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蘇超
重慶師范大學
內容提要:秦漢易代,為政之策由嚴刑峻法向黃老無為轉變。在書法藝術上,古文字書法的主體地位已經逐漸讓位于今文字(漢碑)書法,戰(zhàn)國古隸文字經西漢易構,至東漢字形逐漸標準化。漢隸的演變,有一個由縱野向謹嚴發(fā)展的歷程。本文對漢隸摩崖刻石《石門頌》的藝術風格與例句用字試做分析,旨在探明《石門頌》與古今文字演變的淵源。
楊守敬《評碑記》云:“其行筆真如野鶴閑雞,飄飄欲仙。六朝疏秀一派皆從此出?!盵1]其文贊美了《石門頌》書風拙樸典雅,野趣橫生。又清人張祖翼云:“三百年來,習漢碑者不知凡幾,竟無人學《石門頌》者,蓋其雄厚奔放之氣膽怯者不敢學,力弱者不能學也。”張氏所言又說明了《石門頌》學習難度之高。何應輝先生在《何應輝書法課徒稿》中云:“書不通篆,格難自高?!盵2]而《石門頌》筆法對篆籀線條的依賴尤甚。八百里秦川下,秦嶺褒斜古棧道旁,石門崖壁上,是《石門頌》題刻之處。其全稱《故司隸校尉犍為楊君頌》,又稱《楊孟文頌》,為東漢著名摩崖刻石,與石門棧道《楊淮表記》《開通褒斜道刻石》一起聞名遐邇。本文擬借用甲骨文、金文、篆籀,以及秦漢簡牘、摩崖、碑版的用字及書風對《石門頌》進行分析,以期管中窺豹。
摩崖刻石《石門頌》結字疏宕奔放,中鋒行筆而顯圓潤之神,與篆法相通??淌w無雕琢裝飾,奇趣橫生,自然大方,且無東漢成熟隸書的點畫裝飾痕跡,在東漢刻石中可謂獨樹一幟。在章法上,橫與豎的排列存在局部錯動,從右至左前三列與文末最后兩列字形碩大,字勢欹側,盡顯跌宕與野逸。在局部字形上,《石門頌》并沒有東漢標準隸書的蠶頭燕尾特征,字形顯得寬博、方正,而不似《曹全碑》的扁勢。在筆法表現(xiàn)上,《石門頌》多以篆線直鋒入筆,偶爾摻入回鋒、絞鋒筆法,中鋒行筆,順勢出鋒,而并不回鋒收筆。因此,《石門頌》中帶有捺筆諸字出鋒處均呈尖狀,并有向上彎曲筆勢,如“道”“上”“八”“卑”“年”等字。在線條組合上,《石門頌》諸字線條穩(wěn)中帶曲,稍顯抖動,因為刻石風化的關系,斑駁筆跡時斷時續(xù),波動若隱若現(xiàn)。這就顯得字間意趣橫生。在線條的斷與連上,《石門頌》諸字在筆畫交接時,以連為主,以斷為輔,如“詔”“門”“明”“貞”諸字。這一點和標準隸書《張遷碑》、摩崖漢刻《西狹頌》《郙閣頌》存在明顯差異。
縱觀《石門頌》,單字存在局部“肥筆”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多出現(xiàn)在左右結構字中,偶爾及于獨體字,如“命”(圖1)、“股”、“數”字捺畫,“綏”字“女”部橫畫尾端,“碭”字(圖2)“石”部撇尾,“章”字(圖3)下部一橫等[3]。這種“肥筆”現(xiàn)象,秦漢簡牘又謂之“拖筆”,且更夸張,一般為從左至右,加速運筆,起筆細膩,末筆粗獷,整體線條表現(xiàn)得很不和諧。例如:《伊灣漢簡》中“土”(圖4)、“立”(圖5)、“包”(圖6)等字[4]83-84,93,《敦煌馬圈灣漢簡》中“狄”(圖7)、“變”(圖8)、“東”(圖9)等字[4]98,101,《居延漢簡·甲渠候官文書》中“收”(圖10)、“謹”(圖11)、“從”(圖12)等字[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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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門頌》中“尤”字與“守”字,“尤”字右上部“點”與中部“橫”弧形連接,運筆軌跡從左至右轉換為從右至左,酷似“光”字;“守”字寶蓋頭尾筆與“寸”部件恰好連接,在空間關系上形成一種弧線,仿佛為一筆寫就;“以方寧靜”之“寧”字,上部寶蓋頭尾筆與下部“丁”字首橫連接,筆痕形成“U”形,實際這種在空間上無意中搭接形成的連筆狀態(tài),也屬于秦漢簡牘筆法余韻?!侗本┐髮W藏秦簡》中“為”字(圖13),其繁體結字右上“口”部筆畫與下部末點在空間上構成連接,“起”字(圖14)左部最后一筆與右部豎彎鉤使轉處構成拋物弧線。《臨沂銀雀山漢簡》中“道”(圖15)字[4]11-12,37,左邊偏旁尾筆與右部倒數第二橫筆畫連接,從左至右形成一條直線。這種書風的形成大概是手寫墨跡速度加快所致,而在秦篆中這種現(xiàn)象很少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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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石門頌》以篆寫隸,因此它的長線較多,奔放灑脫,“隸中草品”表露無遺。特別是在描寫點時,多以短橫代替點,這從“垓”字右上部變點為橫,“光”字左右兩點變短橫,“谷”字上部兩點變短橫,“冬”字下部兩點變中橫可見一斑。
篆書中一般情況只有直線與曲線存在,《石門頌》筆法以篆寫隸。因此,在對單字局部筆畫進行轉折時,基本以曲線使轉代替折轉,這種曲線處的運筆動作一般采用捻管筆法。這樣雖然減少了筆畫,但也增加了運筆的技術難度,非技法嫻熟者不能駕馭。例如:“光”字豎彎鉤,“焉”字下部豎折彎鉤,“安”字下部“女”字的撇折等,諸字均以曲線絞轉代替折轉。
裘錫圭在《文字學概要》中講道:“碑刻選擇字體,比古書抄本等更保守?!盵6]《石門頌》整篇文本莫過于此。其開篇“惟坤靈定位,川澤股躬”之“坤”字(圖16),《說文》云:“坤,地也《易》之卦也?!盵7]287“坤”與“乾”所代表的天相對,即八卦之中指代大地的卦象。王引之《經義述聞·周易上》:“乾坤字當作坤,其作—字,乃是借用‘川’字?!盵8]其說可從。細觀“坤”字,與現(xiàn)代楷體“川”字存在局部相似,但三豎末筆變曲線右彎之勢?!袄ぁ弊值淖瓡鴮懛◤耐翉纳?,《說文》云“土位在申”。《嵩山開母廟石闕銘》中“坤”字(圖17),演變至漢碑時,字形借用“川”字,局部變動,如《西岳華山廟碑》中“坤”字(圖18)。從摩崖刻石向碑版標準隸書發(fā)展,“坤”字的絞轉筆法開始向折轉筆法變化,這在《石門頌》中“坤”字、《雁門太守鮮于璜碑》中“坤”(圖19)字與《史晨前碑》中“坤”字(圖20)三豎的轉筆處清晰呈現(xiàn),并且《史晨前碑》中“坤”字首筆運筆已略帶提按[9]337,570,1103,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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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門頌》中“高祖受命,興于漢中”之“命”字,末筆拖筆極長。而《中山王舋鼎》中“命”字(圖21)起筆呈尖峰狀,字形整體呈縱勢,字勢顯得修長[10]。當然,這種金文篆線拉長情況還屬個例。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很多秦漢簡牘出現(xiàn)相似運筆,但這在碑刻中極其少見。這是由于《石門頌》書體仍是由俗體隸書向標準隸書蛻變的過渡階段,字形結構還保留著秦漢簡牘筆法。例如《居延漢簡·官府文書》中“令”(圖22、圖23),《居延令尹甲渠吏遷補牒》中“令”字(圖24),《居延漢簡·推辟書》中“年”字(圖25)[11],《馬王堆戰(zhàn)國縱橫家書》中“某”字(圖26)[12]1,《敦煌馬圈灣漢簡》中“叩”字(圖27),《馬王堆漢墓簡》“犀”字(圖28)等[4]101-102,這些簡牘文字均存在尾筆夸張的共性。清代方朔《枕經堂金石題跋》載:“漢《楊孟文石門頌》……每行參差不過二字,而中‘命’字、‘升’字、‘誦’字、‘陽’字下垂之筆皆過長,‘誦’字不過長出一字,‘命’字之垂直突過二字矣?!盵13]《石門頌》中“武陽王升”之“升”字,“垓鬲尤艱”之“尤”字,“凡此四道”之“此”字,“今而紀功”之“功”字,“世世嘆誦”之“誦”字,在漢碑中這種字體風格較早出現(xiàn)于西漢《魯孝王刻石》中,如“五鳳二年”“魯三十四年”之“年”字。東漢初,《祀三公山碑》中“寧”字、“廷”字、“焉”字因襲之。東漢中期,《李孟初神祠碑》《城陽靈臺碑》之“年”字共同仿效,此外,還有《開通褒斜道刻石》中的“功”字(圖29)亦是如此[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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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蟲弊狩(獸),蛇蛭毒蟃”之“惡”字,《說文·心部》:“,過也。從心,亞聲?!盵7]221義符為“心”,聲符為“亞”。上部“亞”在隸變中有時寫作“亞”,如《漢太尉楊震碑》中“惡”字(圖31);或者在“”中加一橫,如《夏承碑》中“惡”字(圖32);或者寫成“西”字,如《冀州從事馮君碑》中“惡”字(圖33);或者寫成兩個“四”相疊加,如《北海相景君碑》中“惡”字(圖34);又或者在“西”字上再加一橫,如《石門頌》中“惡”字[9]363,455,482,1291?!氨住蓖ā氨铩?,《廣雅·釋詁》與《方言》皆謂:“憋,惡也?!盵15]“蛇”,《說文》:“‘它’或從蟲?!盵7]286在漢碑中,“蛇”的聲符“它”混同為“也”,兩者小篆字形相似,古音同在“歌”部,經?;煊?。漢碑中“蛇”寫作“虵”,例如《許安國墓祠題記》中“虵”字(圖35)[9]852,《石門頌》中“虵”字?!跋T”字,漢碑從“蟲”,桑蟲,指“螟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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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銘書法發(fā)展到了東漢時期,刻石形式異常豐富,有碑刻、摩崖、墓志、磚銘、塔銘、造像記、塔記等,碑刻書體基本以隸書為主,繆篆書體碑額同樣占據了重要的地位,已具備了引領時代書風的典范意義。東漢時期的《張遷碑》《西狹頌》《祀三公山碑》均以繆篆碑額著名于世;而《石門頌》碑額似篆似隸,最具有藝術性??娮~在兩漢時期的普遍存在,反映了篆隸文字的時代烙印,也顯示了繆篆書風在這一歷史時期的認可度與流行性。
侯鏡昶《東漢分書流派述評》謂:“《石門頌》……摩崖作書,不受拘束,筆勢放縱,變化無方?!俄灐奉~大字筆畫極其細勁,可和《馮煥闕》相媲美?!盵19]東漢《馮煥闕銘》刻于東漢永寧二年(121),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評價此刻石書法云:“布白疏,磔筆長,隸書之草也?!盵20]與《石門頌》一樣,《馮煥闕銘》可謂隸法樸素簡練,筆勢飛動清勁。這可以說明漢隸書刻有它獨特的風格特征,性情所至,金石為開。《石門頌》碑文書法上承繆篆、簡牘遺風,結構縱長錯動,筆畫帶有篆意,書風灑脫、奔放,具有“漢簡之遺韻”。而碑額書法卻更趨于雄渾古拙,重心居于字中或偏下,結體上也呈扁方與欹側,是典型的用繆篆筆法來重新建構隸書書體的方式。
這種隸書結體帶有繆篆筆法,到底是發(fā)展不成熟所致,還是一種復古傾向?筆者經過整理研究發(fā)現(xiàn),在隸書題額普遍盛行的時代,碑額書法字形往往相對于漢碑正文顯得更加方扁,風格也更為樸茂雄健。南北朝時期,這種題額書風便大量存在,如北魏《馬鳴寺根法師碑》、東魏《意瑗法義造像碑》等。此種書法風格主要是受碑額的功用所限。碑額書法為區(qū)別于碑刻正文而采用扁方的繆篆或篆隸相間的書體。其獨具匠心,意在表達一種古拙韻味,使之符合于摩崖刻石鑿刻環(huán)境的需要,是一種歷史發(fā)展的產物。
《石門頌》為漢碑中俗體書風代表之一。羅復堪有詩《論書絕句》謂:“高超奇逸石門頌,膽怯何由敢問津。合與孟初稱草隸,苦心力學莫因循。”此詩畫龍點睛地指出其藝術風格。此摩崖書法古拙自然,富于變化。起筆以毫尖逆鋒,含蓄而蘊藉;行筆運動遒緩,肅穆而敦厚;收筆多沖鋒,偶以回鋒,圓勁而流暢。全篇字勢揮灑自如,奇趣逸宕,素有“隸中草品”之稱。本文對其碑文、碑額藝術風格與用字內涵試做探析,其不足之處,以請教于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