雖然在康拉德海洋小說中,偶爾也會出現(xiàn)如《“水仙號”的黑水手》中的吉姆斯·惠特、唐庚,《走投無路》中的梅西、斯特恩等違背海員精神之輩,但和諧團結(jié)仍是其海洋空間所呈現(xiàn)的主調(diào)。
海洋從空間上來說非常廣闊,因此海上航行短則數(shù)天,長則數(shù)月乃至以年來計算,且時常要經(jīng)歷狂風驟雨等無法預(yù)測的極端惡劣氣候。雖則海洋空間極其廣闊,但是供海員活動的船體空間卻非常有限,是極度封閉的獨立世界。因此,海洋空間有某種悖論性的特點,可以說是極其大又無窮小,極其單調(diào)重復(fù)又永遠充滿未知和兇險。當海上的船體空間秩序經(jīng)過適應(yīng)形成某種平衡后,外來因素或陸上因素的闖入很可能打破這種平衡,引發(fā)新的動蕩。基于這種特殊的海洋空間特點,海員的航行與陸上相對平和的生活狀態(tài)差異極大,也因此,人的自我意識常常呈現(xiàn)出與陸上人們不一樣的狀態(tài)或面貌??道潞Q笮≌f就通過這樣帶有悖論性質(zhì)的海洋空間,描寫那些陸上不易被察覺的“秘密”。
1.個體自我的發(fā)現(xiàn)
小說《秘密分享者》主要講述新任船長“我”駕船即將從暹羅灣返航英國的遭遇。在返航前夜,“我”結(jié)識了在逃殺人犯“賽弗拉號”的大副萊格特?!拔摇泵爸鴺O大風險在船上將其庇護,并最終躲過了“賽弗拉號”船長等人的搜捕,幫助其順利逃走。
一般來說,人們碰到殺人犯的做法是將其扭送司法機關(guān),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我”非但沒有對殺人犯萊格特深惡痛絕,還將其引為知己,并看成是自己的影子和另一個自我。為何會有此異常舉動,其實跟“我”的處境密切相關(guān)。年輕的“我”兩星期前剛被提拔為該船新任船長,而且?guī)ьI(lǐng)著新的船只和船員即將開始從暹羅灣返航英國的漫長航程。“我們將在遠絕人寰的地方去完成那同生共死的使命,沒有人為我們作證,唯有天空與海洋做我們的觀眾和裁判。”[5]167由于“我”剛剛提升為船長,屬于職業(yè)生涯的過渡期和適應(yīng)期,對自身能力抱有疑慮,同時跟船員及船只還只是粗淺的接觸,可以說還是船上的陌生人。在這樣的處境和重壓下,“我”尚未形成清晰的自我定位,船長所肩負的集體責任和嚴苛的紀律要求與個體的自由欲望和想法發(fā)生沖突。這就需要一個解決的出口,而萊格特正是這樣的出口。
在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類似的語句:“他(萊格特)已經(jīng)讓我身臨其境了,仿佛穿在另一件睡袍里的人就是我本人似的?!盵5]175評論家往往認為,大副萊格特“象征了年輕船長的一個‘隱蔽陰暗的自我’”[4]81。重負之下的船長“我”需要一次反叛和宣泄,而冒著風險庇護殺人犯萊格特,并引為知己,并冒著船毀人亡的危險將其送至布滿礁石的海岸,這些都是與船長的身份和職責相背離的。這是“我”的一次放縱,是“無意識自我”的一次反叛。在這里,展現(xiàn)了個體理性與欲望的沖突,體現(xiàn)了個體對自我的辯證認識??梢哉f,萊格特的出現(xiàn)讓“我”與“另一個自我”有了一次碰面和對話,讓“我”能夠正視完整的自我,而萊格特的離去讓“我”的分裂得到彌合,精神在沖突和對話中得到升華,并使“我”最終成為一名合格的船長,而不再是一個陌生人,達到與船只合而為一。在萊格特順利逃走后,小說最后寫道:“我獨自和我的船在一起,我們心照不宣,我們情投意合,世上沒有任何事、任何人能在我們默契溝通的航道上投下陰影,將我倆阻隔?!盵5]209
2.集體無意識中的人性弱點
小說《“水仙號”的黑水手》通過對“水仙號”從印度孟買返航英國整個航程的描述,挖掘和呈現(xiàn)了船員們潛在的人性弱點。
從孟買返航之初,“水仙號”招募了一批水手,除了吉姆斯·惠特,都是白人。在航程中,黑人惠特大部分時間裝病躺在床上,哪怕偶有出工也是出工不出力。自惠特上船后,船上的氣氛發(fā)生了改變,原本的歡聲笑語因惠特的出現(xiàn)變成了愁云慘淡。他還編造自己行將就木的慘狀不斷強迫水手們輪流伺候。對船員們的付出惠特不僅沒有感恩之心,反而時常加以嘲諷謾罵?;萏爻闪舜系囊粋€另類。船員們對惠特的認識和態(tài)度千差萬別,他們“互相信任的心理被動搖了”[6]50。惠特成了船上矛盾與騷亂的導(dǎo)火索,多次矛盾沖突都跟其有關(guān),最終還是靠船長的智慧與威嚴,才沒有釀成大禍。在航行的后半程,惠特又扮演了靜止符的角色,仿佛鎮(zhèn)住了海風也鎮(zhèn)住了“水仙號”,船在很長一段時間在大西洋徘徊不前。終于在惠特死去海葬后,海風漸起,航行才恢復(fù)正常,并最終得以返航英國。
惠特形象的塑造顯然與歐洲傳統(tǒng)小說中的海員形象有著較大差異。在整部小說中,惠特的出場非常少,更多的是存在于人們的閑談或背景性的介紹中,甚至有時候還被船員們遺忘。這個形象正如其在船員登記冊上因水化而“模糊的一團”的名字一樣,很難將其看成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具體人物,而更多是一種象征。
關(guān)于惠特的象征意義,評論家們歷來爭論不休,難有定論。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通過這一模糊的形象看到了其對海員們實實在在的影響,而且是作為陸地因素對海員的影響。正如小說中描述的:“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利用人類天性的怯懦叫人們永遠不得安寧;那垂死的壞蛋,懂得生命的秘密,他每時每刻都儼若我們生存的主人?!盵6]48惠特因此更像一個來自陸地的闖入者,這個闖入者打破了海上船只團結(jié)與平衡的狀態(tài),這種來自陸上的“不安全感”與“罪惡”,激發(fā)了船員們?nèi)诵灾袧撛诘娜觞c:自私、怯懦、懶惰,以及對死亡的恐懼。與陸地相比,海洋這個瞬息萬變的空間,可以說強化和放大了人們在陸上的各種情緒和意識,陸上闖入者惠特使船員們潛在的陰暗面具象化。正如祝遠德所說:“他僅僅以自己的存在和即將死亡的事實,什么都沒有做,卻牢牢地控制了全船人的心理反應(yīng),每個人都從中發(fā)現(xiàn)自我的某些方面?!盵7]當然,靠著船員們團結(jié)與秩序的力量,最終戰(zhàn)勝了“黑暗與混亂”,走出了惠特所帶來的陰影。
變化無常的海洋給人類的航海生活帶來極大的麻煩,有可能瞬間導(dǎo)致船傾人亡,但是極端惡劣的環(huán)境也是磨礪人和鍛煉人的絕佳場所。我們在康拉德海洋小說中看到海員們從稚嫩走向成熟,如《臺風》中的大副朱可士、《秘密分享者》的船長等等,而《陰影線》可以說是講述人在大海磨礪中成長的范例。
“我”原本是一艘阿拉伯輪船上的大副,由于某種青春的躁動,辭掉了大副的工作,打算從新加坡返回英國。此時,一艘停泊在曼谷的帆船船長剛剛?cè)ナ溃毙枵心家幻L。“我”憑著精湛的航海技術(shù)和良好的口碑獲得了這一船長職位,然而當“我”帶著船員們駕駛新船從曼谷返航新加坡時卻遭遇重重困難。返航之初,船員們就陸陸續(xù)續(xù)病倒了。在航程中,情況最嚴重的時候只有“我”和廚子蘭塞姆兩個人是健康的,況且蘭塞姆本身還有心臟病,不能干重活。不僅如此,船上的藥品還被此前已故的船長掉過包,整艘船到了無藥可用的境地。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船在離開曼谷后便遭遇了無風的困境,一直漂浮在暹羅灣,這樣的困境整整持續(xù)了十八天。在起風之后,又面臨無人可用的尷尬境地,但“我”靠著驚人的意志力,幾十個小時不眠不休,駕著船回到了新加坡。
《陰影線》中“我”的成長大致可以分為兩個層面:一是心理的成熟。這主要是指“我”通過這一次的航行,跨過了人生的“陰影線”,從青年比較浮躁的時期跨入了成熟時期。小說的開始,“我”是一艘阿拉伯船上的年輕大副,但因為青年人的躁動任性,辭掉了這一份看起來已經(jīng)非常優(yōu)厚的工作。經(jīng)歷了這次航行的考驗,“我”意識到此前無故辭職的冒失,覺得自己變成熟了,“我覺得自己老了,我一定真是老了。在我看來,你們岸上的人都是一群蹦蹦跳跳的年輕人,不知世上還有憂愁二字”[3]707。二是道德的完善。一開始,對于像變魔術(shù)一樣獲得船長職位的“我”,對此次航行所面臨的困難和船長的職責尚未有充分的準備和了解。對航行中碰到的困難,“我”一度表現(xiàn)出恐懼與逃避,甚至羨慕病中將死的大副伯恩斯,因為他無需再承受痛苦。然而,“我”通過日記進行自我剖析,直面自身道德弱點,提升直面困難的勇氣。另外,“我”不斷從被疾病侵襲的船員身上汲取力量?!凹膊〉南姆炊乖S多人的容貌增色不少,顯示了一些人出人意料的高貴,顯示了另一些人的力量”[3]679。特別是在廚子蘭塞姆身上,“他的完美無缺的海員素質(zhì)全部發(fā)揮出來了。他用不著別人指揮,他知道該怎么辦。他一舉手一投足都是他的始終如一的英雄主義的表現(xiàn)”[3]702。所有這些不斷磨礪和提升“我”作為海員的精神、意志和品格,使“我”獲得道德上的完善。
在航海過程中,海員們的活動空間非常有限,時間對他們來說更容易被感知。加之康拉德有20 年的航海經(jīng)驗,他對這段航海經(jīng)歷也尤為珍視,因此通過海洋來書寫時間,刻錄生命,記錄那些驚心動魄又讓人無比眷戀的航海生活,就成了理所應(yīng)當?shù)氖虑椤?道沦x予其作品極強的時間感,他曾說其三部小說《青春》《黑暗的心》和《走投無路》分別代表了人生三個不同的年齡階段——青年期、中年期和老年期。《黑暗的心》一般被當做叢林小說的代表,因此本文主要從《青春》和《走投無路》來談?wù)効道潞Q笮≌f的時間意味。
小說《青春》記述了一段從英國到泰國曼谷的海上航行故事,同時也是中年馬洛的一段青春回憶。小型帆船“朱迪埃”號本打算從英國北部港口裝載煤塊運往曼谷,不想?yún)s遭遇到種種波折。因為遭遇風暴、漏水等原因,“朱迪?!碧柷昂笕握鄯?。第四次出發(fā)后,又遭遇種種突發(fā)事故:先是煤炭自燃,水手們想盡辦法滅火;火勢撲滅后卻不料又發(fā)生煤爆炸,最后火勢失控,導(dǎo)致帆船沉沒。
《青春》與其說描述的是一次艱難無比的東方之旅,毋寧說是青春美好年華的記錄。而這一段時光又剛好跟航海聯(lián)系在一起,或者說最美好的青春和最美好的事業(yè)相互成就了最美妙的時光。哪怕是遭遇種種磨難,因與青春連在一起,也顯得光芒萬丈,魅力無限,正如小說中所描述的:“哦,青春的魅力?。∨?,青春的火焰比這條船上的大火更加耀眼,它向廣闊的天地投射出神奇的光芒,它無所畏懼地直沖霄漢?!盵2]36從一個窘困的中年人的視角去回望青春歲月,更讓人感嘆那些美好時光的匆促與短暫。當那些美好的青春一去不復(fù)返,那些歡樂和痛苦,那些一起在海上奮斗的日子,便成了永恒的絕唱。
如果說《青春》展現(xiàn)的是對海上青春的贊歌,《走投無路》則更像是老海員一生的堅守?!蹲咄稛o路》主要講述的是老海員惠利船長晚年指揮輪船在馬六甲沿線航行的故事。小說通過不斷地回溯,讓讀者領(lǐng)略老航海人一生的風采?;堇L把一生都奉獻給了大海,把自己活成了傳奇。他年輕時橫渡五大洲,許多港口都留下過他光輝的足跡。他還經(jīng)歷了多次的冒險,駕著帆船四處橫行,開辟了多條新的航線和新的貿(mào)易,成為那一代海員中功勛最為卓著的楷模。他曾立下遺囑:“當他年老力衰,不能駕馭一艘船時,他將把它駛?cè)氪瑝],然后上岸等待入土為安,并在遺囑中吩咐在他下葬的那一天,把它拖到深海體面地鑿沉”[5]326,體現(xiàn)了一位老海員的傲骨。然而,一生輝煌的惠利船長晚年卻有些落寞,投資失敗的他還要承擔起女兒一家的生活,只能賣掉帆船補貼女兒家用,甚至隱瞞已近失明的事實,靠寄人籬下駕駛輪船勉強度日。因船被惡人設(shè)計撞毀,他最終選擇與船同亡,體現(xiàn)了一個老海員悲愴的堅守。
在康拉德寫作的年代,輪船已取代帆船成為新的海上霸主,然而康拉德懷念的卻是青年時代駕著帆船的美好時光,因為他看到由帆船時代所構(gòu)筑的忠誠、勤勞、勇敢的海員精神在輪船時代已慢慢褪去?;堇L的堅守,也算是對帆船時代及航海倫理的一種見證吧。在康拉德看來,大海,既見證了人的歲月紛繁,也見證了時代的變遷。
作為海洋文學大師的康拉德,通過一部部生動鮮活的海洋小說,建構(gòu)了一個豐富多彩又寓意深刻的海洋世界。鄒建軍曾說:“文學作品中的地理空間建構(gòu),往往體現(xiàn)了作家的審美傾向與審美個性,以及他的創(chuàng)作理想與創(chuàng)作目標?!盵8]在康拉德的海洋小說中,筆者認為至少體現(xiàn)了三個方面的審美傾向。
西方海洋文學傳統(tǒng)源遠流長,西方最早的文學《荷馬史詩》中的《奧德賽》就是偉大的海洋文學。然而,《奧德賽》中的海洋更多的是一個神怪世界,可以說是被“妖魔化”的海洋形象。在中世紀,西方海洋文學經(jīng)歷了漫長的沉寂,直到航海大發(fā)現(xiàn)后出現(xiàn)爆炸式增長,產(chǎn)生了眾多海洋文學的經(jīng)典作品。在這些作品中,海洋多是作為人的異己力量,作為人的征服對象出現(xiàn)的,如《魯濱遜漂流記》《白鯨》等;或者僅作為羅曼司故事、冒險故事的背景或情節(jié)操演的場所,如《金銀島》等。而在康拉德這里,海不僅僅是作為人的征服對象,更是人海交融,海獲得了獨立的審美價值,人依靠海獲得了存在的意義??道碌暮胶=?jīng)歷是絕大部分海洋文學作家無法比擬的,其對海洋的熟悉程度,也幾乎沒有作家能出其右。在康拉德的六部海洋小說中,海洋以各種形態(tài)出現(xiàn),或風平浪靜,或濁浪滔天,或晴空萬里,或月明星稀,或狂風驟雨,無論何種形態(tài)都能物盡其美。人在其中雖也經(jīng)歷波折動蕩,但也能盡情快意。康拉德海洋小說中幾乎沒有女性角色,他或把大?;虬汛斑M行女性化的擬人處理,仿佛變成了一位絕世佳人。另外,康拉德喜歡用詩的語言描繪大海,他筆下的大海是一個詩化的世界,這在《“水仙號”的黑水手》中尤為突出?!八商枴睆拿腺I起航開始,一直到英國倫敦,整個漫長的航行仿佛是一首綿長優(yōu)美的海的贊歌。海與人不再是簡單的二元對立,而是相互成全。這種新型的人海關(guān)系,特別為后來的生態(tài)批評者所推崇。與很多僅把海洋作為背景材料的作品不同,海在康拉德這里成了構(gòu)筑小說主題的重要場所,或者說海本身成了小說的重要主題。
對習慣在陸地居住的絕大部分人而言,海洋無疑是作為“他者”的存在。而對康拉德來說,處于海洋這樣的邊緣地帶,反而獲得了重新審視人類、社會的絕佳視點??道潞Q笮≌f常常把海洋作為鏡子來描述,人和社會都成了大海映照(比照)的對象。這在海洋文學傳統(tǒng)中早已有之,如在《格列佛游記》中,通過格列佛周游海上列國,構(gòu)成了與大英帝國腐敗與罪惡的對照與揭示。但是,在《格列佛游記》中的大海更多的是想象性漫畫化的形象,而在康拉德小說里大海卻是寫實性的。大海一方面成了記錄海員、考察海員、檢視海員的地方,一方面也是重新審視陸地的絕佳場所,通過視點的轉(zhuǎn)換,康拉德能夠?qū)﹃懮仙鐣凶约邯毺氐挠^察和體驗。因此,在康拉德的創(chuàng)作中,陸海對照的設(shè)置實為康拉德的某種有意為之或獨特發(fā)現(xiàn),且構(gòu)成了其創(chuàng)作的整體基調(diào)——“即由海洋小說對航海倫理美德的倡導(dǎo),到叢林小說對這些美德在文明發(fā)展過程中的喪失的憂慮,再到城市小說對政治生活中道德墮落的揭露以及對道德救贖之路的尋找”[9]。
如果說在《黑暗的心》《吉姆爺》《諾斯特羅莫》等以陸地為主要背景的小說中,陸地由于受物質(zhì)主義、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影響而變得失序、混亂,那么在海洋小說中,康拉德則主要構(gòu)筑的是團結(jié)、有序的空間,可以說在他的寫作中,陸地與海洋的對立得到了突出的呈現(xiàn)。由于受英國商船航海傳統(tǒng)倫理及海上現(xiàn)實處境的影響,海員們大都形成了忠于職責、愛崗敬業(yè)、勤勞勇敢的品質(zhì),能夠在航海中各盡其責、團結(jié)協(xié)作,這些品質(zhì)是康拉德非??粗氐摹R虼?,康拉德在海洋小說中,構(gòu)筑了一個秩序井然的船舶空間,人是帶著美好品行之人,人成為道德的存在,正如《臺風》中所描述的:“可是馬克惠帶領(lǐng)的無論哪條船,都是和諧與平安所充溢的,一個漂浮的住家?!盵2]54在其海洋小說中,雖然也有意想不到的動亂,但是多數(shù)正義的一方,總能依靠智慧、道理、合作平息動亂,最終恢復(fù)秩序。因此,在康拉德這里,海洋空間帶有某種烏托邦意味,成為人們追尋理想家園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