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遠兵 洪曉彬
[提要]科學心理學的發(fā)展史可以借鑒“中心-邊緣”結構模式予以審視,因為心理學亦存在發(fā)展不平等,出現中心和邊緣的態(tài)勢。研究對象中的“他者”和研究取向中的“另類”表征邊緣心理學,處于科學心理學的邊緣。該文以本土心理學、女性心理學和民族心理學為例,分析了研究對象的“他者”;以敘述取向、修辭取向和后現代取向為例,分析了研究取向的“另類”。最后,結合“中心-邊緣”的結構模式,分析“他者”心理學和“另類”心理學的價值皈依,倡導破解邊緣心理學“他者”和“另類”的污名。邊緣心理學面臨“邊緣情境”,但不能形成“邊緣人格”,更不能適應“邊緣文化”。
“邊緣”概念經Park于1928年提出后便用來概括移民群體的“邊緣”處境[1],再由Stonequist發(fā)展并抽取出“邊緣情境”和“邊緣人格”的概念[2]。之后,Goldberg突破性地提煉出“邊緣文化”[3],極大擴展了邊緣性理論的適用性。由此,邊緣性理論延伸到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和心理學諸多領域,概念提出至今雖然近一個世紀,但仍具有很強解釋力。究其原因,是諸領域發(fā)展不平等導致中心和邊緣顯著分化,邊緣性問題備受關注。世界體系總體來看亦由“中心”和“邊緣”兩極構成,制造出一個具有排斥性的體系:一方面,國家間存在結構性“中心”和“邊緣”不平等。先進的中心國家擁有強大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實力;不發(fā)達的邊緣國家創(chuàng)造邊緣產品,處于被支配地位。另一方面,國家內部也存在“中心”和“邊緣”的矛盾,處于中心的精英鉗制處于邊緣的大眾[4]。就文化而言,邊緣文化引發(fā)參與缺位、心理弱勢和依附屬性,加劇了發(fā)展的不平等。
科學心理學的發(fā)展可以借鑒“中心-邊緣”結構模式予以審視,因為心理學發(fā)展不平等導致心理學表現為中心和邊緣的狀況。例如,社區(qū)心理學一直處于社會心理學的邊緣[5]。西方馬克思主義心理學、女性主義心理學和后殖民主義心理學也處于心理學的邊緣[6]。然而,邊緣心理學不是一個專有概念,沒有一個統一流派。盡管如此,可以嘗試從研究對象和研究取向予以探究,分析心理學邊緣的他者和另類的取向。追求同一性是傳統形而上學的最大特征,表現為謀求一種整飭有序的統合性[7](P.29)。主流心理學一直有個夙愿,期待用一種語言統一心理學,并由此歷經“物理學欽羨”、生物還原、行為主義到認知革命?!巴恍浴辟碓笧樾睦韺W學科前進指明方向,期待美好的未來“就在下一個拐角等著,或者在緊挨著下一個拐角的拐角處”。研究對象的“他者”和“另類”的研究取向妨礙這一美好未來的實現,還是實有價值卻背負污名?本研究嘗試予以探討,權當構建和完善學科共同體引玉之磚。
直到20世紀70年代,依據學科知識生產、創(chuàng)新和社會影響的差異,心理學的世界圖景形成中心、次中心和邊陲的權力劃分。在不平等的權力等級結構中,美國顯然獨霸了第一梯隊,向外輸出理論、技術以及意識形態(tài);歐洲心理學(包括前蘇聯心理學)處于次中心,向局部輻射影響。第三世界國家則集體失語[8]。對于第三世界國家,解構既定格局的霸權,建構自身學科尊嚴和榮譽的首選策略是本土化。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我國本土心理學以關注人和社會的內在關聯為基本訴求,高舉反抗西方主流心理學話語霸權的鮮明旗幟,嘗試讓本土學者擔當主力,以本土方法研究本土問題,為本土服務。在經歷質疑、反思到求索的艱辛后,形成了三種聲音:(1)主張穩(wěn)妥和漸進地建成“純學術”的不涉意識形態(tài)的本土心理學;(2)仍以西方心理學的傳統,試圖在本土環(huán)境中驗證或修正西方相關理論和研究;(3)挖掘中國傳統文化資源,梳理關于本土民眾生活的知識資源。仔細考量發(fā)現,第一種聲音秉持文化抽象性,最終失去“本土”意蘊;第二種聲音助推文化殖民傾向,并未走出西方附庸角色之困;第三種聲音信誓旦旦,尚未破解文化特殊主義詰難[9]。
相比西方科學心理學的學術優(yōu)勢和支配地位,本土心理學以其“后來”的從屬性,忝列邊緣心理學,表現為:(1)長期學習西方科學心理學,熟悉研究范式和操作程序,認同其秉持的價值立場和研究理念,容易減弱本土化的反省意愿和批判能力;(2)受工具理性和實用主義影響,西方心理學被視為發(fā)現問題和解決問題的“利器”,使本土心理學接受和內化為“用”,忽略了“體”及“本”的一些實際情況;(3)本土研究者疲于追趕西方心理學新進展,破壞了自發(fā)和自覺批判的研究生態(tài);(4)急于求成的學術評判體制,阻滯了本土心理學的學術再生產;本土心理學研究雖然具有民族情懷,但囿于模仿和移植慣性難以根除,文化沖突使得本土化研究者形成一種邊際人格,即長期受兩種文化牽制而深陷兩難境地[10]。本土心理學客觀上的邊陲境地,強化了研究者在不自覺中形成邊陲思維甚至“自卑”心態(tài)。
不容置疑,西方科學心理學牢固掌控著學術優(yōu)勢,不斷再生產其合法性并將其制度化。與此同時,現代化進程中的本土心理學始終面臨來自全球化潮流和趨同化社會的困擾,導致不少學者質疑本土心理學的必要性。破除疑慮,需要擺脫“外衍性本土化”的思維,走向契合傳統—歷史—宗教—文化的“內發(fā)性本土化”,因此建議:(1)結合中國傳統文化背景等,考慮心理學社會屬性的整體性和關系生成性;(2)關注時代轉型對群體和個體心理的影響;(3)本土化定位應首先考慮為現世生活提供幫助[11],充分利用敘事、建構、解構等多種研究思路,以研究問題為出發(fā)點,為解決現實生活提供方案;(4)處理好心理學本土化與心理學全球化、心理學傳統化的關系,避免心理學非學科化,使中國心理學成為世界心理學知識體系的一部分。如此,本土心理學有助于尋回在西方現代心理學中迷失已久的“現實鮮活的人”“文化覺醒的人”,以及“有世界情懷的人”。
西方心理學的歷史總體上是一部男性的心理學史。由此,Weisstein曾炮轟心理學:“心理學對女人究竟意味著什么?女人需要什么?心理學對此一無所知”[12]。Schiebinger也曾指出,我們還沒有關于中國古典科學的社會性別研究,也沒有印度次大陸的婦女研究,以及關于非洲或者南美洲科學中的婦女研究[13]。作為最古老的差異事實之一,所形成的經驗差異(生物本質主義)被低估,淪為父權邏輯的口實。隨著女性意識的覺醒,試圖通過不懈抗爭書寫女性歷史,作為女性文化雖然在場但仍囿于邊緣。以性別差異心理為研究主旨的女性心理學有著長期的發(fā)展過程,而女性主義心理學僅有短暫的歷史。女性主義心理學獨立的標志性事件是1969年美國女性心理學聯合會成立和1973年APA下轄的女性心理學分會成立,女性被西方心理學專門系統化對待的歷史不足50年,反思、批判和改造西方心理學中的男權知識結構和知識生產機制也才剛剛起步。
邊緣的女性主義心理學研究歷經了三個階段:(1)對主流心理學的批判階段。從心理學發(fā)展史角度揭露和批判主流心理學中的男性中心偏見。 (2)以性別差異范疇重新詮釋既定知識框架和社會現實。(3)重建心理學認識論和方法論階段。女性主義心理學一開始就帶有以性別沖突為核心的抗爭色彩,表現出強烈的價值取向[14]。女性主義心理學研究涉及的主題有性侵犯、性虐待、性騷擾、女性職業(yè)心理發(fā)展、女性擇偶和女同性戀問題等,這些選題有邊緣化之嫌,即使在女性群體內部,也往往基于白人中產階級女性和女大學生群體,研究對象較少涉及其他種族和社會階層。科學心理學自獨立之初,重心倒向理性主義,而男權和實證主義、科學主義和還原主義具有本質同源性。為了女性利益,更是為人類文明,心理學要在女性主義哲學下進行一場革命,這是一項擔負深遠責任和價值取向鮮明的事業(yè)。
20世紀80年代,我國學界開始接觸西方女性主義,并與他者/自身,發(fā)達國家/第三世界,文化霸權/民族自尊等范疇交織一起進行研究,構成女性主義心理學本土化的奇觀。女性主義本土化既意味著對本土女性生存經驗特殊性的挖掘,也意味著對女性本土言說方式的尋求;既要對抗男性中心主義,又要擺脫西方女性主義的束縛。中國女性主義離不開西方女性主義這一參照系,然而,西方女性主義植根于“歐洲中心”,立足于兩性二元格局,以此觀照中國婦女的生存狀態(tài),暴露出“成熟女性”對“未啟蒙婦女”以及“自由女性”對“受難女性”的睥睨[15],而對西方女性主義的學術和實踐成績表露出的向往和憧憬使中國女性主義學界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種弱勢狀態(tài),使得中國女性主義心理學發(fā)展面臨著來自男權中心和歐洲中心的雙重排斥。女性主義心理學及其本土化都屬于“正在形成和進行中的理論和實踐”,應當說“依然還在路上”。
在西方,種族問題和種族主義傳統先在歐洲生根,再傳到北美殖民地。西方民族心理學的發(fā)展具有種族心理學的特征,始終裹挾著心理學與“科學種族主義”關系的復雜糾葛。在心理科學創(chuàng)設之初,少數民族心理研究主要通過少數民族社會發(fā)展水平推論少數民族心理發(fā)展,以思辨來探究其心理和感知特征差異。20世紀初,隨著實驗心理學和心理測量的迅速發(fā)展,心理學成為“科學種族主義”的理論支撐之一,所謂“證據”和思維余孽殘存至今[16]。隨著民主化浪潮和平權運動興起,“科學種族主義”主要原則遭遇挑戰(zhàn),民族心理學既往研究也隨之被質疑:(1)心理特征方面的種族差異來自環(huán)境,而非人種;(2)現有的方法論尚不能認識和控制種族先天差異;(3)種族或族群是一個社會范疇,而非科學概念[17]。
平權派學者認為,種族心理學一直在尋求解釋和證明“科學種族主義”假設的合理性,試圖用科學的方法證明不同種族在智力、人格乃至進化水平上存在著差異。換言之,少數種族心理學作為研究對象的“他者”,不僅身處邊緣,還在制造邊緣。盡管如此,歐美的少數種族/民族心理學研究,在經歷了從盎格魯-撒克遜和歐洲文化中心的心理學向多元文化視野的艱難轉變后,面臨著諸多任務和難題:(1)應發(fā)展出一套新概念、方法和理論,適切于描述和理解少數民族社區(qū)和人口的心理和行為;(2)1963年,雖然APA成立了“心理學機會平等特別委員會”,制定了“少數民族研究員計劃”,試圖建立一個不分膚色的心理學大家庭,但受歷史和現實等多方面原因制約,這方面的努力進展緩慢;(3)學界試圖以平權意識的心理學研究和實踐參與解決國際社會有關種族、宗教和文化沖突問題。
中國是一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民族心理學研究有著深刻的理論和現實意義。與國內蓬勃發(fā)展的個體心理學相比,民族心理學發(fā)展較為薄弱,研究規(guī)模較小,其成果在學界特別是主流學術刊物上集中反映較少[18],雖然近年來有所改觀,但仍顯不足,究其原因:(1)傳統科學心理學長期缺乏文化品位,而民族心理學與文化天然不可分割,科學和文化難以合流;(2)宏觀民族學視野和微觀個體心理學視野,撕扯民族心理學的研究內容,宏觀和微觀難以統合;(3)部分學者將西方心理學理論套用到我國民族心理學研究中,以實驗和測量取代田野考察,以邏輯精致遮蔽歷史現場,研究和現實難以契合。概言之,雖然民族心理學對于完善心理學體系具有重要意義,但較弱的民族心理學發(fā)展現狀意味著心理學體系是缺角的。民族心理學負載著理解和解決民族多元化負面屬性的歷史使命,因此本土民族心理學還須不斷發(fā)展以堪大用。
研究取向是研究過程所持基本信念、視角和范式的綜合。當前,西方心理學的主導性研究取向是行為學取向和腦科學取向。相對于主導性取向,敘述取向、修辭取向和后現代取向屬于研究取向的“另類”。1978年,“敘述心理學”由Potter和Wetherall在其《敘述與社會心理學》一書中作為一種新方法被提出。1989年,Billig首次明確使用敘述心理學概念,之后,Edward和Potter于1992年開始系統運用該取向。不同于主流心理學的實在論和認知主義,敘述取向屬于社會建構論和非認知主義范疇[19]。經過30多年發(fā)展,敘述心理學的研究大致形成三個路徑:以Potter和Edward為代表的,對日常敘述作在地性、互動性和序列性分析;以Lan Park為代表的批評性敘述心理學,揭示敘述背后的社會結構和意識形態(tài);以Billig和Wetherall為代表,探究敘述/修辭的形塑過程[20](P.53)。
作為主導性敘述,實驗心理學是為現代性代言的敘述。作為一種另類敘述,敘述心理學則是批判和顛覆現代性的敘述,其興起與發(fā)展的背景有:(1)語言學轉向、社會建構主義變革和后現代轉向為敘述心理學發(fā)展清掃道路。(2)實證主義、實驗主義、個人主義和現代心理學危機存有依存關系[21]。經由反思實在主義、認知主義和實證主義所統轄的理智傳統,多樣化的學科視角和研究方法獲得生長空間。(3)心理學已進入“后現代”或“后實驗”時期,西方心理學更為重視歷史和文化的探討[22]。歐洲心理學界試圖通過對美國心理學的批判,建立心理學的第二個知識中心。敘述心理學的特異性哲學預設和重做傳統研究主題獲得的特異性知識,修正了現代心理學的不足,促使心理學回歸語言,對心理學走近非中心、走近本土化和走近生活進行了有益探索[23]。
敘述取向的心理學研究處于起步階段,重點要反思一元和多元問題:心理學的本質、研究對象和范式是一元還是多元?多實在論和多范式聚焦是否具有一元論無可替代的優(yōu)越性,抑或反之?同時,傳統實驗心理學亦提出詰難:(1)平面化問題。消除現象與本質、表層與深層、真實與非真實以及能指與所指之間的對立,使得研究過程和結構扁平化和膚淺化。(2)反身性問題。自我指涉的反身性導致邏輯混亂、指涉物不確定和不可證偽[24]。(3)唯名論問題。否認一般實在,否認概念的客觀性,除了語言,其他只是單純的名稱。面臨質疑,敘述取向目前只能做到必然狀態(tài)的應對,尚不能達到自由狀態(tài)的自在。然而,斷然不能用既往的理念和標準來評判敘述取向的心理學。一旦從語言的角度看問題,那么整個思維觀念都會發(fā)生永久性改變[25]。
修辭作為一種哲學思想有著悠久歷史,對人類智力各領域的統領持續(xù)到17世紀。自理性認知論的興起和確立,修辭學被視為“推行謬誤和欺詐的工具”[26]。20世紀初,在一種新歷史觀改造下,修辭學參與當代知識生活的基礎建設,修辭藝術獲得現實和審美的雙重價值。心理學的修辭歷史重新發(fā)現古典修辭學傳統,以修辭轉向為契機,試圖完成心理學的修辭實踐。心理學家起初對古典修辭學不屑一顧,因為心理學理智預設是基于必然和因果關系的形式邏輯;而修辭奉行相比顯得低劣的或然邏輯,不應當將一種前科學觀念塞進一門嚴肅科學中。然而,Perelman于1979年在“The new Rhetoric and the Humanities”中指出,無論哲學或者心理學都能從古代文本中獲取豐富的洞見[27]。Harré建議同行采用修辭研究的思路來研究社會心理學,并樹立“作為修辭學家”的角色意識,任何言行都帶有說服和表演性質,以試圖操作他人按其意圖言行[28]。
修辭學既是一門學科,又是一種使各個學科被概觀的視界。作為一種學科,具有解釋屬性并生成知識;作為一種視界,具有批判和解放任務并創(chuàng)生觀點?!靶揶o轉向”對抗著現代心理學秉承的理性主義價值觀和美學觀;敦促社會心理學重新伸張被壓制的“他者”聲音;召回被社會心理學冷落的符號互動研究;增強心理學的批判意識和效力。20世紀90年代后,科學心理學的修辭取向研究期望通過修辭、論辯、會話等形式實現重構心理學的學科規(guī)劃。人是修辭動物,“放棄修辭,等于放棄人性”,做人必須實施修辭[29]。從修辭學向度映射整個學科的特征和意義,重新理解人怎么認知世界,又怎么參與社會實踐并影響世界,由此促使社會交往互動演變?yōu)樵捳Z和修辭一起重構的社會言語修辭,所引致的解釋實踐重建和修辭學方法為科學哲學的后現代選擇提供了一種可能方案[29]。
哲學、語言和社會實踐等層面的修辭研究必將激發(fā)心理學更多的特異性研究,促使現代心理學產生更多新理論和新價值。然而,實驗心理學至今仍是心理學的主導性修辭,得到學科制度長期支撐,修辭轉向的研究和傳播并不會一帆風順,反而會路阻且長,要負重前行。不過,研究對象終歸是社會語境中的人,復雜的研究對象決定研究視角的復雜性,注定不允許僅存在唯一權威話語的“獨白”,而應讓不同聲音參與爭鳴,形成巴赫金所謂的“雜語”局面。對話得以持續(xù)發(fā)生,超越的可能便一直存在[30]?!靶揶o轉向”為心理學危機話語提供了一種爭鳴,實然的推進還需要學科制度的配合。同時,須警惕“泛修辭”傾向,切莫模糊心理學和修辭學的界限。折中方案是各種轉向和傳統心理學取向達成寬容,為對方留出空間,又劃定界限。
1988年,Gergen在國際心理學大會上所作《走向后現代的心理學》專題報告標志著后現代心理學的興起。后現代心理學家分析了現代心理學的范式危機、政治危機和概念危機,指出重建心理學的原則包括不預設基礎性、不追求普適性以及研究方法去神圣性[31]。后現代思潮將“消解”主體性和理性作為最基本的任務。一部近代思想史,也是一部主體性和理性擴張和涌動的歷史。科學理性使人超越感性與經驗,脫離日常生活,片面強調遵守秩序,將人推入“不自由”之境。后現代思潮和取向下的心理學研究反對傳統科學心理學取向中的個體化、實在論和實證論,提出從整體、建構、平權、多元和應用的角度來研究心理與行為,強調社會文化歷史脈絡研究的主體間性,由此實現對傳統科學心理學方法論的批判與超越。后現代主義思潮豐富了心理學研究的內涵,為構筑完整人性做出顯著貢獻。
然而,主流心理學是現代性的產物,也是維系現代性的構件。之于主流心理學,后現代取向無疑是叛逆和革命的,是難以接受的另類。以分離、消解和去中心化為特征的后現代思潮沖擊著以認識論為核心的現代思維堤防,致使科學理智泛起漪瀾,這對科學心理學來說既可能是一種威脅,也可能是更新觀念的契機。然而,置身于后現代思潮中,諸多原因所限使心理學反應遲緩。原因之一就是遭遇主流心理學的排異,迫使后現代主義者承認,其主張僅僅是多種話語建構中的一種[32]。后現代話語呈現的多元敘事和碎片形態(tài),既是一種思想狀態(tài),又具有游戲性,“最顯著標志是其嘲弄一切、蝕耗一切、消解一切的破壞性”[33]。后現代取向心理學理論和研究要么富于反諷,要么裹挾“雜音”或“污言穢語”等反語言,最終被貼上“另類”的標簽并時刻給予預警[34]。
后現代取向心理學徘徊在質疑和被質疑之間:(1)放棄探討宏大理論,卻暗自追求終極話語;(2)反對二元思維,但無法擺脫現代和后現代的非此即彼;(3)批判“邏各斯中心”,卻操持著“邏各斯中心”主義潤染的概念和范疇[35]。后現代心理學解構現代心理學的客觀價值和標準,卻又要確認自身價值,必然陷入“自我參照悖論”。盡管如此,后現代取向心理學并不附麗于一個有著嚴密體系的框架,其真正沃土應該是社會現實,通過實踐賦予效力和活力。顯然,具有批判屬性的后現代心理學平添了社會批判意識和效力,它通過對邊緣話語加以分析,批判傳統科學心理學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宰制,揭露隱藏其后的權勢、身份和文化等問題。如此,尚能在一定程度上回應心理學長期被詬病的所謂“失語于社會苦難和不公”。
“他者”是不可“同一”的對象。研究對象的“他者”強調客體的異質性,以突出主體身份和強化主流價值:(1)通過界定“他者”來界定自身;(2)通過建構“他者”來強化同一性;(3)通過互為“他者”來跨文化傳播。主流心理學表達的是知識分子的、男權的和白人的,而非大眾的、女性的和有色人種的聲音?!八摺毙睦砗托袨楸恢髁餍睦韺W忽略或者代替,“以己之心度他人之心”,暴露出顯著的“唯我論”,并且進一步加重了“他心困境”。前者以“我的”經驗獲得、判定和檢驗“他者”的經驗,是主流心理學“理所當然”的研究對象和建構者。從語言角度而論,不可能用自己的語言來表達他人的心理活動概念,也無法用自己的語言表達作為判斷他人心理活動的標準。方案之一是通過確立一個向“他者”開放的概念來建立起一個統一的“心”概念。
如果說主流心理學將“他者”排除在研究視域之外,或者消融于同一性之中,當前基于技術和倫理的考量則需要坦然面對“他者”的回歸。簡單的知識疊加不能解決現實困境,要轉向對現實的批判、對理想境界的肯定和對倫理價值的高揚上[36]:(1)從認識論上,主體真實地表現在與非主體(他者)的關系中,絕不是對主體自夸性質的確證中;(2)從倫理上,一方面尋求認可,另一方面又隱匿身份,“他者”不可能被整合。主體對“他者”的開放,就是在對“他性”之異的承認、交流和責任中完成主體性建構?!八摺钡膬r值在于其充當自然反對理性、不在場反對在場,以及邊緣反對中心的力量。縱觀西方心理學發(fā)展史,民族心理學曾是個體心理學的“他者”,德國內容心理學曾是美國實用心理學的“他者”,臨床心理學曾是學院心理學的“他者”?!八摺本哂酗@著歷史性,甘于和堅持做“他者”是心理學發(fā)展的表現和原因。
通過“他者”消解同一性的遮蔽,但是“他者”能夠代替成為新的規(guī)范嗎?毋庸置疑,反思西方心理學中對“他者”的壓制,以解放的姿態(tài)對學科進行自我革新具有重要意義。問題是,高揚“他者”會不會推出新的“他者”?如果反對壓制只能帶來另一種壓制,追求這種“不安分的游戲”意義何在?只要還是從抽象主體出發(fā),堅持二元思維,便仍未擺脫主體性之思維窠臼。同一性思維的空前高漲使得強勢的主體建立起控制地位,“他者”作為客體處于從屬的、被建構的和被設定的境地。西方心理學研究對象的主體和“他者”需要通過主體間性轉換來消解“我思”的優(yōu)越性,承認“他者”的存在,建立主體和“他者”的理想樣態(tài)。鋪陳主體間性轉換道路的哲學可以通過胡塞爾的現象學和哈貝馬斯的交往行動理論,也可以是拉康的絕對他性地位的“他者”理論,還可以是勒維納斯的“為他者”理論。只有破除同一性思維的主客二分,破除“人把自身建立為一切尺度的尺度,據以揣度確定性尺度的尺度”,方能彰顯現代心理學和其他科學發(fā)展與繁榮所需要的多元主體精神。
研究方法的程序和規(guī)則不是隨意制定的,而是依據研究對象性質確定的立場、規(guī)則、程序以及檢驗標準的綜合。研究方法決定研究的起點、進路,進而影響研究的結論,而對研究方法的反思,則是一門學科成熟并走向縱深的體現。自科學心理學建立以來,對研究取向和方法的詬病大致有:(1)擬通過科學崇拜,混淆客體事實和主體價值以及應然和或然的區(qū)別;(2)研究對象決定研究方法,而非研究方法決定研究對象;(3)形式邏輯遮蔽歷史事實。諸如此類導致心理學理論和實踐的悖謬,也為“另類”研究取向的異軍突起騰出理智空間,被視為對缺位的補充。缺位的原因在于,所謂“理性”“科學”和“系統”的理智環(huán)境不但沒有呈現意識和行為的全部圖景,反倒愈加遠離生活世界。在經歷學科危機所帶來的陣痛之后,西方心理學界反思實在主義、認知主義和實證主義所統轄的理智傳統,亟待多樣化的研究取向和方法予以補位。
縱觀科學心理學發(fā)展史,存在“科學與人文的分離”“理論和現實的分離”以及“理論自身的分裂和自閉”等取向缺陷,其根源在于認識論中存在的“二分”“有序”和“理性”等簡化和線性思維。作為一門復雜學科,心理學在學科性質、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等方面均呈現出復雜性,并日益突顯自組織、分形、突變和混沌的屬性,表現為心理和行為解釋以及預測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因此,在主流取向追求確定性和規(guī)律性之外,勢必要有補位的意識和實踐,“另類”的研究取向適時出現。敘述社會心理學為心理學注入了語言學視野的關注形式,是對忽略話語維度的補位。修辭取向的心理學提出包括心理學在內的大部分科學話語并不是公式的、客觀的或三段論的,補充心理和行為表述中的策略、論辯和修辭的維度[37]。后現代取向則補充心理和行為的建構意義。
“另類”皆在挑戰(zhàn)主流實驗心理學的傳統。當挑戰(zhàn)得逞并取代傳統真理,翻轉二元等級后能否復歸真理?這事關一點憂慮:那些致力毀滅自由的力量應當被賦予自由嗎?突顯邊緣為心理學進行了“去蔽”,會不會導致新的“遮蔽”?這不得而知。通過對語言和敘事的強調,改變了心理學的隱喻,甚至改變了根本預設,若補位成了本位,補位也就變成了越位。誰在今天征服了理論先鋒,并打破了知識現有等級秩序,明天自身就會成為又一個理論先鋒,建立起新的知識等級秩序。突顯邊緣不是終結中心,亦不是護衛(wèi)心理學的“最后武士”。換言之,“另類”是心理學擺脫危機話語的選擇路徑,而非依賴路徑。通過“另類”識別缺位和落實補位是西方心理學前行的一貫路徑,矯枉過正的越位則會引發(fā)新的謎思和偏歧。
工業(yè)化國家會對第三世界國家的理智活動產生持續(xù)影響,究其原因,前者在研究結構、教育設施、知識生產和出版?zhèn)鞑サ确矫孢b遙領先,因此,邊緣對中心的依賴是現實和難免的。加之,第三世界的精英和工業(yè)化國家的精英保持密切聯系,樂于接受中心訴求并付諸實踐。由此,“中心-邊緣”被結構化和制度化。作為一對范疇,“中心-邊緣”終歸不利于心理學的發(fā)展,需要予以澄清和破解。一般而言,從經濟和制度上破解“中心-邊緣”格局較多。從文化而言,不妨從文化差異性、時空流變性和生存內涵予以解讀和探析。以文化透析“中心-邊緣”格局,首要遵循差異性原則。心理學的研究對象和取向被“同一性”壓制時,心理學就失去自由度并退行至“單向度”;而質疑和顛覆“同一性”壓制,把人解放出來,才可能恢復人的差異性。以多元視野審查心理學和人性,邊緣就有了存在合理性,形成與中心既抗爭又互動的格局,最終達到邊緣滲入中心,從而消解霸權。
在時空流變上,作為差異存在的對象,“他者”和“另類”取向對時空訴求保持一定的敏感性:與中心保持距離,又游離之外,呈現出交叉模糊狀態(tài);隨著時間的改變,“邊緣”不具有本體屬性,就有了位置互換的可能。中心和邊緣始終是相對的,保持一種動態(tài)協同和區(qū)域依存的關系。例如,文化作為高級屬性起初不被心理學視為研究對象而處于邊緣,但隨著學科生態(tài)效度與文化品位的提升,心理學發(fā)生文化轉向,文化心理學逐步走向中心。從生存內涵層面來看,以差異標注“邊緣”既是一種疏遠的姿態(tài),也是一種獨立的姿態(tài)。從學科發(fā)展的角度而言,心理學的邊緣是一種生存智慧和發(fā)展策略,不是完全被動的選擇,而是具有主動訴求的要素?!斑吘墶辈辉偈菬o奈之境,正是有了“邊緣”的頑強存在,心理學的疆域才不至于封閉,才更有利于營造多元并存和開放融合的繁榮局面。
綜合而言,文化差異性、時空流變性和生存內涵三個層次將邊緣心理學界定為遠離特定文化權力中心,一種秉持特異性、地位流變的心理學學科實存現象或狀態(tài)。該界定既強調“邊緣”外在和遠離中心的距離美,又彰顯“邊緣”的批判意識。心理學流派時期,各流派創(chuàng)制期就面臨“邊緣情境”,例如構造主義心理學在英國的處境、精神分析未傳入美國之前的處境等。邊緣心理學面臨“邊緣情境”,但不能形成“邊緣人格”,更不能適應“邊緣文化”。將心理學的邊緣和中心二分并意識形態(tài)化,勢必造成中心對邊緣的制度性干預,致使研究對象的“他者”和“另類”研究取向形成“邊緣人格”。將邊緣心理學視為依附于心理學的邊緣,是心理學不發(fā)達的外在表現,也是阻滯發(fā)展的內在障礙。走向非中心,解構主流心理學的本質論和認識論,其目的是留住多元、寬容和辯證的完整科學。
小結與展望
通過“邊緣”可以理解中心的缺失。“在這里”,“到那里”,“回到這里”,中心的觀念和價值需要到“異文化”中檢驗、修正和復歸。心理學探究“人心”的途徑是復調和多元的,“他者的目光”和“遠我的聲音”被傾聽、包容和引導,有助于照亮探究完整人性之路。邊緣心理學的“他者”和“另類”仍處于心理學的邊緣,明確指涉心理學發(fā)展的不平衡,可以將經濟學的規(guī)范分析、社會學的實證分析、歷史學的過程分析和哲學的整體分析等思路相結合,揭示和解釋發(fā)展不平衡的根源和走向均衡的路徑。在當前發(fā)展不均衡的現實背景下,中心之外的心理學秉持特異性有其必要性和獨特意義,牽涉到科學技術史話語,涉及知識發(fā)現模式、知識理論評價和知識發(fā)展模式等系統科學問題的裁決。心理學應該積極接納多樣性和包容差異性——如此這般,心理學將繼續(xù)是一門令人激動的學科[38](P.978)。
相對于歷史的深沉,時代顯得淺薄。歷史傾向淘汰淺薄和庸俗,時代傾向推崇稍縱即逝的流光。一部科學心理學史,既彰顯出歷史的深沉,也暴露出時代的淺薄。主流和邊緣雜糅出心理學的歷史和時代,形成一對復雜的權力關系。以“邊緣”為名研究心理學,不避諱由此帶來的尷尬與無奈,是因為“邊緣”既是無奈的認知,也是著意的強調,還是反抗的姿態(tài)。邊緣的存在成了對主流的反證,其意義在于印證科學心理學的結構性缺損。邊緣的歷史和時代無法更改,邊緣心理學面臨邊緣情境,但不能形成“邊緣人格”,更不能適應“邊緣文化”。所有的權力關系都在不斷變化中,被忽略和遮蔽的歷史勢必會過去。在可見的未來,大概率出現一個包含不同文明的世界,身處其中的每一個文明都值得學習。不同文明的共存既會互相溝通和合作,也會相互沖突和爭斗——邊緣心理學的前途亦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