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朗
浙江金融職業(yè)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社會生活中存在著各種利益與價值沖突,而法律適用也應當遵循人類社會的普遍價值共識,但近年來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及清償是民法價值判斷中爭議較大的問題之一。從立法角度,借由法律和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來看,其中的價值取向經(jīng)過了變遷。
以業(yè)已廢止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為例,從1980年發(fā)布到2001年修正,明確規(guī)定了夫妻共同生活所負債務應當共同償還。而2003年,基于社會生活中出現(xiàn)了較多的“假離婚、真逃債”現(xiàn)象,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已廢止),第二十四條基于“保護債權人利益”的考慮,規(guī)定婚姻存續(xù)期內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對外所負債務應認定為共同債務。[1]這一規(guī)定著重強調承擔債務的難度較大。
到了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的補充規(guī)定》(已廢止)中進一步明確:“與第三人串通、虛構的債務”和“賭博、吸毒等違法犯罪所負債務”不應被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大幅度重構了夫妻共同債務認定及舉證責任的分配規(guī)則,將共同債務主要區(qū)分為三類:共簽共認之債、家事代理之債和債權人舉證之債。這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未舉債配偶的合法權益,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延續(xù)了上述立法的價值取向,將具體規(guī)則整合后呈現(xiàn)在第一千零六十四條中。
實踐中夫妻共同債務糾紛的成因復雜,舉證難度較大,現(xiàn)以“金融借款合同糾紛”為研究對象,以“夫妻共同債務”為爭議焦點,檢索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2020年1月至2021年6月的二審裁判文書,抽取其中的110篇逐案分析,作為研究基礎。分析結果顯示,銀行上訴案件57個,客戶上訴案件53個;其中二審法院改判案件43個(由個人債務改判為夫妻共同債務的案件26個,由夫妻共同債務改判為個人債務的案件17個);二審最終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案件62個,認定為個人債務的案件48個。由上述數(shù)據(jù)進一步分析可知,此類案件二審改判率高達39%,某種程度上也印證了法院的裁判尺度不一?,F(xiàn)以上述裁判文書為研究對象,具體分析夫妻共同債務的司法認定標準與難點。
《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四條將合意性債務區(qū)分為“夫妻雙方共同簽名”與“一方簽名后另一方追認”兩種類型,上述規(guī)則看似清楚明晰,但在司法實踐中也存在著認定爭議。
金融借款業(yè)務流程復雜,從借款人申請到貸款發(fā)放,作為書面合同組成部分的各類文件常見形式為:基礎信息采集表、申請表(書)、借款借據(jù)、授信協(xié)議、貸款核準通知書、最高額借款合同、個人擔保貸款合同、抵押借款合同、同意抵押聲明、夫妻承諾書等。金融機構在操作流程中,就何時在何類文件且以何種程序進行夫妻共簽并不統(tǒng)一,絕大部分并不是直接在借款合同上簽名,而是以配偶在申請表、夫妻承諾書、同意抵押聲明,甚至基礎信息采集表等輔助文件上簽名、捺印的形式來完成共簽。在河北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某支行與路某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廣發(fā)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某分行與施某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等多個案件中,法院均認定,輔助性文件上配偶簽名的作用為債務知情而非同意,因配偶未在借款主合同上簽名,故而不構成共同借款人,相應貸款也非夫妻共同債務。此外,因金融機構相關文件中涉及配偶共同承擔債務意愿條款的表述文字的不同,亦有法院將在輔助性文件上簽名的配偶認定為是保證人、抵押人等。
在所分析的二審裁判文書中,有許某與廣發(fā)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某分行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等9個案件,因被認定為非配偶本人的簽名而最終成為借款人個人債務,占個人債務判決數(shù)量的19%。雖然在相關案件中,部分金融機構可以舉證證明配偶從借款行為中獲益,但由于經(jīng)辦人的重大過失未嚴格執(zhí)行面簽制度,客觀上導致法院認定債權人因無法證明配偶知情或具備共同舉債意思而導致敗訴。
在共簽存在瑕疵情形時,債權人若能舉證證明借款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或用于共同生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法院應如何裁判?這既是法律適用問題,亦是利益衡量與價值判斷問題。個人認為可參考未共簽情形,適用債權人舉證之債的相關規(guī)定進行裁判,而不宜因金融機構經(jīng)辦人的過失就直接認定該借款為個人債務。
除在金融機構合同文件上共簽之外,配偶事后追認表示愿意和借款人共同承擔債務的情形也客觀存在,然而司法裁判所認可的事后追認方式也存在差異,常見的構成“共同意思表示”的情形包括:
1.未舉債配偶償還部分借款或利息。在郝某與河北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某支行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中,法院就配偶在借款人死亡后通過支付寶支付利息260元的行為并結合微信聊天記錄等其他事實認定該筆借款為夫妻共同債務。但在中信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某分行與楊某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中,配偶雖然五次通過現(xiàn)金、自己或他人賬戶向借款人賬戶轉賬,用于償還貸款,但法院最終認可了配偶“還款目的是盡快辦理房產(chǎn)過戶手續(xù),而非對借款行為追認”的觀點,強調債務的加入應以明示的方式作出,將該筆借款認定為個人債務。
2.未舉債配偶名下銀行賬戶轉入借款,或與借款人賬戶有頻繁或大額轉賬。在陳某與廣發(fā)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某分行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中,配偶未在申請表上簽名,但借款人將絕大部分貸款金額轉入配偶名下的銀行賬戶,雖然有證據(jù)顯示該銀行卡由借款人使用進行證券交易,但法院最終認定“將名下銀行卡、證券賬戶交付借款人支配”是配偶的授權行為,應視為夫妻共同意思表示。而在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某支行與何某、祝某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中,銀行雖然提供流水證明借款人與配偶賬戶交易頻繁,但配偶質證銀行卡一直是借款人在使用,法院也從交易內容上認定相關賬戶的流水不能證明配偶使用了案涉貸款,最終認定該筆貸款為個人債務。
以上大相徑庭的裁判結果實質上是各種利益與價值沖突的體現(xiàn)。此外,未舉債配偶以個人或夫妻共同財產(chǎn)為貸款設定抵押,在離婚協(xié)議中確認承擔相關債務等行為亦可能被推定為有共同舉債的意思表示;但在司法實踐中,法官自由裁量空間較大,釋法尺度并不統(tǒng)一。
《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條規(guī)定了夫妻之間的家事代理權,而第一千零六十四條也規(guī)定,配偶一方以個人名義為家庭生活需要所負債務是夫妻共同債務。就家庭生活需要的范圍而言,最高人民法院在2018年答記者問時曾提到,可參考國家統(tǒng)計局的八大類家庭消費項目(具體為食品、衣著、醫(yī)療保健、家庭設備用品及維修服務、文娛教育及服務、交通通信、居住、其他商品和服務),實踐中因為各地經(jīng)濟水平與社會生活習慣差異較大,如果在立法中列舉具體的消費類型既不現(xiàn)實,也無法涵蓋復雜多樣的實踐狀況。部分省、市的高級人民法院基于當?shù)氐膶嶋H情況,也出臺了一些具體規(guī)定指導相關案件審判。綜合上述規(guī)定和110個裁判文書,分析可知在司法實踐中在認定是否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時主要考量以下因素:
1.借款用途:借款合同中常見的用途包括:購房、裝修、購車、購買家私(具)電器、個人消費、生產(chǎn)經(jīng)營等。
2.借款金額:單筆或對同一債權人舉債金額總額,上述借款與舉債時家庭收入狀況、常見消費形態(tài)是否合理匹配等。
3.借款發(fā)生時間、持續(xù)時長、借款頻率、次數(shù)、在其他金融機構是否存在借款等。
1.夫妻雙方各自基本狀況:年齡、職業(yè)、身份、收入、財產(chǎn)、消費習慣、有無不良嗜好、犯罪記錄等。
2.家庭狀況與夫妻關系:家庭成員人數(shù)、夫妻關系是否安寧(有無分居或離婚訴訟)、夫妻共同體中對另一方的依賴性等。
債權人是否已盡謹慎注意義務,是否存在重大過失(知道或應當知道債務發(fā)生于夫妻關系不安寧期或債務人負債累累、信譽不佳)等。
當?shù)亟?jīng)濟水平與一般社會生活習慣等。
法院在個案審理過程中需查明事實,充分考量上述因素后進行裁判,但在有限審判資源與較短審理時限的客觀約束下,加上傳統(tǒng)觀念中夫妻雙方基于婚姻理想期待的利益與責任綁定,以及家庭生活的私密性、財產(chǎn)關系的隱蔽性,任何一方的舉證難度都較大。
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內,夫妻一方超出日常生活需要以個人名義舉債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但債權人能夠證明該筆債務用于夫妻家庭共同生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或基于雙方共同意思表示的除外。上述債權人舉證之債的核心為“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與“債權人證明”。
就是否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而言,是一個事實認定問題,按照“誰主張,誰舉證”原則,當事人對自己提出的主張應提供證據(jù)。在司法實踐中,債權人一般會主張借款未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但債務人配偶往往會提出相反觀點。如何舉證,以及一方未舉證或雙方均未舉證時,法院如何認定,從現(xiàn)有司法裁判來看,法官的自由裁量空間較大。而基于這一基本事實的不同認定會直接導致適用不同的法律,進而影響裁判結果。
從現(xiàn)有裁判文書分析可知,大額舉債被法院認定為夫妻共同生活債務的常見類型為:購買房屋或車輛、支付未成年子女的大額教育費用、支付一方或未成年子女的重大醫(yī)療費用、為承擔贍養(yǎng)義務而支付的費用等。而被法院認定為“夫妻共同經(jīng)營債務”的常見類型為:配偶無業(yè),用于農(nóng)村土地承包經(jīng)營或個體經(jīng)營;配偶在公司任職或者為公司股東等。但金融機構相關借款書面文件上所顯示的借款用途常常與實際使用狀況不符,因此相關事實的認定又回到舉證責任分配問題上。
以包某與平安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某分行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為例,銀行通過提交裝修合同及委托支付授權書(授權書上載明的收款人賬戶為裝修公司法定代表人個人賬戶)舉證,證明該筆貸款用于家庭共同生活。但借款人配偶亦舉證質證,所涉房屋的基本情況證明未使用案涉貸款進行裝修,法院最終認定銀行完成了貸款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的舉證責任,涉案債務為夫妻共同債務。但在張某與平安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某分行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中,法院卻認為銀行僅舉證證明“已審查借款人提供的裝修合同且根據(jù)借款人指示放款至裝修隊劉某賬戶”,但對于“貸款是否流向借款人與配偶處,是否用于約定房屋”等未充分舉證,但配偶已通過提供案涉房屋在借款前后裝修狀況基本一致的照片完成了舉證責任,案涉貸款最終被認定為個人債務。
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及清償關系到個人切身利益,家庭與社會和諧,其中的倫理屬性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忽視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第三人的合法權益與市場經(jīng)濟的交易安全應得到充分重視,機械地將夫妻視為一個不可分的共同體已經(jīng)不合時宜[2],夫妻債務認定規(guī)則應伴隨著利益衡量的發(fā)展變化而不斷調適[3]。首先,應理性認識舉證規(guī)則的司法效用,合理分配舉證責任,加大對債務用途與配偶受益情況的實質審查力度,避免過度依賴舉證責任處理案件。其次,厘清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與其他法律規(guī)制的邊界,如“合同相對性原則”,保證新法與舊法、上位法與下位法、特別法與一般法關系中,效力優(yōu)先規(guī)則的適用。再次,細化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guī)則。在現(xiàn)有《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的基礎上,通過司法解釋、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性案例等多種形式進一步細化家事代理、大額舉債共簽、舉證責任分配規(guī)則的內容,提高法院釋法過程中合法性與合理性的統(tǒng)一,引導同案同判。最后,也要從社會層面加大對夫妻共同債務規(guī)則價值內涵的宣傳:夫妻任何一方不能僅享受舉債帶來的共同利益而不承擔應盡的責任與義務,每個人在社會生活中都具備多重角色,唯有平衡債權人與舉債人配偶的正當利益,方能維護社會秩序的和諧穩(wěn)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