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霍耐特對馬克思勞動解放學說的重構(gòu)

周愛民

(同濟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0092)

在闡述批判理論的獨特性時,批判理論的奠基者霍克海默繼承了馬克思的勞動解放學說,認為批判理論區(qū)別于其他理論的標志是它關注到了理論的社會勞動實踐前提,批判理論僅僅是“解放的歷史過程的智識面”。①Max Horkheimer,“Traditionelle und kritische Theorie,”Gesammelte Schriften,Bd.4(Fischer Verlag,1988)S.189.然而,自上世紀四十年代批判理論轉(zhuǎn)向歷史哲學后,馬克思的勞動解放學說隨之遭到了拋棄。以阿多爾諾和馬爾庫塞為代表的批判理論家們,紛紛轉(zhuǎn)向其他領域?qū)ふ耶敶鐣械慕夥艥撃?。以哈貝馬斯為代表的第二代批判理論家們,雖然繼續(xù)堅守社會批判的向度,但是也不再相信勞動具有解放作用。同時期的文化馬克思主義、結(jié)構(gòu)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等流派,對勞動解放也都持有質(zhì)疑態(tài)度。到了批判理論第三代代表人物霍耐特那里,這種情況發(fā)生了扭轉(zhuǎn)。他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就開始關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勞動解放問題,并且不斷嘗試為之提供合理的辯護。從早年《勞動與工具行為》②這篇論文最早收錄在Urs Jaeggi und Axel Honneth(Hg.),Arbeit,Handlung,Normativit?t.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Band 2(Frankfurt a.M.:Suhrkamp,1980).一文,到最新出版的文集《我們的自由的貧困》③Axel Honneth,Die Armut unserer Freiheit(Berlin:Suhrkamp,2020).,霍耐特在幾乎所有的重要著作中都討論了勞動解放的問題?？梢哉f,對勞動解放的重構(gòu)是貫穿其思想發(fā)展的一道紅線。受其研究的影響,勞動解放問題近年來重新獲得了當代批判理論家們的關注,再度獲得了應有的地位。④第四代批判理論代表人物幾乎都討論了勞動解放問題。耶給試圖通過把勞動視作“對普遍的社會財富的分享”來整合所有“勞動的病理”(Rahel Jaeggi,“Pathologien der Arbeit.Zur Bedeutung eines gesellschaftlichen Kooperations-verh?ltnisses,”Wsi Mitteilungen,2014/7,S.521-527.);羅薩則從共鳴理論出發(fā)認為勞動解放所追求的其實是捍衛(wèi)人與物之間的“共鳴關系”(Hartmut Rosa,Resonanz.Eine Soziologie der Weltbeziehung,Berlin:Suhrkamp,2016,S.393-401.);弗斯特則特別關注到與分配正義不同的生產(chǎn)正義問題(弗斯特著,周愛民譯:《馬克思之后的正義》,《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報告2018》,北京:人民出版社,第407~418頁)。其他學者的研究See Christophe Dejours,Jean-Philippe Deranty,etc.,The Return of Work in Critical Theory,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8;Hans-Christoph Schmidt am Busch,Was wollen wir,wenn wir arbeiten?Honneth,Hegel und die Grundlagen der Kritik des Neoliberalismus(Berlin:Duncker &Humblot,2017).因此,系統(tǒng)性地梳理并分析他試圖重新激活勞動解放學說的嘗試,既有助于理解批判理論和霍耐特承認理論的發(fā)展脈絡,又有助于挖掘馬克思的勞動解放學說的當代意義。

一、復興一種批判的勞動概念的嘗試

自上世紀四十年代批判理論發(fā)生悲觀主義轉(zhuǎn)向后,直至哈貝馬斯的交往行為理論,批判理論傳統(tǒng)中一度盛行的主流觀點是:勞動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解放的維度。雖然早期批判理論家(例如霍克海默和阿多爾諾)與哈貝馬斯在評價現(xiàn)代化時持有截然不同的觀點,前者更為悲觀,后者更為樂觀,但是他們對勞動的理解卻保持高度一致,都認為勞動僅僅是人類工具理性改造和統(tǒng)治自然的手段。前者站在物化批判的立場上認為這需要加以批判,后者站在二元社會(系統(tǒng)整合與社會整合)理論的立場上,認為這是系統(tǒng)整合的合理化過程,無需加以批判。不管是批判還是非批判的立場,他們都把勞動僅視作工具行為,這種行為不具有解放社會中統(tǒng)治關系的潛力。在追求解放的潛力方面,他們都試圖通過尋找其他類型的實踐活動來替代勞動范式,例如藝術中的模仿活動、以理解為取向的言語交往活動。①參見哈貝馬斯《現(xiàn)代性哲學話語》中《啟蒙與神話的糾纏》一文。見哈貝馬斯著,曹衛(wèi)東譯:《現(xiàn)代性哲學話語》,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年。盡管他們放棄了馬克思的勞動解放學說,但是在看待當代社會現(xiàn)實時,他們還是提出了一些合乎時宜的見解。例如,鑒于當今社會的功能分化,不能把所有的社會領域都還原為生產(chǎn)勞動的產(chǎn)物;勞動在現(xiàn)代泰勒制中具有碎片化、單調(diào)和重復的特征,而這又是提高社會生產(chǎn)率必需的要求,等等。

因此,要立足于批判理論傳統(tǒng)復興馬克思的勞動解放學說,必然會面臨這樣的理論難題:如何在不放棄批判理論的一些核心洞見的前提下,修正批判理論對勞動的片面看法?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霍耐特就已經(jīng)著手嘗試解決這一問題了。他剛開始采取了一種迂回的方式試圖重新激活馬克思的勞動解放學說,即間接地從勞動者的反抗經(jīng)驗出發(fā),而非直接從人的某種本質(zhì)規(guī)定性出發(fā),去證明勞動的解放潛力。該研究成果體現(xiàn)在1980年的《勞動與工具行為》和1981年的《道德意識與社會階級統(tǒng)治》②Axel Honneth,“Moralbewu?tsein und soziale Klassenherrschaft.Einige Schwierigkeiten in der Analyse normativer Handlungspotentiale,”Leviathan 9.3-4(1981):556-570.中。

在《勞動與工具行為》中,他首先澄清了勞動概念在馬克思理論體系中的地位,認為勞動是連接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和革命理論的橋梁。馬克思不但認為勞動是剖析資本主義社會運轉(zhuǎn)的鑰匙(勞動價值論),而且認為推翻資本統(tǒng)治的力量也存在于社會勞動當中(無產(chǎn)階級革命論)。通過對馬克思勞動解放學說仔細的剖析,霍耐特認為馬克思所闡述的兩種勞動解放模式給人留下了難題。一種模式是馬克思基于(經(jīng)由費爾巴爾的人類學改造后的)黑格爾的對象化理論所作出的對異化勞動的批判,這種模式所存在的最大難題是在普遍異化勞動狀態(tài)中難以內(nèi)在地說明勞動的解放維度。面對資本主義工業(yè)化大生產(chǎn)所必需的抽象勞動,依賴某種對象化的有機勞動模式展開批判,就會滑入外在批判當中,即這種批判并沒有內(nèi)生于資本主義的工業(yè)化大生產(chǎn)之中。在另一種模式中,馬克思不再聚焦于兩種勞動活動本身之間的張力,而是直接關注生產(chǎn)過程中勞動的組織形式本身。他在此過程中看到工人階級被組織起來,并且掌握了相應的現(xiàn)代技術。在此,工人的勞動雖然被死的資本統(tǒng)治,但是工廠本身就像學校一樣能提升工人的素質(zhì),這些素質(zhì)在策略層面能夠幫助工人團結(jié)起來有力地對抗資本主義。但是,這樣的勞動解放模式其實先假定了在生產(chǎn)過程中已經(jīng)存在對資本主義的某種批判意識,只有在此基礎上,那些新習得的能力才會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的革命行動。然而,這種解放意識本身如何在社會勞動的行動結(jié)構(gòu)中保留下來,在馬克思那里并沒有得到清晰的說明。

馬克思之后的理論家們曾試圖解決馬克思所遺留的上述難題。通過對這些嘗試的梳理,霍耐特指出勞動解放學說雖然并沒有被徹底拋棄,但是馬克思之后的馬克思主義者們對勞動概念的重新理解,卻遠離了資本主義工業(yè)生產(chǎn)活動本身,這使得他們的批判僅僅具有外在批判的特征。例如,他認為,哈貝馬斯雖然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的解放主題,但是用交往行動解放學說取代了勞動解放學說?；裟吞卦诖藢愸R斯的批判還比較簡單,并沒有對哈貝馬斯的整個理論體系展開批判,例如沒有質(zhì)疑交往行動的解放潛力,而只是質(zhì)疑了他對工具行為的界定,認為他的工具行為概念過于狹隘,忽視了青年馬克思曾經(jīng)對勞動的不同分類。①站在馬克思的立場上展開更為全面的批判,see Agnes Heller,“Habermas and Marxism,”Habermas Critical Debates,John B.Thompson and David Held(The Macmillan Press,1982)21-42.

霍耐特指出,借助于馬克思對勞動的劃分,即便在以目的為導向的工具行為中,也能區(qū)分出有機的工具勞動與抽象的工具勞動?；裟吞厮岢龅呐械膭趧痈拍钪荚谧プ∵@種區(qū)分。他認為,一方面存在那些包含著勞動主體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自己的知識技能改造物質(zhì)對象的工具行為,這類行動雖然隸屬于哈貝馬斯所指稱的工具行為,但并非完全是無規(guī)范的策略行為,其中還包含了工人的自主性要求;另一類工具行為主要是指在福特制基礎上所組織起來的碎片化勞動。在這類勞動過程中,勞動者只需機械地完成零碎的操作,無需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知識技能,也無法控制整個勞動過程。不加區(qū)分地把所有工具勞動都歸于不包含價值規(guī)范的工具行為,就會忽視前一類工具勞動,并且會隨之忽視它被取代時在工人心中所引起的對不公正的意識以及工人因此而做出的抗爭。借助工業(yè)社會學的實證研究,他認為,在現(xiàn)代工廠的社會勞動中總是存在著工人們試圖“違反規(guī)范和抗爭的實踐”,而這些“占有實踐”(Aneignungspraxis)是工人尋求合作試圖控制勞動過程,從而體現(xiàn)自身自主性的產(chǎn)物。因此,復興馬克思勞動解放學說的首要任務就是致力于揭示這類反抗活動且挖掘其背后所蘊含的規(guī)范要求。

顯然,這種復興勞動解放的方式本質(zhì)上仍然奠基于人類學勞動概念上。不過,霍耐特采取的是間接的做法。他沒有直接規(guī)定勞動是人的某種本質(zhì)力量的對象化,而是從某種勞動方式在工人心中所產(chǎn)生的不公正意識出發(fā),去間接探索背后所蘊含的規(guī)范要求。這一策略可以使得勞動解放學說立足于當代工人的實際反抗經(jīng)驗,從而擺脫了勞動批判僅僅是一種外在批判的嫌疑。②關于外在批判的弱點的分析,參見周愛民:《批判理論的家族相似性:從內(nèi)在批判的視角看》,《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19年第5期。盡管如此,這種論證方式在方法論上還會面臨著合理性的質(zhì)疑。既然基于泰勒制的社會化生產(chǎn)具有合理性,那么工人的要求為什么同時又是合理的,而非是主觀的不合理要求?此外,就如哈貝馬斯批判的那樣,這種復興勞動解放的方式犯了“發(fā)生學的錯誤推論”(genetischer Fehlschluss),即從純粹的經(jīng)驗事實出發(fā)直接推論出其道德上的正當性。哈貝馬斯認為,即使現(xiàn)代化勞動過程總是伴隨著工人的自主性要求,并且這種要求總是反映在工人的抗爭實踐中,但是工人為了論證自身要求的合理性,仍需進入實踐話語中為自身辯護,而非僅憑反抗實踐就能為自身正名。③Jürgen Habermas,Vorstudien und Erg?nzungen zur Theorie des kommunikativen Handelns(Frankfurt a.M.:Suhrkamp)S.486.

二、從階級分析框架到人類學的承認理論框架

在隨后發(fā)表的《道德意識與社會階級統(tǒng)治》一文中,霍耐特雖然沒有正面回應哈貝馬斯的批評,但是反駁了哈貝馬斯的主張,即反抗經(jīng)驗能夠通過話語實踐得到公正的對待。這篇論文在霍耐特的思想發(fā)展中顯得比較另類。盡管他后來是從發(fā)展自己承認理論的角度強調(diào)了該文的重要性④該文后來被收錄到文集《正義的他者》中了,參見霍耐特在前言中的介紹(Axel Honneth,Das Andere der Gerechtigkeit,Frankfurt a.M.:Suhrkamp,2000,S.7-8)。,但是與他后來的作品主要依賴黑格爾的社會理論復興勞動解放不同的是,該文直接利用了馬克思的階級分析框架去重新談論勞動的解放潛能。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西方學界普遍懷疑和放棄馬克思階級學說的輿論環(huán)境中,明確主張馬克思階級分析的重要性,需要相當?shù)哪懽R。

在此文中,他首先清楚地指出了關于解放理論的方法論要求。該要求是:一種關于解放的規(guī)范理論必須要證明追求解放的道德沖動同時存在于社會現(xiàn)實之中。⑤這方面的詳細闡述參見周愛民:《人的解放與內(nèi)在批判:再思早期批判理論的“活遺產(chǎn)”》,《哲學研究》2020年第3期?；裟吞刂赋?早期批判理論家們由于不信任無產(chǎn)階級,遂放棄了這方面的探索,直到哈貝馬斯那里情況才發(fā)生了變化。哈貝馬斯雖然也不信任無產(chǎn)階級的解放作用,但是繼承了解放學說的上述方法論要求。他以主體間性理論為視角,試圖從社會現(xiàn)實中尋求批判的源泉。不過在霍耐特看來,由于哈貝馬斯的社會理論構(gòu)想存在問題,所以他無法真正完成這一任務?；裟吞乩民R克思的階級概念著重反駁了哈貝馬斯的社會理論架構(gòu),認為其必然會系統(tǒng)性地忽視“所有那些沒有被政治-霸權(quán)的公共領域承認的現(xiàn)存的社會批判形式”。①Axel Honneth,“Moralbewu?tsein und soziale Klassenherrschaft,”Das Andere der Gerechtigkeit(Frankfurt a.M.:Suhrkamp,2000)S.112.

他指出,一方面社會底層由于階級的特殊處境,不會主動發(fā)展出關于正義觀念完整的表述體系,他們的道德感往往體現(xiàn)為以否定的方式批判社會現(xiàn)實,霍耐特在此借用了摩爾的“不公正意識”(Unrechtsbewu?tsein)來統(tǒng)稱這類抗議情緒。另一方面,由于占據(jù)生產(chǎn)資料的資產(chǎn)階級因其統(tǒng)治的要求和優(yōu)勢,往往會發(fā)展出為其合法性辯護的普遍化的道德價值體系。在資產(chǎn)階級的公共政治領域中,那些已經(jīng)成形的價值判斷才會被納入其中受到關注和討論,而那些不成系統(tǒng)的、零碎的不公正意識,由于受到社會的控制(比如借助文化上的排斥和個體化的消解),往往就被擋在公共領域的政治討論之外,成為私人領域的事情。哈貝馬斯的社會理論之所以無法關注到公共領域之外那些零碎的道德訴求,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哈貝馬斯主要借助語言哲學重構(gòu)話語爭論所依賴的普遍原則,以此來為社會批判提供規(guī)范準繩。在此,霍耐特并沒有直接反對這種建構(gòu)本身的缺陷,而是借助上述階級分析的方式,認為這種重塑批判原則的方式會導致他在現(xiàn)實社會中只會關注到那些經(jīng)濟社會條件好且受過良好教育的群體,因為只有他們才能夠利用積累的文化資源從普遍主義的角度質(zhì)疑當代社會具體的正義原則,從而能在話語實踐層面展開服從“更好論證”的批判。因此,哈貝馬斯所關注的“不再是與階級地位相關聯(lián)的經(jīng)濟依賴和社會剝奪的經(jīng)驗”,而是“社會上未實現(xiàn)的正義訴求”,這些訴求成為道德實踐批判的前提。②Axel Honneth,“Moralbewu?tsein und soziale Klassenherrschaft,”Das Andere der Gerechtigkeit(Frankfurt a.M.:Suhrkamp,2000)S.111.

第二個原因是,哈貝馬斯對馬克思的階級理論作了“還原論的闡釋”。雖然他指出了資產(chǎn)階級憑借掌握的生產(chǎn)資料,在“生活機會”(Lebenschance)的分配中占據(jù)優(yōu)勢,但是霍耐特認為他對生活機會的理解是狹隘的。由于哈貝馬斯把生活機會僅僅理解成物質(zhì)分配,這導致他作出了在福利國家中階級斗爭得到平息的錯誤結(jié)論。在福利國家體系中,由于工資的上漲和勞動時間的縮短,工人在物質(zhì)上得到了相應的補償,并且被引導走向了消費領域,圍繞物質(zhì)利益的斗爭確實已不再具有階級斗爭的特征,但是霍耐特同時指出,社會底層在其它領域仍然進行著“無聲”的抗爭,如在“文化教育、社會承認和保證身份的勞動”③Axel Honneth,“Moralbewu?tsein und soziale Klassenherrschaft,”Das Andere der Gerechtigkeit(Frankfurt a.M.:Suhrkamp,2000)S.126.領域,社會底層仍然因其階級處境遭受著不公正的對待。

因此,霍耐特堅信社會“無產(chǎn)階級”的基本組成部分,即肉體和異化的規(guī)定在勞動概念中并沒有失去它們的經(jīng)驗意義,也就是說,這些方面仍然構(gòu)成了當今社會中諸多個體反抗現(xiàn)存體制的動因。霍耐特在此列舉了兩個領域中因階級社會的存在所導致的抗爭現(xiàn)象。一個是文化層面因社會承認的不平等分配所導致的社會底層反資產(chǎn)階級主流價值評價體系的抗爭;另一個是社會底層在生產(chǎn)領域中重新爭奪生產(chǎn)自主權(quán)的斗爭。他認為,在這些抗爭中所體現(xiàn)出的社會底層的不公正意識,可以充當分析現(xiàn)實資本主義階級關系的概念工具。

通過拓寬對階級概念的理解,霍耐特試圖以此為宏觀的社會分析框架來展現(xiàn)勞動的解放維度,并且他對勞動解放維度的闡述仍然延續(xù)了《勞動與工具行為》中所闡述的模式,即工人對自主組織勞動過程的訴求。從這兩個方面來看,他此時仍然傾向于支持馬克思的勞動解放學說。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此已經(jīng)悄悄添加了新的內(nèi)容。在提及勞動時,他使用了“保證身份”(identit?tsverbürgend)這一前綴。④Axel Honneth,“Moralbewu?tsein und soziale Klassenherrschaft,”Das Andere der Gerechtigkeit(Frankfurt a.M.:Suhrkamp,2000)S.126.可惜的是,他沒有對之展開進一步的說明,并且把保證身份的勞動與社會承認并列了起來,而非像以后利用社會承認來說明勞動的解放維度。從他之后不久發(fā)表的另一篇文章來看,他已經(jīng)在八十年代末著手朝這一方向邁進了。

在1989年發(fā)表的《論解放的邏輯:馬克思的哲學遺產(chǎn)》①Axel Honneth,“Zur Logik der Emanzipation.Zum philosophischen Erbe des Marxismus,”eds.Hans-Leo Kr?mer und Claus Leggewie,Wege ins Reich der Freiheit,Andre Gors zum 65,Geburtstag(Berlin:Rotbuch,1989)S.86-106.該文后來被收錄進《分裂的生活世界》的英文版中。一文中,馬克思的生產(chǎn)勞動解放學說遭到了拋棄,取而代之的是用“為承認而斗爭”復興馬克思的勞動解放學說。他繼續(xù)了上文中對階級斗爭的理解,認為階級斗爭不僅僅是爭取物質(zhì)利益的分配,而且也是爭得被剝奪的尊嚴,爭得自身身份的斗爭。然而,他認為這一維度在馬克思的生產(chǎn)勞動解放模式中被遮蔽了,因為馬克思僅僅局限于生產(chǎn)勞動本身即勞動的對象化,談論個體身份的形成,忽視了他人承認的重要性。②霍耐特后來在《為承認而斗爭》中修正了這一片面看法。他在該書中指出了青年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的《穆勒筆記》中早已注意到勞動中的承認關系,以及馬克思晚年政治歷史著作如《法蘭西內(nèi)戰(zhàn)》、《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對各斗爭團體背后宗教、文化傳統(tǒng)的考慮,只不過他此時又持有了另一種版本的“斷裂”說,認為在馬克思那里,政治經(jīng)濟學意義上的階級斗爭與政治歷史著作中所呈現(xiàn)的表現(xiàn)主義式的階級斗爭之間并沒有貫通起來(Axel Honneth,Kampf um Anerkennung,Frankfurt a.M.:Suhrkamp,2014,S.231-242.)。這種狹隘的理解導致馬克思忽視了勞動批判的真正目標是主體間相互承認的社會條件。他強調(diào),馬克思主義的真正內(nèi)核就是從為社會承認而斗爭的視角看待社會的發(fā)展。③Axel Honneth,The Fragmented World of the Social:Essays in Social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SUNY Press,1995)13.

沿著上述思路,霍耐特在《為承認而斗爭》中利用黑格爾早期的承認學說和米德的社會心理學,詳細闡述了個體身份形成和自我實現(xiàn)所需要的承認經(jīng)驗。在主體間相互承認的語境中,個體的勞動得到承認會有助于個體形成自豪感,而這是個體身份形成和自我實現(xiàn)的必要條件之一。相反,如果勞動成就無法得到應有的社會承認,個體會產(chǎn)生被貶低和被侮辱的感覺。④對個體自我實現(xiàn)所需要的三種承認形式的詳細闡述,可參見王鳳才:《蔑視與反抗》,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年,第164~181頁。因此,在這樣的分析框架中,勞動的解放意義只有在個體的自我實現(xiàn)層面才能得到辯護。很顯然,這種論證方式受到的最大質(zhì)疑是,個體的自我實現(xiàn)主張無法在社會再生產(chǎn)層面得到合理的辯護。即便得到他人承認的勞動為個體的自我實現(xiàn)提供了保障,但是遵循效率原則的社會化大生產(chǎn)為何要受個體自我實現(xiàn)原則的約束?霍耐特此時是無法回答這一問題的,主要原因是他在對承認的理解上,并沒有嚴格區(qū)分個體在規(guī)范意義上的承認訴求與具有社會建構(gòu)意義上的承認原則之間的差異。⑤例如門克準確地指出,霍耐特在論述自己的社會理論的“基本原理”時,還令人誤解地從個體的規(guī)范要求角度闡述了社會生活的再生產(chǎn):“社會生活的再生產(chǎn)服從于相互承認的律令,因為只有當主體學會從其互動伙伴的規(guī)范視角把自己看作是其社會的接受者時,他們才能達到一種實踐的自我關系。”(Axel Honneth,Kampf um Anerkennung,Frankfurt a.M.:Suhrkamp,2014,S.148.)Christoph Menke,“Das Nichtanerkennbare.Oder warum das moderne Recht keine Sph?re der Anerkennung ist,”Sozialphilosophie und Kritik,Rainer Forst,Martin Hartmann,Rahel Jaeggi und Martin Saar(Hg.),(Frankfurt a.M.:Suhrkamp,2009)S.88.因此,在勞動領域中為承認而斗爭的規(guī)范內(nèi)涵也是不清楚的,它到底是為了個體的自我實現(xiàn),還是社會再生產(chǎn)本身的規(guī)范要求?如果是前者,那么這種要求就可能是一種外在批判;如果是后者,霍耐特還必須在社會理論層面論證承認實踐構(gòu)成了社會的基本制度。

三、“社會理論轉(zhuǎn)向”之后對勞動解放的重新理解

在《為承認而斗爭》出版十年之后與南?！じダ诐傻臓幷撝?霍耐特清楚地區(qū)分了承認概念的兩種內(nèi)涵,并賦予第二種內(nèi)涵更重要的地位。一種是主體間的相互承認關系,這些水平的承認關系構(gòu)成了“主體的道德社會化”⑥Nancy Fraser/Axel Honneth,Umverteilung oder Anerkennung(Frankfurt a.M.:Suhrkamp,2003)S.204.,即個體只有在他人的各種承認中才能獲得自身身份和自我實現(xiàn)的前提保障。他認為這種意義上的承認是“人類的準先驗的興趣”,因而不會因歷史的發(fā)展而發(fā)生變化,是“人類學的常量”。⑦Axel Honneth,“Grounding Recognition:A Rejoinder to Critical Questions,”Inquiry:An Interdisciplinary Journal of Philosophy 45.4(2002):499-519.另一種是垂直意義上的“社會的道德整合”,即社會是“合法的秩序結(jié)構(gòu)”(legitime Ordnungsgefüge),能夠“在不同的層次上提供相互承認的可靠條件”⑧Nancy Fraser/Axel Honneth,Umverteilung oder Anerkennung(Frankfurt a.M.:Suhrkamp,2003)S.204.,這類條件是維系社會再生產(chǎn)的主要原則,它們賦予個體以社會性的存在,個體借助這些原則相互之間能獲得某種程度上的承認。在后來建構(gòu)批判的社會理論中,后一種承認內(nèi)涵變得更具重要性。①參見Heikki Ikaeheimo,Anerkennung(De Gruyter,2014)S.154-162.不過Heikki Ikaeheimo并不認為霍耐特清楚地區(qū)分了這兩種,認為這兩種承認構(gòu)成了霍耐特作品中“未表達出的內(nèi)在問題”(S.155),霍耐特最后在《自由的權(quán)利》中試圖借助“規(guī)范重構(gòu)”的方法來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現(xiàn)實,其實是放棄了前一種承認概念。確實,在2019年霍耐特出版的《承認》一書中,他也沒有從人類學,而是從社會本體論的角度展開分析黑格爾的承認概念,參見周愛民:《再回到黑格爾的承認理論》,《世界哲學》2020年第4期。

在承認理論的“社會理論轉(zhuǎn)向”②Axel Honneth und Luc Boltanski,“Soziologie der Kritik oder kritische Theorie?Ein Gespr?ch mit Robin Celikates,”Was ist Kritik,Rahel Jaeggi und Tilo Wesche(Hg.),(Frankfurt a.M.:Suhrkamp,2009)S.97.之后,霍耐特對社會領域所遵循的規(guī)范原則也悄悄作了改動。在《再分配,還是承認?》中,社會勞動領域中所遵循的原則已不再是《為承認而斗爭》中的“團結(jié)”,而是“成就原則”(Leistungsprinzip)。他認為,在新出現(xiàn)的資產(chǎn)階級社會中,社會對個體的評價已經(jīng)不再依據(jù)其出生和地位,而是“在工業(yè)組織的勞動分工中所帶來的個人成就”,③Nancy Fraser/Axel Honneth,Umverteilung oder Anerkennung(Frankfurt a.M.:Suhrkamp,2003)S.166.也就是說,個體的勞動本身已經(jīng)成為社會尊重的主要來源。在此分析思路中,勞動沒有得到尊重或者沒有得到應有程度的尊重,都會被視作違反了成就原則,個體就能以此原則來反對不公正的對待。由于個體的成就在市場經(jīng)濟中主要是通過收入來體現(xiàn)的,個體收入的高低其實就在量上反映了社會承認的多少。因此,霍耐特認為,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再分配問題可以通過承認理論來解決。

那么什么樣的勞動應該算作個體的成就,或者相比其他勞動應得到更多的社會承認?霍耐特在此看到了成就原則中可能包含“影響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④Nancy Fraser/Axel Honneth,Umverteilung oder Anerkennung(Frankfurt a.M.:Suhrkamp,2003)S.174.例如對智力勞動的高度評價,以及對女性的生育和家庭勞動的忽視,等等。由于這些歧視性的價值評價包含在成就原則中,因此很難說成就原則是主體間的相互承認原則。此外,成就原則的副作用不僅是其中包含著意識形態(tài)因素,而且它本身就會帶來勞動者競爭的加劇,造成勞動者為了在成就評價中脫穎而出不斷加快勞動節(jié)奏,從而最終造成人與人之間因加速產(chǎn)生的新異化現(xiàn)象。⑤Hartmut Rosa,“Von der stabilen Postion zur dynamischen Performanz,”in Sozialphilosophie und Kritik,Rainer Forst,Martin Hartmann,Rahel Jaeggi und Martin Saar(Hg.),(Frankfurt a.M.:Suhrkamp,2009)S.655-670.試圖通過成就原則來說明勞動的解放潛力,也會忽視霍耐特自己曾經(jīng)指出的成就原則所具有的社會控制一面,即它是資產(chǎn)階級分化工人反抗的一種手段。最后,僅憑成就原則根本無法說明當代工人圍繞最低工資以及改善勞動環(huán)境的抗爭。就如霍耐特所承認的,現(xiàn)代基本福利權(quán)利的引入,無法在成就原則內(nèi)部得到說明,只能被視作人們圍繞法律權(quán)利平等所做出的斗爭的產(chǎn)物。⑥把成就原則與個體的收入相掛鉤也會造成它與個體的社會權(quán)利相沖突,see Hans-Christoph Schmidt am Busch,“Can the Goals of the Frankfurt School be Achieved by a Theory of Recognition?”,ed.Hans-Christoph Schmidt am Busch and Christopher F.Zurn,The Philosophy of Recognition(Lexington Books,2010).總之,盡管霍耐特試圖從現(xiàn)代勞動背后的規(guī)范原則出發(fā)為勞動解放斗爭辯護,但是他所尋找到的成就原則無法充分說明現(xiàn)實社會中工人圍繞勞動問題所發(fā)動的諸多斗爭。

在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之際,霍耐特發(fā)表了《承認與勞動:一個重新界定的嘗試》一文,試圖重新修正對勞動解放的理解,以便能夠更加合理地在社會理論層面關注到被忽視的勞動者的諸多抗爭經(jīng)驗。在文中,他首次正面回應了哈貝馬斯關于發(fā)生學錯誤推論的反駁。他承認哈貝馬斯的反駁是正確的,不過他還是堅持認為對反抗經(jīng)驗的合理性論證不能通過導向話語論辯來完成,而需要在社會再生產(chǎn)中找尋。在此,他堅持了早年對哈貝馬斯社會理論的批判,認為市場經(jīng)濟體系并非僅僅通過系統(tǒng)整合的方式完成自身的再生產(chǎn),它還需依賴一定的道德規(guī)范,這些道德規(guī)范是社會團結(jié)的紐帶,發(fā)揮著社會整合的作用。既然市場經(jīng)濟的再生產(chǎn)需要依賴一些道德規(guī)范才能發(fā)揮正常的功能,那么這些規(guī)范就具有合理的規(guī)范效力,社會批判者就可以利用這些規(guī)范來批判市場經(jīng)濟活動對這些規(guī)范的違背或偏離。⑦在《自由的權(quán)利》一書中,霍耐特把這種論證方式稱作“規(guī)范的功能主義”論證(Axel Honneth,Das Recht der Freiheit,Berlin:Suhrkamp,2011,S.332-333)。沿著這樣的思路,他調(diào)整了理解勞動解放的視角,認為不能再聚焦于勞動活動本身挖掘規(guī)范標準,而應在勞動的組織形式中挖掘。既然勞動的組織形式能被視作社會整合的媒介,那么該組織形式中內(nèi)在包含的有利于社會整合的規(guī)范標準就可以被視作批判的規(guī)范標準。

需要說明的是,霍耐特選擇上述論證思路不僅是出于對哈貝馬斯社會理論的批判,而且主要是出于方法論層面的考慮。在此,他明確提到了勞動批判應該遵循內(nèi)在批判的方法。①筆者曾撰文指出內(nèi)在批判是批判理論“家族相似性”的重要方面,并論證霍耐特在《自由的權(quán)利》中所使用的“規(guī)范重構(gòu)”方法其實就是內(nèi)在批判(周愛民:《論批判理論的“家族相似性”:從內(nèi)在批判的視角看》,《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19年第5期),當時沒有發(fā)現(xiàn)霍耐特早在這篇論文中就明確使用“內(nèi)在批判”(immanent Kritik)這個概念,這一發(fā)現(xiàn)更加增強了筆者的推斷。簡言之,所謂的內(nèi)在批判就是指批判的合理性標準要內(nèi)在于被批判的對象之中。在他看來,所設想的勞動方式如果不同時是社會生產(chǎn)中的普遍要求,那么就不能被用來評價社會化的生產(chǎn)活動,否則這種批判就是單純的外在批判,例如利用手工勞動或美學實踐來批判資本主義的社會生產(chǎn)就是外在批判。沿著內(nèi)在批判的思路,霍耐特梳理了黑格爾和涂爾干對現(xiàn)代市場經(jīng)濟的理解,認為他們的理解包含了可供借鑒的洞見。

依霍耐特看,黑格爾和涂爾干的核心洞見是提供了一套與自我調(diào)節(jié)的市場學說完全相反的解說。他們的核心貢獻在于看到了現(xiàn)代市場經(jīng)濟其實必須依賴一些道德規(guī)范前提才能正常發(fā)揮其功能。黑格爾在新興的勞動力市場體系中看到了它必須滿足兩個條件,才能得到勞動者的規(guī)范認同。第一個條件是,由于每個人都愿意限制自身的欲望參與到滿足他人需求的勞動中,因而每個人可以合理地要求勞動所得應滿足其基本的生計需要。第二個條件是個體勞動對共同體福祉的貢獻應能夠獲得普遍的承認,因此對個體勞動的安排要具有一定的復雜度,不能讓勞動者在看待其勞動時感到微不足道、可有可無。這兩個方面的規(guī)范要求雖然能夠為很多工人運動提供規(guī)范支撐,但是卻無法揭示資本主義勞動世界中的很多其它弊病。例如,當代工人的一個核心體驗,即勞動內(nèi)容的空洞化和無意義性就無法在黑格爾所揭示的規(guī)范要求中得到解決?；裟吞卣J為直到涂爾干那里,該問題才得到了更為內(nèi)在的解決。與黑格爾一樣,涂爾干也是從社會整合的視角看待資本主義世界的勞動分工體系。他超越黑格爾的地方在于為個體勞動所必要的形式提供了標準。涂爾干看到,勞動關系若要成為社會團結(jié)的媒介,個體勞動對共同福祉的貢獻不光要得到社會的承認,而且還要能被個體看出它與其它社會必要勞動之間的意義關聯(lián)?；谶@樣的規(guī)范要求,個體就能內(nèi)在地批判那些把勞動者長期固定在某個零碎的和重復的操作崗位上的勞動安排。

最后,霍耐特也注意到上述內(nèi)在的規(guī)范要求并沒有在現(xiàn)實層面發(fā)揮應有的作用,資本主義的勞動市場并沒有朝向滿足這些規(guī)范要求的方向發(fā)展。為了澄清這個問題,他利用了哈貝馬斯的術語,認為這些規(guī)范是勞動組織中的“反事實的有效性基礎”(kontrafaktische Geltungsgrundlage),它們是理解和接受新的市場經(jīng)濟的意義的前提條件。因此,它們的有效性并沒有因事實上的失靈而消失。它們構(gòu)成了背景性的資源,人們可以訴諸它們來批判資本主義社會不合理的勞動組織方式。

四、評 論

自從霍耐特從社會整合的視角出發(fā)來為勞動解放提供規(guī)范性基礎后,他就沒有再改變對勞動解放的理解了。在此視角中,勞動的組織方式成為關注的焦點。勞動組織被視作勞動者們“成就交換”的產(chǎn)物,因此那些不公正對待個體勞動成果、個體勞動沒有得到相應的承認以及勞動內(nèi)容的空洞化等現(xiàn)象,都被視作違背成就交換背后的規(guī)范要求?？梢哉f,從社會理論的視角中挖掘現(xiàn)代勞動市場體系內(nèi)部的規(guī)范,進而為各種勞動批判奠定規(guī)范基礎的做法,確實具有很強的說服力,而且也能解釋現(xiàn)實中廣泛的勞動批判運動。盡管如此,筆者認為霍耐特的論證方式也存在局限,而這樣的局限無法在其理論內(nèi)部得到彌補,主要原因是他不合理地排除了基于勞動行動本身挖掘批判的規(guī)范性基礎的嘗試。其實,基于個體勞動活動本身的視角與基于勞動的組織形式的視角之間并非是非此即彼的關系,兩者需要相互結(jié)合才能充分地挖掘當代的各種勞動批判中蘊含的解放潛能。例如,從個體勞動活動本身來看,高強度和高節(jié)奏的勞動、長期單純的機械重復勞動,以及完全服從命令的服務性勞動等等,這些勞動顯然會影響勞動者的身心健康,而這種影響不能完全通過勞動組織形式滿足其包含的有利于社會團結(jié)的規(guī)范性要求得到消除。因此,僅憑勞動的組織形式來澄清勞動解放的規(guī)范內(nèi)涵就會忽視這些勞動批判背后所蘊含的合理內(nèi)核。

對于霍耐特來說,合理的做法應該是澄清自己的社會承認理論框架如何能夠容納基于個體勞動活動的研究路徑?？上У氖撬]有直接從事這方面的探索。在當代的社會理論研究中,已有不少學者致力于填補這樣的理論空白,例如,J.P.德蘭蒂利用C.德約爾關于“勞動的心理動力學”(psychodynamics of work)的長期研究成果指出,在真實的勞動過程中,身體與物的維度對于主體身份的形成具有建構(gòu)作用,因此它們應當成為批判的社會理論的關注對象。①Jean-Philippe Deranty,Repressed Materiality:Retrieving the Materialism in Axel Honneth's Theory of Recognition,eds.Jean-Philippe Deranty,Danielle Petherbridge et al.,Recognition,Work,Politics:New Directions in French Critical Theory(Leiden:Brill)136-163.盡管該思考路徑具有重要的意義,能夠彌補霍耐特主體間性承認理論對身體和物的維度的忽視,但是站在霍耐特承認理論的立場上,仍然會存在這樣的問題:它們是否能被納入到霍耐特對勞動解放的思考中?T.波士頓注意到了該問題,不過他給出了否定的回答,認為德蘭蒂的嘗試只是澄清了個體與勞動對象之間需要特定的承認關系,而霍耐特主張的是主體間性的承認關系,因此這兩種承認行為存在概念的鴻溝。②Timothy Boston,“New Directions for a Critical Theory of Work:Reading Honneth Through Deranty,”Critical Horizons 19.2(2018):111-124.波士頓的反駁是有問題的。這兩種承認關系在概念上的鴻溝只有在主體性如何形成的問題上才存在。主體性究竟只需依賴主體間性的承認,還是同時也需依賴對物的承認才能形成,對該問題的不同回答確實會形成相互排斥的主體性理論。但是,霍耐特對勞動解放的重構(gòu)已經(jīng)不再基于人類學的主體性理論,而是基于社會理論的視角,即從社會整合如何可能的視角出發(fā)談論勞動批判的合理性了。從該視角出發(fā),依然可以把勞動的身體與物的維度納入其中考慮,因為就如M.安格拉所指出的,它們也是提升社會生產(chǎn)質(zhì)量的必要前提。③Marco Angella,“Work,Recognition and Subjectivity:Relocating the Connection between Work and Social Pathologies,”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Theory 19.3(2016):340-354.

因此,霍耐特基于內(nèi)在批判的考慮否定個體勞動的研究路徑是站不住腳的。不過,他的擔憂也是有道理的。因為在多樣化勞動行動共存的當今,基于某些具體勞動行動本身挖掘其規(guī)范要求,總會面臨這些規(guī)范要求是否具有普遍性的質(zhì)疑。要解決這樣的兩難,一個可供選擇的路徑就是挖掘一般意義上的“勞動”概念中所包含的規(guī)范內(nèi)涵,然后利用所挖掘出的規(guī)范內(nèi)容去內(nèi)在地批判當今各種不合理的勞動組織方式。在霍耐特最新的文集《我們的自由的貧困》中,他嘗試性地給出了勞動的一般定義,“只有那些對于社會的物質(zhì)和文化的再生產(chǎn)并且因此在更廣泛的價值創(chuàng)造中有所貢獻的勞作,才能被評判為‘勞動’”。④Axel Honneth,Die Armut unserer Freheit(Berlin:Suhrkamp,2020)S.220-221.但是,把勞動理解為社會必要勞動會遇到這樣的難題:什么樣的勞動才是社會再生產(chǎn)所必需的勞動?處于不同歷史文化背景中的人們對該問題的回答顯然不盡相同,那么這個界定就僅僅具有形式上的普遍性,從而很難為具體的勞動批判提供令人信服的批判標準。

總之,霍耐特對勞動解放學說的長期關注與重構(gòu),不僅反映出他在不同時期對承認概念的不同理解,也反映出批判理論傳統(tǒng)在此方面所堅守的原則,即勞動的解放訴求應該內(nèi)在于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各種勞動行動與勞動組織之中。從早期聚焦于勞動者在生產(chǎn)過程中的抗爭活動,到人類學承認框架中關注勞動與自我實現(xiàn)的關系,再到社會理論框架中關注勞動與社會整合的關系,霍耐特的不同嘗試都是試圖澄清勞動者對不合理勞動方式的批判其實并不需要借助外在的宗教或文化傳統(tǒng)來為自身正名,只需要憑借現(xiàn)代勞動本身中所內(nèi)在蘊含的規(guī)范要求即可。他在不同時期的嘗試或多或少都面臨一定的理論困難,對這些困難的反思推動著他在此領域進行不斷耕耘。受其研究成果的啟發(fā),當代諸多批判理論家開始關注勞動解放的問題,并且提出了許多極具啟發(fā)的洞見。對這些真知灼見的整理與反思,既能推動批判理論的發(fā)展,又能助力于勞動解放研究在國內(nèi)學界的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