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平 李吉安
奸夫淫婦,合謀殺人;貪官污吏,枉法斷案。捕頭使絆子,師爺結(jié)梁子;你害我之婦,吾勾汝之妻。蛇鼠本同路,沆瀣原一氣;生死斗不停,皆中他人計!
清末,某年秋季的一個清晨,東邊的地平線泛起的一絲絲亮光,小心翼翼地浸潤著淺藍色的天幕,新的一天從遠方漸漸向古寨縣落花村移了過來。
落花村位于鄂豫皖三省交界處,住在村東頭的農(nóng)民杜有福,一向有早起的習(xí)慣,他見天快亮了,便輕手輕腳地從床上下來,不想把兩個孩子驚醒。當他打開大門,肩挑兩只水桶正要去河邊挑水時,突然聽到一個女人的哭聲從村西的方向傳來。這哭聲比掛在樹蔸里的山羊叫還要凄慘,而且感覺有些耳熟,不由心里一驚。他忙丟下扁擔(dān)、水桶,跑出屋前側(cè)耳細聽,果然不出所料,那是住在村西的弟媳徐氏——徐桂珍的哭喊聲。他顧不得回去關(guān)門,一陣風(fēng)似的跑到弟弟家中。徐氏一見杜有福來了,哭得更加厲害。在徐氏的哭訴聲中,杜有福方才得知,他弟弟杜有富昨晚回家,睡到夜里丑時時分,突然喊頭痛,原想待天亮去請郎中的,哪曉得寅時才過一半,他就撒手歸西了。
杜有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天出門時還是生龍活虎的一個人,怎么一個晚上的工夫就沒了呢?他趕緊進房間去查看,只見杜有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用手一摸,身體早已冰涼。他心中大慟,淚水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
隨著徐氏的哭喊,村里很多人都跑過來看發(fā)生了什么事。徐氏一見,哭聲更大了,直哭得昏天黑地,喉嚨嘶啞。
在場的人都唏噓不已,為之悲痛,繼而紛紛勸說徐氏和杜有福要節(jié)哀順變。
也有人在一旁悄悄地說,杜有富昨夜一定是犯了煞神,被捉生魂的黑白無常抓去了。
杜有福卻不相信,也不甘心,總感覺這其中有蹊蹺,為了盡兄長之責(zé),為了弄明白弟弟的死因,他擦干眼淚,親自去請來一位老郎中查看情況。
老郎中仔細檢查了一遍杜有富的尸體后,說道:“有富可能是大腦充血導(dǎo)致死亡?!比缓螅低蹈蕉庞懈5溃皼]有發(fā)現(xiàn)死者有中毒或其他可疑的致死跡象!”
在送走老郎中后,杜有福又按照當?shù)氐娘L(fēng)俗,請來了胡家灣的胡道士,給亡者選擇了安葬的墳地和出殯的日子,同時還報上杜有富的生辰八字,讓胡道士算了算。
胡道士嘴里念念有詞,左手大拇指在其他四指上來回掐算了半天,最后嘆了口氣,說道:“流年不利,命中注定有富有此大劫??!”
如此一來,杜有福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得將信將疑地按大家的意思,開始安排起弟弟的后事來。在眾鄉(xiāng)鄰的幫助下,經(jīng)過一兩天的籌備,第三天就體體面面地把杜有富給安葬了。
杜有富雖然入土了,但做哥哥的心里還是不平靜,杜有福老是想著這事發(fā)生得太過蹊蹺,不合常理。
杜有福父輩有兄弟二人,父母結(jié)婚到他這一代,依然還是兄弟二人。伯父因找媳婦難,在他二十三歲時,只好做了村西頭朱老三的上門女婿。朱家家道較為殷實,不足的是結(jié)婚多年,朱氏一直沒有生育。后經(jīng)伯父、伯母與父母商量,將時年九歲的杜有富過繼給了伯父伯母做兒子。杜有富過繼后,伯父伯母供他讀私塾,后來又讓他學(xué)做生意,給他娶媳婦,幫他成家立業(yè)。他們兄弟倆雖然分開得早,各開門戶過日子,但相互之間并不生分,仍然是親親熱熱、你幫我助,交往密切。
杜有福大字不識幾個,人生得老實本分,不大諳世事,父母一過世,他更是一心一意地埋頭耕種他的幾畝薄田。杜有富卻生得靈光活潑,能識字,會打算盤,一直在外做生意。自伯父伯母過世后,他就將家里的田地全部交由哥哥杜有福幫忙打理,從此很少回家。杜有福是生產(chǎn)的一把好手,春種秋收,樣樣活兒干得漂漂亮亮,也從來不要杜有富的工錢。當然,杜有富也是有情有義,只要回落花村家,都少不了給哥嫂、侄兒買些衣物,給點兒零用錢他們花。兩家的日子雖說不上富裕,倒也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近日,杜有福的妻子吳氏因娘家母親生病,就回娘家照顧她母親去了。
杜有富死前的那天傍晚,杜有福剛把兒子小瑩和侄兒小寶從私塾里接回家,杜有富便從縣城回來了。同往常一樣,杜有富每次回來,都先到杜有福家里看看,一是看看親哥和嫂子,二是看看自己的兒子小寶和侄兒小瑩。小寶為何在杜有福家里住著呢?一是只比堂哥小瑩小兩歲的小寶,從小黏大伯大媽,尤其是黏堂哥小瑩,總喜歡跟在大伯大媽和堂哥小瑩身前身后。大伯大媽和堂哥也特別喜歡小寶,無論是在學(xué)堂還是在家里,兩個小家伙總是有說有笑,形影不離。二是弟媳徐氏說小寶離不開小瑩哥哥,又年幼無知,上學(xué)的路上到處是水堰,怕他玩水出事,自己一個婦道人家,天天接呀送的,在外拋頭露面怕招來閑言碎語,就干脆托付給大哥大嫂帶了。杜有福夫婦,一個心腸好,又有血緣關(guān)系,一個賢惠,通情達理,又善于照料孩子,且都視小寶為自己的兒子一般,再說一個是接送,兩個也是接送,堂屋殺豬廚房賣,好的不是外人,聽弟媳這么一說,他們就滿口答應(yīng)了下來。這小寶也很乖巧聽話,住在大伯大媽家,比住在自己家里還開心。
杜有富見哥哥他們一切都好,很是高興,敘些家常話后就要告辭,杜有福正好有酒有菜,便留弟弟吃晚飯。于是,兄弟倆邊說邊喝,直到快交更了,杜有富才盡興而去。誰知禍從天降,這頓晚飯竟成了他們兄弟倆生離死別的最后一餐。
安葬完弟弟的當晚,杜有福從弟媳徐氏處回來,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剛睡著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弟弟杜有富披頭散發(fā)、傷痕累累地對他喊冤,說自己死得好慘,要哥哥替他報仇。杜有福很是驚奇,問弟弟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弟弟再也沒有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哭泣。一會兒,杜有福醒了,他彈身而起,屋里靜悄悄、黑森森的,一陣風(fēng)吹得窗戶呼呼作響。
難道弟弟真有冤情?莫非他的死與弟媳徐氏有關(guān)?不然這夢……
杜有福不敢往下想了。
要說弟媳徐氏,平時很守婦道,雖曾有那么幾個浪蕩漢子垂涎她的美色,卻沒見她與哪個男人鬧出過緋聞,尤其是有一次同灣一個單身漢想占她的便宜,竟被她用掃帚打得抱頭鼠竄,從此那人再也沒敢去騷擾徐氏,這事也讓徐氏贏得了村人們的稱贊。再說了,一個女人家,要想把一個大男人弄死也不容易,若是下毒,必有中毒的跡象??墒?,如果沒有人加害,一個正常健壯的大男人,又怎會眨眼間說死就死了呢?
別看杜有福人生得老實,心里卻很有數(shù),他愛認一個死理,一經(jīng)懷疑有人動手腳,便踩著泥巴不移腳,定要探個究竟。弟弟杜有富是死在自家床上的,首先就要從他家里查起。
他自言自語道:“我一輩子不做齷齪事,這回要對不起弟媳了?!?/p>
頭幾天,前來看望徐氏的人很多。在鄉(xiāng)下有個習(xí)俗,若是哪家死了人,村里左鄰右舍和親戚都要派人來坐夜,男人幫助做些家務(wù)活,大嬸大媽則陪著死者親屬說說話。
杜有福先按兵不動,等到弟弟“頭七”一過,打鼓的打鼓,落成的落成,陪夜的親戚走了,左鄰右舍也不再來了,他就于夜深人靜之時,偷偷來到徐氏的窗下探聽情況。
真是不來不知道,一來全明了。
這時,從屋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這八九天我可想死你了。”
只聽徐氏嘻嘻一陣輕笑,說道:“我更難熬啊!”
男人應(yīng)道:“我真是憋壞了,但不知我今天來妥不妥當?”
徐氏肯定地道:“放心,這七七四十九天之內(nèi),不會有哪個懷疑我的?!?/p>
男人似乎心有余悸,說道:“那日見你丈夫突然回來,真把我嚇壞了,還是你有主見,掀起被子就蒙住了他的頭,并狠心地將他捂死了?!?/p>
“我這么做還不是為了你!”徐氏嬌嗔道。
接著,屋里就傳出來肉麻的調(diào)情聲和床搖動的“吱吱”聲。
杜有福心里早就冒火了,暗罵一句:“狗男女!”真恨不得馬上破門而入,打死里面的人。可他轉(zhuǎn)念一想,弟弟已被人謀害,我不能去犯這個傻,我得去找?guī)讉€見證人來。于是,他急急忙忙跑回去,找來幾個叔伯兄弟,當場捉了徐氏的奸。
徐氏眼見奸情敗露,大伯哥剛才又把她和情夫的話聽得清楚明白,便不再抵賴,說出了殺害丈夫杜有富的經(jīng)過。
那天夜里,當這對野鴛鴦剛剛進入角色之時,杜有富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三個人同時驚呆了。杜有富雖然在生意場中輕車熟路,游刃有余,但眼前的事實卻使他不知所措,他如同一頭失去理智的怒獅,撲上去便要找徐氏拼命。做妻子的知道丈夫的心性,曉得無法挽回,從此后夫妻勢必會分道揚鑣,加上她鬼迷心竅,竟不顧往日夫妻之情,翻身起床,雙手掀起被子,像撒網(wǎng)似的將被子當頭蒙住杜有富,命嚇得發(fā)抖的情夫把杜有富打倒在地,然后雙雙赤身裸體地坐在杜有富的身上和頭上。杜有富哪里會料到她有這一手?開始他還拼命掙扎,隨后就感到呼吸困難,動彈不得,不多時就被活活悶死了。接著,二人把杜有富的尸體抬到床上,給他穿好衣服,徐氏則貓哭耗子,哭天搶地,邊哭邊對先后趕來的鄉(xiāng)鄰說丈夫是暴病而亡。
其實,這對男女早在一年前,也就是徐氏把小寶托付給杜有富夫婦倆時就開始了他們的奸情。這徐氏生得頗具姿色,身材高挑,水蛇腰,瓜子臉,黑黑的線眉底下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又明亮又好看,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雖說她與杜有富結(jié)婚七八年,兒子小寶也六七歲了,但她保養(yǎng)得好,又從沒做過粗活,看上去也不過二十才出頭的樣子,比那黃花閨女還要裊裊婷婷,風(fēng)韻動人。一朵鮮花開得美麗,會招蜂引蝶,一個女人生得太標致,又閑著無事,自然也會招惹男人。因此,經(jīng)常有那么一些浪蕩漢子、無聊后生,無論有事無事,總要找各種各樣的借口,到落花村來看一眼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以飽眼福。日子一長,這女人的心就不平靜了,就打算紅杏出墻,填補一下內(nèi)心的寂寞。
一日,徐氏去私塾接兒子小寶,路上遇到一個男人,這人便是周家灣的周伍。周伍早聽說徐氏生得貌美如花,覬覦已久,只是一直沒有機緣,當?shù)弥焓系膬鹤有氃诖逋馑桔幼x書時,他便在徐氏必經(jīng)之路上等著她。
這周伍雖不是富家公子,卻是風(fēng)月場中的高手,他的年齡與杜有富相當,但比杜有富生得魁梧高大,相貌堂堂,尤其是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巴,只要一張口,就能把女人哄得心花怒放。當徐氏走到一較為偏僻的路段時,不巧準備送給私塾先生嘗鮮的一袋甜柿掉落地上,甜柿滾得到處都是。徐氏趕緊彎下楊柳腰,伸出一只白嫩的纖纖玉手,往布袋里撿柿子。早早等候在一旁想著如何接近徐氏的周伍見了,不由一喜,立即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去幫忙。徐氏偷偷向周伍瞄了瞄,卻沒有說什么,但當她去撿拾最后一個甜柿?xí)r,周伍也伸出了手,二人的手指便碰在了一起。用現(xiàn)在的話說,頓時,二人的身體好似接上了電流,徐氏只覺渾身上下熱流涌動,一顆心怦然跳動個不停。但她并未縮手,而是和周伍一起,將那個甜柿放入袋中。隨即,二人又心照不宣地互相對視了一下,這才搭訕起來。
好像前世有緣,這二人一個有意,一個含情,眉來眼去之后,竟心心相印了。
當晚,他們就走到了一起,那真是干柴遇烈火,燒得轟轟烈烈。
從此之后,徐氏和周伍再難分開,三天兩頭就相會在一處。
不用說,徐氏讓兒子小寶和小瑩住在一起,美其名曰一個女人不好拋頭露面早晚接送,實則是害怕小寶看到她與周伍干的好事。
這徐氏雖年齡不大,卻很有心計。一個壯實英俊、激情四射的男人被她攬入懷抱,她豈會輕易放棄?她想,既然一朝擁有了,就要細水長流,天長地久。所以,她當顛鸞倒鳳時便顛鸞倒鳳,盡情享受魚水之歡。但事畢之后,她無論如何也要打發(fā)情哥哥悄悄離去,而且從頭到尾事情都做得非??b密,沒被人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這次杜有富半夜歸家,根本不在徐氏的算計之中。當奸情敗露后,她也來不及多想,只想著只要杜有富閉上嘴巴,這事就不會被人知道。誰知她和周伍發(fā)力過猛,竟將杜有富活活捂死了。
杜有福請村外的趙四先生幫助錄了口供,徐氏和奸夫周伍在眾人面前亦無法抵賴,只好畫押。然后,杜有福和幾個捉奸人一起,押著徐氏和周伍去了古寨縣衙。
一行人趕到縣衙時,已是日上三竿。
嗵!嗵!嗵!三聲報冤鼓擂響,卻不見知縣大老爺前來升堂問案,問衙役,都不曉得知縣到什么地方去了,衙門里清冷得像一座古墓。
約半袋煙的工夫,才有好心人告訴杜有福,縣衙的方師爺提著一只鳥籠在衙門前不遠的大柳樹下逗鳥。于是,杜有福選了會說話的七叔和自己一起去見方師爺。
二人與方師爺打過招呼后,便將整個情況從頭到尾介紹了一遍。
方師爺瞇著一雙鱉魚般的小眼睛,似聽非聽,愛理不理,磨蹭了老半天才睜開一只眼,像對著手上鳥籠里的八哥問道:“狀紙呢?”
那八哥立即學(xué)了一句:“狀紙呢?”
“有有有。”杜有福邊回答,邊從衣袖里摸出狀紙和那份口供筆錄,“方師爺請看,狀紙和口供都在這里?!?/p>
方師爺慢慢將臉從鳥籠方向轉(zhuǎn)過來,一見狀頭才曉得是奸情案,看來剛才他根本沒聽進耳,搞了半天,杜有福和七叔算是對牛彈琴了。
方師爺也是風(fēng)月場中的老手,加上他家住外地,孤身一人在古寨縣,本性使然,他想看看這淫婦徐氏到底是什么樣兒,便提著鳥籠,跟著杜有福和七叔來到五花大綁著的徐氏面前。
真是不看則已,這一看,方師爺就像被人攝去魂魄一般,兩顆眼珠子從徐氏的頭到腳,從臉到胸,再到兩胯,沒完沒了地亂竄起來。雖說徐氏對這種目光早已司空見慣,但還是覺得渾身上下像是有許多毛毛蟲爬來爬去,好不自在。
不解其意的眾人還以為方師爺是在審視罪犯,他們跟在方師爺后面又作了些補充說明。然而,心猿意馬的方師爺已把滿腹的心思放在了徐氏身上,哪里聽得進那些人的只言片語?
“你們這些人是干什么的?”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方師爺知道是縣衙里的袁捕頭來了。他和袁捕頭向來不和,便收回了貪婪的目光,對杜有福等人說道:“知縣老爺有事外出,暫且將嫌犯收監(jiān),回去聽候?qū)徖戆?。?/p>
眾人不知道方師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愣了愣,只感到衙門難進,有句老話說,“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別進來”,不去打點打點,這官司怕是會輸,可又不知說什么好,因為方師爺這話說得沒毛病。
袁捕頭動作快捷,說話間走上前來,得知是告狀的,不由向徐氏和周伍打量了幾眼,心中頓時便有數(shù)了,曉得方師爺又要耍花花腸子。不過,他也穩(wěn)得住,先不作聲,且看方師爺如何處置。袁捕頭有袁捕頭的想法,因為他們這個知縣老爺與別的知縣老爺不同,這個知縣老爺對他們有規(guī)定,將縣衙辦案和牢房看守的經(jīng)費進行了包干,超用不補,省下來的不上交。像這種犯有奸殺罪的人,是要替人償命的,人頭一落地,銀子就無著落,別說敲竹杠,就連牢飯錢都要貼補,是個實實在在的賠本生意。本來,袁捕頭是要阻止方師爺?shù)?,但他留了個心眼,一是想到自己和方師爺都在知縣老爺手下辦差,職位是平起平坐;二是他曉得方師爺?shù)钠沸?,是個走花溜水的風(fēng)流種,他收監(jiān)犯人自有他的目的,如果不同意他收監(jiān),壞了他的好事,他必然會與自己發(fā)生口角之爭,使得官府的人在老百姓面前失了體面。因此,盡管袁捕頭心里不是很樂意,卻也只能裝聾作啞,并且還要配合方師爺演戲,把嫌犯帶到牢房里去。
袁捕頭前腳一走,后頭知縣大老爺?shù)霓I子就到了。
古寨縣知縣姓華,名德恒,人送外號“滑得很”,十分精明圓滑。他的轎子剛一落地,方師爺就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笑容滿面地迎上去,幫著掀開轎簾,然后將嘴巴附在華知縣耳朵邊,小聲嘀咕了一陣子。
華知縣聽得滿臉是笑,連連點頭道:“好!好!無異議就好,都是為朝廷效力嘛?!?/p>
華知縣早知道方師爺和袁捕頭不和,也巴不得二人這樣,他這個做長官的就好分而治之,漁翁得利。
此時此刻,華知縣關(guān)注的是方師爺耳語的點子:苦主是做生意的,已經(jīng)死了,奸夫淫婦是以命抵命,苦主的家沒了,財產(chǎn)自然要充公,做生意的人肯定有些錢,不收白不收。
這個華知縣,也是個貪贓枉法之徒,女人他有兩個,一個正室與他同齡,一個小妾年輕漂亮,都可做他的女兒了,再多了他也消受不起,只有錢越多越好,因為升官要用錢引路,享樂要用錢鋪張,用他的話說:做官不做錢,那做個鬼的官。
就在華知縣想著鬼心思的當兒,杜有福一行人已經(jīng)走上前來,齊齊地跪在地上,請求知縣大老爺為民作主,給死者伸冤報仇。
華知縣也想早日定案,早日將錢收入囊中,便做了個順水人情,裝作個大清官似的,說道:“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方師爺,準備升堂。”
方師爺一聽,不免有些猶豫,因為要想得到徐氏,首先就要教她翻供,而此時徐氏在袁捕頭手里,萬一被袁捕頭攪了局,自己豈不是麻雀跳進糠籮里——空歡喜一場?但此時華知縣說要升堂斷案,他一個師爺怎好阻止?
也是巧,恰在這時,只見一個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撲通”一聲跪在華知縣面前,叩過頭后,一臉焦急地說道:“啟稟知縣大老爺,我家主人所開的日升昌當鋪失竊,主人特地命小的前來報案,請知縣大老爺給我們作主。”
華知縣一聽,眨巴著兩只小眼睛,對方師爺?shù)溃骸胺綆煚?,這當鋪失竊可是大案要案,你快快去傳袁捕頭,讓他隨報案者前往日升昌當鋪辦案吧。”
方師爺聽了,心中竊喜,回答一聲道:“我曉得了。”便迅疾跑去找袁捕頭。
袁捕頭剛剛關(guān)押好了徐氏和周伍,正走出牢房不遠,見方師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來,便訕笑著對方師爺?shù)溃骸胺叫峙艿眠@么急,又有何吩咐啊?”
方師爺嘿嘿一笑,道:“袁捕頭言重了!我是來傳華老爺話的,日升昌當鋪失盜,老爺讓我請袁捕頭前去偵查,有報案的人為你做向?qū)?,正恭候你的大駕呢?!?/p>
袁捕頭一聽說有當鋪失盜,感覺又有油水可撈了,便連連點頭道:“好的,袁某這就過去?!?/p>
方師爺見袁捕頭大步離去,立即奔到牢房里,叫看守打開關(guān)押徐氏的監(jiān)室。
那看守很是知趣,打開門后,便退避到一邊去了。
方師爺來不及轉(zhuǎn)彎,直奔主題,問徐氏:“小娘子,你長得如此美艷勾人,舍得死嗎?”
徐氏早把方師爺?shù)男乃伎赐噶?,便試探著說道:“大人,鐵證如山,是死是活,由不得奴家想?。 ?/p>
方師爺搖頭道:“其實不然,只要小娘子你想活,方某就可以保你不死?!?/p>
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呢?徐氏一聽,不由眼前一亮,一臉激動地問方師爺:“大人,你……你……真能救奴家?”
“當然能救!不過……你得依我兩件事。”
“只要奴家不死,莫說兩件事,就是百件千件,奴家都依你?!?/p>
“痛快!時間緊迫,縣太爺馬上就要升堂了,來不及細說,這第一件,你從此一生得歸我……”
徐氏想都沒想,立即應(yīng)答道:“這個自然,大人救了奴家,那就是奴家的大恩人,奴家理當好好伺候大人?!?/p>
“好!這第二件自然是你要翻供?!?/p>
“這個……”徐氏心里高興,但仍裝出不理解的樣子,“紅口白牙說了,白紙黑字寫了,畫了押按了手印,又如何翻得了供?”
“白紙黑字,畫押按手印,也不一定是板上釘釘。”方師爺心平氣和,一字一句道,“寫在紙上的,你就說你不識字,只要你一口咬定丈夫是野漢周伍一個人殺的,就一定有轉(zhuǎn)機。如果用刑,你也不要改口,堅持住了,我就有辦法替你開脫,就看你是否能做到?”
徐氏毫不猶豫道:“奴家當然能做到?!?/p>
“這就好!”方師爺很是滿意,接著又在徐氏耳邊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
徐氏邊聽邊點頭,不停地說道:“奴家記住了,奴家全都記住了?!?/p>
隨即,方師爺把徐氏帶到縣衙大堂之上,先與華知縣細語了一番,華知縣聽得眼睛一眨一閃的,心里曉得方師爺?shù)娜缫馑惚P,卻沒有明確表態(tài),急得方師爺六神無主。
隨后,華知縣干咳了兩聲,整了整七品官服,正襟危坐在公堂案幾后的紅木椅上。
方師爺振了振精神,按慣例站在華知縣的左側(cè)。
華知縣將驚堂木往案幾上“啪”地一拍,大聲宣布道:“升堂!”
衙役們立即拄著水火棍站立兩旁,齊聲回道:“威武……”
華知縣又將驚堂木一拍,道:“此案人證物證俱在,男犯周伍和女犯徐氏桂珍通奸,因奸情敗露,男犯頓起殺人之心,捂死了被害人杜有富。男犯對其犯罪事實已經(jīng)供認不諱,表示愿意伏法,死刑難逃,故今日他上不上公堂已是無關(guān)緊要,各位說是也不是?”
聽到這里,方師爺方才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并在心里罵了一句:“老滑頭,害得我心里慌慌的。”
堂下的杜有福等人沒有細思,大家皆心想,既然判了周伍的死刑,審不審也無所謂,于是他們都隨著知縣大老爺?shù)脑捇卮鸬溃骸笆牵 彼麄兡睦镏?,這是方師爺設(shè)下的圈套,兩個同案殺人犯,奸夫不出堂對質(zhì),案情的審理決斷權(quán)自然就完全掌控在知縣大老爺和他方師爺手中了。
徐氏在方師爺?shù)靡獾哪抗庀拢稽c兒也不害怕,一點兒也不臉紅,在審問她時,她竟然把殺夫一事推得一干二凈,聲稱自己當初是被周伍強奸后,怕周伍傷害自己的兒子小寶,才屈從于他的,她實際上也是受害者。當杜有福對此事提出質(zhì)疑時,徐氏竟反咬一口,說杜有福居心叵測,早就想霸占她的身子和她家的財產(chǎn),才有心捉她的奸,出她的丑。
杜有福本是個老實人,見徐氏信口雌黃,胡亂咬人,一時間氣得目瞪口呆,他雖極力申辯,無奈言語木訥,難以成理,兼之方師爺和華知縣都有心包庇徐氏,哪管得了他的冤情!
只見華知縣再次將驚堂木重重地一拍,高聲宣判道:“奸夫周伍,因奸殺人,證據(jù)確鑿,本人亦供認不諱,判斬立決。徐氏桂珍,雖與周伍私通,卻系被逼無奈,亦不構(gòu)成殺人幫兇罪,判其監(jiān)外服刑,閉門思過。為嚴肅法紀,對徐氏進行懲罰,其財產(chǎn)一應(yīng)充公?!?/p>
接著,華知縣又對杜有福道:“杜有福,為人兄長,居心不良,覬覦弟媳美色、財產(chǎn),挾私報復(fù),實在可惡,判其無條件撫養(yǎng)侄兒小寶至成年,并罰糧十石,以示懲戒。退堂!”
杜有福和一干證人聽了,無不目瞪口呆,似在夢中一般。這樣一個案子得到這樣一個判決,是滑稽還是荒唐自不待言??蓱z這一行人在走出大堂之時,還不住地回頭望著那塊“明鏡高懸”的牌子出神。
或許有人會問:一個堂堂的知縣大老爺,怎么會讓一個小小的師爺牽著鼻子轉(zhuǎn)呢?殊不知有句老話說得好,是官刁過民。官場中的智慧,那是孫子兵法也包容不了的。官道一如棋道,圍棋分段,你進入了哪一段就下哪一段的棋,就有哪一段的棋技,哪是死棋哪是活棋,哪兒有幾口氣,對局者皆了然于心,那些不懂棋的局外人,焉能知其中之妙?
卻說方師爺達到救美的目的后,一想起那美人美色,就不由得歡喜無限,心花怒放。趁著這大好心情,方師爺開始整理堂審卷宗,準備歸檔。他見判詞記錄中少了一句“其財產(chǎn)一應(yīng)充公”的文字,曉得這是華知縣打了埋伏,授意書吏這么干的,宗卷上沒有充公的記載,充私也就無據(jù)可查,雖然自己剛才也給華知縣出過這方面的點子,但還是忍不住偷偷一笑,心里暗暗說道:此等小錢都要,真是胸?zé)o大志!
方師爺?shù)囊慌e一動,華知縣皆看在眼里,但他仍然若無其事一樣,手里捧著紫砂茶壺,悠閑地喝了幾口,然后慢慢踱過來,但又不接近方師爺,不陰不陽地問了一句:“今天這案子的審理,可遂了你的心愿?”
方師爺知道自己的那點兒花花腸子早被華知縣看得一清二楚,也曉得華知縣這話的意思,便站起身,既有投桃報李之意,又有暗藏威脅之音,看了看華知縣手中的紫砂茶壺,說道:“老爺啊,您壺里的水不多了,我來幫您續(xù)水吧?!闭f著就去提開水壺幫華知縣添水,一切盡在不言中。
華知縣笑了笑,一語雙關(guān)道:“你也來一杯吧,有水大家一起喝嘛。”
方師爺?shù)溃骸袄蠣斎绱梭w諒在下,在下感激不已?!?/p>
到了這個份上,華知縣干脆把話挑明,說道:“談不上體諒,也不用感激,在官,這叫同心同德,在商,這叫合作經(jīng)營。咱們現(xiàn)在同坐一條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說是也不是?”
方師爺連忙點頭哈腰道:“是!是!感謝老爺成全?!?/p>
華知縣笑了笑,轉(zhuǎn)身悠然而去。
方師爺望著華知縣遠去的背影,這才罵出一句話來:“他媽的老滑頭,你得財產(chǎn),我得美人,倒是各取所需。好了,你現(xiàn)在去數(shù)你的錢,我卻該去享受我的美人兒了!”
方師爺把卷宗收入檔案柜中,叫來自己的助手,也是他帶著的一個徒弟,以及一個心腹,去備了兩乘小轎。
兩乘轎子抬著方師爺和徐氏,搖搖擺擺地前往落花村。這一切可把身處黑牢之中、無權(quán)無勢的周伍蒙在鼓里,他哪里知道與自己好得死去活來的徐氏如今又有了新歡,而自己已成了她的替死鬼?
到了徐氏家中,方師爺說還有一些情況要了解,要女犯交代,至少要一個時辰。沒有悟性就不是好手下,方師爺?shù)脑?,徒弟當然心知肚明,他便把差人和轎夫領(lǐng)到門外的小院里,一邊喝茶一邊等待。
屋內(nèi),方師爺一把抱住徐氏的水蛇腰,說道:“我要你活,你是不是活了?”
徐氏用柔軟的指頭點著方師爺?shù)哪X門,說道:“你放心,我答應(yīng)歸你,現(xiàn)在就兌現(xiàn)?!?/p>
于是,兩人你擁我啃,倒在雕花床上云雨起來。
從此,方師爺三天兩頭就要來落花村一回,打著訓(xùn)導(dǎo)的幌子,又有一干人在門外候著,哪個敢說他在做別的事?這徐氏以前和情夫周伍偷情,多少還有些提心吊膽,現(xiàn)在倒好,居然有人保護著,于是她更加大膽,更加舒懷。這正應(yīng)了那句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回頭再說那袁捕頭,自那日到日升昌典當行查案,一磨蹭就是半月有余。本來案情并不很復(fù)雜,憑他一查二看就斷定是監(jiān)守自盜,但拿不出任何證據(jù),拿不出證據(jù)人家就不承認,怎么辦?可袁捕頭就是袁捕頭,他有的是辦法。他來了個故弄玄虛,把戲演足,不輕易亮底牌,就如說相聲的不輕易抖包袱。有道是吃了原告吃被告,袁捕頭每天進入歌樓酒館,一有東家買單,二有賬房先生陸景明陪同,好不逍遙自在,何樂而不為?
這天,袁捕頭感覺火候差不多了,便再次來到城東的清風(fēng)酒館,叫店小二煮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吊鍋,吊鍋里有當?shù)氐暮谪i肉、羊肉、胖頭魚,以及炸豆腐、干筍之類的配菜,還要了一壺酒,讓陸先生與他面對面坐著,陪他暢飲幾杯。陸先生雖然陪同袁捕頭多日,卻從沒見袁捕頭如今日這般反客為主,尤其是半似客氣半似嚴肅的表情,讓他有點兒望而生畏,不敢正視。
袁捕頭斟滿酒,對陸先生說道:“先干為敬?!弊约合群攘艘槐?,然后,他又一口氣與陸先生連干了三杯。
接著,袁捕頭從吊鍋里夾了一塊羊肉給陸先生,似醉非醉地對陸先生說道:“這些天來,雖然有東家的熱情款待,尤其是陸先生鞍前馬后的照顧,但我心里還是很不痛快?!毖援?,“咚”的一聲,將酒杯往桌上一蹾,頓時杯子碎了,酒流在桌面上。
陸先生大驚失色。
這陸先生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感覺袁捕頭這話似有所指,連忙試探著說道:“袁捕頭,你別怪,是我們招待不周!”
袁捕頭拿過陸先生的酒杯,喝了個底朝天,不卑不亢道:“東家還不錯,只是有人揣著明白裝糊涂,監(jiān)守自盜以為做得天衣無縫,這么些天來竟一點兒誠意也沒有,你說我能痛快嗎?”邊說邊望著陸先生的眼睛。
陸先生出了一身冷汗,這才明白袁捕頭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日設(shè)宴是在敲山震虎,因為這監(jiān)守自盜者不是別人,正是他陸景明。
陸先生趕緊好言好語敷衍袁捕頭。當晚,他便給袁捕頭送去二十兩銀子投石問路??梢粌商爝^去,仍不見袁捕頭有什么動作。
陸先生心想,若說袁捕頭想收拾自己,此時早該動手了,若說不想收拾,又不見他有回音,這是為何?思來想去,他忽然大悟,肯定是錢不到位。一想到這一層,陸先生馬上再送去三十兩銀子,請求袁捕頭高抬貴手,網(wǎng)開一面。
袁捕頭看了看銀子,這才開口說道:“你說個處理尺度吧?!?/p>
陸先生道:“只求你不要把這事抖出來,保存了我的臉面要緊,就算我在這個店里呆不下去了,還有其他的店會請我。另外,我這次拿的一百兩銀子,也愿意如數(shù)奉還。”
袁捕頭道:“你說的是公案私了?”
陸先生點頭道:“陸某正是此意。只求袁捕頭千萬不要聲張出去,一切都好說?!?/p>
袁捕頭估計再敲也難,便對陸先生表態(tài)道:“其實我一直在維護著你,只等你認個錯,讓我好給上面有個交代。現(xiàn)在好了,是結(jié)案的時候了。請放心,我找個機會跟東家通個氣,既然失竊的一百兩銀子如數(shù)追回,料想東家也會做個順水人情,不再去追根究底了。”
陸先生心說,好你個袁捕頭,真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伤焐蠀s說:“那就拜托袁捕頭了,來日方長,陸某定當報答于你?!?/p>
有錢能使鬼推磨,在袁捕頭的安排下,這件事就這么無聲無息地解決了。
袁捕頭這邊拿著陸先生的賄金,那邊拿著東家的賞銀,可謂滿載而歸,樂得他像個從戰(zhàn)場凱旋的大將軍,飄飄然哼起了《火燒赤壁》中黃蓋的唱詞:“烈火更助英雄膽,我管叫那八十三萬強虜灰飛煙滅火燭天。收拾起風(fēng)雷供調(diào)遣,百萬一藐笑談間。哈哈哈哈……”
袁捕頭前腳一走,陸先生馬上就向東家提出了辭呈。袁捕頭雖然在東家面前替陸先生打了馬虎眼,但東家亦心知肚明,念及陸先生平時的為人和多年的幫助,就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滿口應(yīng)允其辭職請求。就這樣,陸先生體體面面地走了,一場公案也就此了結(jié)。
袁捕頭回家要路過落花村,不巧杜有福一眼認出了他,因心中有怨氣,免不了對袁捕頭訴起苦來。袁捕頭聽到華知縣如此判決徐氏一案,也覺得好笑,卻沒有作聲。
這時,杜有福又說道:“本來眼不見心不煩,可偏偏方師爺三天兩頭來訓(xùn)導(dǎo)那個淫婦,實在是叫人心煩?!?/p>
袁捕頭曉得縣衙里并沒有訓(xùn)導(dǎo)這個規(guī)定,這不過是方師爺拉大旗作虎皮,掩人耳目,來與徐氏偷情幽會罷了。繼而一想,這可是一根大辮子,老百姓抓不到,我卻可以抓。一想到方師爺平時對自己的傲慢態(tài)度,袁捕頭就氣恨難消。于是,他給杜有福煽風(fēng)點火,要借杜有福和眾人之口,把這事張揚出去,形成輿論攻勢,然后再匿名檢舉到黃州府里。至于這檢舉信該怎么寫,袁捕頭心中有數(shù),嘿嘿,只要如此這般,扳倒方師爺就不在話下了。
袁捕頭和杜有福見面的第二天,方師爺假以訓(xùn)導(dǎo)之名,真與淫婦幽會的風(fēng)就呼呼地刮起來了,風(fēng)聲很快傳進方師爺耳朵里,他擔(dān)心對己不利,就想去壓風(fēng)頭。
而袁捕頭則瞅準這個當兒,提上銀子去見華知縣。他把到日升昌當鋪辦案的情況向華知縣一五一十地說了,然后指著桌上的銀子說道:“這些是賬房陸先生的賄銀和日升昌東家的賞銀,除了天知地知,只有您知我知,老爺家用不足,就留著用吧?!?/p>
袁捕頭這么做,自然是想討好華知縣,他知道,要想扳倒方師爺,沒有華知縣的支持是辦不到的。再說,這銀子也是白白得來的,倒不如孝敬華知縣,日后有華知縣罩著自己,啥好處撈不到?
也該袁捕頭這么做了,其實華知縣對日升昌當鋪的事情了如指掌,他派袁捕頭去查案,不過是想考察一下袁捕頭,見袁捕頭并沒有半點兒隱藏,他覺得袁捕頭遠比方師爺可靠,值得信任。
于是,華知縣親切地對袁捕頭說道:“難得你一片忠心,把案子辦得這樣好,又不貪利,很令本縣滿意。至于這些銀子嘛,可以暫時存放在本縣這里,以后你如果辦案經(jīng)費有困難,可以來拿?!?/p>
袁捕頭連連說道:“老爺,這些都是給您的?!?/p>
華知縣擺擺手,打斷袁捕頭的話,說道:“你誤解本縣的意思了,本縣知道你是一片真心,也知道包干給你的辦案經(jīng)費不足,但是我想給你增加支度也難,錢糧這塊的賬目是由方師爺掌管的,如果給你增加了,不給他增加,就會鬧出矛盾。如果你們兩個都增加,本縣就會捉襟見肘,支擺不開?!?/p>
袁捕頭見華知縣提到方師爺,馬上裝作一時想起什么事情似的,神神秘秘地說道:“這些事就不為難老爺了。不過,方師爺他……”
華知縣問道:“方師爺怎么啦?”
袁捕頭道:“在回來的路上,屬下聽到了不少關(guān)于方師爺?shù)牧餮则阏Z,風(fēng)傳他與那個殺夫之婦徐氏關(guān)系曖昧,過從甚密,這可是官家之大忌??!”
華知縣拿起紫砂壺,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道:“方師爺這個人,本是風(fēng)月場中的老溜子,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不足為怪。袁捕頭啊,本縣還是那句老話,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知道嗎?”
袁捕頭不甘心,繼續(xù)道:“老爺,這可不同于一般的風(fēng)月場中之事啊,那個女人可是謀殺親夫的首犯!”
華知縣道:“即使如此,那也是他方師爺個人的私事?!?/p>
袁捕頭道:“老爺,屬下也是為了您好啊。您想想,一旦方師爺犯了事,我等都會受到連累,對您的官聲也有影響啊。所以,屬下才提醒老爺您注意呀!”
華知縣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又拿起紫砂壺抿了一口茶,這才慢悠悠道:“袁捕頭大可放心,那個案子是牽扯不到本縣的,因為在判詞中,本縣特意加了取保候?qū)忂@一條,這就說明此案不是終審,本縣隨時可以重審重判。”
袁捕頭見華知縣把話堵死了,話意又偏向方師爺,心里頓時涼了半截,但他實在心有不甘,便嘆了一口氣,說道:“唉,我就不明白,一個堂堂的大老爺,怎么竟任由一個小小的師爺胡來!”
華知縣哪里不知道袁捕頭的心思,但他也不著惱,輕飄飄道:“我就曉得你要說這句話!不瞞你說,這里面確有隱情?!?/p>
袁捕頭“哦”了一聲,望向華知縣。
華知縣壓低聲音道:“老弟呀,實話告訴你吧,方師爺你是扳不倒的!他可不是一般的師爺,大有來頭呢,他上面有人,目前雖是個掛職的師爺,實際上是候職補缺,前途無量??!”
袁捕頭這才曉得方師爺?shù)膮柡Γ挥蓮埧诮Y(jié)舌,說不出話來,心想難怪這家伙總是一副人五人六的樣子,原來是背后有大靠山?。?/p>
華知縣盯了一眼袁捕頭,繼續(xù)說道:“如今的官場,講的是山頭派系,認的是蔸子(方言:關(guān)系),一有失誤,人就會栽了。你說方師爺這樣一個有背景的人放在我這兒,本縣我是近也近不得,遠也遠不得,輕也輕不得,重也重不得??!不瞞老弟,你我的前途命運,有一半掌握在他手里,他可以使好,也可以使壞,個中玄妙我不說你也知道。你說,這樣的一個人,本縣能奈他何?”
袁捕頭郁悶了片刻后,忽然笑起來了,說道:“屬下猜得不錯的話,老爺這是欲擒故縱……”
華知縣馬上打斷袁捕頭的話,道:“哪里哪里,本縣還沒有那么高明,當時我只是想,有這個女人讓方師爺去消磨,有些事情或許就會好辦一些,沒想到他太過張揚,不出一月就出了紕漏。本縣耳不聾眼不瞎,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外面的情況?本縣擔(dān)心的是時機還不成熟,會打草驚蛇!”
袁捕頭會意地點頭道:“老爺考慮得不差,就怕夜長夢多。”
華知縣手捧紫砂壺,來回踱著方步,說道:“這個本縣心中有數(shù),該出手時,我自然會出手?!?/p>
過了三天,華知縣突然把袁捕頭叫到后院,開門見山地對他道:“前日,你對本縣說怕夜長夢多,還真讓你說中了。今日府里發(fā)來一位同知大人的信函,問及徐氏一案,看來是有人通天啊!”
袁捕頭知道是自己的匿名舉報信起了作用,表面上卻裝作一無所知,一臉驚訝道:“哎呀,竟有這等事?”
華知縣道:“老弟你聽本縣把話說完,通天的人我倒是不怪,畢竟紙是包不住火的,我只笑同知大人那幫閑得蛋疼的家伙,居然在信函中問那徐氏到底是如何的美艷絕倫,竟值得方師爺置朝廷法度于不顧,甘愿拱火犯嫌!同知大人還問能否將徐氏送往黃州府,讓他們見識見識。你說,目前這種情況下,我哪敢送徐氏去黃州府?”
袁捕頭連連點頭道:“老爺說得對,此事萬萬不可,一旦節(jié)外生枝,老爺可是吃罪不起?!?/p>
“是呀!”華知縣道,“現(xiàn)在時不我待,必須搶在府衙插手之前了結(jié)此案,你覺得如何?”
袁捕頭暗自高興,連聲道:“老爺高見,此案一結(jié),既平了民憤,去了后患,又可讓方師爺知道點兒厲害。屬下馬上就去提犯人過堂?!?/p>
送走袁捕頭,華知縣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儀容,把那封信函藏在袖中,也不講什么等級尊卑,親自前往方師爺?shù)淖√帯?/p>
方師爺正在走廊里給八哥喂食,那八哥認識華知縣,一見他來了,便替主人招呼起了客人:“華老爺好!華老爺好!”
華知縣笑瞇瞇地對八哥道:“真是好一張?zhí)鹱彀?!”不待方師爺開口,又搶先道,“方老兄,幾天未見,你忙什么大事去了?”
方師爺心里有事,但依然不減張揚的個性,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輕描淡寫道:“我到落花村去了。”
對于華知縣的到來,方師爺也不感到奇怪,只是停住喂鳥,不冷不熱地遞上一張椅子請華知縣坐。
華知縣坐下后,直截了當?shù)溃骸胺嚼系?,本縣今日來,是為了這個?!闭f著從袖中取出信函,遞給方師爺,“你先看看?!?/p>
方師爺接過去看了幾眼,根本不當一回事,說道:“這有什么大不了的,有哪個不喜歡依紅偎翠?”
華知縣道:“這可不是一般的女人,說重也重得,說輕也輕得,說大也大得,說小也小得,就看如何處置了?!毖援?,他看著方師爺?shù)哪槪謫柫艘痪?,“你說是也不是?”
方師爺反問道:“那老爺你說怎么處置?”
華知縣真是好脾氣,像個彌勒佛似的,眨了眨眼,還是一臉的笑,說道:“本縣就想聽聽方老弟的意見?!?/p>
方師爺自然舍不得徐氏,便賭氣般說道:“若有人覺得礙眼,那我?guī)еh走高飛,離開古寨縣就是了?!?/p>
華知縣嘻笑一聲,道:“男子漢大丈夫說這話好沒志氣,你前途遠大,在一個寡婦面前翻船不值得!天涯何處無芳草,以后你再找比這女人強百倍千倍的也不難?!?/p>
一提起功名利祿,方師爺就有些泄氣??刹皇??十幾年的寒窗苦讀,不就是為了當官發(fā)財嗎?
華知縣見方師爺?shù)那榫w有了變化,立即因勢利導(dǎo),說道:“事情是因你而起,但禍根在那徐氏。現(xiàn)在下面民怨沸騰,上面又要插手,一旦真插手了,對你的影響肯定不好,因此我打算把那女的給殺了。這樣的話,民憤就消了,死無對證,你的問題也迎刃而解?!?/p>
方師爺心里大不情愿,故而口氣生硬,說了句:“悉聽尊便。”便轉(zhuǎn)身繼續(xù)喂他的八哥。
華老爺真不愧是“笑面虎”,不僅不計較,反而賠著笑臉道:“有了方老弟這句話,本縣就放心了。再說,我這也是為方老弟你好??!”
華知縣告辭方師爺回縣衙后,立即來了個快刀斬亂麻,在袁捕頭的協(xié)助下,將徐氏重新宣判為“斬立決”,打入死囚牢,并上報朝廷。因為此案案情十分清楚,下面的量刑也很恰當,刑部便快速審定,下發(fā)了處斬的文牒。那華知縣一接到刑部的公文,第二天就將徐氏斬首示眾了。
徐氏一死,民憤頓平。
袁捕頭雖說沒有整垮方師爺,但讓華知縣殺了方師爺心愛的女人,還是覺得大大地出了一口惡氣。同時,杜有福也對袁捕頭千恩萬謝,便湊了些銀子送給袁捕頭。其實,這件案子的最大受益者是華知縣,處斬了徐氏,讓他的威信一下子提高了許多。只有方師爺是火燒烏龜心里痛,有口難言。
且說方師爺自從失去了心愛的女人徐氏后,百無聊賴,茶飯不香,八哥也懶得玩,終日里只知道以酒澆愁。有道是借酒澆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那女人的滋味,那女人的妖嬈,在方師爺腦海里一直揮之不去。
這一日,方師爺正想著徐氏,城南回香茗茶樓里的一個小倌前來找他,說有一位客官想請他去喝茶。方師爺覺得奇怪,心想我在這里候缺,認識的人并不多,好友更是寥寥無幾,會有哪個客官請自己去喝茶呢?出于好奇,加上總想有人求助于他,有油水可撈,便跟著小倌去了茶樓。
小倌把方師爺引上茶樓,來到一僻靜的茶室門口,方師爺見里邊坐著一個身材清瘦、穿著講究、年約三十歲、像位先生模樣的人,但他與那人素未謀面,不曾識得,便對小倌說道:“你大概是請錯人了吧?”
方師爺話音未落,卻聽那位客官起身說道:“方師爺,沒有錯,在下請的就是您,請坐?!比缓笙蛐≠膩G了一個眼色。
小倌會意,退下去了,很快送進來一壺茶。
那位客官道:“方師爺請吃茶,此乃上好的六安瓜片?!?/p>
方師爺一是對面前這人不了解,二是心上人沒了,再好的東西也覺得索然無味,便只是捧起茶盞聞了聞,又放下了。
那先生模樣的人看在眼里,說道:“在下特地請方師爺來吃茶,誰知您不思不飲,看來真是個情種??!”
方師爺聞言一驚,心道:他怎會知道我的事情呢?便打量著對方,問道:“先生尊姓大名,何處高就?”
對方也不報姓名,只是說道:“在下四海為家,談不上高就?!?/p>
方師爺又打量了那人一眼,問道:“那先生是行走江湖的吧?”
“差矣差矣。”那人笑道,“在下不是行走江湖的,而是行走上下的。”
方師爺這才曉得此人的身份,因為那時有一種人,因為有些門道,識得一些關(guān)系,便以此為職業(yè),專門幫人跑官買官,做個賺輕松錢的掮客。
方師爺頓時對那人刮目相看,趕緊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連聲贊道:“好茶!果真是好茶!”然后抬起頭道,“如此說來,先生對官場之事一定了如指掌!”
其實,對面那人是故意這么說的,目的是為了吊起方師爺?shù)奈缚?,見方師爺已?jīng)上鉤,他也不謙遜,輕輕一笑,說道:“略知一二。”
方師爺饒有興致道:“先生能不能說給方某聽聽?”
那人點點頭道:“那就從您說起吧。您今年本來是要放知縣之缺的,但您那點兒風(fēng)流事被府衙的同知大人獲知,尤其是被您的競爭對手炒得沸沸揚揚,雖然您在京城的姨父為您說了不少好話,但為免爭議,上面還是將您的知縣之缺暫且擱置了,目前來看您仍需等候一段時日。”
方師爺一見對方了解自己的底細,不由對他肅然起敬。但一想到徐氏一案讓自己賠了夫人又折兵,頓時升起一股無名之火,礙于對方的身份,他只能隱忍不發(fā)。
先生模樣的人看在眼里,只顧著品茶,并不時自言自語道:“這茶還真不錯,真不錯。難怪人說,浮生若茶,苦否淡否,浮耶沉耶,盡在壺中!”
方師爺實在忍不住,脫口罵道:“他娘的,也不知是哪個雜種告了老子的黑狀!”
那人頭也不抬,又品了一口茶,意味深長道:“要不在下給方師爺講個小故事聽聽?”言畢,也不管方師爺聽與不聽,獨自講開了,“光州知府秦守業(yè),育有一女,名月茹。上元節(jié)來臨,城內(nèi)處處張燈結(jié)彩,秦月茹在婢女香兒的慫恿下,偷偷出門賞燈。沒想到,剛出門,二人就被兩個黑衣人捂住了口鼻,套進了麻袋,帶上了一輛馬車。次日一早,秦守業(yè)收到一封信,才知女兒被山賊綁架了,對方開口就要贖金一萬兩,還要求在三天之內(nèi)交付,否則撕票。秦守業(yè)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馬上讓管家魯修變賣所有產(chǎn)業(yè),才勉強湊夠了贖金。三日后,秦守業(yè)帶著幾個人,抬著箱子上山救女。到了半山腰,山賊出現(xiàn)了。二當家的讓秦守業(yè)和箱子留下,其他人通通離開。秦守業(yè)走進一巨大的石洞后,山賊大當家從里面走了出來。秦守業(yè)定神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居然是自己的管家魯修……”講到這兒,那人的話戛然而止。
方師爺是讀書之人,自然知道那人講這個故事的目的,是想告訴他問題出在“身邊人”身上。那么,這個“身邊人”到底是誰呢?華知縣應(yīng)該不會,一是當時他順著自己的意思斷案擔(dān)了一定的風(fēng)險,并中飽私囊,按理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二是有州府里同知大人的信函為證。除此之外只有一人,那就是袁捕頭了。
一想到袁捕頭,方師爺不由咬牙切齒道:“是他!一定是他!”
先生模樣的人笑了笑,說道:“方師爺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不懷好意者是誰。不過,俗話說得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況且你候缺的時間也不會太長。”略停片刻,他又吟起了蒼雪大師的詩句,“松下無人一局殘,空山松子落棋盤。神仙更有神仙著,畢竟輸贏下不完?!?/p>
方師爺聽罷,眼前一亮:不錯,人生如同棋局,你爭我奪,世世相傳,輸贏二字永遠也沒有定論,只要開動腦筋,走好能走的一步,便不是死局。何況自己上頭有人,誰怕誰?他頓時熱血沸騰,哪里還坐得住,對那人說聲“多謝了”,便起身告辭。
那人亦抱拳道:“后會有期。”
方師爺性子沖動,加上被仇怨迷失了心智,也不問對方的底細,也不思他是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一心只想著必須馬上報復(fù)袁捕頭??墒?,因為有華知縣從中周旋,方師爺一時之間也找不著袁捕頭的把柄,竟成了狗咬刺猬——無從下口。情急之中,方師爺另想到一個以牙還牙的辦法,干不倒袁捕頭,就干袁捕頭的老婆,誰叫你從中作梗殺了我的情人?!嘿嘿,我就拿你的老婆當情人,讓你不快活,就算干不倒你,也能氣死你!
主意拿定,方師爺心里頓時舒暢了許多。
也是好事多磨,節(jié)外生枝,就在方師爺準備行動之際,半路突然殺出個程咬金來。
那是一個黃昏,方師爺去城外散心,獨自一人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突然,從樹林里沖出三條漢子,趁方師爺愣怔之際,用麻袋罩了他的上身,將其劫持到附近的山林中,好一頓拳打腳踢,直打得那方師爺哭求個不停:“好漢饒命,好漢饒命?!?/p>
對方也不想鬧出人命,見好就收。聽方師爺告饒,他們便停住了手腳。
方師爺莫名遭人毒打,自然想知道對方是什么人,為著什么事,便忍著痛,壯著膽子問道:“不知方某什么地方得罪了好漢們,以致要對我下如此狠手?”
忽聽一個聲音道:“告訴你也無妨,爺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落花村杜有福是也!”
聽到“杜有福”三個字,方師爺一下子啞口無言了。合該方師爺命中有此一劫,原來這天杜有福與兩個房下侄子進城賣農(nóng)貨,回家途中意外發(fā)現(xiàn)了獨自一人的方師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三人便綁架了方師爺,狠狠地揍了他一頓。
杜有福見方師爺默不作聲,遂又對著麻袋踢了一腳,說道:“姓方的,你且聽好了,爺爺向來本分做人,但也不是好欺負的。如果想要你的狗命,也是手到擒來!”
方師爺一是自知理虧,二是害怕繼續(xù)挨打,便連聲應(yīng)諾道:“那是,那是?!甭酝A似?,又似撿了根救命稻草道,“方某已經(jīng)知道錯了,并配合華老爺重新審判了徐氏殺夫一案,還請你們大人不計小人過。”
杜有福一聽,又是火起,怒道:“哼,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是你配合華老爺重新審判的嗎?要不是袁捕頭幫忙,你他媽的現(xiàn)在還在與那淫婦快活呢!”忍不住又踢了方師爺幾腳,這才丟下方師爺,和兩個侄子揚長而去。
方師爺聽三人腳步聲遠去,才哆嗦著打開麻袋,鉆了出來。已是鼻青臉腫的他坐在地上,心里那個恨啊……現(xiàn)在,他終于確定了背后搗鬼的人是袁捕頭。待抹去血污后,他忍著疼痛,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去,心里卻在反復(fù)盤算,接下來該怎么對付袁捕頭。
袁捕頭的家位于城西的袁家崗,村里居屋分散,他家住在村北頭,且是單門獨戶。方師爺趁袁捕頭出差辦案之際,經(jīng)過打探,偷偷來到袁捕頭的家里,與他老婆調(diào)侃勾搭。這袁捕頭的妻子何氏,雖然沒有那徐氏漂亮風(fēng)騷,但姿色也不差,方師爺本就長得風(fēng)流倜儻,又是風(fēng)月場中的老手,一番手段使出來,那何氏哪里招架得住,很快像喝了迷魂湯一樣,投入了方師爺?shù)膽驯?。這婦人也恁是愚蠢,根本察覺不到方師爺愛她是假,把她當作槍使是真,一味地只知道滿足自己的私欲。
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很快,方師爺和何氏偷情茍合之事就傳到了袁捕頭的耳朵里,袁捕頭起初不信,以為只是對自己有隙的人在背地里胡嚼亂道、搬弄是非而已。
這一日,袁捕頭忽然接到一封信函,送信的又是城南回香茗茶樓的那個小倌,小倌聲稱讓他送信的是個先生模樣的客官。
袁捕頭莫名其妙,打開信一看,不由臉色鐵青,破口大罵道:“狗日的,還真報復(fù)到老子頭上來了!”
原來,信中所寫的是方師爺和袁捕頭的妻子何氏通奸偷情之事,上面有時間也有地點,更有細節(jié),真是描寫得繪聲繪色,由不得袁捕頭不信。
袁捕頭氣得雙肩抖顫,恨不得即刻就去找方師爺拼命,但轉(zhuǎn)念一想,這寫信之人是如何對此事了如指掌的?莫非其中有詐?他便問茶樓小倌:“這位客官姓甚名誰?”
小倌回答道:“客官有交代,說他姓甚名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真實可信,絕無虛言?!?/p>
袁捕頭又問:“那客官還與你說了些什么?”
小倌搖頭道:“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沒說。”
話已至此,再問也是白搭,袁捕頭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小倌掉頭離去。
袁捕頭再次研究起信來,真是越看越恨,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但他到底是個見多識廣、經(jīng)驗豐富的大捕頭,懂得怎么做才有利于自己,那就是捉賊拿贓,捉奸拿雙。這通奸之事,若沒逮住現(xiàn)行就去大打出手,難免會被人反咬一口。何況這個方師爺又不是一般的人,他上頭有大人物罩著呢。一旦弄巧成拙,豈不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傷?而且,這等家丑之事,若是被外人知道,一定會損毀自己的名聲。再說了,萬一這封信是個圈套,自己鉆錯了,豈不被人笑掉大牙?
思前想后,袁捕頭終將心頭怒火壓住,決定暫且不把這封信當回事,而是像沒事人一樣,回到家中,照樣與何氏噓寒問暖、尋歡做愛。
次日一早起來,袁捕頭又顯得依依不舍地對何氏說,他要出趟遠差,叫何氏給他打點行李。那何氏心中暗喜,也裝模作樣地忙活起來,直盼著袁捕頭早一點兒出門,晚幾天歸家。
對于袁捕頭的去向,方師爺自然掌握得一清二楚。
當晚,方師爺又來到袁捕頭家中,得意洋洋地對何氏說道:“本縣最偏遠的一個鄉(xiāng)村發(fā)生了一起械斗傷人案,兩大家族因水渠引水灌溉一事起了紛爭,繼而大打出手,鬧得不可開交,你男人這回怕是要走好幾天呢!嘿嘿,就讓我來給他頂幾天缺吧!”言畢,他色迷迷地用手摸了一把何氏的酥胸。
何氏溫嘴里罵了一句“饞貓”,心里卻樂開了花,忙不迭地下廚整備酒菜,為晚上的歡娛加油鼓勁。
這袁捕頭確實是領(lǐng)了任務(wù)去百余里外的旮旯鄉(xiāng)村辦案的,但他心里惦記著妻子何氏和方師爺之間的事情,就于半途之中讓徒弟先行前往案發(fā)地,自己借口有事折返回來,藏到離袁家崗不遠的李家村,在一個熟人家里落腳,然后于半夜時分悄悄回到袁家崗自家屋子跟前。他家屋前有一棵高大的樟樹,枝繁葉茂,人藏在枝葉間,借著天上的月光和屋里的燈光,可將家里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袁捕頭武功高強,但見他身子一提,雙足發(fā)力,整個人就像一只貍貓一樣,三兩下就爬上了樹頂。他選好位置,向屋里望去。透過臥室的花窗,袁捕頭發(fā)現(xiàn)一個年輕男人,正把他妻子何氏摟在懷里吃交杯酒,那男的燒成灰他也認得,正是死對頭方師爺。
袁捕頭屏住呼吸,咬咬牙穩(wěn)住自己的心神,想看奸夫淫婦下一步的動作。
吃完酒后,時間不早,方師爺便和何氏寬衣解帶,顛鸞倒鳳起來。那何氏的淫賤自不待言,尤其是那方師爺,根本上半點兒斯文沒有,竟然一邊做著好事,一邊哼唱起了民間葷調(diào)《十八摸》。袁捕頭不愧是高人,自始至終都很冷靜地看著這一幕接一幕的好戲,雖看到高潮時自己也有不小的沖動,恨不得破窗而入,將這對狗男女砸成肉泥,但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屋里的激情戲演完,二人相擁而臥。袁捕頭這才施展輕功,跳下大樹,平復(fù)了半天心情,離開了袁家崗。
其實,袁捕頭是想當場捉奸的,甚至想像武松殺西門慶、潘金蓮一樣,把方師爺和何氏一刀給宰了,然后提著兩顆血淋淋的人頭去縣衙投案自首。那他緣何又改變了初衷呢?原來,袁捕頭想起了華知縣跟他說過的話,知道這個方師爺是不那么容易被扳倒的,捉奸報官無益不說,還會令自己白白丟了性命。再說,就算自己殺了這對奸夫淫婦,圖得一時快活,那也只能是魚死網(wǎng)破,自毀前程,實在不劃算。他已經(jīng)想好了,這事不能明著來,只能從暗處下手。
于是第二天,袁捕頭照樣裝作沒事人一樣,趕往偏遠之地的旮旯村辦案去了。
這次的引水械斗案頗為復(fù)雜,羅、朱兩姓人家一直爭執(zhí)不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袁捕頭很是費了一番口舌,中間還因人手不夠去信華知縣,讓縣里派了兩名衙役前來增援。但實話實說,這袁捕頭辦案很有一套辦法,在他的大力斡旋之下,羅、朱兩姓人家到底還是達成了調(diào)解協(xié)議,這比原先預(yù)計結(jié)案的時間提前了一兩天。
雙方的族長為感謝袁捕頭一行人,便一起出錢舉行了一個隆重的餞行宴會。誰知好酒好菜端上來后,袁捕頭只吃了幾口,一杯酒沒喝完,便一聲不吭地起身離席了。大家不知他去干什么,等了半天不見人回來,就分頭去找,找了一會兒,才在一偏僻的茅房發(fā)現(xiàn)了他,只見他倒在地上,面色蒼白,神志不清,口吐白沫,兩眼緊閉,四肢不停地抽搐著。大家不明就里,剛剛還好好的人,怎么眨眼間變成了這般模樣?細觀袁捕頭的情形,像是得了什么急癥。還是袁捕頭的徒弟頭腦清醒,連忙請羅、朱兩姓的族長請來鄉(xiāng)下郎中給袁捕頭看病。那郎中取出銀針,先在袁捕頭的人中穴扎了一針,袁捕頭立即“哎呀”一聲,睜開了眼睛。眾人這才放下了提到嗓子眼上的心。有道是瓜田李下各避嫌疑,在這樣的場合,如果袁捕頭發(fā)生意外,大家恐怕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袁捕頭似是知曉眾人的心思,趕緊用微弱的聲音說道:“讓大家受了驚嚇,很是對不起!我這是急病,自己知道,與諸位概不相干,大家請入席繼續(xù)吃喝就是了?!比缓?,他對著自己的徒弟和兩個衙役說道,“待你們吃好喝好后,就把我抬回家去吧,免得在這里盤桓久了,給人家添麻煩。”
眾人一聽,如釋重負,紛紛入席。
飯畢,大家找來了一副擔(dān)架,由袁捕頭的徒弟和兩個衙役輪換抬著,離開了旮旯村。
一行四人從下午未時開始走起,一百余里的路程,緊走慢趕,歇歇停停,直到夜里寅時過半,才到了袁捕頭的家屋門前。
眾人放下?lián)?,袁捕頭的徒弟上前敲門。
“咚咚咚”,急促而響亮的敲門聲在深夜里更顯響亮,直把屋里做著美夢的兩個人驚得六神無主,這兩人自然就是方師爺和何氏了,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袁捕頭不僅會提前回家,而且還是在這個時間點回來。自從袁捕頭出差后,這一男一女就天天鬼混在一起,方師爺也好像找回了跟徐氏在一起的感覺,和那何氏極盡溫柔纏綿,真是花樣翻新,層出不窮。因想著過兩天袁捕頭就會歸家,二人今晚更是格外賣力,直殺得筋酥骨軟、意興窮盡了方才入睡。誰料袁捕頭忽然歸家,打破了二人的酣夢。再聽外面的動靜,好像還不止袁捕頭一人。
方師爺雖是情場老手,對通奸偷情之事有恃無恐,但玩弄人家的女人畢竟理虧,再說自己一介文弱書生,哪經(jīng)得住武功高強的袁捕頭的三拳兩腳?驚嚇之下,方師爺首先想到的是保住性命,于是他一骨碌溜下床來,慌慌張張地四處尋找藏身之處。
他正準備鉆到床底暫避一時,何氏急了,一把拉住他道:“你真是糊涂,我那死鬼是什么人?你的體味聲氣、一呼一吸,他都能捕捉探知的,這里斷然藏不得!”
方師爺急出一頭汗來,問道:“眼下敲門聲急,刻不容緩,你說我藏在哪里好?”
何氏倒顯得鎮(zhèn)定從容,不慌不忙道:“藏到東邊的客房里吧,等他與我睡了,你再趁機逃走?!?/p>
方師爺連連點頭,言不由衷道:“小別勝新婚,你就與他云之雨之,我就獨自逃之夭之。”
何氏瞪了他一眼,說道:“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這么陰陽怪氣地吃這份醋!”說著,她已把方師爺拉到了東邊的客房里。
客房里靠墻邊并排放著兩只寬兩尺五、長六尺的大木柜,平時這柜子里可以收納各種家什物件,來了客人時,只要在柜子上面鋪上床單墊絮,就可當作床睡覺,故當?shù)厝朔Q之為睡柜。
何氏打開一只睡柜,里面雖說放置了些衣物,但剩下的空間剛好塞進去一個人,她便讓方師爺跳進去藏起來,自己把柜門關(guān)好,然后裝出一副睡眼惺松的樣子,打著哈欠,懶洋洋地把大門打開。一見袁捕頭是被人抬著進來的,何氏不由驚喜交加,驚的是袁捕頭怎么突然病成這個樣子,喜的是這個樣子就不會有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發(fā)生,她心里不由踏實多了。
何氏裝模作樣道:“哎呀,這是怎么了啊?去時好好的一個人,怎么突然病成這樣?快抬到床上,讓我來料理。”
袁捕頭偷偷掃了一眼屋里的情況,又看了看客房里的睡柜,心下頓時明白了八九分,于是裝作病得不輕,聲音微弱地對何氏道:“夫人啊,這樣萬萬不行,郎中說了,我這病兇惡得很,怕是會傳染于你,你還是把我抬到東邊客房里去吧!”
何氏心里有鬼,馬上道:“那怎么行?客房里無床無鋪,你又重病在身,怎么安睡?這樣也不方便我好好照料你啊!”
袁捕頭道:“那里不是有睡柜嗎?你只需把被褥鋪上去就行了?!?/p>
何氏還是不依從。
袁捕頭急了,話中帶怒道:“你這般推三阻四的卻是為何?難道是你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何氏再也不敢違拗,只得不情愿地拿來被褥鋪上睡柜,然后讓袁捕頭的徒弟、衙役把袁捕頭抬進了客房。
袁捕頭睡好后,說道:“夫人,你且回房睡去吧,這里有他們?nèi)齻€照顧我就行了。”邊說邊指了指自己的徒弟和兩個衙役。
何氏心里發(fā)急,一時竟落下幾滴淚來,說道:“相公啊,夫妻好比同命鳥,風(fēng)雨來臨互照應(yīng)。你還是回房到床上睡吧,我們倆有樂同享,有難同當?!?/p>
袁捕頭卻堅持道:“夫人,你這樣有情有義,我就更加不能連累你了。你放心,或許我這病能有轉(zhuǎn)機,到那時我倆自然是兒女情長,不離不棄。但如果今晚我死了,你就把我好好送上山,我也會含笑九泉,保佑你幸福的……”
何氏被袁捕頭的話噎住了,只好滿腹心事地回了臥房。
袁捕頭的徒弟和那兩個衙役,對袁捕頭真是上心,他們一刻也不離袁捕頭左右,端茶倒水,照顧有加,一夜都沒合眼。藏在柜里的方師爺可難受了,他窩在狹窄的空間里,大氣不敢出,生怕被袁捕頭他們發(fā)現(xiàn)。躺在上面的袁捕頭,對身下這微小的動靜自然聽得真切,不用說,他生病完全是假裝的,他在拜師習(xí)武時,從師傅那里也學(xué)了些偽裝之術(shù),只要吃下一種草藥,人就會像得了癲癇病一樣,口吐白沫,全身抽搐。這種草藥,他在前往旮旯村辦案的途中就已經(jīng)預(yù)備好了。而那個鄉(xiāng)下郎中也是個大水貨,根本沒看出病的真假,為了多賺幾個錢,他竟故弄玄虛,違心地說袁捕頭的病很重,若不是他的銀針厲害,袁捕頭早就沒命了。袁捕頭要的就是這種結(jié)果,所以他積極配合郎中施治,而旁人則都被蒙在鼓里。
那袁捕頭為何要裝病呢?因為按照規(guī)矩,袁捕頭辦完案子后,應(yīng)該先回縣衙交差,然后再回袁家崗的家中。如此一來,豈不是讓方師爺知道了他的行蹤?所以他故意裝作得了重病,然后在路上拖拖拉拉,掐指算計著時間,真正是踩著點兒回來的。當然,袁捕頭這次帶著人回家的目的,原本只想抓方師爺和何氏通奸的現(xiàn)行,但當他料定方師爺藏在睡柜之中后,就立馬改了主意,決定好好整治一下方師爺。
袁捕頭每聽到柜中有小動靜,心里就格外暢快,暗暗道,我就是要你狗日的難受,就是不讓你痛快地死!你狗日的不是有后臺嗎?老子告不倒你,就想辦法憋死你!
何氏心里可急死了,她一會兒想著方師爺,一會兒想著袁捕頭,一有個風(fēng)吹草動,她的心就咚咚直跳,但當著眾人和袁捕頭的面,她又只能裝作若無其事,該怎么說就怎么說,該怎么做就怎么做。
再說睡柜里又窄又悶,幸虧柜頭下方有老鼠咬的一個杯口大小的洞,能夠出點兒氣,透透風(fēng),方師爺藏在里面,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但熬了兩天兩夜之后,他肚子饑餓難忍不說,屎啊尿啊都屙在褲子里,又騷又臭,很不舒服。從小到大,方師爺哪里吃過這等苦,受過這等罪?想著目前的處境,他不禁流下了辛酸的淚水。他本想像上次遇到杜有福那樣,向袁捕頭求饒,可身上一點兒力氣也沒有。第二夜里,方師爺開始了垂死前的一番掙扎。袁捕頭覺得時機差不多了,也擔(dān)心方師爺掙扎的聲音會被手下人聽見,便暗暗施展隔山打牛的絕技,向柜子里發(fā)功,硬生生地把奄奄一息的方師爺打死。
袁捕頭有個習(xí)慣,得意的時候,喜歡哼幾句東腔戲,這會兒見柜子里再無動靜,他知道大功告成,便小聲地哼起《空城計》中孔明的一段唱詞來:“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我也曾差人去打聽,打聽得司馬領(lǐng)兵往西行。一來是馬謖無謀少才能,二來是這將帥不和失街亭。你連得三城多僥幸,貪而無厭又奪我的西城……人言司馬用兵能,依我看來是虛名。他道我平生不設(shè)險,險中弄險顯奇能……”
哼到這里,好似自己就是諸葛孔明,袁捕頭精神大振,高聲地對徒弟和兩個衙役道:“神靈保佑,大難不死,幸哉!幸哉!”
三人見了,知道袁捕頭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便興奮地喊師娘快來。
何氏快步進到客房,見袁捕頭病狀已消,精神大好,自是一番好言好語,同時還想著柜子里已經(jīng)悶了兩天的方師爺急需搭救,便對袁捕頭說:“相公啊,這兩夜來,多虧了他們?nèi)齻€照料你,現(xiàn)在你的病既然好了,就移到臥房的床上歇息吧?!?/p>
袁捕頭道:“移當然是要移的,不過,我想移到縣衙值班房里去。耽擱了幾天,旮旯村的案子還沒有向華老爺匯報,我得趕緊去整理好案卷,要不然華老爺會怪罪的?!?/p>
說罷,袁捕頭就叫他的徒弟和兩個衙役將先前的擔(dān)架抬過來,扶他躺上去,然后四人一起去了縣衙。
何氏目送袁捕頭走遠了,趕忙轉(zhuǎn)身關(guān)好大門,走進東邊客房,打開柜子來看。這一看不得了,何氏發(fā)現(xiàn)方師爺早已經(jīng)死翹翹了,連尸體都僵硬了。她驚得幾乎叫出聲來,忙用手捂住嘴巴。
何氏呆怔了半天后,也顧不得害怕,事已發(fā)生,唯有趕緊毀尸滅跡,不讓人發(fā)現(xiàn)為上策,不然,丟丑不說,自家性命都難保住。但是,大白天的,那么大的一具尸體也不好處理,何氏想了想,便把柜門重新關(guān)上,打算等到天黑之后再來處理。
再說袁捕頭,他徒弟和兩個衙役把他抬到半路時,袁捕頭忽然對三人說道:“放下吧,讓我自己走。”
三人不解,齊問袁捕頭:“你能走嗎?”
袁捕頭道:“病都已經(jīng)好了,能走,躺在上面反而不舒服。”
于是,三人落下?lián)?,讓袁捕頭下來自己走路。
一行四人不多時就到了縣衙。
一到值班房,袁捕頭又對三人說道:“你們仨為了我的病勞累了多日,實在不好意思,你們都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有事了我再叫你們過來?!?/p>
三人見袁捕頭確實沒有什么大礙,就放心地回家去了。
夕陽西下,雀鳥歸林。一會兒,天際便拉開了黑色的帷幕。
袁捕頭的妻子何氏,為了早點兒把方師爺?shù)氖w轉(zhuǎn)移出去,她關(guān)緊門窗,顧不上害怕,拿了一把鋒利的砍刀,把方師爺?shù)氖w從柜中拖出來,硬著頭皮,咬緊牙關(guān),將尸體砍成了無數(shù)小塊。她本想將一個閑置的大腌菜壇子背到屋后的山坡上,再將分解的尸體裝在里面,掘個坑掩埋掉。后來又一想,壇子的目標太大,容易暴露,而且尸體藏在里面也不易腐爛,會發(fā)臭,時間一長,同樣會引起別人的注意。思來想去,她感覺還是埋在自家菜園旁的糞堆下面比較好,這樣的話,一來尸體爛得快,二來上面長年堆著糞土柴灰,又是自家的菜園,就是發(fā)臭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主意一定,她馬上行動起來。
何氏以為自己這么做是神不知鬼不覺,可她哪里曉得,此時此刻卻有一雙眼睛在那棵大樟樹上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丈夫袁捕頭。
袁捕頭看著何氏分尸、埋尸的一舉一動,嘴巴大張,竟暗暗佩服起這個女人的陰險狠毒來。
袁捕頭白天之所以對何氏說要回縣衙向華知縣匯報案情,目的就是想留出時間給何氏處理方師爺?shù)氖w,現(xiàn)在一切都在按他的設(shè)想推進,他很是滿意,就放心地溜下大樟樹,躡手躡腳地離開家屋,回到了古寨縣衙值班房。
時間一晃又過去了三四天,袁捕頭仍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該說的說,該笑的笑,該做的做。
這天早晨,袁捕頭正在衙門前散步,華知縣走過來,對他說道:“哎呀袁老弟,衙役說你病得不輕,我生怕你有個三長兩短,幸虧是有驚無險。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可喜可賀??!”
袁捕頭回道:“多謝老爺關(guān)心!”
華知縣接著說道:“這段時間真是清靜,少了兩個熱熱鬧鬧的人,你病了閉門不出,又不讓人探視,而那個方師爺也不知到哪里做什么去了,連個招呼都不打。唉——”說著一個勁地搖頭。
袁捕頭裝模作樣道:“是啊,我生病期間,方師爺不與老爺分憂,只知道自己瀟灑快活,這人心啊……”他也一個勁地搖頭。
這時,何氏走過來了。
近幾日,何氏每天都來看望袁捕頭,每次都拎著一些好吃的東西,說是要讓袁捕頭好好調(diào)養(yǎng)身子。
何氏見過華知縣,說道:“華老爺,我今日來,是給我家相公請假的,他出差加生病,前后算來都快十天了,也該回家好好休息一兩日了?!?/p>
華知縣笑道:“好好好,這個假我準了?!辈㈤_玩笑道,“這長時間兩口子不在一起,是該回去好好親熱親熱了,哈哈哈……”
袁捕頭便回值班房收拾了一下,與何氏有說有笑地回了袁家崗。
晚上,袁捕頭摟著何氏的香肩睡覺,說道:“夫人,自從你過門之后,只知道我倆恩恩愛愛,卻把岳父岳母給忘在了九天之外,已很久沒回去看望他們了,這回趁著我病休有空,明天我們一起去看看兩位老人家如何?”
何氏見丈夫體貼如初,僅存的一點兒疑慮頓時冰消瓦解,同時也對自己的背叛行為悔恨不已,立即柔情蜜意地說道:“相公既然有這份孝心,為妻何樂而不為?”
第二天,天氣晴和,陽光燦爛。夫妻二人買了些禮物,高高興興地前往何氏的娘家槐樹店。
正在院門前菜園里種菜的何氏父母見女兒女婿來了,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兒,高興地將他們迎進屋里,然后開始殺雞割肉、買魚沽酒,忙忙碌碌不停。
何氏不見妹妹秀麗,便問母親:“秀麗妹妹怎么不在家里?”
何母道:“你姑父今天過生日,一早秀麗就給他送生日禮去了?!?/p>
何氏又問道:“弟弟秀陽在舅父家讀書,一切都好吧?”
何氏的舅父是個秀才,人稱“李五秀才”,開辦了一個私塾,招收了不少學(xué)生,在當?shù)仡H有名氣。
何母笑瞇瞇地道:“都好著呢。前幾日他回家了一趟,個子長高了,也長知識了,知道孝敬娘了,還給娘帶了好多吃的。”
“這就好。”何氏很高興地說道,“等秀陽長大了,你們二老就可享福了?!?/p>
何氏好久沒有回娘家,與母親敘了會兒話后,就要動手幫忙做事。做娘的心疼女兒,不讓她幫忙,只叫她陪女婿坐著休息??珊问祥e不住,偏要幫忙,母親拗不過,就讓她去院前不遠的水塘里洗青菜。袁捕頭說他也去,便殷勤地提上菜籃,與何氏一起來到池塘邊。
水塘里的水清澈見底,宛如一方明鏡,映出夫妻二人的面容和身影。微風(fēng)吹過,漣漪蕩漾,隨著蕩漾的清波,兩個人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
袁捕頭故意指著水中搖曳的雙影,問何氏道:“你看這水中的兩個人是誰?”
何氏含羞一笑,答道:“那不是你和我嗎?”
袁捕頭道:“你再看看,怎么不像我和你呢?”
何氏認為丈夫是在開玩笑,便嬌嗔道:“不是你是哪個?”
袁捕頭一本正經(jīng)道:“怎么像衙門里失蹤的方師爺?”
袁捕頭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可聽在何氏耳朵里卻如雷擊一般,她雙腿一軟,幾乎跌坐在塘邊。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知道丈夫完全掌握了她的私情。
恰在這時,忽然又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好一對孝順和睦的夫妻啊,你們在私語些什么呢?”
袁捕頭聽聲音好不耳熟,猛然回過頭去,發(fā)現(xiàn)竟是日升昌當鋪的前管賬先生陸景明。
袁捕頭愣了一愣,心道,你來這里干什么?嘴里卻說道:“原來是陸先生?。《鄷r不見,怎么在這里碰巧遇上了呀?”
陸先生說道:“哈哈,自那日一別,輾轉(zhuǎn)至今,不期相遇,咱倆真是有緣哪!”
袁捕頭正要找機會離開何氏,忙道:“有緣,有緣!到我岳父岳母家中一敘如何?”
陸先生也不推辭,說道:“那就打擾袁捕頭了?!?/p>
袁捕頭離開池塘邊時,向何氏掃了一眼,見何氏雖然在洗菜,動作卻很遲緩,神態(tài)更是顯得心不在焉,知道自己剛才的那句話起了作用。為了進一步打垮何氏的精神意志,袁捕頭從身上摸出一把刀,丟在何氏身邊,說道:“我陪客人去了,這把刀給你削菜根吧?!毖粤T,他轉(zhuǎn)身上岸,和陸先生一起,有說有笑地走了。
何氏見了那把刀,更是心跳不止,此刀正是她分解方師爺尸體的那把砍刀。那把砍刀用過之后,她一是害怕睹物思人,二是感覺不吉利,三是怕留出禍來,便將刀丟進了屋后山邊那口廢棄的枯井里,不知怎么竟被袁捕頭發(fā)現(xiàn)并撿了回來,帶在身邊。
看著這把刀,再想想剛才的那句話,何氏才知道丈夫這次和她回娘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僅如此,他還神不知鬼不覺地帶來了一個什么陸先生。何氏知道丈夫一向詭計多端,看來他是要當著自己父母的面抖出她的丑事,然后休了她。而這個陸先生是他的熟人,一定是來作證、寫休書的。
何氏越想越害怕,又不想親眼看到父母難堪受辱的場面,便心一橫,雙眼一閉,一頭栽進了池塘之中。
此時的何父正在殺雞剖魚,袁捕頭與陸先生則在客堂里喝茶聊天。
廚房里,何母忙上忙下,等著炒青菜,卻不見洗菜的女兒回來,便埋怨道:“怎么搞的,都洗這半天了,為何還不回來?”
袁捕頭聽了,忙站起身道:“我去看看。”
袁捕頭剛要出門,就聽有人失聲叫喊道:“不好了,快來人啦,好像是秀芬落水了?!毙惴沂呛问系拇竺?,叫喊的人則是鄰居姚三嬸。
于是,大家都跟著姚三嬸的喊聲趕出去。
袁捕頭跑在最前頭,見妻子何氏倒在水塘之中,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跳下水,一把抱起濕淋淋的妻子,可是已經(jīng)遲了,何氏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袁捕頭見狀,立即放聲痛哭起來。
這真是樂極生悲,禍從天降。何家二老為失去女兒喊地呼天,袁捕頭為失去妻子痛哭流涕,場面好不凄慘。但人已死,哭也無益,在鄰居及陸先生等人的勸說和幫助下,按當?shù)仫L(fēng)俗,女兒出嫁后,生是婆家人,死是婆家鬼,做母親的只好用自己準備百年后使用的棺材收殮了女兒的尸體,然后請了七八個壯漢,將棺材抬回袁家崗,在袁氏祖墳山上安葬了。
辦完何氏的喪事后,袁捕頭一連多日閉門不出。大家都很同情袁捕頭,因為他大病不死已是萬幸,如今又中年喪妻,真是禍不單行,雪上加霜。
當?shù)赜幸砸堂锰罘康牧?xí)俗,有好心者就開始替袁捕頭張羅續(xù)弦之事。袁捕頭的岳父岳母本來就對這個女婿深有好感,現(xiàn)在長女一死,更讓二老心痛至極,尤其是長女與袁捕頭成親多年,沒能為袁捕頭生下一男半女,心感愧疚,因此對袁捕頭的憐憫日益加深。恰在這時,陸先生再次來到了槐樹店,當他得知兩位老人的心愿后,也極力贊成何家把小女兒秀麗嫁給袁捕頭。
陸先生說:“袁捕頭人好,那日弟妹出事時,我在現(xiàn)場,親眼目睹了袁捕頭對弟妹的一片真情,真是大受感動,如果兩位老人家樂意,陸某愿意保這個大媒?!?/p>
何氏二老見陸先生所說正合心意,便喚出小女兒秀麗問話。
秀麗比何氏要小好幾歲,人生得漂亮,精明能干,不僅飛針走線是一把好手,而且跟著舅爺學(xué)了不少字。但如此一來,她也就有些心高氣傲,挑肥揀瘦,所以二十好幾了,仍待字閨中。
秀麗到得堂前,一開口就把門關(guān)死了:“對不起,這姐夫雖好,但我不想嫁給他?!?/p>
父母問:“這是為何?”
秀麗道:“姐姐的死,我總有些想不通?!?/p>
陸先生問:“你對你姐姐的死有懷疑?”
秀麗道:“說不上懷疑,只是覺得她死得太不合情理。你們想想,姐姐來時興致勃勃,沒病沒痛的,怎么會突然掉到池塘里淹死了呢?再說這池塘,幾年前姐姐也曾落過水,我還在岸上笑過她,她那時都能不慌不忙輕輕松松地爬上來,如今怎么會落水而亡呢?”
父母怕秀麗和袁捕頭的婚事不成,反而結(jié)下仇怨,連忙道:“幾年前是幾年前,那時水淺,淤泥也沒現(xiàn)在多,再說當時陸先生也在場,不要瞎猜疑,生死有命,只怪你姐姐命苦?!?/p>
“陸先生!”秀麗一轉(zhuǎn)身,也不避嫌,心直口快道,“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應(yīng)該是前年來向我提親的那位什么當鋪的管賬先生吧?”
兩位老人忘性大,加上當時秀麗不愿意見人,來的人當中除了一個是媒婆外,另還有兩個年齡差不多的年輕人,兩個老人也沒細看,所以對陸先生提過親這事沒什么印象,萬萬沒想到的是,秀麗竟在房中把陸先生的模樣看得清清楚楚,而且還記在了腦海中。
陸先生笑了笑,一臉坦然道:“不錯,陸某正是那個提親的人,當時在日升昌當鋪做賬房先生?!?/p>
秀麗道:“這我就有些搞不懂了,兩年前你親自來提親,兩年后卻又來替人做媒……”說著不禁“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陸先生道:“此一時彼一時,沒什么奇怪的,當時二小姐不是不愿意結(jié)下這門親事嗎?所以陸某今天才換了個角色。再說,提親也好,做媒也罷,目的還是一個,陸某對二小姐是……”余話陸先生沒有說出來,但對方肯定聽得出。
何父擔(dān)心他們把話說遠了,又扯過來,道:“閑話不要多說,秀麗你也不要心高氣傲,陸先生說得對,你姐夫是個好人,過了這個村便沒有這個店了。我和你娘心意已決,兒女婚姻大事自古以來都由父母作主,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p>
秀麗哪里肯答應(yīng)。
陸先生道:“既然二老已經(jīng)作主,此事當不可更改,二小姐如果……”陸先生說到這里,忽然走近秀麗,將嘴在她的耳旁小聲嘀咕了一陣。
秀麗聽著聽著,似有所悟,突然眉開眼笑,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說道:“好了,不說了,陸先生,我同意嫁給我姐夫就是了?!?/p>
何氏二老聽罷,自然歡喜,連連對陸先生表示感謝。
袁捕頭聽說姨妹秀麗同意嫁給他填房,心里自然比吃了蜜還甜,對岳父岳母更是感激不盡。待何氏去世“七七”一滿,他便找人擇了個黃道吉日,吹吹打打著,一頂花轎把小姨子秀麗抬到了袁家崗。
婚禮非常隆重,客人非常多,縣衙里能來的都來了,親朋好友、左鄰右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真可謂高朋滿座。
婚禮由陸先生主持,由華知縣做證婚人。
秀麗說到做到,心情異常平靜,春風(fēng)滿面,一切聽從安排,順順利利地與袁捕頭拜了堂。
賓客散去之后,洞房里喜慶溫馨。紅燭高照,錦帳低垂,滿屋飄著酒香、燭香和膚脂的香氣。房中又特地安排了一小桌酒菜、兩雙漆筷、兩只銀質(zhì)小酒杯。新娘秀麗待新郎袁捕頭坐定后,秀麗斟滿了兩杯酒,要與袁捕頭同飲。
袁捕頭抬手做了個制止的手勢,說道:“秀麗請慢,待我先敬你姐姐三杯酒,然后我倆再開懷暢飲。如若不然,這新婚之夜我心難安,也對不起你?!闭f罷,他也不待秀麗同意與否,到東廂房里設(shè)置的亡妻靈位前,恭恭敬敬地酻了三杯酒,自己也連陪了三杯。
秀麗手捧酒壺,站在旁邊連斟了六杯酒。目睹此情此景,她還真有些感動,心想,難怪父母看中了這個女婿,還忍痛割愛讓自己的小女兒給他填房,看來姐夫確實是個有情有義的好男人。
敬酒完畢,袁捕頭牽著秀麗的纖纖玉手,回到新房里,夫妻二人開始對飲。
月光從窗外灑進房內(nèi),映出了漂亮的熒白光,一切的一切都顯得那么恬靜,那么美好。
雖到了二更時分,二人卻興猶未盡。袁捕頭的酒今天確實喝多了,華知縣勸酒、陸先生勸酒、衙役班頭也勸酒,親朋好友等都為他高興,為他祝福。方才他又與亡妻祭飲了三杯,這時再與秀麗慢斟慢飲,漸漸地就醉意蒙眬了。
袁捕頭心里痛快,一時興起,對秀麗說道:“我與你姐姐新婚的那天晚上,我也喝了不少酒,然后我就講故事給你姐姐聽,她聽上了癮,纏著我不放,我講了一個又一個,直到她實在熬不住,依偎在我懷里睡著了才罷?!?/p>
秀麗抓住時機,說道:“我也愛聽故事,相公何不講些給我聽聽?”
袁捕頭紅著臉,一本正經(jīng)道:“聽故事是學(xué)好,不是學(xué)壞,學(xué)壞就不是故事,而是事故?!?/p>
秀麗聽話聽音,自然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忙道:“那是,那是。”
袁捕頭又道:“你姐姐愛聽故事,卻又喜歡體驗故事,這個不好,你千萬不能學(xué)她?!?/p>
秀麗連連點頭道:“不學(xué)她,學(xué)她就……”抬頭望了望袁捕頭,還是把后半句話咽了回去。
袁捕頭道:“這就對了,一個女人要學(xué)會相夫教子,要懂得夫唱婦隨?!?/p>
秀麗裝作百依百順的樣子,點頭稱是。
袁捕頭見秀麗如此乖巧,心中更加歡喜,便借著酒勁,開始講故事了,故事的主角自然是他、何氏和方師爺,而發(fā)生的事自然也是他們?nèi)酥g的事。這個故事直聽得秀麗目瞪口呆,毛骨悚然。她從小聰明,袁捕頭所講的故事雖然用了異地化名,但秀麗一聽就知道是發(fā)生在自己姐姐身上的真實故事,看來她對袁捕頭的懷疑不錯。那天,她突然答應(yīng)父母和陸先生嫁給姐夫袁捕頭,就是想到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也就是說,她答應(yīng)嫁給袁捕頭是假,為了探出姐姐的死因才是真。果然不出所料,這個所謂的好姐夫,真是個演戲高手,竟然在不知不覺間除掉了自己的妻子和仇人!但再狡猾的狐貍終會露出尾巴。盡管袁捕頭講這個故事,一是喝多了酒,二是想借故事情節(jié)壓壓姨妹的傲氣,好讓她從今以后死心塌地跟著自己,殊不知秀麗也是在用心計,暗中給他下了套。
為了進一步掌握證據(jù),秀麗不動聲色,邊給袁捕頭倒酒,邊柔聲細語地說:“相公真會編故事,講得跟真的一樣,來來,為妻再敬你一杯。”
袁捕頭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說道:“怎么是編?這……這可全是真的!”
“真的?”秀麗故意裝作一驚,繼而秋波一閃,連連搖頭道,“不可信,我才不信呢?!?/p>
袁捕頭真的是醉了,但他還是極力控制著自己的話語,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對秀麗說道:“怎……怎么不……不可信?你跟我……去……看看,那菜園旁的糞土……柴灰……下……下面,還有你姐…………埋……埋下的尸骨哩!”
言罷,袁捕頭晃晃悠悠地站起,拉著秀麗的手,走出了洞房。
兩人剛到埋尸處,卻見華知縣和陸先生帶著一幫衙役、捕快圍了上來。
袁捕頭大吃一驚,頓時酒醒了幾分,也悟出了一點兒事由,但為時已晚,只有束手就擒。在被帶走時,他上上下下向陸先生和秀麗看了幾眼,似乎是想把他倆看個清楚明白。但他哪里知道,他所看到的只是表面現(xiàn)象,陸先生和秀麗不過是前臺表演者,真正的幕后推手卻是華知縣。
華知縣見方師爺和袁捕頭都不是省油的燈,尤其是對他的事知道得太多,更怕一旦惹得方師爺不高興,方師爺會將他的事添油加醋捅到方師爺?shù)囊谈改抢锶?,或者待自己頂缺后再來收拾他,所以,華知縣就先下手為強,利用方師爺和袁捕頭不和,精心設(shè)計了一個大圈套。陸先生的所謂監(jiān)守自盜,就是由華知縣暗中安排好的,華知縣在日升昌有暗股,除了日升昌的老板,其他人都不知道。而華知縣曾經(jīng)有恩于陸先生一事,更是鮮為人知。他還當著陸先生的面許愿,一旦方師爺走了,就讓陸先生來做他的師爺。所以,當華知縣將自己的計策讓陸先生來實施時,陸先生雖然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答應(yīng)了。華知縣這么做的目的可謂一箭三雕,一是想看看袁捕頭的貪心,二是想試探一下袁捕頭的忠心,三是如有把柄在手,他好套牢陸先生,使其為己所用,去制衡方師爺。幸虧袁捕頭為讓華知縣支持他懲罰方師爺,忍痛將敲竹杠得來的銀子如數(shù)交給了華知縣,但袁捕頭的為人處事亦讓陸先生很反感,所以,陸先生更加聽從華知縣的安排,暗中注視著方、袁二人的行動,于是有了回香茗茶樓與方師爺透風(fēng)這一節(jié)。那個請方師爺喝茶的先生模樣的人,自然是陸先生裝扮的。后來,方師爺失蹤了,陸先生左思右想,總覺得與袁捕頭脫不開干系,為了靠近袁捕頭,以掌握袁捕頭的一些證據(jù),陸先生便想到了袁捕頭的姨妹秀麗。前年,陸先生確實托人去何家提過親,當時秀麗沒有出來見他,但也沒有放出話說看不上他,所以陸先生先后兩次去了槐樹店,他想如果能娶秀麗為妻,就能名正言順地與袁捕頭走近,掌握袁捕頭的情況。不巧的是,頭一次他竟與袁捕頭、何氏相遇在槐樹店的池塘邊。尤其是何氏意外身亡之事,讓陸先生同樣感到不可思議。他第二次到何家后,為了引蛇出洞,馬上改變主意,順著何家二老的意思,勸秀麗嫁給袁捕頭。當他聽到秀麗對袁捕頭也有懷疑時,便決定找機會與秀麗聯(lián)手,挖出袁捕頭的秘密。同時,陸先生又找到華知縣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請華知縣協(xié)助他。本來,方師爺莫名其妙失蹤,華知縣是很高興的,而且還在心里說,這家伙要是死了就最好了。他對袁捕頭也有懷疑,但苦于拿不到真憑實據(jù),同時,他又怕方師爺?shù)囊谈缸肪肯聛碜约翰缓媒徊睿犼懴壬@么一說,等于是瞌睡來了遇枕頭。但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假意思索了半天后才表示贊同。然后,華知縣秘密安排心腹,在喝完袁捕頭的喜酒之后,悄悄布控在袁捕頭家的山前屋后……
方師爺?shù)氖w找到了,死因也查明了,袁捕頭殺人償命,難逃一死,至此,兩個心頭之患皆被鏟除,華知縣自然十分高興。他拉著陸先生的手,難掩內(nèi)心的興奮道:“福星啊,陸先生,你真是本縣的福星!大案告破,全是你的功勞,不然,上司怪罪下來,本縣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人才難得,本縣決定聘請你做我的新師爺?!?/p>
陸先生卻推辭道:“不行啊華老爺,陸某才疏學(xué)淺,哪有這個資格?比陸某優(yōu)秀的人才多的是,華老爺還是另請高明吧?!?/p>
華知縣說:“你就是那個高才,又是我熟悉之人,別謙虛了,陸先生,這事就這么定了。”
大家各忙各的,各說各的,卻把新娘秀麗給忘了,這時她好不悲傷,照說姐姐死因大白,惡姐夫落到了應(yīng)有的下場,她本該高興才是,但她就是高興不起來,一是為姐姐,二是為自己。在那個時代,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棒槌抱著走,凡出嫁者,其丈夫是生是死,是病是殘,作為人妻都必須從一而終。也就是說,雖然她將袁捕頭送上了斷頭臺,但她依然是袁捕頭的妻子,這也是袁捕頭敢當面把謀害方師爺和前妻何氏的經(jīng)過當作故事講給秀麗聽的真正原因。秀麗若想與袁捕頭解除關(guān)系,須得由官府宣判。在此之前,她依舊是袁捕頭之妻。
陸先生把這一切看在眼里,立即走過去,想安慰秀麗。
華知縣也看在眼里,不由會心一笑,他有意順水推舟,做個人情,同時給自己博個好名聲,便當著大家的面道:“何氏秀麗,真乃奇女子也!為了替姐伸冤,找出兇手殺人的證據(jù),不惜一切代價,毅然嫁給兇手填房。其志可嘉,其情可憫,其義可彰。本縣感動至極,故在此宣布,這場婚姻無效?!苯又?,華知縣又自作主張,點起了鴛鴦譜,“本縣提議,秀麗改嫁給陸先生為妻。不知各位以為如何?”
眾人聽了,皆拍手叫好。
秀麗和陸先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皆展顏一笑。
華知縣見大事成了,高興得繼續(xù)大聲道:“也不用再選吉日良辰,今晚就是個好日子,本縣正式宣布,陸景明、何秀麗二人結(jié)為夫妻。哈哈哈,真乃天作之合?。 ?/p>
在華知縣的主持下,一對有情人結(jié)成了眷屬。
大家鬧了一陣子,華知縣見時候不早,就帶著一干人,押著垂頭喪氣的袁捕頭回了縣衙。
如鏡的圓月漸漸升高,大地身著白色的紗衣,嫻靜而安詳,人們早已進入甜美的夢鄉(xiāng)。然而,陸先生和秀麗卻睡不著,他們似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兩個人坐著談著,說起前年陸先生提親的尷尬,說到二人聯(lián)手探案的隱憂,談到陸先生這些年的閱歷、官場的險惡、宦海的浮沉、世俗的冷暖炎涼,越說越投機,越說越親近。
“不說別的,”陸先生望了望窗外的夜空,繼續(xù)道,“你看這幾個月發(fā)生的事,哪一件不叫人傷心?哪一件不叫人驚心?哪一件又不叫人寒心?先是方師爺暗算袁捕頭,接著是袁捕頭暗算方師爺,最后我們又來暗算袁捕頭。從表面看來,正義壓倒了邪惡,其實……”
“其實什么?難道不應(yīng)該這樣嗎?”秀麗問。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p>
“什么意思?”
“在這場暗算中,最大的贏家卻是華知縣?!?/p>
秀麗不解道:“此話怎講?”
陸先生便道出了個中原委,直驚得秀麗發(fā)起呆來,喃喃自語道:“這個華老爺,他借刀殺人,一箭雙雕,真是太可怕了!”
“因他曾幫助過我,又許愿讓我做他的師爺,所以我一為報恩,二也存有私心,想當衙門里的師爺,光宗耀祖。加上袁捕頭和方師爺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我就聽了他的話,當了他的馬前卒?!?/p>
“那你愿意做他的師爺嗎?”
“說真話,一開始我還真想做他的師爺,不然他讓我監(jiān)守自盜時,我是不會輕易答應(yīng)的,因為那個賬房先生我還是做得得心應(yīng)手的,我不想失去,更怕壞了名聲??呻S著華老爺一步步推進他的計謀,我便看清了他的真實面目,毫無疑問,方、袁今日的下場,必是我日后的下場。你說我能去做這個師爺嗎?”
秀麗聽得害怕,連聲道:“既然如此,那這個師爺你不能去做,也千萬做不得?!?/p>
陸先生深情地望著秀麗如潭水一般的秋眸,說道:“伴君如伴虎,我只想跟你一同到深山老林、白云深處,去過那種與世無爭、心靜如禪的生活,你意下如何?”
秀麗望了一眼對面東廂房姐姐的靈位,想著方師爺被肢解的尸體,想著鐵鎖加身的袁捕頭,還有那得意忘形的華知縣,再看看桌上的紅燭,曾經(jīng)照過前后隔不到兩個時辰的兩個丈夫,她的眼睛便由濕潤變得明亮了。
她依偎在陸先生的肩頭,柔情滿腹道:“我雖然年紀不大,但算是把世事看透了。你說得對,道觀廟宇也是不現(xiàn)實的,哪有到白云深處過自由人的生活好?我們走吧,走得遠遠的?!毖粤T,又不由嘆了一口氣,“唉,只是讓華知縣這種人逍遙法外,繼續(xù)為官,繼續(xù)坑害百姓,心有不甘啊!”
“放心吧?!标懴壬蝗缦催^的夜空,安慰道,“蒼天在上,后土在下。人在做,天在看,我相信華知縣這種人的官是做不長久的,終有一天會得到報應(yīng)?!?/p>
次日,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陸先生和秀麗就起了床,二人收拾了一番,然后背上行李,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門。經(jīng)過幾天的跋涉,他們來到了大別山南邊一個風(fēng)景迷人、生長著許多野桃樹的地方,造屋建園住了下來。陸先生將自己的家命名為桃園,和妻子秀麗一起,在這里生兒育女,男耕女織,過上了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世外桃源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