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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瘋子侯

      2022-11-19 08:30:21程韜光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2年6期
      關鍵詞:猴山國軍瘋子

      程韜光

      一將成,萬骨枯?!昂锿酢背錾剑匮菔Ы滞?;國軍遭襲,血染桐木嶺。槍林彈雨,擊碎青云之夢;裝瘋賣傻,難贖投敵之過。以猴易妻,聞所未聞;矢志守墓,痛定思痛。忠骨入土,良知可安?

      “耍猴的,給我站住!”延陵鎮(zhèn)稅務所的侯得山從街頭追來,“我要你的猴!”

      沒有人能擋住這個瘋子!他頭戴無檐草帽,肩背厚實,上身只穿一件破爛背心,露著肋骨處一道泛著紅光的長疤,腰間夸張地扎著一條兩寸寬的生牛皮帶,捆著一條幾乎看不清顏色的粗腿軍褲,未系鞋帶的軍用大頭皮靴為他的奔跑伴著“嗒嗒嗒——”的節(jié)奏。

      炸雷般的聲音砸向正要轉身離去的耍猴人。“要你的猴!”在豫西的俗語中,也包含著“讓人難看”的意思。故而,街上眾人不由得將目光投向可憐的異鄉(xiāng)人。這人中等身材,四十多歲,模樣不丑,尤其是那雙眼睛,透著一股硬氣。

      “完了,一看就是犟脾氣!”一老者走近,暗暗地為耍猴人捏把汗,“你怎么惹上瘋子侯了?”

      瘋子侯大名侯得山!老革命,新野人。由于解放鄧縣時頭部中彈,傷了神經,神經病了,就瘋了!大家就叫他“瘋子侯”,這個綽號侯得山似乎很在乎,他曾放過話,不允許耍猴人踏上延陵街半步,誰來誰倒霉!顯然,這個壯實的耍猴人不知道深淺,他來到延陵街時,還把锃亮的小銅鑼敲得脆響。

      “正割資本主義尾巴呢!”面善的老者不愿看到耍猴人受難,就好心勸道,“你趕緊跑吧,去年,瘋子侯把一個耍猴人打得慘吶!”

      “為啥?猴子的尾巴也要割?”耍猴人要么見過世面,要么有點兒軸,“我耍猴是讓革命群眾有個樂子,又不收錢,哪來的資本主義尾巴?”抬頭看一眼遠處街頭正向自己奔來的瘋子侯,他嘴角輕挑,嘟囔道,“沒國法了?”

      “瘋子的眼里還有國法?”見此人執(zhí)拗,老者勸道,“前幾天,我可是親眼看見他動手打人?!?/p>

      耍猴人聽著,臉上的表情也沒啥變化,漫不經心地說:“我知道他,他叫侯得山,年輕時耍過猴,后來瘋了!”看著老者張大的嘴巴,他懶得解釋,仰起頭,又不屑一顧地看著正在奔來的瘋子侯,“來得好,我正要和你算賬呢!”

      老者有些著急,壓低聲音勸道:“前幾天,我可是親眼看見他打了新來的公社書記,還差點兒奪了派出所所長的槍?!?/p>

      老者說的這事曾轟動延陵街。

      那天,瘋子侯上街“視察”,之所以說“視察”,是因為他雖不是稅務所所長,卻是所里三個人中唯一的國家正式干部,據說是老八路,級別比縣領導都高。他總是一大早上街,雖瞪著牛眼隔三岔五地高喊幾聲“割尾巴了”,明眼人卻發(fā)現他幾乎沒收過什么稅,更沒罰收過什么東西。那些偷偷在街上兜售幾把青菜、幾只雞苗的農婦,只要和他說幾句葷素笑話,他抬抬手,也就過了。至于去年挨打的耍猴人,賣假藥不說,還說什么“稅官是睡官”,一語雙關,讓侯得山頓時發(fā)了瘋病——開打!

      公社新來的書記姓鐵,名國立,部隊營長轉業(yè)。剛來的那天,鐵國立恰好就被“視察”延陵街的瘋子侯給撞上了。

      鐵國立來延陵公社上任,不讓縣里領導送,也不讓縣里通知延陵公社派人接。他剛學過毛主席的“老三篇”,尤其對反對官僚作風很上心。他提著那只隨身多年的大號公文黑皮包,坐著縣里開往延陵公社的早班客車,上任延陵。

      剛走到延陵街鐵國立就覺得有些餓了,他折身來到街上唯一的國營食堂坐下,拿出夠自己吃的糧票菜票,在別人艷羨的目光中,取過白饃和一碗含著幾塊肥肉的大鍋菜,再從皮包里拿出灌在軍用水壺中的烈酒,獨斟獨酌。

      酒足飯飽之后,初夏正午的陽光使他昏昏欲睡。迷糊之中,他見對面不遠處有一茅廁似的低矮鋪子,寫著“鐵”字,頓生親切,便頭重腳輕根底淺地折進鐵鋪,一泡熱尿就澆滅了王鐵梅剛剛升好的爐火。

      王鐵梅是延陵街有名的“鐵姑娘”,為了女承父業(yè)的打鐵事業(yè),年齡三十好幾,一直未婚。她雖說潑辣,但畢竟還是未嫁的姑娘,不由羞怒不已,一巴掌將鐵國立打了個趔趄。

      鐵國立頓時酒醒,這不是茅廁?他的臉膛立馬羞紅,丟大人了!他使勁晃了晃腦袋,睜眼一看,面前竟站著一個虎視眈眈的女子,齊耳短發(fā),叉腰瞪眼。鐵國立一個激靈,不能在女人面前認,馬上想起自己是剛來上任的書記,怒道:“我是延陵公社新來的鐵書記?!痹捴姓抑_階下,“這抓革命、促生產的前沿重地也太簡陋了!”

      王鐵梅十幾歲便跟著父親在延陵街上為生產隊打造農具,見多識廣,一聽說是新來的書記,看此人面相和打扮不像有假,再看他手中的大號公文包上還燙著“為人民服務”的字樣,頓時忘了他剛才撒尿的事,便將已經揚起的巴掌輕輕落下,瞥眼看下身邊的火爐,嗔怪道:“馬上要割麥了!這爐火滅了,等會兒還咋給生產隊打鐮?”

      “打臉?”鐵國立雖說還有些懵愣,不過見王鐵梅有點兒膽怯,也就裝作忘了撒尿的事,整了整褲子,摸了摸有些腫痛的臉,“生產隊要臉,公社就沒臉了?”他喘了一口粗氣,“我這才到延陵公社上任,你應該鼓掌歡迎,而不是巴掌打人!”

      “那你也打我一巴掌?”聽這口氣,王鐵梅已經知道闖禍了,不由怔了怔,直直地看著鐵國立,“我不怕疼!”

      “打人是犯法的!”鐵國立提高些聲音,“再說了,我是公社書記,要打也是打階級敵人、反革命分子!”見王鐵梅退了一步,他已經完全占了主動,“這事,我讓派出所來處理!”

      “我家數代貧農!”王鐵梅一聽說要把自己當作階級敵人,有些心怯,“再說,你又沒說你是書記,你臉上也沒寫著書記……”一急就想哭,“我給你賠禮還不行嗎?”

      王鐵梅一哭,鐵國立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有些過分,就說:“都是革命同志,就是個誤會嘛!”心中的氣一順,再看王鐵梅也就覺得長得順,有巾幗英豪之氣,又有梨花帶雨的女兒狀,不由掏出手帕,伸手過來,要為她揩淚……

      這一幕恰好被“視察”至此的瘋子侯所見。瘋子侯頓時熱血上涌,英雄主義油然而生,飛身過來,一巴掌印在鐵國立依然腫脹的臉上。

      “反了,反了!”酒醒后的鐵國立徹底被激怒,“來人!給我抓反革命分子!”

      派出所所長杜淳占那天也不順。只聽縣里說公社的新書記今天來報到,但啥時候到,誰也不清楚。所以,一大早他便隨著公社的主任、副書記、民政所長、財政所長、稅務所長等一干人去接新來的書記,一直等到中午過了飯點,也沒接到,便跨上三輪摩托車,先回街上的牛肉館喝湯,正喝著,就聽見斜對面鐵匠鋪里傳來“抓反革命分子”的聲音。革命的警惕性讓他像彈簧一樣蹦起身來,革命的職業(yè)性讓他抓緊腰間的短槍,飛奔而來。

      正氣凜然的老公安杜淳占一邊在街上的人群中蹚開一條道,一邊嘀咕道:“鐵梅呀鐵梅,你這也太不給我面子!竟敢窩藏反革命分子?這要是被新來的鐵書記看見聽見,如何是好?”杜淳占硬著脖頸直抵鐵匠鋪的深處,眼睛一黑,迎頭撞上侯得山。

      “老杜,把他給我抓起來!”瘋子侯也是奇怪,好似瘋病被杜淳占撞走了似的,不但瘋狀不存,連表情也是嚴肅而認真的,“他敢調戲鐵姑娘!”

      鐵國立初至任地,腳跟還沒站穩(wěn),就連挨兩巴掌,心中火氣正大,指著杜淳占的鼻子就罵道:“杜淳占,你這個混蛋!延陵街的治安你是怎么抓的?還有國法嗎?”

      杜淳占年齡并不大,三十五六的年紀,眉毛粗重,細眼有神,寬臉上的幾顆麻子,為他平添幾分煞氣。他在縣里曾和時任武裝部干事的鐵國立一起開過會,也算老相識,見鐵國立滿臉通紅發(fā)腫,一身怒氣,頓時煞氣落地,亂了方寸,忙說:“我的好書記,我一直在公路上接你呢!誰知道你讓這個瘋子先接住了!”

      “敢叫我瘋子?”瘋子侯一見杜淳占好像與鐵國立是一伙的,惱了,又瘋了,伸手便來掏杜淳占腰間的槍。

      杜淳占一邊用手緊緊捂住腰間的槍,一邊退讓著,央求道:“侯老,侯老,你這是要犯錯誤的!使不得,使不得呀!”兩個人順勢扭在一起,又一起跌倒在鐵匠鋪里的干柴堆上。

      王鐵梅啥時候見過這陣勢?她“撲哧”一聲便笑了。她這一笑,鐵國立想起來了,這個瘋子肯定就是縣革委會馬主任說的那個老革命,雖說他是公社稅務所的一般職工,但資歷說起來嚇人,不能惹,也惹不起,便連忙擠出一絲笑,去拉起瘋子侯和杜淳占,說:“算了,算了,不打不相識!”

      “要打得讓你認識我!”瘋子侯站起身來,瞪著牛眼,還抓著杜淳占不放,“他哪怕是書記,也不能欺負鐵姑娘!”

      “侯叔,您誤會了,”王鐵梅過來拉住瘋子侯,“我是見了新來的書記,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啥?激動的淚水?”瘋子侯氣不打一處來,“我呸!沒出息!”對著鐵匠鋪里堆起的木塊踹去。

      “嘩啦啦——”倒塌的木塊差點兒埋住正倉皇起身的杜淳占。眼見著瘋子侯抱著腳疼得咧嘴,起身的杜淳占也就擠出笑,趕緊站在王鐵梅身后,說:“這可不怨我!”

      “趕緊帶侯老去醫(yī)院看看,”鐵國立酒意已去,鎮(zhèn)定下來,“不能再傷著腳了!”

      “我是銅頭鐵腿的老英雄!”瘋子侯咬牙切齒,“橫掃一切害人蟲!”

      聽瘋子侯又口出瘋語,鐵國立倒鎮(zhèn)靜,說:“好了,侯老,改天我請侯老喝好酒!”

      “喝好酒?”瘋子侯抱著腳看一眼鐵國立,覺得鐵國立身上還有些正氣,也就呵呵地說,“我等著,看你還敢耍花槍!”

      “侯叔,大家都是革命同志,”王鐵梅趁勢連忙蹲下身子,替瘋子侯揉著腿,“又不是階級敵人。”

      “改天我請侯老!”鐵國立見王鐵梅替他解圍,熱辣辣地看了王鐵梅一眼,“也請你!”折身向鐵匠鋪的后門溜去,邊走邊說,“鐵鋪也是抓革命促生產的重地,要好好修繕一下?!?/p>

      杜淳占也潦草地向瘋子侯拱了下手,說:“鐵書記請你的時候,我也參加?!壁s緊扭頭去追鐵國立……

      “兔崽子!我要收你們的稅!”瘋子侯沒頭沒臉地罵了句,見王鐵梅看著他們的背影在癡癡地笑,知道她沒吃虧,頓時覺得腳趾疼得鉆心,“哎喲喂——我是腳疼,不是腿,你要氣瘋我!”

      那年,瘋子侯正值青年,那時還叫侯得山,是新野“侯家班”的臺柱子。除了扮演折子戲里的“猴王”外,其養(yǎng)猴、耍猴的技藝得自家傳,聞名方圓數十里。瘋子侯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塾,有些學問,尤其是《三國演義》和劉伯溫的《郁離子》,他能倒背如流。機緣巧合,他又隨一個游僧學過猴拳心法,拳腳不弱,穿街過巷無人欺負。別人稱其“猴王”,他笑納綽號,暗以“猴王”自居,并從養(yǎng)猴、耍猴中,找到治人治世的道理。

      有一次,瘋子侯帶著徒弟侯黨國在猴山馴猴,以毛栗子為誘餌,以秋天不多見的毛桃為獎賞,輔以呵斥和鞭打,幾只小猴很快便能鉆圈、頂帽、撿錢,讓瘋子侯有些得意,自言自語道:“做得猴王,就做得了山大王。做得了山大王,就做得了丞相?!币娡降苡行┎幌嘈?,他也有耐心,就從《郁離子》中的僰人養(yǎng)猴說起……

      “說是居于西南的僰人,善于養(yǎng)猴。養(yǎng)成之后,為猴著上衣冠,教猴隨著音樂節(jié)拍跳舞。一日,僰人攜猴為川地一大戶人家表演,令人開懷。一孩童為自己不如猴子聰明而羞愧,甚而嫉妒,就想法讓猴子出丑。他將毛栗暗藏袖里,待宴席開張、猴子表演、眾人專心觀看之時,故作無意揮袖丟栗,毛栗滾落一地。猴子喜見愛物,扯掉衣冠,上前爭搶,將酒壺打翻,食案撞倒,客人們紛紛躲避。僰人沮喪而大怒,高聲呵斥、鞭打群猴,也無濟于事。”

      “猴子再聰明也不如人?!焙铧h國愛聽師傅講故事,“畢竟,有好吃的?!?/p>

      “人有時還不如猴子?!悲傋雍钫f猴,更說人,“人知榮辱,冠冕堂皇。然一旦名利在眼前,更甚于毛栗于猴子眼前,什么公心民意、黨紀國法,什么道德修養(yǎng)、禮義廉恥,統(tǒng)統(tǒng)丟到了九霄云外。”

      侯黨國回過味兒來,說:“那如何讓猴子不去搶毛栗子?”

      “讓猴子做到在毛栗子面前不動聲色,唯以大局為先,公心為重。”見徒弟問到點子上,瘋子侯頗為欣慰,頓生豪氣,“何以做到?答曰:兩條,一曰修身,二曰懲治。唯此而已?!?/p>

      醍醐灌頂!

      畢竟是養(yǎng)猴人,猴子本身就聰明,若是愚笨之人,豈能養(yǎng)猴?侯黨國性格有些執(zhí)拗,心性卻是空靈,繼續(xù)道:“讓猴子聽話,就得恩威并舉,強化馴服?!?/p>

      瘋子侯望著遠山飄蕩的暮靄,又想起劉伯溫寫的楚人養(yǎng)狙,說:“也有人斗不過猴子的故事?!?/p>

      侯黨國聽師爺講過,但還是想聽師傅再講,便問:“可是劉伯溫的楚人養(yǎng)狙?”

      “正是!”瘋子侯講故事比面若石雕的師爺有趣,“古時候,楚國有老者以養(yǎng)猴為生,名叫狙公。他每日驅使猴子進山采摘果實,并收取猴子們的一部分果實。如果猴子偷懶,他就懲罰、鞭打、辱罵猴子,甚至把它們關起來。猴子害怕,不敢反抗?!敝v到這里,他啟發(fā)徒弟,“為啥?”

      侯黨國應道:“還不是他懲罰有力?”

      “這是其一?!悲傋雍罱忉屩?,“狙公管理猴子的秘訣,除了棍棒之術,還有‘愚猴’之策。他善于蠱惑,常說是自己養(yǎng)活群猴,故而,群猴要行孝道。然而有一天,一靈猴對群猴發(fā)問:山果可是狙公所種?眾猴答:不是!是上天所生。靈猴再問:若無狙公授意,我等就不能采果子?眾猴答:人與猴皆可采摘。靈猴感嘆:既如此,我等又為何聽命于狙公?眾猴醒悟,遂趁狙公熟睡之時,毀倉盜果,歸于山林。”

      “狙公無猴子供奉果實,豈不餓死?”侯黨國也是醒悟,“人若以權術愚弄猴子,早晚不得好報?!?/p>

      “正是此理。”瘋子侯感慨,“歷史上,官府官員憑借權術愚弄百姓,又與狙公何異?一旦有英雄一呼,使昏昧百姓覺醒,那些士紳惡霸、王侯將相,甚至皇帝,焉能盡享富貴、作威作福?”

      “師傅高見!”侯黨國忽然感到有一絲光線透入,隱隱覺得內心的冰河在消融,“不說歷史,就說當下。像咱們這些東奔西走的耍猴人,以血汗掙的活命錢,上次到老河口不都全交了稅錢?要說,當今的收稅的也是狙公!”

      “他媽的,早晚咱們也要革命!”聽侯黨國提起老河口收稅的事,瘋子侯就忍不住罵娘。這兩年,他從花洲書院的金老師處,偷偷讀過幾本禁書,向往一個叫共產黨的組織,只是一直沒有機會見到共產黨的人。

      “對,師傅要革命,我就跟著你革命!”侯黨國不知道瘋子侯也就是說說而已,故而一個勁兒地慫恿,“你要革命,一定能成功!”

      “是嗎?”見侯黨國和一群猴子都似乎在點頭,喝了幾口酒的瘋子侯頓時熱血上涌,“將來,這群猴子和我的家人交給你照顧,我去照顧天下人!”

      侯黨國說的收稅這事,發(fā)生在十天前,正值四月小滿時節(jié)。一年一度的娘娘會如期在老河口黃龍寺舉行。瘋子侯師徒應民間主事者之邀,又聽政府宣講“農資公平交易,俱免賦稅”,便帶著兩只老猴、四只小猴前去趕會。

      廟會結束后,師徒租輛馬車,把六只猴子和耍猴的道具安頓上車,出黃龍寺返鄉(xiāng)。

      馬車剛出黃龍寺十里,來到獨樹埡口,就見前面聚著不少百姓,連同被牛羊小販喝住的牛羊把不寬的土路給擠占了。車夫老王不得不停住馬車。

      “這娘娘會剛散,就設卡收稅?!悲傋雍钤谲嚿险酒鹕碜樱耙惶?,就見獨樹埡的那棵大柏樹下,擺了一張八仙桌,桌后坐著一個穿著稅警服、留著一撮小胡子的胖子。

      小胡子懶散地把腳架在桌子上,悠閑地捧著一只茶壺喝茶,他身邊還有一隊稅丁。埡口的三條路上都設了卡,稅丁在對過往商人一個個地盤查。

      “政府宣講的,娘娘會公平交易,不收稅?!悲傋雍畈挥傻梅奕?,“這些稅丁不去打鬼子,卻坐在那兒等著扒咱們的皮!”

      “我打聽了,娘娘會上交易農具、牲口的,免稅。咱們耍猴賣藝的,要交五塊大洋的稅。說是小日本馬上要打老河口,收稅買槍炮?!焙铧h國一字一句地說。

      “收稅買槍炮,打小日本咱沒意見,”瘋子侯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只是,這稅也收得太重!”

      “可不是嘛!咱幾天攢的錢還不夠交稅。”侯黨國看著瘋子侯,“大路朝天,咱們想辦法繞道過去?!?/p>

      “繞過去?要是能繞得過獨樹埡,他們還在那兒設點兒?稅查局就是瞅準了誰也繞不過去,才在那里收稅的!”瘋子侯咽了口唾沫,“黨國,走!”

      看瘋子侯下了決心,侯黨國往地上猛地啐了一口,道:“日他娘!不行,咱們就闖過去!”

      來到埡口,一個敞著衣襟、戴著一頂草帽、斜扛著一桿破槍、叼著洋煙卷的稅丁,隔著馬路看見馬車過來,眼中立刻放射出貪婪的光,喝道:“站??!馬車停下!有稅條兒沒有?”

      “稅條?你們新設的征稅點,我們哪兒來的什么稅條?”侯黨國心里罵著,可臉上依然賠著笑,“稅爺,前些日子,政府宣講娘娘會上免稅,我們才來的?!?/p>

      “政府說的是農具、牲口交易免稅?!倍惗汉莺莸亟忉屩?,“你們是耍猴賣藝的,所以不免稅。況且,你們在娘娘會上不交稅,一口氣跑到這里,這是逃稅,得罰。”

      “稅爺,您可別嚇我,我們哪敢逃稅?”侯黨國裝作嚇壞了,磕磕巴巴地應著,“我們就是老實巴交的耍猴人吶!”

      “呸!耍猴的還有老實人?”說著,稅丁揮起破槍就用槍桿子要砸,“不給你點兒顏色看,你就不會老實?!悲傋雍钜姾铧h國不躲,急了,“住手!”走下車來,“你們不就是要過路錢嗎?怎么還要打人?”

      稅丁一看眼前這人雖是衣著樸素卻氣度不凡,知道是正主,也就收斂了一下氣焰,說:“我說,這位爺,一看就是個有錢的主,何必跟咱們過不去呢?按規(guī)定,一輛馬車收稅十塊大洋!”

      “誰定的?”瘋子侯一聽說又漲價了,氣急道,“你們如此收稅,無異于土匪!”

      就這么一句話,一下子炸了鍋。旁邊那些憋著一肚子氣的商販們見有人出頭,也跟著嚷嚷:“他們就是土匪!咱們闖過去!”

      “砰!砰——”正喝茶的小胡子隊長一看埡口要鬧事,掏出盒子炮對天就是兩槍,帶著一班稅丁舉著槍走過來,叫著:“誰在鬧事?看我就地正法他!”走到瘋子侯面前,用槍指著,“是你嗎?”

      侯黨國擋在瘋子侯的前面,擠出一副笑臉來,說:“稅爺,都怪我們不懂規(guī)矩!不知道長官是個啥意思?”

      小胡子隊長把槍往上舉了舉,兇狠地瞪了一眼,蠻橫地嚷嚷:“我說,政府要跟小日本打仗,還要剿匪,缺錢,所以在這兒設了個稅點!咱們當兵的為了保你們這些買賣人平安,弟兄們拿著破槍跟小日本的大炮坦克打,還要和土匪刺刀見紅,出生入死的。你們坐著高頭馬車,才交他媽的十個大洋這么點兒稅,就叫屈?你也把我當猴耍?”

      “交稅也要有個條例,你不能獅子大張口!”瘋子侯撥開侯黨國,氣宇軒昂地站在小胡子面前,“你說這稅是誰定的,你就帶我去見誰!我倒要看看,他是按民國哪個法令?”

      “哎,我說你這人想怎么著?想造反?”小胡子被徹底激怒了,“你信不信我一槍崩了你?”

      遇到這樣的兵痞,瘋子侯又要顧及后面那些老實本分的小生意人,只有生氣的份。

      “好,好,咱各讓一步!只要你不過分為難后面這些百姓!”

      “這還像個人話!”小胡子看著也就順坡下驢,“免了你們的稅錢也行!但,要把馬留下?!?/p>

      “行啊,這馬車是租老河口鴻豐車行的?!悲傋雍钭I笑,“恐怕你惹不起車行的老板?!兵欂S車行的老板可是遠近聞名的袍哥——黑云龍,與駐守老河口的127師師長王匣鋒乃八拜之交。車行平日里為百姓及政府拉貨,戰(zhàn)時還要保障軍隊后勤運輸。

      “這馬跟了我十年,一路全靠它出力。”車夫老王不愿意了,“你敢動我的馬,我就和你拼命?!?/p>

      “一匹老馬還當了寶貝!”小胡子知道是鴻豐車行的馬車,也不再糾纏,又轉頭用槍指著瘋子侯,“你一個耍猴的,還雇馬車,還說沒錢?再說了,抗日人人有責!”

      “說到抗日,我也認了!”瘋子侯艱難地喘了幾口氣,把手伸進懷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卷用紅紙包著的銀元,“我只有五塊銀元?!彼奶鄣剡f到小胡子面前,“稅爺,別把人逼死!”

      “那是自然!”小胡子一把奪過紅紙包著的銀元,掂了掂分量,眼珠一轉,“放馬車過去!”把槍插在腰里,轉身又去柏樹下喝茶。幾個稅丁搬開護欄,車夫老王甩了幾下鞭子,馬車隆隆而去……

      暮春的風刮打著,扯撒著楊柳樹上的碎絮,夾雜著野地里蕩起的旋風,令人有不祥之感。侯黨國和瘋子侯帶著兩只老猴、四只小猴從光化鎮(zhèn)的大仙寺廟會上散下來,急匆匆地趕路,要趕在下雨前回到家。

      路上,看見幾只巨大的鐵鳥在頭頂轟鳴著飛過,侯黨國心頭一緊:小日本的飛機又來了!鐵鳥似乎拖曳著大片的烏云,一大群恓惶的百姓在烏云的陰影下“跑老日”!

      風獵獵中,心懷天下的瘋子侯迎頭與這群百姓相遇。他將猴群交給侯黨國,拱手拜了拜一位身著長衫的老者,耐心詢問:“敢問先生,前方可有戰(zhàn)事?”

      “正是。國軍正在前面二十里處的黃龍崗一帶與日寇作戰(zhàn)。”老者比畫著,“這一仗不同以往,小日本的坦克、大炮、飛機全用上了?!?/p>

      “戰(zhàn)事如何?”

      “國軍這次輸不了!弟兄們拼死不退,硬氣著呢!”

      “那咱還跑啥?”瘋子侯向老者遞了一根平時舍不得抽的紙煙,“國民政府不是說,小日本氣數快盡了嗎?”

      “小日本現在就是秋后的螞蚱——沒幾天蹦頭!”老者愛憐地摸了摸一只小猴的頭,感慨道,“咱們是老百姓,手中沒槍沒炮,幫不了國軍的忙。咱們要是不跑,就要國軍分兵保護,就不能專心打鬼子?!?/p>

      “要是能幫上國軍的忙,”瘋子侯若有所思,“不就不用跑了嗎?”

      “要是能幫上國軍的忙,那可是國家的功臣!”老者捋須笑了,“咱老百姓不給國軍添亂就行了。”聽到有人在前面催促老者,老者也順勢催促他倆,“你們帶著這群猴子,一起往山里躲躲吧!”

      “多謝!多謝!”瘋子侯向老者拱了拱手,扭頭跟侯黨國商量,“咱倆再往前走走,離家近點兒,心里踏實。”

      侯黨國點頭道:“師娘和娃兒都在家,咱不能只顧自己去躲?!?/p>

      瘋子侯帶著徒弟和猴子又向家的方向走了幾里,剛到光化與新野交界的黃龍崗,就聽見遠處傳來激烈的槍炮聲。

      瘋子侯憂國憂民地說:“聽說,日軍從東邊、北邊進攻,國軍南邊、西邊防御,兩軍就在前面的桐木嶺、鹽池廟一帶作戰(zhàn)。戰(zhàn)場反復爭奪,戰(zhàn)況慘烈呀!”

      “打死那些龜孫子!”侯黨國點了點頭,“聽說,我哥所在的部隊也從武漢開過來了?!?/p>

      侯黨國的兄長叫侯愛國,比他大八歲,與師傅恰好同歲,五年前去武漢當兵,前些時候還來信說,已經當了機槍排排長,還說和小日本的仗打完了,就回來。

      “愛國是條好漢!”瘋子侯眼睛一亮,“比你我都強!”

      “比我強是真的,”侯黨國摸著頭,笑了笑,“但跟師傅比,你更有謀略?!?/p>

      “真的?”見徒弟真誠地點頭,瘋子侯略帶遺憾,“我自幼熟讀三國,對諸葛亮排兵布陣了如指掌。只是,沒有遇到劉備!”

      “不急!姜子牙垂釣渭水岸,等來了周文王。諸葛亮躬耕臥龍崗,等來了劉皇叔?!焙铧h國勸慰師傅,“俗話說,好事不從忙中起?!?/p>

      “能不急嗎?我已經二十九了?!甭犕降苓@么一說,瘋子侯有些急了,“諸葛亮二十七歲就出山了!”

      “那咋辦?去找我哥商量商量?”

      “商量啥呀,他上次來信還說,小日本已經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悲傋雍钣行┘逼?,又有些失望,“我記得,他來信說打完仗,就回來和咱倆一起耍猴,你看看,就這點兒出息!”

      “那你自己拿主意!”一聽師傅說哥哥沒多大出息,侯黨國就有些無趣,打了個哈欠,“我照顧猴子吃點兒喝點兒,就先睡了!”

      侯黨國照顧著猴子睡下多時了,瘋子侯仍皺著眉,還在火堆邊坐著,手中拿著一根日常敲打猴子的竹片,在地上來回劃拉著。

      半夜時,見侯黨國起來撒尿,他就連忙叫過徒弟,表情凝重道:“黨國,該是師傅出山的時候了!”

      侯黨國看了看師傅在地上畫的東西,有些疑惑,師傅釋疑道:“你看這兩軍對峙在桐木嶺、鹽池廟一線,中間高地就是前面的猴山?!彼弥衿莺莸攸c了點,“不用說,這里是兩軍必爭之地?!?/p>

      跟師傅時間長了,侯黨國也聽了不少三國故事,就接道:“說不定,猴山早被諸葛亮派人去守了?!?/p>

      “說得好!”瘋子侯見徒弟記著三國的事,有些興奮,“我經常帶你去猴山捉猴,猴山就像咱們的家,犄角旮旯都熟?!崩^徒弟蹲下,“猴山雖小,卻形勢險要,山前臨著一條大路通向老河口,山后絕壁垂入漢江水,與三國里的街亭地形很像?!悲傋雍钐嵝淹降?,“你還記得我給你說過的破法嗎?”

      “好像你說過。要是諸葛亮一方,就該大部隊當道扎營,再分出一部占領旁側高地策應,以為萬無一失?!焙铧h國使勁地想著,“要是司馬懿一方,就該先取高地,斷其水源,居高臨下,勢如破竹?!?/p>

      “好!黨國,你說說,”瘋子侯霍地站起身,有些激動,“你說說,這不是天賜我功成名就的良機嗎?”又有些迫不及待,“再說了,這小日本馬上就要完蛋了。沒有仗打,我這一肚子的學問不就廢了嗎?”

      “師傅,看來這次你是要決心出山了?!?/p>

      “不得不出!”

      “家人咋辦?”

      “自古忠孝難兩全!”

      “真想好了?”

      “義無反顧?!?/p>

      “那好!你出山了,可一定要幫黨國?!焙铧h國覺得無意中提到自己的名字,有些不好意思,“幫黨國政府,我哥在那邊呢!”

      “那是,那是。我要是幫小日本,我還是人嗎?人人得而誅之!”瘋子侯叮囑著,“尤其是你,一定要殺了我,不然我也會生不如死!”

      侯黨國重重地點頭。見徒弟支持自己出山,瘋子侯不由豪情萬丈道:“瘋子侯,瘋子侯,猴子要得山了!”

      他一邊讓徒弟趕緊把自己平時從不掛身的長衫拿出來,一邊開始刮臉洗面,意氣風發(fā)地說:“師傅這次一定能馬上封侯!你也收拾下,和我一起出山?!?/p>

      “那這群猴子咋辦?”侯黨國站著不動,“當初我哥和你可是說好的,將來他當兵回來,一起耍猴。”又認真地想了想,“師傅,你出山,我還去耍猴。咱這地界兒的老百姓喜歡看,就給他們帶個樂子!”

      侯黨國拿過師傅的長褂,幫著瘋子侯穿上,說:“這兵荒馬亂的,老百姓要有個樂子,才能活得不那么苦。”

      “也是,我也有些舍不得這群猴子?!悲傋雍铧c頭,表情似乎有些無奈,“我這也是國事相催,不得不出山啊!”

      真所謂:人靠衣裝馬靠鞍。瘋子侯洗臉凈面后,長衫一穿,果然有幾分才氣,身材高挑,眉目英氣,也怪不得幾年前在湖北老河口耍猴時,一個漂亮姑娘硬是跟著師傅來到他新野家里,死活不走了,做了師娘。

      侯黨國正要為師傅準備些干糧,被瘋子侯攔住,道:“不用!師傅出山,料定會有錦衣玉食?!?/p>

      “茍富貴,勿相忘?!焙铧h國笑了笑,提醒師傅,“那咱倆就這樣別了?將來怎么見面?”

      “師徒一場也是極深的緣分。這樣吧,”瘋子侯想了想,“最遲后天,猴山就會槍炮聲起。你等猴山的槍炮聲沒了,就去找我。說不定我和你哥就在一起?!?/p>

      “要是那里不起槍炮聲呢?”侯黨國望著師傅,“我咋辦?”

      侯黨國這么一問,瘋子侯多少有些吃不準,心里想著,“如果這仗暫時不打了,我也要投軍,反正我不能再耍猴了?!弊炖飬s說,“那就說明我已為他們化干戈為玉帛!就暫時不回來了,你回新野,幫我照顧好你師娘和我爹。”

      “放心!”看著師傅就要走出廟門,侯黨國忽然有些不放心,“師傅,你知道交戰(zhàn)雙方的軍營在哪里?”

      “我早就留心了,日本國在咱們中國東邊和北邊,從東邊和北邊打過來攻陣,自然在桐木嶺;國軍守陣,自然在南邊的鹽池廟?!?/p>

      風蕭蕭兮易水寒!看著瘋子侯大步走進遠處灰蒙蒙的夜色中,侯黨國潸然淚下……

      翌日午后,猴山方向槍炮聲傳來。日軍在飛機、大炮的持續(xù)襲擊中,向駐守在猴山防線的國軍發(fā)起猛攻。侯黨國聽到激烈的槍炮聲,有些激動,知道被師傅算準了,猴山果然是“街亭”!槍炮聲時斷時續(xù),接連兩日,漸漸平息……

      侯黨國帶著一絲為師傅出山建功的榮耀之心和能見著哥哥的殷殷之心,牽著六只猴子,走出破廟,頂風向猴山趕去。

      這次日軍攻打國軍的部隊是從荊門方向來的,與瘋子侯心中的方向剛好錯位??蓱z的瘋子侯連夜步行十數里,筋疲力盡地來到鹽池廟時,卻在昏暗的燈光中,一腳踏進了日軍的軍營。

      日軍指揮官藤田茂大佐見他身著長衫,氣質英武,不像百姓,便以為他是國軍的間諜,親自詢問軍情,還當著他的面,刀劈了三個國軍戰(zhàn)俘。

      瘋子侯剛開始失望至極,一心想死,端的是大義凜然、威武不屈的樣子,沒想到小鬼子又拉過來三個女人!也是巧了,其中兩個女人瘋子侯都認識。一個是前些日子在老河口黃龍寺夜赴“棒槌會”與他相交的女子,叫香子。雖說當時夜不觀色,但那女子身上氣味芬芳,在月光下別有一番風韻,讓他無法忘懷,甚至,隱隱刻進了骨子里。另一個是光化大國民戲院的小杏花,是個大美人,戲好,瘋子侯前些年為看她的戲,經常一追幾十里地。

      篝火噼里啪啦地跳著。篝火邊的藤田茂大佐見瘋子侯眼睛發(fā)直,直著脖子干咽吐沫,便揮了一下手,一只狼狗咆哮而至。在狼狗的咆哮下,香子和小杏花緊緊抱著瘋子侯的大腿,軟軟地哭倒在瘋子侯的腳下,“救我!救我們!”

      從來見不得女人哭的瘋子侯頓時不甘心就這樣地失去青山,終于長嘆一聲道:“放了女人,我說?!?/p>

      藤田茂大佐陰沉地笑了笑,揮了揮手,狼狗聽話地蹲在他的面前,血紅的眼睛盯著瘋子侯。

      圍著的日軍讓出了一條道,香子和小杏花向瘋子侯順勢磕了一個頭,便和另一個女人跪地慢慢向外挪。總算看著她們站起身來,跑向了遠處的黑暗里,瘋子侯才收回目光,說:“自古兩軍交戰(zhàn),女人都是靠邊站的?!?/p>

      “所以,我放了她們?!碧偬锩笞粢婚_口,地道的中國話讓瘋子侯有些吃驚,“不過,她們的命還在你手里。小腳女人是跑不過狼狗的!”看著三個女人逃去的方向,“給你一刻鐘的時間!”

      瘋子侯堅如冰面的心被香子和小杏花這兩顆石頭砸裂了,他甚至能聽見內心“咯吱咯吱”地破碎的聲音。到這個時候,已經心懈的瘋子侯情不自禁地全盤托出魏、蜀兩國戰(zhàn)街亭的事。

      藤田茂大佐一聽,笑了,連著夸贊:“大大的好!”

      待瘋子侯吃過日本的大魚大肉后,準備拱手告辭,卻被兩個日本兵端著刺刀攔著,逼他帶路。

      瘋子侯走不了了,眼見著日軍的刺刀已經在自己的腰上扎出了血,再想著自己宏圖未展,就這么死了,實在不甘心,就只好答應為一股日軍特種兵帶路。

      快到猴山時,瘋子侯看著對面國軍正在奮勇地與日軍搏殺,不由想起徒弟的哥哥——侯愛國,說不定也在那里。他想退縮,又被身后的刺刀狠狠地扎了一下,鮮血直流。耍猴的瘋子侯一激靈,想起自己在老河口耍猴時被幾個收稅的兵痞羞辱,差一點兒沒命,惱怒的閃念間,就折身引著這隊日軍繞向漢江邊被雜樹野草遮掩的小路,來到后山絕壁下,找到自己經常捉猴的石壁縫隙,穿了過去……

      這股日軍就在國軍后面突然出現,對著國軍隱蔽的炮兵陣地展開進攻。瘋子侯眼前的國軍兄弟像稻束麥秸一樣紛紛倒地,猴山國軍的陣地頓時塌陷。

      不到兩個時辰,國軍傷亡慘重,只好吹起了撤退的軍號……

      看著漫山遍野戰(zhàn)死的國軍,瘋子侯忽然悲從中來,大放悲聲??粗毡颈酥鴰Т痰兜娜舜笊w槍去刺殺那些無法撤退的國軍傷員時,聽著國軍兄弟臨死前不屈的咒罵聲,他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罪!他趁著日軍打掃戰(zhàn)場之際,抱著旁邊的一挺日軍的歪把子機槍,翻身就往猴山的絕壁處滾去……

      槍炮聲息,天也晴了。小鬼子迎著夕陽,下山了。侯黨國蹚著月光,上山了。

      猴山大戰(zhàn)后的硝煙尚未散去,滿山籠罩著血霧,到處是散亂的尸體和摧折的雜樹。六只猴子不時發(fā)出驚恐的悲鳴,緊緊縮在侯黨國的身邊。侯黨國悲從心起,仰天大哭。過了一會兒,他一邊哭著,一邊動手翻動著倒伏的尸體,剛開始他還有些害怕,滿山的血腥讓他嘔吐不止。他想起了哥哥,想起了師傅,他害怕哥哥和師傅就死在這里。

      帶傷窩在猴山草叢中的瘋子侯聽見了!侯黨國的每一聲呼喚,都像炸雷般在他頭頂響起。他想應聲,嗓子卻似乎被一團棉絮緊緊地堵住,被一雙手緊緊地掐?。∷鋈桓械骄薮蟮目謶郑踔翢o法抬頭去看山頂上正佝僂著身子的徒弟,更無法去聽猴子們的悲鳴。他把歪把子機槍抱得更緊,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粒子彈,壓進機槍的彈匣里!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他想應聲,但他更想哭,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哭!

      皓月當空,照著猴山黑黢黢的輪廓,像一座巨大的墳墓。四肢無力的侯黨國跌跌撞撞地找著哥哥和師傅,一不小心,一頭栽進一處戰(zhàn)壕里。戰(zhàn)壕底幾具國軍的尸體保護著他沒有受傷。他像野狼一樣干號一聲,便昏迷過去了。

      夾雜著戰(zhàn)馬的嘶鳴,山下傳來汽車的馬達聲。瘋子侯抬頭看去,一支為數不少的部隊正在向這里趕來。他把歪把子機槍探出草叢,接著將腦袋也探出草叢,借著汽車的燈光一看,來的竟是國軍的部隊!瘋子侯十分懊惱地捶打著大腿,眼淚就下來了,“這是咋回事?”一邊無聲地哭著,一邊又將自己連同機槍一起縮進草窩里。

      猴山戰(zhàn)事慘烈。國軍雖然傷亡過半,但為老河口的防御贏得了時間。第五戰(zhàn)區(qū)長官下令,務必要厚葬那些戰(zhàn)死的國軍勇士。接到上峰的指令,186團團長狄明溪不顧傷勢,帶著預備隊連夜趕往猴山,收葬戰(zhàn)死的國軍兄弟們。他從敞篷吉普車中下來,兵士們已經列隊完畢,等他訓話。

      “昨日死難的弟兄,為何而死?”狄明溪聲音低沉,含著悲傷,“請你們大聲回答!”

      “為國為家!為我袍澤!”

      “小鬼子已經被我將士成功阻于馬頭山,尸橫遍野?!钡颐飨獟咭谎郾浚滞谎酆锷?,“死得其所!托體山阿!”

      “死得其所!托體山阿!”兵士們大聲叫著,聲徹長空。然后,他們齊齊地將長槍托起,向著天空鳴槍!

      “跟我來,讓兄弟們托體山阿,魂歸故里!”狄明溪帶著背槍提鍬的兵士們,向著猴山進發(fā)。未及山頂,就聽見幾只猴子的悲鳴,他略有吃驚,下令道:“快,還有活著的弟兄!”

      兵士們很快登臨山頂。慘烈的戰(zhàn)場上,橫七豎八地躺滿死去的國軍弟兄,腳下的土地已經被鮮血染成褐色。兵士們顯然不止一次見過這樣的場面,他們沒有過多的悲傷,自動分工,將一具又一具尸體打理好,整齊地擺放在山坳處。一隊工兵正在挖掘整理出一座巨大的墓坑。

      狄明溪帶著幾個兵,步履沉重地向猴子們蹲著的戰(zhàn)壕走近。見有人來,這幾只猴子并不驚慌,一只老猴叫著,還用猴爪指著戰(zhàn)壕的下面……

      “醒醒,兄弟!”昏厥多時的侯黨國被一個老兵抱在臂彎,“醒醒,兄弟!”

      一股甘洌的清泉滲入肺腑,仿佛春雨滋潤干枯的心田,眼前一道溫暖的紅光閃過,侯黨國終于醒了。他的眼睛尚未睜開,眼淚就先流出來了。

      “哥,哥,你不能死!師傅,你在哪兒?”侯黨國終于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滿臉滄桑的老兵,不遠處還站著一個吊著繃帶的威武的軍官。

      “團長,他醒了!”老兵叫了一聲,“他好像不是咱們團的人!”

      “?。俊钡颐飨行┏泽@,連忙過來,盯著侯黨國,“你是誰?”

      “快救我哥!快找我?guī)煾?!”侯黨國也不回答,使勁地撐著身子,“我哥還在下面呢!”

      “戰(zhàn)壕里其他兄弟都戰(zhàn)死了!”老兵帶些哭腔,“他們都被抬上來了!”

      “哥,哥呀!”一聽說戰(zhàn)壕里的人都戰(zhàn)死了,侯黨國大叫一聲,再次昏厥。

      “等他醒了,再問!”狄明溪的表情捉摸不定,“這猴山的山形奇特,易守難攻。要是沒有人給日軍帶路,小鬼子不可能會從后山上來突襲。說不定,這小子就是為小鬼子帶路的漢奸!”

      “這?”老兵一聽這話,干脆撒手把侯黨國扔在地上,“要是真的,我用手撕了他?!?/p>

      “不是他。”狄明溪身后的參謀長上前搭話,“我聽撤下去的兄弟說,為日軍帶路的是一個身著藍色長衫、個頭不低的家伙?!?/p>

      侯黨國的身子被石頭硌痛,“哎喲”一聲,再次醒來。幾只猴子聽到主人熟悉的聲音,立馬圍了過來,“吱吱”叫著,侯黨國被徹底叫醒了。他掃一眼面前的老兵和狄明溪,癡癡地問:“你們是誰?是誰打死了我哥?”

      “我們是國軍186團?!崩媳滤倩柝?,小心問著,“你哥是誰?”

      “我哥就是186團的機槍排排長,侯愛國?!焙铧h國小聲哭著,“我是他弟弟。昨夜我找我哥,一頭栽進這個坑里,正好遇著我哥。”

      也許冥冥有靈,昨夜侯黨國四處尋找哥哥,竟在他栽進這個戰(zhàn)壕里時,恰好跌在已經死去的侯愛國身上,他這才毫發(fā)未損。

      “還能有誰打死你哥,小鬼子唄!”老兵輕嘆一聲,再次為侯黨國喂幾口熱水,“你打起點兒精神,長官要問你話,也好為你哥報仇。”

      “你知道小鬼子是怎么從后山爬上來的嗎?”狄明溪蹲下身子,“你是耍猴的藝人。我聽說,每到春天,你們就會結隊來猴山捉小猴,對猴山地形最為熟悉。”狄明溪扭頭看了看后山,“小鬼子要是沒有人帶路,根本不可能從猴山的后山登上山頂,我國軍就不可能死這么多弟兄,包括侯排長?!币姾铧h國表情有些飄忽,他又提醒,“據說是一個高個子、穿著藍色長衫的人?!?/p>

      “會不會是師傅?”侯黨國不由心里大叫一聲,卻沒有出聲,他的心在滴血。

      “你剛才叫師傅,”狄明溪陰沉著臉,“他在哪里?”

      “在……”侯黨國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不遠處攀在枯枝上的猴子,他終于開口說話了,“是那只老猴!”見狄明溪懷疑地看著自己,又扭頭看著枝頭的老猴,侯黨國無力又憤懣地叫著,“師傅……”

      枝頭上的老猴“吱吱”叫著,似乎應聲。侯黨國涕泗橫流,說:“長官,我要為我哥報仇!”

      “為小鬼子帶路的,一定是比猴子更精明的畜生!”狄明溪站起身來,看了看老猴,又看向遠方,“我們會找到那個民族敗類的?!?/p>

      “難道真是師傅?一定要找到師傅?!焙铧h國心里想著,“若師傅幫助國軍,就一定在國軍的隊伍里。說不定,隨著部隊就能見到師傅了。若師傅幫了日本人,就一定在日軍的隊伍里。兩軍對壘,我也能遇到師傅,然后,殺了他。但無論如何,要找到他,問清楚?!?/p>

      想到這里,侯黨國緩緩起身,向狄明溪請求,“我要當兵,打小鬼子!為哥哥報仇!”

      “不耍猴了?”

      “我不耍猴了,請長官收下我!”

      “那這群猴怎么弄?”老兵好心地插話,“多招人喜歡的猴啊!”

      “交給你如何?”侯黨國似乎看懂了老兵的心思,“這群猴能給老百姓帶來樂子?!?/p>

      “你真想當兵???”老兵看著侯黨國,“那可是天天要死人的?!?/p>

      “我不怕死!”侯黨國看著狄明溪,“長官,我要像我哥一樣,拿機槍打鬼子?!?/p>

      “好!”狄明溪點頭,“你就跟著我打鬼子!”又關切地看著老兵,“大劉啊,這群猴子就交給你,再給你一筆安家費,找個媳婦過日子吧!”

      “我老了,又有傷,讓年輕人去殺敵?!贝髣⒏屑さ乜粗鴪F長,“我呀,干脆就在這里為弟兄們守墓?!?/p>

      就這樣,猴子交給了老兵大劉,侯黨國跟著狄明溪加入了國軍。由于侯黨國常年捉猴馴猴,身手矯健,再加上性格執(zhí)拗、報仇心切,幾天后,侯黨國也像侯愛國一樣,成了國軍的機槍手,隨國軍186團投入老河口保衛(wèi)戰(zhàn)。

      侯黨國在此戰(zhàn)中,飛刀刺死日軍少尉,又識破喬裝的日軍“挺進隊”,被國民政府頒發(fā)青天白日勛章,提升為少尉排長。只是,他暗中在隊伍中尋找?guī)煾?,一直沒有消息。與日軍對壘多日,更無師傅蹤跡。難道師傅死了?

      瘋子侯沒死!

      在當天下午國軍安葬了所有陣亡將士離開后,瘋子侯才拱出草窩。他拄著機槍,踉踉蹌蹌地來到猴山山坳中的高大墳墓前,心中一陣又一陣地絞痛。最后,他說了句:“我也為你們報仇去!”趁著夜色下山,徑直向西北走去……

      旬日后,晝伏夜出、翻山越嶺的瘋子侯來到河南登封,帶著那挺歪把子機槍參加了共產黨的豫西抗日游擊隊。對日軍滿腔的仇恨和對那些死去國軍的愧疚,他每次打仗都發(fā)瘋似的沖在前面。他似乎很想死,就是死不了,讓日本鬼子倒了不少的霉。尤其是在攻打日軍占領的登封城時,他竟然帶著幾個勇士,趁著雷雨和夜色,偷襲了日軍指揮部,用機槍擊斃了藤田茂大佐,在當地傳為美談。

      一年后,日本鬼子就投降了。瘋子侯有些失落,經常喝著悶酒罵小鬼子。團長知道他的心思,就跟他分析當時的局勢,認為國民黨反動派不可能真心建設新中國,這仗還得繼續(xù)打。果然,沒有多久,國共重慶談判破裂,三年的解放戰(zhàn)爭使瘋子侯由連長升為營長。

      但在夜深人靜時,瘋子侯總覺得有一根鐵刺深深地扎在自己心上,讓他痛苦,讓他發(fā)瘋!尤其是在攻打鄧縣城(現為鄧州)時,他似乎看到了身穿國軍中尉軍服的侯黨國,他當時就有些心虛,第一次主動地往后退兵,讓狄明溪帶著侯黨國趁機跳出包圍圈,逃往桐柏山。他心里清楚,侯黨國一定是在四處尋找他。可萬一被他找到,自己該如何解釋自己出山的事?

      那年隨戰(zhàn)敗的國軍逃離鄧縣時,侯黨國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師傅的影子。侯黨國所在的386團已經在爭奪鄧縣城時被解放軍打散,只有已是師長的狄明溪身邊的特務連尚有戰(zhàn)力。身為特務連副連長的侯黨國牙齒咬得“咯吱咯吱”地響,眼睛噴火又流淚。

      為了活捉狄明溪,解放軍陣地上故意放開一道口子,還暫停攻擊。一個頗似師傅口音的人在對面喊話:“蔣軍弟兄們,解放軍已經把你們包圍得像鐵桶一樣,不要替蔣介石賣命了!立即停止抵抗,放下武器?!甭曇綦m然有些沙啞,但傳到侯黨國耳朵里的聲音太過熟悉,“愿意當解放軍的,我們歡迎,想回家的,發(fā)給路費……”錯不了,這是師傅的聲音!侯黨國頓時熱血上涌,也不顧身邊狄明溪的勸阻,從壕溝里直起身來,大喊:“我是侯黨國,對面可是瘋子侯?”

      片刻靜寂之后,又有一個聲音傳來:“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豫西縱隊獨立三營營長侯青山!”顯然師傅已經改名了,寓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侯營長體恤你們都是窮苦百姓子弟,只要狄明溪投降,其余的弟兄皆以寬大處理?!?/p>

      侯黨國的心在滴血!對面的長官肯定是師傅!師傅聽到自己的名字,有意要放自己一馬!師傅不接話,讓身邊的人回答,說明師傅在躲他!躲,就意味著師傅有過!有大過!

      當幾十個已是饑寒交迫、斗志全無的國軍特務連兵士望著狄明溪時,狄明溪搖了搖頭,說:“我狄明溪受蔣委員長多年栽培,斷不會投降。與小鬼子浴血奮戰(zhàn)多年,死不足惜,而國共內戰(zhàn),卻令人心寒!”看著特務連連長萬元非和侯黨國,“我命令你二人帶著剩下的兄弟們,向對面投降,讓弟兄們活下去!”

      看著特務連的弟兄們紛紛垂下腦袋,狄明溪不由苦笑道:“是該結束這場民族之劫了!”見兵士們未曾動身,他只好決絕地以手槍抵住自己的額頭,“如果你們不服從命令,我現在就自戕以報委員長厚恩!”

      萬元非跪地流淚,向狄明溪叩了三個響頭,起身帶著數十個殘兵舉著白旗,向解放軍的陣地走去。

      在狄明溪看著特務連兄弟們的背影發(fā)愣時,侯黨國一把奪過狄明溪的手槍,說:“師長,你不能死!我趁機帶你繞道入山。”

      狄明溪緊盯侯黨國,說:“我又有何面目去見委員長?”

      “師長,先活下去!畢竟侄子侄女尚未成人!”侯黨國言語懇切,“你不像我,赤條條的,來去無牽掛!”也不顧狄明溪內心掙扎,他拖著狄明溪,轉身走向旁側的樹林深處……

      也是奇怪!對面解放軍在接受國軍特務連投降后,并未在前往桐柏山的途中撒下天羅地網,致使狄明溪和侯黨國逃出生天。

      侯黨國身不由己,跟著他的師長又加入潰退的國軍,一路跑到福建,他也由副連長升為營副。狄明溪所在的國軍要再往臺灣走,侯黨國不愿意走了。

      那些天,他的夢里總是出現哥哥的影子,尤其是一個夢境特別清晰:雷雨閃電,猴山的山坳積滿了渾濁的雨水,哥哥侯愛國的頭發(fā)濕漉漉的,看著遠處樹枝上縮成一團的猴子,師傅也擠在猴子中間,不住地嘆氣……

      侯黨國做這個夢的當天,恰好是清明節(jié),侯黨國就堅信,這是哥哥托夢讓他去猴山祭奠呢!說不定師傅也在猴山。關鍵是,他要找到師傅,解開心結!他知道無法說動狄明溪,只好趁著月黑風高夜,當了逃兵。

      侯黨國晝伏夜行,艱難地回到了家鄉(xiāng)。當他敲開瘋子侯的家門時,才知道瘋子侯這些年一直沒有回來。瘋子侯的父親是有名的石匠,明白事理,當侯黨國把師傅出山的來龍去脈說清楚后,老人沉默得像尊石像。

      過了一會兒,瘋子侯的媳婦也來了,帶著兒子——十三四歲的侯建國,還專門為侯黨國端來滿滿一碗雞蛋茶。

      侯黨國有些感動,但無法開口再叫師娘。

      師娘也很坦誠,說:“得山不配當你師傅!”

      一聽這話,侯建國不干了,說:“我爹來信說過,他打的是國民黨反動派!”

      小兒之語,猶如一道閃電擊中侯黨國,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謎底徹底揭開了:那個為日軍帶路的人就是師傅!

      侯建國充滿驕傲地說:“我爹是大英雄!”

      “這?這?”侯黨國頓時陷入尷尬,“大英雄?”他一時還無法辯駁,自己認知的世界已經完全倒塌!侯黨國晃了晃身子,差點兒倒地。

      侯建國見狀,拍手笑了,說:“膽小鬼怕英雄!”

      “我要點化頑石!”瘋子侯的父親大怒,高高地舉起手中的鑿子,對著侯建國就要落下,被侯黨國緊緊攔著,說:“他還是孩子!”

      嚇傻的侯建國被母親帶走了。瘋子侯的父親嗚咽道:“我一生以手中的鑿子,點化頑石,讓死去的石頭還魂。沒想到到頭來,讓我自己粉身碎骨。”

      瘋子侯的父親痛心疾首,順手拿起自己常用的鑿子交給侯黨國,說:“黨國,拿著這個鑿子,你去殺他!”

      深明大義的老人讓侯黨國憋在心里幾年的委屈瞬間開閘,他不由大放悲聲……

      侯黨國離開瘋子侯的家,就去了猴山。猴山上的一只猴子似乎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吱”的一聲便飛下樹梢,緊緊地抱住侯黨國。侯黨國低頭一看,眼淚就下來了!這就是自己和瘋子侯一起養(yǎng)過的小猴,長大了!顯然,那個曾經救過自己的老兵大劉估計就沒有離開過猴山。

      大劉確實沒有離開過猴山,他答應團長要為猴山死難的兄弟們守墓,他說話算數。當侯黨國找到大劉時,大劉先是驚訝,然后就想辦法讓侯黨國留下。

      第二天,天還沒亮,侯黨國就被民兵捉住,這名國民黨殘余分子的落網震動了整個縣城。當侯黨國離開時,大劉喊了一句:“黨國,你別恨我,我老來得子不容易,要活下去?!焙铧h國點頭說:“放心,我不怪你!你畢竟救過我一命,也算還了。”

      大劉曾為了保護猴山的國軍陣亡將士的墓碑被民兵們打斷一條腿時,才知道解放了,天變了。在媳婦的耳提面命下,大劉在革命的洪流的洗滌中覺悟了,他接受的任務就是:在猴山監(jiān)視那些前來祭奠的國民黨殘余分子!果然,大劉立功了,大劉也被解放了,從此成為一名改造好的分子,回到鄉(xiāng)下耕田種地,生兒育女。那群被他曾經照顧的猴子也被大劉放生了……

      半年后,瘋子侯回來了!他坐著吉普車,穿著整齊的軍裝,滿面春風。

      待喧囂而熱情的鄉(xiāng)鄰都走了,瘋子侯也有些累乏,想和妻子一起早點兒去睡,誰知他火燎的心情卻被父親的拐杖迎頭截住,說:“你就是瘋子,你咋能當漢奸?”

      父親的一句話頓時將瘋子侯凍住,渾身僵硬。這些年,猴山一事一直是他的噩夢!雖然自己不止一次地試圖說服自己:他救了小杏花和香子,她們都是勞苦大眾,等于自己救了勞苦大眾;他為日本人帶路,打的是國軍,是在打國民黨反動派,但內心總有一個東西在擰巴著自己:那些死去的國軍將士是為國而死的呀!一個人要有家,一個民族要有國!瘋子侯不敢相信地呢喃道:“可這事恐怕只有侯黨國知道,難道黨國還活著?”

      “他活著!老天讓他替死去的勇士說話!讓他去揪出民族的敗類!”父親狠狠地點頭,忍不住涕淚長流,渾身發(fā)抖,“你知道嗎?小鬼子打老河口時,城里的國軍堅決抵抗,城外的百姓甚至婦女老幼都是忙著為國軍支應。我也去了,跟著大家乘船渡過漢水,為國軍運彈藥,抬傷兵。小鬼子的炮彈就在船邊炸起水柱,可誰都不怕死!為啥呀?為的是民族大義!為了不亡國滅種!可你做的啥呀?你以為一句‘我打國民黨反動派’就可以心安了?你哄你兒子行,哄老子不行!更哄不了天地良心!”

      瘋子侯哭了,哭得昏天黑地。他的媳婦就站在他身邊,也不看他,說:“你知道嗎,小鬼子打開老河口后,就像畜生一樣,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妹子一家就這樣沒了!再說了,小杏花為日本人唱戲,也不算啥好東西!”媳婦流著淚,“你還是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吧!家里由我照顧爹和兒子,你放心吧!”

      “我當時也是沒辦法,”瘋子侯終于流淚了,“就是當時我死了,小鬼子就打不開老河口了嗎?”

      “你還這樣想,我真沒你這樣的兒子!”父親嘶吼著,“人人都抱著必死的心,小鬼子就壓根兒進不了中國,就打不開老河口?!?/p>

      “我后來參加了共產黨的隊伍,每回和小鬼子打仗,都是沖在前面,拿著機槍打他們,還打死了日軍的大官?!悲傋雍钆牧伺纳砩蠏熘膸酌秳渍拢翱纯?,這就是證明啊!”

      “你的良心還沒有完全被狗吃掉!”父親長嘆一聲,“我原本要打死你的,既然你還有點兒良心,就按你媳婦說的,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吧!”

      “我回不去了!解放了,沒仗打了,我轉業(yè)了?!悲傋雍羁聪眿D一眼,“我回來當副縣長了。”

      “瘋了!”媳婦有些吃驚,“當副縣長?管全縣的老百姓?”

      “我沒瘋,是真的!”

      “你是瘋了!”父親點頭,“這自古以來,官和民都是解不開的疙瘩。若與民爭利時,你會替百姓說話?”

      “我會的!”瘋子侯硬著頭皮,“共產黨就是為老百姓的?!?/p>

      “別人會,你不會!”父親堅定地以拐杖杵地,“你的良心缺了!”

      瘋子侯頓時頭疼!幾年前被彈片劃過腦袋的傷疤處尤其疼!他忍不住在地下打滾,嘴里“啊啊”地叫著。一直站在門外的警衛(wèi)員和司機一聽到異樣的聲音,急忙進來,抬著瘋子侯就上了車。媳婦不忍心,在后面交代道:“趕緊送縣醫(yī)院!”

      瘋子侯被送往醫(yī)院,果然是昔日的傷病被激發(fā)作了。那個醫(yī)生在為他處理傷口時,不小心又碰傷了他的一根神經,瘋子侯的神經就壞了,真瘋了!

      從此,瘋子侯就被安排住在鎮(zhèn)公所,時不時地發(fā)發(fā)瘋,誰也不敢得罪。為了管住瘋子侯發(fā)瘋,組織上就讓他媳婦來照顧他,并優(yōu)先安排十六歲的侯建國去當了兵。媳婦因為兒子能早點兒當兵來到鎮(zhèn)公所,卻堅決與瘋子侯隔墻而居。從此,瘋子侯過著風一般的日子……

      十年后,侯黨國刑滿出獄。侯黨國背著簡單的行囊,頂著刺眼的陽光,先來到猴山,還是自己曾經養(yǎng)過的猴子,已經成了老猴,帶著一只小猴,嗚咽著奔過來緊緊地抱著侯黨國。當他帶著猴子們來到山坳時,一堆又一堆散亂的白骨刺得侯黨國直流眼淚。經過階級斗爭洪流的洗禮,侯黨國已經不敢親自動手去收拾這些遺骨,雖然說不定這堆遺骨里面還有自己哥哥的骨骸。他心如刀絞,蹲在已經不見痕跡的墓碑廢墟處,想著如何才能安葬這些遺骨。忽然,他想起師傅,這些年他無時無刻地不想師傅,找他,這些骨骸都記著他做過的孽!他必須親手安頓這些露天的骨骸。然后,我再殺了他。侯黨國下了決心,他要去找老革命瘋子侯,他要讓瘋子侯完成心靈的救贖。

      現在,侯黨國就站在延陵街上。當聽到背后的腳步聲已近,他猛然轉身,對著原來的瘋子侯、現在的瘋子侯迎面就是一個飛腳。

      瘋子侯頓時不瘋,說:“你不是耍猴的!”一個側身躲過,立馬還以飛腳。

      侯黨國縱身一退,躲過了一腳,卻沒躲過瘋子侯順勢飛來的大皮靴,說:“嘿嘿,沒想到吧!”

      “沒想到的是你!”侯黨國摘下草帽,“看來,你沒瘋!”

      侯黨國腳下的老猴盯著瘋子侯,用力地嗅了嗅,“嗖”的一聲,攀在瘋子侯的身上,緊緊抱著瘋子侯,急促地叫著,眼角淌下了淚。

      瘋子侯張著嘴,任由猴子把他的頭發(fā)弄亂,在背上抓出血痕。片刻,他垂著的手慢慢地抬起,把這只老猴緊緊地捂在胸前,說:“我瘋了,只有瘋子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

      “你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了嗎?”

      “我知道,自己的魂丟了,就瘋了!”

      “認識這個吧?”侯黨國的袖筒里露出一把鑿子,“讓石頭還魂,得靠它。”

      “我爹的東西給你了?!悲傋雍顕@了口氣,“我爹被我氣死了?!?/p>

      “還有什么話說?”侯黨國亮出鑿子,“這是追魂鑿!”

      “那年在鄧縣城外黑山崗時,我心一軟,放了你?!悲傋雍钆e目望天,“還有,你被關入大牢時,我讓小杏花給你送過東西,也許你記得。”

      “記得,一封證明我曾是抗日英雄的信。”侯黨國想起來了,“那封信救了我的命?!?/p>

      “共產黨講原則,功過都記著呢?!?/p>

      “又怎么記你的功過呢?”

      “我記著呢?!?/p>

      “反正我這次來,就是要殺你?!焙铧h國拿著鑿子,上前一步,“這是你當年親口說的。”

      “沒錯。”瘋子侯后退一步,“不過,你師娘沒錯,我死之前,總得安頓好她?!?/p>

      “如何安頓?”

      “交給你!”瘋子侯盯著侯黨國,“用不著你動手,我隨時可以死。之所以沒死,是在等你。”

      “等我?”

      “你出獄了,見不著我了,你肯定不甘心?!悲傋雍詈鋈恍α?,“我沒得說錯吧?”

      “沒錯!”侯黨國點頭,“那樣,我會瘋的?!?/p>

      “你不能瘋?!悲傋雍顝澭鹆硪恢恍『铮岸集偭?,這猴子就沒人管了。要說這方圓幾十里,論耍猴的手藝,你是第一,這手藝得傳下去?!?/p>

      “聽你這么一說,我怎么又不想殺你了?”

      “你殺了我,能活嗎?”瘋子侯長吁一口氣,“再說了,都死了,后事誰辦?”

      一聽這話,侯黨國馬上想起猴山的山坳里那一堆白骨——入土為安!說不定老革命瘋子侯能辦成這事!

      “你還是不想死!”侯黨國試探著,“可是,猴山的山坳里那堆暴曬的白骨不會放過你?!?/p>

      “暴曬的白骨?”瘋子侯有些疑惑,“我分明看見了山坳里高大的墓碑?!?/p>

      “現在不是了?!焙铧h國望了望天,“天變了?!?/p>

      “那你還敢來找我?”

      “我哥托夢,讓我找你?!焙铧h國有些傷心,“還有,你出山時說的話要算話?!?/p>

      一道閃電劃過!瘋子侯一個趔趄,說:“是那句‘人人得而誅之?’”

      侯黨國狠狠地點了點頭。

      “要說,我已經死過了,侯得山變成了瘋子侯?!?/p>

      “那不算?!焙铧h國較真道,“你這副皮囊還在。”

      “那我自己去死?!悲傋雍钫f著,忽然就往侯黨國手里拿著的鑿子上撞去……

      遠處的看客見兩人又打起來了,又見那群猴子無禮至極,便急忙討好似的叫來了派出所的杜淳占。

      杜淳占向他們奔來,老遠就咋咋呼呼地叫道:“侯老,沒傷著吧?我把他抓起來!”

      瘋子侯迎著杜淳占踢飛另一只皮靴,剛好被杜淳占接著。

      “捧臭腳!”瘋子侯吆喝著,“這事誰也不能管?!笨戳丝春铧h國又看了看猴,“我要他的猴!”

      “憑啥要我的猴?”侯黨國一見老公安,心里也有些活泛,就順著師傅的口氣說話了,“我就是一個耍猴的,這不端我飯碗么!”

      “我就要!”瘋子侯抱著老猴不放,“要猴!”

      “想要猴,去猴山!”侯黨國暗示來意,“那里猴多!”

      “我就要這只老猴!”

      “侯老,你不能端了人家的飯碗?!倍糯菊籍吘故抢瞎?,說起公道話,“要是人家要端了你的飯碗,你給嗎?”

      “給?!?/p>

      “你的飯碗在哪里?”

      “公社大院里?!?/p>

      “人家的飯碗是活的?!?/p>

      “我的飯碗也是活的?!?/p>

      “活的?”杜淳占有些疑惑,“活的飯碗?”

      “我老婆!”瘋子侯再次抱緊老猴,“我拿老婆換這只猴!”

      “老婆換猴?”杜淳占笑得彎了腰,“瘋了?”

      “敢說我瘋了?”瘋子侯把老猴往脖子上一架,騰開手來,光著腳丫,縱身撲向杜淳占,順手又向杜淳占腰間摸去。

      “槍呢?槍呢?”杜淳占真怕腰間的槍被瘋子侯奪去,卻礙于瘋子侯是老革命,一邊使勁兒扛著,一邊叫著,“好說,好說!老婆換猴!”

      “公道!”瘋子侯住手,“老公安!”

      見侯黨國有些遲疑,瘋子侯咧著嘴,說:“走了,我拿老婆換你的猴去!”

      遠處的看客笑了,笑得就像街兩邊風中的柏楊。瘋子侯惡狠狠地看所有人一眼,指派杜淳占道:“去,看誰笑就抓誰!他們沒有革命立場,都是反革命!”聽見“反革命”的帽子飛來,看客們雖然笑著,卻又像風一樣地跑了。

      “這些兔崽子!早晚我要收他們的稅。”瘋子侯又抱起一只小猴,催促侯黨國,“走,跟我去公社大院?!敝缼煾狄欢ㄓ性捳f,侯黨國便跟著瘋子侯向公社大院走去。

      路過延陵街最高大的現代建筑郵電大廈前時,瘋子侯駐步,讓侯黨國好好看看這座樓。侯黨國疑惑地仰起頭,看著那座莊嚴美麗的大廈。鐘樓頂部是一根高聳的旗桿,旗桿上五星紅旗迎風飄揚。鐘樓下面便是一塊題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紅色匾額,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我看了,好樓!”侯黨國看著瘋子侯,“我不該看,但我看了?!?/p>

      “為啥?”

      “看了,我就得承認共產黨好!對你的恨就少了一分。”

      “還想殺我嗎?共產黨使我現在不怕死了?!?/p>

      “那你為啥裝瘋?”

      “良心缺了!”瘋子侯苦笑一下,“我就是走不出猴山那場噩夢,才不得不瘋!瘋了,我才能活著。”

      “那就補缺?!?/p>

      “怎么補?”

      “猴山的山坳里,國軍兄弟們的尸骸為不明真相的革命小將弄得到處都是,他們靈魂不安吶!”侯黨國傷感,“我哥日夜托夢給我,讓我去收拾……”

      “你不能去!”瘋子侯打斷侯黨國的話,“你一個殘余國民黨反動分子去收拾,肯定要被他們打死!”

      “所以,我想先殺了你,再去為他們收拾骨骸?!焙铧h國點頭道,“這樣,我也算死得值當。”

      “現在還想殺我嗎?”

      “看了郵電大廈,這會兒殺心有點兒不足了。”

      “這樣吧,我去猴山收拾那些骨骸,辦他們的后事?!悲傋雍钚赜谐芍?,“我一個老革命,戰(zhàn)爭時,受傷瘋了,要去耍猴種樹,沒有誰敢動我?!?/p>

      “我陪你!”侯黨國目光有些柔軟,“陪你種樹耍猴!”

      “你不能去!你是壞分子?!悲傋雍钕肓讼?,“我把老婆托給你,把她安置好?!?/p>

      “我是壞分子,不行?!?/p>

      “不行?”瘋子侯決然,“那我甘心被你鑿死?!?/p>

      侯黨國有些遲疑道:“你真要去為我哥他們辦后事?”

      “是?。 悲傋雍羁粗]電大廈的樓頂,“說不定,過些年,這天也就又變了。到那時,我的心也補缺了。你也改造好了,咱們就可以又在一起耍猴了!”

      “沒有那一天?!焙铧h國想了想,“咱倆在一起,就會老想起過去的事,傷心!”

      “到那時,你把我干的事告訴你師母,讓她心里好受些?!悲傋雍钛劭粲行┌l(fā)紅,“這些年,為難她了!”

      “師母會跟我走嗎?”侯黨國有點兒心怯,“別人說閑話?!?/p>

      “怕啥?我信你?!悲傋雍盥犚姾铧h國叫自己的老婆為師母,笑了,“關鍵是,你師母信你!”

      “那好,我把她安頓好?!焙铧h國點頭,“等你辦好我哥的后事,我就勸師母原諒你,讓她再去陪你?!?/p>

      瘋子侯笑著哭了,說:“這就好!”

      第二天,鐵國立在公社大院里大發(fā)雷霆道:“侯老真的拿老婆換了猴?”

      倚靠著大門的王鐵梅一邊嗑瓜子,一邊接話,說:“就是,他老婆也是聽話,說走也就真走了。”

      王鐵梅最近也是讓人捉摸不透。鐵國立沒來幾天,兩人就打得火熱。前兩天,她打聽到鐵國立前年就死了老婆,干脆沒了“鐵姑娘”的樣子,羞羞答答地來到公社院里,為鐵國立洗起衣服來了。

      不過,這會兒,鐵國立的心不在她身上,他在想瘋子侯,不禁問道:“他嚷著去猴山干啥?”

      “能干啥?”王鐵梅“呸”地吐出瓜子殼,“去猴山種樹養(yǎng)猴唄?!?/p>

      晨光斜照著大院,一地溫暖的光。

      多年后,猴山附近的村民都在傳說,一個老革命被猴山的猴子奉為“猴王”,他在猴山栽了滿山的果樹,山上的猴子不再挨餓。春天和秋天,猴山也因為滿山的杏樹和蘋果樹開花結果而風光無限,從而得名杏山,以取“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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