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漢語流俗詞源

宋雨涵

(1.四川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四川 成都 610068;2.成都理工大學(xué) 工程技術(shù)學(xué)院,四川 樂山 614000)

一、引言

1882年,德國都柏林大學(xué)A.Smythe Palmer教授在其出版的《流俗詞源詞典》的引言中,正式將流俗詞源定義為“大眾使用詞語或誤用詞語對詞形和詞義造成的影響”,并認為它一般指“由于對詞語構(gòu)成的蒙昧或是把它與人們誤以為有關(guān)的詞語進行類比而使得詞語發(fā)生訛變”?，F(xiàn)代語言學(xué)之父索緒爾在談及流俗詞源的時候說“人們有時會歪曲形式和意義不大熟悉的詞,而這種歪曲有時又得到慣用法的承認”[1]241,這就是“流俗詞源”。索緒爾對流俗詞源的界定,包括了三個重要方面:對詞語形式和意義的歪曲;得到慣用法的承認;對難以理解的詞做出主觀、近似性的解釋。

漢語流俗詞源研究在詞例分析[2](張紹麒,2000)、認知解讀[3](李應(yīng)洪,2014)、文化心理闡釋[4](金基石,1994)等方面已經(jīng)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本文擬從流俗詞源的形成、詞例來源、形成原因等方面作進一步探討。

二、漢語流俗詞源的形成

出于語言交際需要,在面對不認識或不理解的詞語時,語言使用者傾向于在既有語言知識的基礎(chǔ)上,對其進行“望文生義”式的詞匯理解。這種理解具有較為明顯的主觀性、經(jīng)驗性,可能與詞語實際意義或用法存在偏差進而導(dǎo)致詞匯理解錯誤。如果這種錯誤為其他語言使用者所接受,那么從詞源上來看,該詞語就成為流俗詞源了。如成語“明日黃花”,本用于表示“過時”意義,而現(xiàn)代漢語中“明日”通常指將來時間,與“過時”存在意義上的齟齬,因此“明日黃花”被主觀地改寫為“昨日黃花”。由此看來,“昨日黃花”就是一個從“明日黃花”發(fā)展而來的流俗詞源。

流俗詞源是詞語訛變的結(jié)果,索緒爾將流俗詞源的訛變過程描述為“不改變形式而獲得新的解釋”“改變形式獲得新的解釋”和“處在變化的中間形式”等三種不同形式。漢語流俗詞源的形成主要體現(xiàn)為前兩種,“處在變化的中間形式”往往會被視為不正確的表現(xiàn)形式而予以規(guī)范。

1.不改變形式而獲得新的解釋

這里的“形式”特指詞語的表現(xiàn)形式,包括詞語的語音形式、書寫形式、結(jié)構(gòu)形式等?！安桓淖冃问蕉@得新的解釋”的流俗詞源,是指詞語的意義發(fā)生訛變,但形式不變的那一類。這類流俗詞源的形成與詞語的多義性有直接聯(lián)系。同一詞語的多個不同義項中,使用頻率最高、使用范圍最廣的義項多為常用義項,是語言使用者習(xí)得最早、最熟悉的義項。當面對不認識的詞語時,語言使用者會主觀地選擇詞語的常用義項進行詞匯理解,從而造成對詞語意義的訛解。

如成語“慘淡經(jīng)營”,無論是在古漢語還是現(xiàn)代漢語中,其書寫、語音、結(jié)構(gòu)形式都基本一致①此處暫不涉及因文字繁簡變化、漢語語音發(fā)展等規(guī)律性變化引起的形式變化。,但使用意義存在差異。杜甫《丹青引》“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淡經(jīng)營中”中的“慘淡經(jīng)營”本指下筆之前竭力勞神構(gòu)思,后引申為“苦心謀劃、經(jīng)營”。其中,“慘淡”原指“作畫前先用淺淡顏色(勾勒輪廓)”,“慘”在這里特指“顏色淺”。作為一個復(fù)合詞,現(xiàn)代漢語中的“慘淡”有“暗淡無色;凄涼、蕭條、不景氣;苦費心力”三個不同義項。“慘”的“悲慘、凄涼”意義在“慘淡”一詞中被主觀凸顯,導(dǎo)致“慘淡經(jīng)營”被誤解為“在惡劣的商業(yè)環(huán)境下凄涼地經(jīng)營某項生意或事業(yè)”,與成語本來的意義已經(jīng)大不相同。如:

就拿古舊書來說,銷量小、周轉(zhuǎn)慢……自然就只能慘淡經(jīng)營,勉強維持。(《人民日報》1993-10-20)

2000年的演出票房達到1078萬元,其中《茶館》的票房收入近500萬元,終于與“慘淡經(jīng)營”這四個字揮手告別……(《文匯報》2001-02-23)

一本萬利到慘淡經(jīng)營!200億月餅市場背后還有“紙月餅”生意?(搜狐網(wǎng)新聞標題2020-09-27)

類似的還有“烏焦巴弓、望洋興嘆、西王母”等,都是在形式不變的情況下,意義被誤解,從而成為流俗詞源。

烏焦巴弓:本是百家姓中并列在一起的四個姓氏,后被誤用來形容物體被燒得又焦又黑。孫錦標《通俗常言疏證·水火》:“《百家姓》:‘烏焦巴弓?！怂男找病＝袼滓晕餆拐?謂之‘烏焦巴弓’?！?/p>

西王母:本指地名,后被誤解為女性神話人物?！赌绿熳觽鳌肪砣?“乙丑,天子觴西王母于瑤池之上,西王母為天子謠?！?/p>

望洋興嘆:《莊子·秋水》:“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陸德明釋文作“盳洋”,并引崔曰:“猶望羊,仰視貌。”望洋:連綿詞,本指“仰視的樣子”,被誤解為“望著海洋”。

詞語的表達涉及音形義等多個方面,在面對難以理解或識別的詞語時,人們會根據(jù)已有的語言知識,“望文生義”式地對其進行解讀,使“形式不改變而獲得新的解釋”的流俗詞源最終形成。

2.改變形式而獲得新的解釋

大多數(shù)時候,詞語的誤解和訛變會伴隨著形式的變化。在語言使用過程中,語言使用者任意地從某個或多個角度對詞語的讀音、意義和形式予以主觀理解,于是不同的曲解角度就導(dǎo)致不同形式的流俗詞源產(chǎn)生,并成為語言中慣用法的一部分,這樣形成的流俗詞源就屬于“改變形式而獲得新的解釋”的類型。

在同一語言系統(tǒng)中,不同的詞語難免在意義、語音、寫法等方面存在相似之處。這種相似可能導(dǎo)致語言使用者在理解甲詞語時錯誤地使用了乙詞語的形式,這便為流俗詞源的形成奠定了關(guān)鍵基礎(chǔ)。如成語“列風淫雨”本指狂風暴雨,因“別”和“列”字、“淮”與“淫”字在古字字形上相似,故而訛變?yōu)椤皠e風淮雨”,用于專指書籍中因錯別字而形成的以訛傳訛情況。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練字》:“《尚書大傳》有‘別風淮雨’,《帝王世紀》云‘列風淫雨’?！畡e’‘列’、‘淮’‘淫’字似潛移?！小x當而不奇,‘淮’‘別’理乖而新異。傅毅制耒,已用‘淮雨’;元長作序,亦用‘別風’。固知愛奇之心,古今一也。”詞語的語音、書寫形式和意義都發(fā)生了變化。

書寫形式變化可能引起讀音的變化,但多音字、同音字例外。多音字和同音字的存在成為流俗詞源形成的另一基礎(chǔ),因為有部分流俗詞源就是在詞形不變、讀音變化的情況下形成的。以“難兄難弟”為例①語出《世說新語·德行》——陳元方子長文,有英才,與季方子孝先各論其父功德,爭之不能決。咨之太丘。太丘曰:“元方難為兄,季方難為弟。”,成語本讀作nán xiōng nán dì,指元芳、季芳都很優(yōu)秀,做他們的兄弟很難?！半y”在這里指“困難、難于(區(qū)分)”,“難兄難弟”通常用來形容兄弟同樣優(yōu)秀、難分高下。由于“難”有“nán、nàn”兩個讀音,在使用中“難兄難弟”逐漸被誤讀為“nàn xiōng nàn dì”,“難”的意義被字面理解為“災(zāi)難、困苦”,成語意義訛變?yōu)椤氨舜斯策^患難或同處于困境的人”。如:

方玉樺一言未發(fā),但看得出她也有點激動,她顯然記起他們是一九五七年的難兄難弟。(鄭義《迷霧》八)

這樣一來,我和魁魁格成了一條繩上的兩個螞蚌,命運完全地聯(lián)在一起了。我們榮辱與共,成了一對名副其實的難兄難弟。(赫爾曼·麥爾維爾《白鯨·魁魁格的冒險》)

另外,詞語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錯誤劃分,也可能引起意義的錯誤理解,比較典型的是“一衣帶水”②《南史·陳后主紀》:“隋文帝謂仆射高頻曰:‘我為百姓父母,豈可限一衣帶水不拯之乎?’”,它字面意思是指水面像一條衣帶那樣窄,形容兩岸雖然為水面所隔,但相距很近,往來方便。對這個成語的誤解,多出現(xiàn)在結(jié)構(gòu)上,將“一衣帶/水”誤讀為“一衣/帶水”,誤解作“一件衣上所帶的水”。這是對成語常規(guī)性停頓方式的不當類推而引起的錯誤理解。

改變形式而獲得新的解釋的流俗詞源還有桃之夭夭(逃之夭夭)③如無特別說明,本文中圓括號內(nèi)的即為該詞的流俗形式或流俗意義。如此處“逃之夭夭”即為流俗形式。、無度不丈夫(無毒不丈夫)、嫁乞隨乞嫁叟隨叟(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等等。

至于第三種“處在變化的中間形式”的流俗詞源,索緒爾是這樣描述的:“在這些例子里……除了也存在于別處的可以理解的要素外,都含有不代表任何舊有東西的部分……它們是一些不知該怎樣解釋的片段……這些都是停留在半途的流俗詞源?！盵1]243而從漢語實際來看,“處在變化的中間形式”的這一部分流俗詞源更多地是指詞語的誤用還處在變化中,并非為全體語言使用者所接受,但從語言使用實際來看,其誤用意義已經(jīng)具有較為扎實的語言基礎(chǔ),其訛變已經(jīng)逐步呈現(xiàn)為其他語言使用者所接受的趨勢。如“七月流火”④《詩經(jīng)8 1豳 3風 6· A七 6月 3》: 1“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敝械摹盎稹北局感亲?即心宿),每年夏歷六月出現(xiàn)于正南方,位置最高,七月后逐漸偏西下沉,故稱“流火”。成語“七月流火”本指“夏去秋來,寒天將至”。而根據(jù)中國現(xiàn)行歷法,陰歷七月往往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火”字又能給人帶來炎熱的想象,“七月流火”多被誤用來指天氣炎熱,如:

那一年叛軍逃走后,長安正是七月流火,天氣很熱。(王小波《尋找無雙》第七章)

七月流火!多國高溫:“地獄熱浪”來襲 山火肆虐(東北新聞網(wǎng)2017-07-11)

此外,如“禮上往來、不肖子孫、跑馬觀花、心寬體胖、挖墻腳(挖墻角)、西藍花(西蘭花)、幾率(機率)、話癆(話嘮)”等也屬于處在變化的中間形式這一部分。

禮上往來:本作“禮尚往來”,指“禮節(jié)上注重有來有往”。《禮記·曲禮上》:“太上貴德,其次務(wù)施報,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币颉吧稀⑸小弊x音相近而訛作“禮上往來”,意義也變?yōu)椤岸Y節(jié)上的往來”。

心寬體胖:詞語原義是“心中坦然,身體舒泰”,“胖”本讀“pán”,指身體安泰舒適?！抖Y記·大學(xué)》:“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敝祆浼?“心無愧怍,則廣大寬平,而體常舒泰?！爆F(xiàn)代漢語中“胖”的常用意義為“肥胖”,讀作pàng。受此影響,“心寬體胖”被誤讀為“xīn kuān tǐ pàng”,詞語意義也訛變?yōu)椤靶那槭鏁嘲惨?因而身體發(fā)胖”。

這些詞語的誤用多是由音近(同)、義近(同)引起,其發(fā)展有兩種可能的結(jié)果:一是錯誤為語言系統(tǒng)所接受,從而成為正確形式在語言中固定下來,成為流俗詞源;二是受語言規(guī)范力作用,誤用在不斷更正中消失,原有的正確的詞形和意義仍然正常使用。這也是語言發(fā)展變化最常見的兩種結(jié)果。

三、漢語流俗詞源的來源

漢語流俗詞源數(shù)量眾多,來源各不相同。從詞匯學(xué)角度來看,漢語中的流俗詞源可以首先分為外來語流俗詞源和本族語流俗詞源。

1.外來語流俗詞源

在談及流俗詞源的來源時,索緒爾指出:“流俗詞源只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起作用,而且只影響到一些說話者掌握得很不完備的技術(shù)上的或外來的罕用詞?！盵1]244顯然,索緒爾將外來詞作為流俗詞源最為重要的來源之一。漢語中的大量源自外語的流俗詞源印證了索緒爾這一判斷。如曾風靡一時的“卡拉OK”就是一個典型的外語流俗詞源?！翱ɡ笔侨照ZKara的音譯,本指“空”;“OK”是英語Orchestra(管弦樂隊)的日語音譯簡縮詞,所以日語中“卡拉OK”指“空樂隊”(即只有音樂伴奏,歌詞空著等人來演唱)?！翱ɡ璒K”傳入中國后,人們主觀地認為其中的“OK”就是英語中表示肯定、同意和贊賞的“OK”,甚至出現(xiàn)了如“卡拉未必OK”“讓卡拉永遠OK”之類的引申表達。

在語言的翻譯中,音譯和意譯是兩種常見的方式。語言使用者面對譯詞,可能會主觀“望文生義”地對其進行理解,訛誤也就可能由此產(chǎn)生。如“可口可樂(CocaCola)、干葡萄酒、繃帶(bandage)、傻瓜相機(Foolproof)、的確良(dacron)”等等。

傻瓜相機:Foolproof從字面上來看,是指“防止出錯、犯傻(的相機)”,而翻譯成中文的“傻瓜相機”,卻被字面理解為“傻瓜”使用的相機。

的確良:dacron進入漢語后,曾被譯作“的確良、的確靚、的確涼”等多種不同寫法,“靚、涼”容易讓人對其質(zhì)地產(chǎn)生“漂亮、涼快”的主觀理解。而實際上,穿上這種布料并不比棉細布感到?jīng)隹臁?/p>

2.本族語中的流俗詞源

漢語本族語中的流俗詞源形式多樣,最常見的是地名/稱謂、成語、俗語等。對語言的流俗理解,更多地出現(xiàn)在相關(guān)知識文化貧乏的人群中。因此,地名、人名、官職名等稱謂形式是流俗詞源的重要來源之一。宋人莊綽《雞肋編》所載:“錢氏時‘握發(fā)殿’,吳人語訛,乃云‘惡發(fā)殿’,謂錢王怒即升此殿也?！闭f的是五代十國時吳越國都杭州的皇宮名“握發(fā)殿”,本來源自周公“一沐三握發(fā)”的典故,不知就里的當?shù)匕傩談t將其誤解為“惡發(fā)殿”,以為錢王生氣的時候就要上這所大殿。再如重慶豐都城東的“陰王廟”本是為紀念漢代陰長生、王方平兩位在此修道成仙的人而修建的廟宇,“陰王”是兩人姓氏的合稱。而人們將“陰王”字面理解為“陰間之王”,進而跟“閻王”聯(lián)系起來,豐都則因此變成了“鬼城”。“西王母”本來是古代一個國家的名稱,人們從“王母娘娘、玉皇大帝”之類的神仙引申開來,想當然地認為其是一個女神,還編了許多與之相關(guān)的神話故事[5]。此外,伍子胥被塑成有五根胡子(五髭須)的形象,杜甫因做過拾遺官被塑成女像(杜十姨——杜拾遺),都屬于民間對人名、地名等主觀而錯誤的理解①明·馮夢龍《古今譚概·謬誤部第五》:溫州有“杜拾遺廟”,后訛為“杜十姨”,塑婦人像。邑人以“五撮須相公”無婦,移以配之。五撮須,蓋伍子胥也。又江陵村事子胥,誤呼“伍髭須”,乃塑五丈夫,皆多須者。每禱祭,輒云“一髭須”“二髭須”至“五髭須”。。由于使用歷史較長,許多成語的典故意義、字面意義等逐漸模糊,成語也因此成為流俗詞源的重要組成部分。

日常表達中的普通詞匯也是流俗詞源的主要來源之一。一方面,語言使用者水平高低不一,對不認識的詞語的理解呈現(xiàn)出較強的主觀性;另一方面,網(wǎng)絡(luò)社交的發(fā)展速度和不同形式給語言文字使用帶來了較大影響。二者同時作用,導(dǎo)致部分詞語的錯誤使用越來越普遍,呈現(xiàn)出較強的流俗化趨勢。如“幌子”本作“望子”,是“舊時用布綴于竿頭,高懸在店鋪門外用以招攬顧客的標識”,也指酒店的招牌,后來被誤寫作“幌子”,指進行活動時所憑借的名義、方式。清·翟灝《通俗編·器用》:“《廣韻》:‘青簾,酒家望子?！唇窠员?凡市賈所懸標識,悉呼望子。訛其音,乃云幌子?！逼渌恍┰~語,如嘚瑟(得瑟)、青睞(親睞)、剮蹭(刮蹭)、帳號(賬號)、化妝(畫妝)等也呈現(xiàn)出正誤形式混用的情況。此外,為追求更加個性化的表達,使用者對部分詞語的故意歪曲和誤讀,也會導(dǎo)致流俗意義的出現(xiàn),如“度日如年”(表示日子非常好過,每天都像過年一樣)、語重心長(別人講話重了,心里就懷恨很長時間)、“無微不至”(沒有微信的地方不要去)等等。這一類型的流俗詞,屬于使用者以求新、求奇為目的對本來意義的故意歪曲,總體來看,并不屬于詞語的規(guī)范用法,其流俗理解能不能在語言中固定下來成為新的義項還要經(jīng)歷時間的考驗。但是,流俗詞源正是因為使用者的誤解而形成的,這一語言現(xiàn)象應(yīng)該引起足夠的重視。

四、漢語流俗詞源研究的不同維度

從東漢劉熙的《釋名》到近人張紹麒的《漢語流俗詞源研究》,學(xué)界對流俗詞源的關(guān)注和研究由來已久。作為語言的重要組成部分,詞匯同時也是社會文化、語言發(fā)展變化以及語言使用者認知心理的真實反映。因此,對流俗詞源的研究,需要從文化、語言本身以及語言使用者等不同維度開展。

1.流俗詞源的文化研究維度

語言是人類最為重要的交際、思維工具之一,也是人類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一個民族或國家獨特的文化,往往在語言中有最為直接的體現(xiàn)。任何語言的詞匯研究,都離不開對這種語言所攜帶的文化背景的關(guān)注,流俗詞源的研究也不例外。例如上文的“望洋”本指“仰望的樣子”,后訛變?yōu)椤懊鎸χＱ蟾袊@”,甚至從“望洋興嘆”衍生出“望文興嘆、望房興嘆”等詞語,“望洋”的訛變是文化傳承中的偏誤引起的。諸如“陰王殿、西王母、惡發(fā)殿”等訛變意義的形成則與中國傳統(tǒng)的宗教信仰和民俗文化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共有的語言文化背景給流俗詞源的形成和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文化心理基礎(chǔ),符合民族性和民族特點的流俗詞源能很快在語言中固定下來并成為常用意義使用。

2.流俗詞源的語言學(xué)研究維度

從語言本體角度來看,流俗詞源的形成和發(fā)展涉及語音、意義、文字、詞語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等多個方面。改變讀音的如“難兄難弟、臭味相投”,改變書寫形式的如“每下愈況(每況愈下)、腳趾頭(腳指頭)、握發(fā)殿(惡發(fā)殿)”,內(nèi)部結(jié)構(gòu)變化的如“一衣帶水、作壁上觀”,但更多的是意義理解上的變化。流俗意義的形成一般是通過意義的“泛化、特化、意義轉(zhuǎn)移”等幾個主要途徑完成的,詞義泛化的如“來者不拒、出爾反爾”,詞義特化的如“斷章取義、西王母”,詞義轉(zhuǎn)移的如“白眉赤眼、杜十姨”。此外,還有部分詞語的音形義等多個方面都發(fā)生了變化,導(dǎo)致流俗詞源產(chǎn)生,如“桃之夭夭(逃之夭夭)、列風淫雨(別風淮雨)”等?？傊?從形音義等不同角度對詞匯的曲解,會使其發(fā)生不同形式的流俗變化,這就是流俗詞源研究的語言學(xué)維度[6]。

3.流俗詞源的認知心理研究維度

語言,作為人類最為重要的交際手段,是由人類使用并傳承的。在這個過程中,人的認知會對語言的發(fā)展變化施加巨大的影響。流俗詞源的產(chǎn)生,與人類認知心理中的類推心理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類推源于聯(lián)想心理,是人類對不熟悉、難以理解的字或詞做出“主觀而錯誤的理解”的認知心理基礎(chǔ),上文提到的“陰王廟”就是在這一認知基礎(chǔ)上形成的。在類推心理的基礎(chǔ)上,人類認知再通過概念整合形成流俗理解(即新的錯誤的意義)?！罢稀睆娬{(diào)“整體大于部分之和”,是通過有選擇地提取不同輸入空間的部分信息,經(jīng)過重新組合形成新的概念結(jié)構(gòu)和意義的一系列認知活動[7]。概念整合是流俗詞源“主觀而錯誤的理解”形成的重要認知機制,流俗詞源通過概念整合后獲得新的意義。如“西王母”本來是一個地名,在中國人關(guān)于神靈的心理認知中,有由“王母娘娘、玉皇大帝、南海觀音、東海龍王”等構(gòu)成的神仙世界,據(jù)此,在人類認知心理中,“西王母”概念被重新整合,形成錯誤的理解——“住在西邊的王母”,化而成為一個女性神仙形象。這一概念在整合后,與原來所指已經(jīng)相差甚遠。

概念整合一般在語言使用個體的客觀錯誤理解這一步起作用,概念整合完成后,流俗詞源的新興意義如何被全體語言使用者所接受并固定下來,則跟人類認知的范疇和范疇化原則有一定的關(guān)系。新興詞義(如成為神仙的“西王母”)出現(xiàn)后,會經(jīng)歷范疇化的過程進入原有的認知范疇。在求新求異認知傾向的影響下,人們在語言使用過程中會迅速接受新興概念并予以普遍使用。至此,流俗詞源在人類認知規(guī)律的多方面作用下完成了其“流俗化”的過程。

五、結(jié)語

流俗詞源是一種普遍的語言現(xiàn)象,它的形成與語言使用者有著極其密切的關(guān)系。語言使用者的認知心理、文化水平等均有可能引起對某個詞語主觀但錯誤的解讀,當這種錯誤的解讀被普遍接受后,就形成了流俗詞源現(xiàn)象,由此而產(chǎn)生的新詞(新義)就成為流俗詞。流俗詞的來源復(fù)雜,有普通詞匯、成語俗語、外來詞等等,這種流俗性理解可能是語音、文字、語義,甚至是結(jié)構(gòu)上的。從認知心理維度來看,類推是流俗詞源形成的認知基礎(chǔ),概念整合是流俗詞源形成的認知機制,而范疇和范疇化是流俗詞源意義固化并廣泛使用的群體認知基礎(chǔ)。當然,作為文化的傳承和體現(xiàn),漢語流俗詞源的形成和發(fā)展與漢語和漢民族獨有的語言文化背景也是密不可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