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某地候補矣”及其他
——重審《狂人日記》的一段學術(shù)史公案

郜元寶

內(nèi)容提要：《狂人日記》文言小序是作者精心構(gòu)思的一部分，與白話的日記正文息息相通，其中“赴某地候補矣”一語，既可暗示（批判）狂人最終混跡官場而妥協(xié)墮落，也可暗示狂人陷入極度悲憤絕望之后放棄空洞勸說，走上徐錫麟式的激進革命之路，還可暗示狂人既不步徐錫麟等后塵，也不跟官場沆瀣一氣，而是像現(xiàn)實中的作者選擇別樣的“候補”：或邊從事啟蒙寫作邊進入既有社會體制進行“韌”性戰(zhàn)斗，或帶著“個的自覺”與“贖罪意識”，坦然去做扎扎實實的工作。三種可能性，構(gòu)成“赴某地候補矣”充滿張力的闡釋空間。

有學者注意到《狂人日記》發(fā)表后幾乎被忽略了一年之久。①參看張鈺《被忽略的一年——談〈狂人日記〉的即時反響兼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書寫》，《江蘇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14年第6期。其實何止一年！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狂人日記》研究的深度與被關(guān)注的頻率皆遠遜于魯迅其他小說。前三十年對《狂人日記》不多的談?wù)撘恢毖永m(xù)著五四時期傅斯年和吳虞的模式，即看重其思想主題，小說藝術(shù)本身則甚少顧及。①參看陸耀東、唐達暉《論〈狂人日記〉》，《魯迅研究》（1），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279頁。另參看張夢陽先生《中國魯迅學通史》（下卷一）第十四章第一節(jié)“五四文化革命的第一聲春雷——狂人的誕生與最初的震撼”，第二節(jié)“對狂人的感性認識——三四十年代的評論與研究”，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69～274頁。例如，《狂人日記》文言小序跟白話正文的關(guān)系究竟應(yīng)該如何解讀？小序本身有哪些值得注意之點？此類問題關(guān)乎小說敘述與結(jié)構(gòu)的藝術(shù)，頭三十年幾乎無人問津。

打破這局面的是周作人。1952年3月周氏完成出獄不久即動筆的《吶喊衍義》，其中關(guān)于《狂人日記》兩小節(jié)提到了寫作方法的若干問題，比如不主張?zhí)粗仄住拔难缘母接洝保J為那僅僅是“作為一個楔子”“一種煙幕”；甚至“迫害狂”的病名也不必坐實，因為“雖然說是狂人的日記，其實思路清徹，有一貫的條理，不是精神病患者所能寫得出來的”；狂人原型病愈后并未“赴某地候補”，“候補”并無微言大義?？傊茏魅苏J為對“文言的附記”包括“候補”都不必深究。此后再談《狂人日記》，不管是否引用周作人原話，都無法繞過他的上述問題與判斷。

比起“狂人”是否真的發(fā)狂，由文言小序引發(fā)的這個問題似乎不那么重要，然而繼周作人之后，圍繞小序與正文的關(guān)系以及“候補”的討論，居然數(shù)度出現(xiàn)多種意見爭執(zhí)不下的局面。這種討論也構(gòu)成了流傳有序的學術(shù)演進史，值得專門探討。本文姑且對這樁學術(shù)史公案做一次粗略的檢視，掛漏錯失，識者諒之。

一 “狂人”即戰(zhàn)士／“候補”無深意

“候補”是清朝官制，指那些通過科舉考試或花錢“捐官”卻不能立即補授實缺的官員由吏部匯總，根據(jù)自身條件（職位、年資、班次）每月抽簽，派往某省某部，聽候?qū)嶋H委任。在《狂人日記》文言小序中，“大哥”稱狂人已痊愈并“赴某地候補矣”，這既可籠統(tǒng)理解為去某地求職謀食，也可取“候補”的本義。

因為日記正文“不著月日”，對小說的時間背景曾有過諸多猜測。主要有兩種意見，一是置于清末至辛亥革命前夕，二是置于辛亥革命以后直至魯迅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的1918年。時間定位不同，對“候補”的理解也各異其趣。

《狂人日記》問世后，多數(shù)論者認為狂人就是《摩羅詩力說》所期待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分歧只在于：“戰(zhàn)士”究竟是真狂還是佯狂？在這前提下，通常認為消極性的“候補”就不可能代表狂人真正的結(jié)局。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許多論者試圖從正面解決“候補”問題，但只要堅持“狂人即戰(zhàn)士說”，不管如何理解“候補”，卻總是會竭力撇清“候補”跟狂人的關(guān)系。比如說“《日記》前面加個序言，目的無非是增強作品的真實感和讀者的信任感，所以要順便交代一下人物的去向。作者未必象我們現(xiàn)在想得這么多”①嚴家炎：《〈狂人日記〉的思想和藝術(shù)》，《昆明師院學報》1978年3期，此處引自《1913—1983魯迅研究學術(shù)論著資料匯編》（5），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821頁。。又比如說“‘前言’不是‘日記’的組成部分，它與‘日記’的內(nèi)容無直接關(guān)系。我們據(jù)以分析狂人形象的全部材料應(yīng)該是狂人的‘日記’，而不是作者的‘前言’，所以用‘前言’，特別是用‘前言’中的只言片語去改變‘日記’中的形象意義的做法，是脫離作品實際的”②蕭新如：《〈狂人日記〉四題》，《東北師大學報》1985年第6期。。

這些顯然都承繼了周作人的“楔子”和“煙幕”說。這樣解讀，對文言小序在作者整體構(gòu)思中的地位無異于釜底抽薪。其實小序與正文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即使將小序比作舊小說中的“楔子”“得勝頭回”，也須注意后者并非總是無關(guān)宏旨，倒是往往暗示著正文的命意。魯迅本人就認為，“宋之話本”的“引首”，“大抵詩詞之外，亦用故實，或取相類，或取不同，而多為時事。取不同者由反入正，取相類者較有淺深，忽而相牽，轉(zhuǎn)入本事，故敘述方始，而主意已明”③《魯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頁。?！犊袢巳沼洝肺难孕⌒蚴欠褚彩怯没蛘蚍吹摹盁熌弧眮磉_到“敘述方始，而主意已明”的效果呢？還有論者將小序比作《紅樓夢》第一回的幾則神話和寓言，那豈不更是暗藏了主人公以及許多次要人物的結(jié)局嗎？可見，即使著眼于外部的結(jié)構(gòu)形式，對小序和“候補”置之不理也并不可取。

新世紀有論者主張將《狂人日記》文言小序置于當初“文白之爭”的語境加以考慮④王桂妹：《“白話”+“文言”的特別格式——〈新青年〉語境中的〈狂人日記〉》，《文藝爭鳴》2006年第6期。，這固然有助于理解作者為何用文言來寫小序，卻仍然無助于說明作者為何要在小序中給“狂人”安排出人意料的“候補”的結(jié)局。

后來的論者更進一步認為，“候補”既出于“大哥”之口，“我們不能指望他完全了解狂人行為的意義，無法排除傳統(tǒng)的‘正?！鐣袢怂枷胄袨樵僖淮握`讀的可能性”①高遠東：《魯迅小說的典范意義》，寫于1999年9月，發(fā)表于2002年3月《現(xiàn)代中國》第2輯，此處引自高遠東《現(xiàn)代如何“拿來”——魯迅的思想與文學論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51頁。。或者認為，“候補”說的始作俑者“大哥”乃不可靠敘述者，其所說屬于“不可靠信源”和“被污染信息”，應(yīng)特別加以警惕。②張業(yè)松：《〈狂人日記〉拜年祭》，《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9年第2期。但這種解讀其實已經(jīng)從最初的“不必太認真”漸漸變得認真起來，即漸漸轉(zhuǎn)向從積極的角度來解讀“候補”的可能性，只不過堅持無論狂人是否發(fā)狂、“病愈”和“候補”，都不失為真正的“戰(zhàn)士”，所要考慮的只是“戰(zhàn)士”具體的戰(zhàn)斗方式可能存在著怎樣的差異。

這就需要彌縫“候補”與“戰(zhàn)士”之間的巨大落差。有學者認為“候補”即便指做官，那也只是悲憤之語，猶如阿Q“大團圓”。“狂人”跟封建統(tǒng)治勢不兩立，態(tài)度堅決，環(huán)境壓迫又使其病勢那么沉重，正如狂人自己所謂“怎么會‘好了’？”因此“候補”一語“完全可以理解為悲劇結(jié)局的反說”③蕭新如：《〈狂人日記〉四題》，《華東師大學報》1985年第6期。。還有學者指出，“從人物形象的發(fā)展趨向看，狂人的戰(zhàn)斗精神是逐步增強的。所謂中途妥協(xié)，所謂讀書做官，所謂追逐名利，這些結(jié)論從狂人思想性格發(fā)展的邏輯看，是并不吻合的”。

為了維護“狂人即戰(zhàn)士”的定論，“候補”之義甚至被寬泛化地解釋為“后人襲用前人的說法，實際所表述的內(nèi)容，同原先所包含的意思已經(jīng)不盡相同，或者很不相同”。據(jù)說這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現(xiàn)象，相當于《藤野先生》所“借用”和“襲用”的“落第”一詞。④馮光廉、劉增人：《〈狂人日記〉研究中的幾個問題》，《魯迅研究資料》（11），第291～292頁。此類說法的理由是《狂人日記》寫于“候補”現(xiàn)象早已絕跡的辛亥之后，有論者甚至認為徐錫麟、秋瑾遇害時就已廢止科舉，自然也沒有“候補”。所謂“候補”只是因襲借用之辭，相當于后來的“干革命”“下?！??？磥硪坏谋玖x理解“候補”，就會將“狂人”的結(jié)局想象得很不光彩。所以凡堅持“狂人即戰(zhàn)士”的論者總要竭力淡化“候補”的本義與實指。

上述論者主張不必深究“候補”，但在具體論證過程中仍不免會有所“深究”，因而頻頻觸及許多重要問題，比如狂人確實也可能去“候補”，“候補”未必即“做官”，“做官”未必即妥協(xié)投降，甚至說魯迅本人就是一例，在魯迅之外還有許多歷史上的正面人物（如譚嗣同、徐錫麟等）也都曾“做官”。①梁積榮：《“赴某地候補矣”辯》，《教學與管理》1996年第1期。類似說法更早就見于上述嚴家炎《〈狂人日記〉的思想和藝術(shù)》（1978）與馮光廉、劉增人《〈狂人日記〉研究中的幾個問題》（1983）。這些問題無疑都值得深入探索，然而在“狂人即戰(zhàn)士”的總體論述框架中，如此“退一步”提出的問題，最終都未能予以真正的深究。

二 分庭抗禮的“候補即投降說”

從1960年代初開始，尤其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以降，《狂人日記》研究越來越深入和多樣化，在流行的“狂人即戰(zhàn)士”之外，也漸漸出現(xiàn)了相反的觀點，即認為狂人后來果真與現(xiàn)實“妥協(xié)”，所謂“候補”，乃是作者以清醒而沉痛的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諷刺某些一度激進的革命黨人在辛亥革命勝利后蛻化變質(zhì)，觍顏加入北洋政府，跟過去自己所抨擊的社會環(huán)境沆瀣一氣，而這也正是以“大哥”為代表的常人社會對“狂人”的期待。

王瑤先生寫于1964年4月10日的《〈狂人日記〉略說》認為“候補”便是“做官去了”，狂人“言行已經(jīng)正常，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社會上一般人的行為的規(guī)范，于是就再不會有狂人式的叛逆思想和白話文寫的日記了。這說明作者對封建制度的吃人的本質(zhì)和革命者的精神狀態(tài)是有深刻理解的”。②王瑤：《魯迅作品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67頁。幾乎就在王瑤撰寫《〈狂人日記〉略說》的同時，身居海外的夏志清也認為“故事開端的介紹說狂人‘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做正常人的代價，似乎便是參與吃人游戲的行列”③引自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27頁。。王、夏二人的解說可謂“候補即投降說”的肇始。

唐弢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第一冊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于1979年6月出版，并未提到文言小序，對“候補”也不置一詞，但主要參編者之一嚴家炎早在1978年就明確反對“候補即投降說”——

單純的職業(yè)是不能代表人的思想的；所謂“官員”，也有高有低，情況很不相同，不要一概認為去“候補”就是向封建主義投降。例子很多，魯迅本人就是一例。（難道能夠因為魯迅在北洋軍閥政府教育部任職就認為他是“封建官僚”嗎？）那么，是否狂人也像魏連殳等人一樣，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而后來又確實向封建制度投降？從魯迅在五四前夕的思想狀況看，是不大會有意去這么寫的。正象魯迅后來說的，那時《新青年》編輯們“是不主張消極的”（《吶喊·自序》），連《藥》里夏瑜的墳上還要添加花環(huán)，怎么會安排狂人最后又向反動勢力投降！①嚴家炎：《〈狂人日記〉的思想和藝術(shù)》（《昆明師范學院》1978年第3期），此處引自《1913—1983魯迅研究學術(shù)論著資料匯編》（5），第821頁。

嚴家炎先生此文是否針對王瑤同年發(fā)表的舊作，不得而知。②筆者4月初拜托高遠東教授專門就此事問過嚴家炎先生本人，很遺憾嚴先生的答復是他不記得了，而且嚴先生也不記得《昆明師范學院》之文曾收入《1913—1983魯迅研究學術(shù)論著資料匯編》（5），只因為沒有底稿，竟未能編入2021年8月新星出版社的十卷本《嚴家炎全集》。但在1970年代末，“候補即投降說”至少在嚴家炎看來已頗流行，有一駁之必要了。嚴家炎也是為“狂人”的戰(zhàn)士品格辯護，但他根據(jù)《吶喊自序》斷言魯迅當時不會安排“狂人”去“投降”，其實并不利于其立論?！秴群白孕颉纺嵌卧捛∏“凳爵斞赶喾吹囊鈭D：若非考慮到《新青年》編者和當時青年的思想傾向，作者本人倒可能真想將“狂人”結(jié)局寫得令人沮喪的。

中學語文教學領(lǐng)域，也有論者認為“候補”意味著狂人病愈后“已失去原來那種反封建的叛逆精神，不再反對吃人社會。作者這樣的交代，是有深意的，使讀者感到斗爭道路的曲折，說明魯迅對現(xiàn)實生活中某些知識分子的動搖性已有某種預(yù)感”③秦亢宗：《魯迅作品教學問答》，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頁。。很快有魯迅專家也提出類似觀點。④陳鳴樹：《〈狂人日記〉簡論》，1980年1月草，收入1981年11月版《魯迅小說論稿》，此處引自陳鳴樹《魯迅論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93～394頁。

反對“候補即投降說”的論者往往將《狂人日記》與《長明燈》聯(lián)系起來，認為魯迅在《長明燈》中明確交代“瘋子”最后被“關(guān)起來”，“關(guān)起來”之后依然要“放火”，他怎么會在《狂人日記》中安排狂人去“候補”？狂人一度不也被大哥“關(guān)起來”過嗎？

但這種分析很快遭到“候補即投降說”的反駁?？袢吮弧瓣P(guān)起來”只是故事發(fā)展的一個階段，誰能保證“關(guān)起來”之后就不會發(fā)生思想轉(zhuǎn)變，以至于痊愈而“候補”呢？“候補”乃是魯迅在1918年所能給予狂人的出路，魯迅那時就深知狂人“性格的軟弱和思想的局限”，其“勸轉(zhuǎn)”世人和“救救孩子”的想法都不切實際，軟弱的狂人和《長明燈》中的“瘋子”不可同日而語，注定要去“候補”?？傊荒苡?925年的《長明燈》比附1918年的《狂人日記》，否則就是忽略了這六七年間魯迅思想的發(fā)展與進步。①鮑霽：《論〈長明燈〉的重要歷史意義》，引自《魯迅研究》（5），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13、323頁。

截至1980年代中期，“候補即投降說”雖遭嚴家炎等人的反對，還是逐漸與“狂人即戰(zhàn)士說”分庭抗禮。有論者更推而廣之，將狂人年代提得更早，認為“候補”暗指康有為、梁啟超輩從“維新”到“?；省钡摹袄俗踊仡^”，小說由此批判了維新運動者們的軟弱性。②閔抗生：《荒謬與瘋狂——〈狂人日記〉中尼采的聲音（之二）》，《魯迅研究動態(tài)》1988年第9期。也有論者從狂人的“罪”（“四千年吃人履歷”）與魯迅本人作為啟蒙者的“絕望”出發(fā)，認為“候補”實在是狂人無法逃脫的結(jié)局——

“狂人”之為“狂人”，正在于他與世界的關(guān)系的對立和不協(xié)調(diào)。如果這種對立和不協(xié)調(diào)（用另一詞表達則是“覺醒”）不過是幻影，那么狂人便不再是狂人，而是吃人世界的普通一員——“罪”的歷史性引導狂人走出狂人的世界，重新進入“健康人”的世界，如小序所言，“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從而導出了真正的“絕望主題”：“覺醒者”的幻滅。③汪暉：《“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與魯迅小說的精神特征（上）》，《魯迅研究動態(tài)》1988年第9期。

同一位論者還從小說敘述方式角度指出，《狂人日記》“通過外部第一人稱敘述者把獨白處理為病狂者的囈語，并在一開始就點明病狂者終于‘候補’去了的結(jié)局，從而使得獨白者失去了絕對權(quán)威性”?！犊袢巳沼洝吩O(shè)置了“雙重第一人稱敘述者”，這“體現(xiàn)著主體心理現(xiàn)實的不同側(cè)面，從而主觀精神史是通過客觀呈現(xiàn)的論爭關(guān)系來體現(xiàn)的”。為達此目的，必須在“狂人即戰(zhàn)士”、“戰(zhàn)士”不可能“投降”的觀點之外，承認“候補”的本義就是“投降”。無論一直戰(zhàn)斗不投降，還是曾經(jīng)戰(zhàn)斗而終于投降，都是狂人可能的結(jié)局。作者心目中狂人的結(jié)局只能從這二者“互相的對話、論爭關(guān)系”來體會。這種論述力求辯證，但就其對“候補”的理解而言，還是“投降說”的翻版（至少為“投降說”保留了一席之地）。①汪暉：《反抗絕望》，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32頁。

若不算1964年王瑤未公開發(fā)表的觀點，至少從1970年代末開始，在“狂人即戰(zhàn)士／‘候補’無深意說”流行的同時，“候補即投降說”也起而與之分庭抗禮，即認為“候補”乃取其本義，寄寓了作者對“狂人”的貶斥。這固然令堅持“狂人即戰(zhàn)士說”的論者難以接受，卻因為預(yù)見“狂人”不光彩的結(jié)局，反而愈發(fā)彰顯魯迅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清醒與深刻。

三 折中說的利與弊

“候補即投降說”一度跟“狂人即戰(zhàn)士說”分庭抗禮，進入新世紀以后還有人繼續(xù)堅持“投降說”，比如“狂癥一愈，即赴某地聽候委用，走的還是老路，可見只有發(fā)狂時，才能保持清醒”②《吳中杰評點魯迅小說》，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9頁。，但“投降說”既從“戰(zhàn)士”絕不投降的觀點分化而來，在其一度挺進主流的過程中并未駁倒“戰(zhàn)士說”，由此形成兩種觀點長期共存的局面。

從1980年代中后期開始直至新世紀，在“候補”是否“投降”的兩個極端之外，各種調(diào)和論也應(yīng)運而生，這主要從闡釋小序作者“余”和日記作者“我”在敘事學上的互補關(guān)系切入，同時肯定“狂人”作為戰(zhàn)士必將戰(zhàn)斗到底與“狂人”作為戰(zhàn)士也可能放棄戰(zhàn)斗而復歸“常人”的兩種可能性結(jié)局，并在此前提下探討兩種結(jié)局如何形成彼此補充或互為“反諷”的復雜結(jié)構(gòu)。

在這方面，汪暉、吳曉東與謝凌嵐、溫儒敏與曠新年、錢理群與薛毅等學者先后都有專文論述③參見汪暉《“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與魯迅小說的精神特征（上）》，吳曉東、謝凌嵐《民族生存的絕望感——重讀〈狂人日記〉》（《魯迅研究動態(tài)》1989年第8期），溫儒敏、曠新年《〈狂人日記〉：反諷的迷宮——對該小說“序”在全篇結(jié)構(gòu)中的探討》（《魯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8期），薛毅、錢理群《〈狂人日記〉細讀》（《魯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11期）。，力求在更加辯證的折中式框架中同時容納“狂人即戰(zhàn)士說”與“候補即投降說”。這些論述作為魯迅研究的新成果也被權(quán)威教材所吸收——

小說“日記本文”采用了白話文體，卻又精心設(shè)計了一個文言體的“小序”，從而形成了兩個對立的敘述者（“我”與“余”），兩重敘述，兩重視點。白話語言載體里表現(xiàn)的是一個“狂人（非正常）的世界”，主人公卻表現(xiàn)出瘋狂中的清醒，處處顯示了對舊有秩序的反抗；文言載體卻表現(xiàn)了一個“正常人的世界”，主人公最后成為候補（官員）。這樣，小說文體就具有一種分裂性，對立的因素互相嘲弄與顛覆、消解，形成反諷的結(jié)構(gòu)。①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4頁。

但也有論者早就指出，折中說乃“80年代以來從海外舶來”②高遠東：《現(xiàn)代如何“拿來”——魯迅的思想與文學論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50～151頁。，以弗·詹姆遜和李歐梵導夫先路。詹姆遜認為魯迅作品極好地反映了“第三世界文學”在西方學者感到陌生的“民族寓言”“政治寓言”跟西方學者感到熟悉的現(xiàn)代個人精神探索之間存在的那種典型的“猶疑和焦慮”?！犊袢巳沼洝贰笆聦嵣嫌袃蓚€截然不同和互不協(xié)調(diào)的結(jié)局”，就集中反映了這種“猶疑和焦慮”——

一個結(jié)局是那位患狂想癥的病人無法忍受吃人主義而發(fā)出了呼叫，他向空虛投入的最后的一句話是：“救救孩子……”另一個結(jié)局是在序言部分，當那個病人的哥哥（所謂吃人者）見到敘事人時高興地說，“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在故事的開頭便宣布了夢魘的無效，那個患妄想癥的幻覺者透視表面而見到了可怖的現(xiàn)實，從而感激地回到了幻覺和遺忘的領(lǐng)域，重新在官僚勢力和特權(quán)階層里恢復了自己的席位。只有付出這個代價，只有復雜地運用同時存在和對立的信息，敘事本文才能夠展現(xiàn)對真正未來的具體看法。③弗·詹姆遜：《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張京媛譯，《當代電影》1989年第4期。

詹姆遜還說，正如狂人結(jié)局之一寫在《狂人日記》開頭，《狂人日記》乃至整個魯迅小說“對真正未來的具體看法”也寫在《吶喊自序》（尤其自序所講述的“鐵屋子”的故事）之中：魯迅一邊要加入啟蒙者行列，一邊又深刻意識到啟蒙的艱難甚至絕望，因此他只能在這二者之間寄托其朦朧的“確信”，而這正是魯迅作為“第三世界文學”作者無法擺脫的深刻的“猶疑和焦慮”。

詹姆遜1985年9月至12月應(yīng)邀在北大授課，很快在中國學界引起強烈反響。與此同時，李歐梵的英文著作《鐵屋中的吶喊》各章也陸續(xù)翻譯發(fā)表，其中關(guān)于“候補”的討論不僅直接繼承了乃師夏志清的觀點，也強烈呼應(yīng)著詹姆遜及其眾多的中國響應(yīng)者，不妨完整地引用如下——

日記前還附有一篇由隱含作家寫的偽序言，它用典范的古典風格寫成，表達了一套傳統(tǒng)的價值觀。這篇序刺激了讀者對狂人的真實身份的好奇心，同時使讀者對日記的“新穎”內(nèi)容有了期待，這種簡單而高超的手法制造了小說的效果，同時也對傳統(tǒng)序言本身進行了滑稽模仿。通過在文本（小說）之中安置文本（日記）的方法而產(chǎn)生的小說的反諷，不僅給描繪主人公備受折磨的心靈增加了一個主觀層面，而且，如果說狂人的聲音可以視為魯迅內(nèi)心聲音的藝術(shù)翻版，這種反諷也使魯迅的心靈與讀者保持距離。

日記最后一句話是一個絕望的呼吁：“救救孩子！”這種顯豁的蘊意是與魯迅公開贊同的“五四”思想家的青年精神相一致的。然而，故事的真正結(jié)尾在一開始就提出了：在那篇偽裝的序中，隱含作家宣布狂人的病“已早愈”，這就取消了日記中所敘述的一切內(nèi)容的可靠性，包括日記結(jié)尾處的蘊意。在文本中套文本的雙重結(jié)構(gòu)中，隱含這對樂觀主義和悲觀主義的雙重戲弄，通過這種戲弄，魯迅表現(xiàn)了一種優(yōu)異的反諷感，在我看來，正是這種反諷感構(gòu)成了魯迅作為一個現(xiàn)代作家的決定性天才特征。①李歐梵：《魯迅的小說——現(xiàn)代性技巧》，《當代英語世界魯迅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3、38頁。

詹姆遜“第三世界文學”闡述和李歐梵敘事學分析，理論背景不同，但他們所提供的分析框架都反襯出過去兩種對立觀點（“候補”是否等于“投降”）的片面性與絕對性，由此激發(fā)讀者重新考慮魯迅在狂人的兩個極端結(jié)局之間可能寄寓的更為復雜的意蘊。

新的分析框架凸顯了魯迅的朦朧“確信”（也是“猶疑和焦慮”）與“優(yōu)異的反諷感”，卻也使得作者意圖和作品實際包含的傾向落入了開放性結(jié)構(gòu)必然導致的新的模糊。如果讀者接受了這種開放性結(jié)構(gòu)所展開的理論新視野，那么僅僅在小說文本內(nèi)部，“候補”一詞的最終所指，就仍然無法獲得清晰的定位。

新的闡釋結(jié)構(gòu)或許解決了某些重大問題，卻并未解決更多的微小問題，而這些微小問題反過來又會質(zhì)疑似乎解決了重大問題的闡述結(jié)構(gòu)，令此結(jié)構(gòu)趨于無限開放狀態(tài)。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在多種解說并存的局面中，“候補”似乎只是一種“比喻性修辭，是作者寓意寫作的又一處明證”，“被結(jié)構(gòu)戲擬了的‘候補’結(jié)局，成為一個指向更多可能性維度的隱喻，它使狂人的命運撲朔迷離”。①姜異新：《為“文學底革命軍”立一墓碣——由〈狂人日記〉文言識語出發(fā)》，《魯迅研究月刊》2018年第9期。

1990年代至新世紀，關(guān)于《狂人日記》文言小序與白話正文之關(guān)系以及“候補”的眾多論述，都不免在這個開放性和模糊性結(jié)構(gòu)中打轉(zhuǎn)。嚴家炎1978年主張對“候補”不能“想得這么多”，否則將與作者的初衷相去甚遠，問題是大家已然“想得這么多”了，這又該如何收場呢？

四 《狂人日記》中徐錫麟和秋瑾的身影

“候補”是否“投降”？“投降”或“戰(zhàn)斗”是否可以并行不悖？此類各執(zhí)一端的爭議皆限于小說文本內(nèi)部，所以都未免有幾分懸空。倘若返回《狂人日記》歷史背景（清末至辛亥革命前或清末至作者執(zhí)筆的當下），則對“候補”一語的實際所指，尚可作進一步探索。

上文提到不少論者將《狂人日記》與魯迅七年后創(chuàng)作的《長明燈》聯(lián)系起來，其實如果不考慮“狂人”主題，僅就小說涉及的人物“原型”與“本事”看，與其說《狂人日記》類似相隔七年的《長明燈》，倒不如說《狂人日記》更接近作者一年后創(chuàng)作的《藥》。

《藥》中“夏瑜”隱指秋瑾，《狂人日記》則以“徐錫林”影射徐錫麟?；蛟S怕讀者看不出“徐錫林”即“徐錫麟”，作者還特地提到狼子村佃戶告訴大哥他們村里打死一個大惡人，心肝被用油煎吃了，這正是隱指1907年7月6日徐錫麟行刺安徽巡撫恩銘的案件爆發(fā)后哄傳全國的徐氏心肝被恩銘衛(wèi)兵煎吃之事。徐錫麟與秋瑾既是魯迅所追懷的辛亥前夕在皖浙兩地一同舉義和被害的先烈，也是魯迅曾參與其中的以浙籍（尤其紹興人）為主體的光復會的兩大領(lǐng)袖。②關(guān)于魯迅在日本加入光復會事，參見林辰1944年9月初稿、1954年6月改訂《魯迅曾入光復會之考證》（見林辰《魯迅事跡考證》，新文藝出版社1955年版，第1～13頁），增田涉《魯迅與“光復會”》（節(jié)譯），《魯迅研究資料》（2），文物出版社1977年11月“內(nèi)部發(fā)行”，第325～340頁。魯迅加入新文化陣營，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就讓徐錫麟、秋瑾隆重登場，其中所包含的創(chuàng)作動機無論如何也不應(yīng)該被忽視。

《狂人日記》另一處更加顯明了其與《藥》的連帶關(guān)系——

誰曉得從盤古開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

從這個細節(jié)可知，1918年4月魯迅寫《狂人日記》時，徐錫麟和秋瑾的被害顯然一同浮現(xiàn)于他的心頭?！犊袢巳沼洝氛嫣岬叫戾a麟案的細節(jié)而同時帶出秋瑾，《藥》則直接以秋瑾被殺為“本事”，所以《狂人日記》和《藥》才是真正的姊妹篇。魯迅追悼兩位同鄉(xiāng)先烈的心情如此強烈，幾乎可以視為這兩篇小說主要的創(chuàng)作動機。必須特別留意秋瑾在《藥》中的存在，同理也必須特別留意徐錫麟在《狂人日記》中的存在。他們的革命事跡，除了英勇就義的細節(jié)被寫入小說并加以放大處理，還有一個共同背景也有所暗示，這就是《狂人日記》文言小序所謂“赴某地候補矣”。

魯迅與光復會、徐錫麟秋瑾與《狂人日記》、徐錫麟與“候補”的關(guān)系，在《狂人日記》接受史上并非新話題。《狂人日記》發(fā)表之初，知道1907年徐錫麟刺殺恩銘案的讀者都會明白小說中“徐錫林”即徐錫麟。圈內(nèi)讀者如周作人、錢玄同、許壽裳等更應(yīng)該知曉徐錫麟曾以“候補”之“術(shù)”行刺的史實，以及魯迅將徐錫麟寫入小說的意圖。

1945年6月，林辰改定其《魯迅曾入光復會之考證》一文，魯迅與光復會浙籍（主要是紹興籍）骨干蔡元培、章太炎、陶成章、徐錫麟、秋瑾、龔寶銓、王金發(fā)、許壽裳、竺紹康等人的關(guān)系，從此就廣為人知（盡管某些細節(jié)問題還不斷有爭議）。林辰考訂精詳，不僅從大量有關(guān)人物的回憶和記敘取證，也涉及魯迅本人許多作品，開了從魯迅著作尋找其與光復會之關(guān)系的先河。

1956—1958年陸續(xù)出版的第一套帶注釋的《魯迅全集》，在《狂人日記》第7條（也是最后一條）關(guān)于“徐錫林”的注釋中明確寫道——

徐錫林，指徐錫麟。徐錫麟是清朝末年的革命者，他于1907年刺死安徽巡撫恩銘，當場被捕，不久就遭慘殺，他的心肝被恩銘的衛(wèi)隊挖出炒食。參看《朝花夕拾》中《范愛農(nóng)》一文。

1981年版、2005年版《魯迅全集》的這條注釋相同，比1958年版《全集》更詳細，但刪除最后一句“參看《朝花夕拾》中《范愛農(nóng)》一文”。

與《全集》一道，1950年代以后，關(guān)于辛亥革命的各種資料叢書與學術(shù)著作也陸續(xù)出版。所有這些都為1970年代末開始升溫的《狂人日記》研究直面徐錫麟在《狂人日記》創(chuàng)作構(gòu)思中的地位提供了有力的史料支持。

實際情況好像也確乎如此，從1980年代初開始就有學者將“候補”與徐錫麟聯(lián)系起來。前引馮光廉、劉增人合著之文就認為，“退一步說，即使狂人愈后去某地候補，也很難斷定就是向封建勢力中途妥協(xié)投降”，“清末著名民主革命家徐錫麟，一九〇六年從日本回國后，為了便于從事推翻清王朝的革命活動，籌資捐了候補道，當年秋出任安徽巡警道兼警察學堂堂長。像徐錫麟這樣的‘候補’做官，難道可以得出那樣的被指責的結(jié)論嗎？”①馮光廉、劉增人：《〈狂人日記〉研究中的幾個問題》，《魯迅研究資料》（11），第293頁。1990年代中期也有學者認為：“實際上，從整部歷史考察，首先舉旗造反的，往往都是那些官吏。遠的，貳臣傳卷帙浩繁；近的，譚嗣同、徐錫麟、魯迅等，哪個不是反動政權(quán)下面的官？”②梁積榮：《“赴某地候補矣”辯》，《教學與管理》1996年第1期。這就不僅提到徐錫麟“候補”，還將“候補”泛化，將魯迅本人也牽扯進來。

但這里提到徐錫麟，都是為“狂人即戰(zhàn)士說”張目，即認為縱使狂人“候補”做官，也未必與現(xiàn)實妥協(xié)。有趣的是上述學者不謀而合都采用了讓步句式“退一步說”，說明他們由“候補”牽出徐錫麟，乃是迫不得已——他們并無意從正面認定小序“候補”就是指著正文“徐錫林”即徐錫麟而言。

真正打破這個局面的是當時尚為一年級碩士研究生的楊兆豐。楊君認為以往學者研究狂人結(jié)局，“大都停留在辯證分析，鮮有深入歷史語境和魯迅實際經(jīng)歷的研究”。楊文《“候補”之謎》專門用“文本延伸：徐錫麟與候補道員”一節(jié)來梳理徐錫麟如何以“候補”方式行刺恩銘的有關(guān)史實，以及史學界的相關(guān)討論，再用“返回文本：對魯迅思想和狂人結(jié)局的再解讀”一節(jié)，結(jié)合《范愛農(nóng)》對徐錫麟及其學生的回憶，說明“徐錫麟事件不可避免地對魯迅產(chǎn)生影響，并滲透他的作品，徐錫麟的學生也一直出沒于魯迅周圍，不斷對他施加影響”。因此“候補”應(yīng)該和正文“徐錫林”密切相關(guān)，“在《狂人日記》發(fā)表的時代，‘候補’行為完全有理由被讀者解讀為狂人對于投身激進革命的一次模仿性實踐（當然，這也絕不是對于‘候補’行為的唯一讀解）。上升到作者魯迅的角度，其對于狂人‘候補’結(jié)局的書寫，或多或少完成了一次對徐錫麟的致敬”。①楊兆豐：《“候補”之謎——拓展〈狂人日記〉中狂人結(jié)局的讀解空間》，見王紀人主編《2015—2020青年學子品讀文學經(jīng)典大賽獲獎作品集》，上海作協(xié)·華語文學網(wǎng)2021年版，第266～273頁。楊文遵循“文史互證”之法，以《狂人日記》文本內(nèi)部細節(jié)與文本外部相關(guān)歷史事件彼此參證，要言不煩，頗多勝義，足以啟迪進一步的拓展研究。筆者2020年參與此次大賽評獎，讀過楊文，頗受啟發(fā)，但作為評委之一，并不知主辦方出版了《作品集》，雖記得楊文總體觀點，具體論證過程卻逐漸模糊。2022年2月筆者為一再催稿的《中文學刊》急就而成《再談“赴某地候補矣”》（載該刊2022年第1期），寫稿時未能找來楊文重讀并加引用。拙文在材料運用和論述方式上與楊文互有出入，但對“候補”與徐錫麟之關(guān)系的基本判斷并未突破楊文總體框架，由此造成對楊文先行成果的忽略與不尊重，誠為憾事，在此一并向楊君以及《中文學刊》致歉，也感謝楊君事后向我提供他當時參賽論文word版以及上述《作品集》，俾我匡正錯失，彌補疏漏。

上文提到有論者認為在徐錫麟、秋瑾生活的年代已沒有捐官“候補”現(xiàn)象，此說并不符合歷史事實。據(jù)陶成章回憶，秋瑾“年十八，嫁湘人王廷鈞，廷鈞入資為部郎，需次京師，瑾與之俱”②陶成章：《浙案紀略》，見湯志鈞編《陶成章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76，345、432、346頁。，所謂“需次”即捐官候補。徐錫麟更是在其革命同志陶成章的建議下，借資捐官，獲“候補道員”，而這正是以他為主角的“丁未皖案”最關(guān)鍵的一個步驟。

陶成章于1907年徐錫麟案發(fā)次年完成《浙案紀略》，該書上卷第三章《進取紀事》就專設(shè)一節(jié)敘述他們的“捐官之計劃”——

當大通學校成立先后，成章見紹興同志中頗有資本家，于是又偶議捐官學習陸軍，謀握軍權(quán)，出清政府不意，行中央革命及襲取重鎮(zhèn)之法，以為搗穴覆巢之計。錫麟偉其說，相約五人捐官學陸軍。五人者何？即徐錫麟、陶成章、陳志軍、陳德轂、龔寶銓（即味蓀）也。

陶成章的忠實同志魏蘭所撰《陶煥卿先生行述》具體交代了五人所捐之官：“錫麟得道員，先生（指陶成章）得知府，陳志軍、陳德轂、龔寶銓得同知”③陶成章：《浙案紀略》，見湯志鈞編《陶成章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76，345、432、346頁。，陶成章《浙案紀略》上引“捐官之計劃”一節(jié)則詳述了徐錫麟如何通過“捐官”一步步接近安徽巡撫恩銘。

據(jù)周作人回憶，1907年“那驚天動地的一幕”最初密謀于紹興東湖“通藝學堂”，周作人曾在這所學校跟徐錫麟共事過兩個月①周作人所謂紹興東湖通藝學堂，或許就是徐錫麟于1904年2月創(chuàng)辦的紹興東浦熱誠學堂，即1905年9月正式開學的大通師范學堂的前身。關(guān)于這兩所學堂的具體關(guān)系，目前尚不甚清楚，希望知者有以教我。，而徐錫麟當時的主要同謀陳子英案發(fā)后逃到東京，還經(jīng)常在周氏兄弟同住的公寓里講論這段往事。②周作人：《知堂回想錄》（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58頁。陶成章、陳子英在日本時結(jié)識了紹興同鄉(xiāng)魯迅、周作人兄弟，并力邀魯迅參加光復會，托其秘密保存光復會重要文件。陳子英在東京時還和周氏兄弟一起學習俄文，辛亥革命后又跟徐錫麟學生范愛農(nóng)一道成了魯迅在紹興府學堂的同事。在魯迅壬子（1912）至己未（1919）日記中陳子英之名出現(xiàn)過41次。因徐錫麟案逃避清政府緝拿而東渡日本的還有陳公猛、陳公洽昆仲，他們也由此結(jié)識周氏兄弟。可以斷定，魯迅早就通過陶成章、陳子英、陳氏昆仲的權(quán)威渠道知曉了徐錫麟以“候補”之“術(shù)”刺殺恩銘的始末。

徐錫麟到安慶之后不久即大受恩銘欣賞，先后被委以武備學校會辦、警察會辦、陸軍學校監(jiān)督等職，他當時的官銜正是“候補道員”?！睹駡蟆?907年16號刊登署名“寄生”的《安撫恩銘被刺事件》，強調(diào)安徽巡撫“被會辦徐道錫麟以手槍轟擊”。1907年《民報》18號所載南史氏（陳去?。缎戾a麟傳》也說“君既反國，乃取某氏所貸余金，運動滿洲政府，盡罄其資。昔與君同事者爭怨之，顧莫測君所為。然君竟因是得安徽候補道”。《徐錫麟傳》還提到恩銘受傷后反復念叨“徐道擊我，徐道擊我”，臨終前“口授遺折”③恩銘傷重，延西醫(yī)取出身中之七彈，但很快去世，遺折可能出自了解情況的幕僚張仲忻之手。參見王道瑞《新發(fā)現(xiàn)的徐錫麟刺殺恩銘史料淺析——讀恩銘幕僚張仲忻給端方的信》，《歷史檔案》1991年第4期。也強調(diào)“道員”徐錫麟乃是捐官“候補”。

章太炎《徐錫麟陳伯平馬宗漢傳》的關(guān)鍵細節(jié)與南史氏的《徐錫麟傳》出入不大，但具體交代了借資給徐錫麟捐官的是“同縣許克丞”④《太炎文錄初編·文錄卷二》，上海書店出版社1992年版，第54頁。章太炎此傳記文寫作年代不詳，最早見于1915年刊行的《太炎文錄初編》。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將此傳跟《祭徐錫麟陳伯平馬宗漢秋瑾文》（發(fā)表于《民報》1907年17號）同系于1907年，此處姑從湯說。。據(jù)陶成章、魏蘭所記，許克丞即紹興富戶許仲卿，為徐錫麟、陶成章的同志曹欽熙的學生。徐錫麟、陶成章創(chuàng)辦紹興大通學堂，推曹為“總理”，許即因這層關(guān)系給徐錫麟等人出資“捐官”。①關(guān)于徐錫麟與許仲卿的關(guān)系，章太炎、陶成章、魏蘭所述可能都隔了一層。蔡元培《徐錫麟墓表》認為徐錫麟早年“為家庭教師，以光復大義授弟子許克丞”，據(jù)此則徐錫麟結(jié)識許仲卿在先，不必通過曹欽熙的中介。徐錫麟被擒之后也說“我本革命黨大首領(lǐng)，捐道員到安慶，專為排滿而來，做官本是假的，使人無可防備”②《徐錫麟之親供》，《神州日報》1907年7月17日。。見于當時許多報刊的這份“徐錫麟之親供”也為后來革命黨人所撰歷史著作視為信史而采用。③見上引《陶成章集》中的《浙案紀略》附錄之“清吏案牘·徐錫麟供”，第396頁；以及1940年代陸續(xù)成書的馮自由《革命逸史》第五集，新星出版社2016年版，第863、867頁。

時隔二十多年，魯迅對他當時在日本聽到“丁未皖案”的情景記憶猶新。就在許多中國留學生紛紛猜測被日本報刊拼寫為Jo Shiki Rin的刺客究竟是誰時，魯迅立即斷定是徐錫麟，“他留學回國之后，在做安徽候補道，辦著巡警事務(wù)，正合于刺殺巡撫的地位”④《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1頁。。以魯迅對徐錫麟、秋瑾、陶成章等紹興籍革命先烈的了解，再結(jié)合《狂人日記》正文多處對徐錫麟、秋瑾的隱指，文言小序所謂“候補”便絕非泛泛而談。

《狂人日記》文言小序和白話正文表面分屬兩個截然不同的語言世界，但一些關(guān)鍵內(nèi)容緊密相連。倘若文言小序不提“候補”，白話正文所謂“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就與小序無關(guān)。反之，如果白話正文不寫“徐錫林”被吃以及兩次提到狼子村民吃凈“大惡人”心肝，小序所謂“候補”也誠然無關(guān)宏旨。正因為小序“候補”與正文“徐錫林”以及狼子村大惡人之事環(huán)環(huán)相扣，“候補”就極有可能暗指日記正文未作交代的狂人之真正結(jié)局：他可能也像徐錫麟那樣用眾人所不解的“候補”之“術(shù)”韜光養(yǎng)晦，以圖驚天一擊。

五 “故人云散盡，我亦等輕塵”

魯迅說他年青時做過許多夢，后來大半忘卻，但仍有不能全忘卻的，這就成了他創(chuàng)作《吶喊》的來由。⑤《〈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7頁。《狂人日記》作為《吶喊》首篇，自然也跟這不能全忘卻的舊夢有關(guān)，其中就包括魯迅青年時代與浙籍光復會成員（以徐錫麟、秋瑾等紹興人為主）的密切交往。

在《狂人日記》動筆之前或同時，與魯迅交往密切的光復會骨干陶成章、徐錫麟、秋瑾、龔寶銓、陳子英、王金發(fā)以及徐錫麟的學生范愛農(nóng)等，要么犧牲，要么作古，要么天各一方而“消息漸闕”，所謂：“故人云散盡，我亦等輕塵”。他在這種氛圍中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及其后續(xù)之作，徐錫麟、秋瑾等光復會故人的身影紛紛奔至筆下，也就十分自然。

早在1912年9月，當徐錫麟遺體從安慶被迎回浙江，安葬于西湖之濱時，作為光復會首任會長的蔡元培所撰《徐錫麟墓表》就說：“徐先生乃于前五年赍志以沒。其沒也，又為光復史中構(gòu)成一最重大之紀念，此后死者所以尤憑吊流連而不能已者也?！雹俨淘啵骸缎戾a麟墓表》，引自徐乃常編《徐錫麟集》，中國文史出版社1993年版，第154頁。《狂人日記》不就是魯迅作為“后死者”以自己的方式對徐錫麟表達“憑吊流連而不能已”的感情，暗寫這一“為光復史中構(gòu)成一最重大之紀念”的先烈之壯舉嗎？

但徐錫麟和狂人，除了“候補”，共同點其實并不多?？袢税l(fā)現(xiàn)普遍“吃人”的真相之后，急切地勸轉(zhuǎn)別人別再“吃人”，卻被不肯覺悟的眾人稱作“瘋子”。他還進一步發(fā)現(xiàn)自己也曾“吃人”，跟“吃人的人”共享“四千年吃人履歷”，所以最后只能發(fā)出“救救孩子”的微弱吶喊。徐錫麟的形象明顯不同，他注重革命實踐，不屑于口舌之爭?？袢怂^“吃人”是普遍現(xiàn)象，不分滿人漢人，徐錫麟則有嚴格的滿漢之別，發(fā)誓要“滅盡滿人”。狂人勸大家悔改、饒恕、自新，徐錫麟則堅定地主張復仇。

然而《狂人日記》畢竟主要講狂人故事，關(guān)于徐錫麟影影綽綽的幾筆暗示，充其量只是為這個故事設(shè)置背景的襯托?？袢恕昂蜓a”也許是“早愈”之后泯為常人的選擇，至于他是否踏上徐錫麟式激進革命的道路，則在兩可之間。《狂人日記》以“候補”影射徐錫麟，僅僅提示了“狂人”結(jié)局的一種可能性而已。

但《狂人日記》以“徐錫林”影射徐錫麟，又并非僅僅為古往今來的“吃人”新添一例。對年輕時代所結(jié)識的以徐錫麟為代表的慷慨赴死、決意復仇的革命先烈，魯迅不僅在創(chuàng)作《吶喊》時不能全忘卻，后來也經(jīng)常以他們的事跡作為思考和議論的中心。追憶光復會舊人舊事，《狂人日記》只是一個開始。這篇小說發(fā)表八年之后，散文《范愛農(nóng)》更詳細地回憶了作者當初在東京聽到徐錫麟案發(fā)時的情景，還帶著愧疚提到“后來在安徽戰(zhàn)死的陳伯平烈士，被害的馬宗漢烈士；被囚在黑獄里，到革命后才見天日而身上永帶著匪刑的傷痕的也還有一兩人”。1958年版《魯迅全集》給“徐錫林”作注釋時特地提示要“參看《朝花夕拾》的《范愛農(nóng)》一文”，主要就是這個緣故。

《范愛農(nóng)》之外，魯迅提到或隱指徐錫麟等光復會故人的作品還有很多?！犊袢巳沼洝分髢赡陝?chuàng)作的小說《頭發(fā)的故事》所提到“多少故人”與“幾個少年”，就有徐錫麟及其革命同志陶成章、陳伯平、馬宗漢、秋瑾、陳子英等人的影子，而這些人在寬泛的意義上跟魯迅的關(guān)系又都是《狂人日記》文言小序所謂“昔日在中學校時良友”（這一細節(jié)還可做更進一步的研究）。魯迅為劉半農(nóng)整理的《何典》寫序時，因為《何典》的荒誕不經(jīng)，就油然想起二十多年前“以革命為事的陶煥卿”同樣滑稽地寫過《催眠學講義》。小說《鑄劍》禮贊為復仇而慷慨赴死的眉間尺與黑色人，也使人想起章太炎《徐錫麟陳伯平馬宗漢傳》所引陳伯平烈士的話：“革命之事萬端，然能以一人任者，獨有作刺客。”①《太炎文錄初編·文錄卷二》，上海書店出版社1992年版，第56頁。

由《狂人日記》“候補”引出的線索，不僅是魯迅后來許多作品的思考中心之一，也深刻關(guān)聯(lián)著那個被血與火所洗禮的年代?！昂蜓a”并非對狂人結(jié)局故弄玄虛的暗示，并非跟徐錫麟的孤膽壯舉毫無關(guān)系。在狂人和徐錫麟的“候補”之間固然不能畫等號，但誰敢斷言徹底失望了的“狂人”就絕不會步徐錫麟之后塵呢？

六 《狂人日記》引而未發(fā)的魯迅對光復會的矛盾態(tài)度

對于徐錫麟、陶成章等激進革命者的思想言行，除了與光復會齟齬不斷的同盟會，光復會內(nèi)部縱有質(zhì)疑也不會過于激烈或公開化。然而當時確也不乏站在黨爭立場之外的批評。比如徐錫麟仰慕嚴復，曾于1903年在紹興設(shè)“特別書局”，印行他親自編輯的《嚴侯官文集》。②徐乃常編：《徐錫麟集》，第93頁。徐又在紹興東湖創(chuàng)辦“通藝學堂”，以為革命黨秘密聚集之所，校名亦模仿嚴復協(xié)助張元濟于1897年2月開館的北京“通藝學堂”（皆地方官紳集資興辦而為清政府所承認者）。1906年4月嚴復應(yīng)恩銘之聘至安慶擔任安徽高等學堂監(jiān)督，1907年6月7日卸任離開安慶，距7月6日徐錫麟刺殺恩銘僅一個月。外界猜測嚴復與此事有瓜葛，但嚴復極力辯解，聲明自己并不贊同徐錫麟的行為，指徐為“妄男子”①參見皮后鋒《嚴復大傳》，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9～130、357、557～558頁。。

章太炎《徐錫麟陳伯平馬宗漢傳》開宗明義說徐“幼撟虔，器過手轍毀”，秉性喜歡破壞，而且“卓鷙越勁，蓋有項王風”。周作人的回憶繪聲繪色地渲染了徐錫麟等幾乎出于天性的異想天開與膽大妄為。當時一些傳聞和實錄還曾涉及徐錫麟可能親手擊殺陳伯平、要挾不明就里的警察學校學生等細節(jié)。所有這些都呈現(xiàn)了徐錫麟觀念和性格中的復雜因素。②參見王彬彬《徐錫麟刺殺恩銘的公私問題》，《顧左右而言史》，江蘇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就連陶成章撰寫《徐錫麟曹欽熙陳伯平馬宗漢列傳》時也說徐錫麟“性情精悍，凡所行事，咸操極端主義，故動與人忤”。為了沖淡讀者對這種“極端主義”過于強烈的印象，陶成章在列傳末尾特意講述了徐錫麟兩次救人于危難的故事，以顯示其“性慈愛人”的本質(zhì)。③《陶成章集》，第374、349頁。

被章太炎善意地戲稱為“煥皇帝”“煥強盜”的陶成章，其“極端主義”一點不亞于徐錫麟。排滿革命初期屢次舉義失敗，血流成河，陶成章事后追敘，對無論敵友的死亡皆漫不經(jīng)心，他只關(guān)心“革命之風潮，乃又加緊一度矣”④《陶成章集》，第374、349頁。。陶成章也偏愛“破壞”一詞，所撰《浙案紀略》有專章《破壞紀事》講各地“黨會”如何開展顛覆清政府的活動。

魯迅在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前后不久，因偶然機緣得到俄國作家阿爾志跋綏夫中篇小說《工人綏惠略夫》，一讀之下就決定翻譯，因為他覺得“民國以前，以后，我們也有許多改革者，境遇和綏惠略夫很相像，所以借借他人的酒杯”。魯迅擔心中國新派知識分子也會像綏惠略夫那樣突變，“綏惠略夫臨末的思想?yún)s太可怕。他先是為社會做事，社會倒迫害他，甚至于要殺害他，他于是一變而為向社會復仇了，一切是仇仇，一切都破壞”⑤《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6頁。。若說魯迅隱約覺得陶成章、徐錫麟、秋瑾等均不脫綏惠略夫式不顧一切的破壞者的嫌疑，或許并無大錯。誰敢說“狂人”最終不會成為綏惠略夫式的破壞者？盡管我們在徐錫麟致留東革命同志信函中知道他“極力贊成”部分光復會員“為學問計，預(yù)備后來辦事地步”，“蓋建設(shè)之不可無人也”，但他自己還是決定“抱孤憤以往，終不改初志也”。①徐乃常編：《徐錫麟集》，第66頁。在徐錫麟不顧一切的反抗中，不也包含著某種“一切是仇仇，一切都破壞”的傾向嗎？

即使后來接觸并贊同托洛茨基所謂革命也有“血污”的說法，魯迅仍坦承他雖同情并贊成革命，卻并不能像某些革命領(lǐng)袖那樣完全不顧自己與他人的安危生死。倘若站在更高的理想主義立場，自然應(yīng)該為有此顧慮而愧疚。這里就存在著矛盾。魯迅在日本就曾加入以章太炎為精神領(lǐng)袖而以陶成章、徐錫麟、秋瑾等為骨干的光復會，卻并未投身實際的革命行動，原因正如他后來在私信中對許廣平所說——

凡做領(lǐng)導的人，一須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二須不惜用犧牲，而我最不愿使別人做犧牲（這其實還是革命以前的種種事情的刺激的結(jié)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所以，其結(jié)果，終于不外乎用空論來發(fā)牢騷，印一通書籍雜志。②《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3頁。

這番感慨既然是“革命以前的種種事情的刺激的結(jié)果”，很可能就包括陶成章、徐錫麟、秋瑾等人的“刺激”。魯迅在東京曾目睹“某君”（陶成章或其他革命同志）“泰然自若地和朋友談天說地，而當時當?shù)鼐陀兴牟肯略趯嶋H行動著丟炸彈，做革命暗殺事情。當震耳的響聲傳到的時候，先生（按指魯迅）想著那實際工作者的可能慘死的境遇，想到那一幕活劇的可怖，就焦煩不堪”③許廣平：《民元前的魯迅先生》，原載1940年8月1日《文藝陣地》半月刊（重慶）第5卷第2期，引自《1913—1983魯迅研究學術(shù)論著資料匯編》（3），第144頁。。魯迅由此反思包括光復會在內(nèi)的暗殺與犧牲的意義——

第一，這不是少數(shù)人所能做，而這類人現(xiàn)在很不多，即或有之，更不該輕易用去；還有，是縱使有一兩回類此的事件，實不足以震動國民，他們還很麻木，至于壞種，則警備極嚴，也未必就肯洗心革面。還有，是此事容易引起壞影響，例如民二，袁世凱也用這方法了，革命者所用的多青年，而他的乃是用錢雇來的奴子，試一衡量，還是這一面吃虧。但這時革命者們之間，也曾用過雇工以自相殘殺，于是此道乃更墮落，現(xiàn)在即使復活，我以為雖然可以快一時之意，而與大局是無關(guān)的。第二，我的脾氣是如此的，自己沒有做的事，就不大贊成。我有時也能辣手評文，也嘗煽動青年冒險，但有相識的人，我就不能評他的文章，怕見他的冒險，明知道這是自相矛盾的，也就是做不出什么事情來的死癥。①《魯迅全集》第11卷，第46頁。

所謂“縱使有一兩回類此的事件，實不足以震動國民，他們還很麻木”，不正是《狂人日記》《藥》中所暗示的徐錫麟、秋瑾的悲劇嗎？所以魯迅對革命者的“暗殺”與自我犧牲只能抱“我實在無法說一定是錯的，但是不贊成”的看似“自相矛盾”的態(tài)度。他后來還曾曲折吐露過這種“自相矛盾”——

我從事反清革命運動的時候，曾經(jīng)被命令去暗殺（這在《魯迅傳》原稿中刪掉了）。但是我說，我可以去，也可能會死，死后丟下母親，我問母親怎么處置。他們說擔心死后的事可不行，你不用去了。②增田涉：《魯迅與“光復會”》（節(jié)譯），《魯迅研究資料》（2），文物出版社1977年11月“內(nèi)部發(fā)行”，第340頁。

在辛亥革命前“從事反清革命運動”而可以“命令”魯迅去“暗殺”的人，只能是在日本時期的光復會領(lǐng)袖陶成章、秋瑾、徐錫麟、龔寶銓、陳子英等。

然而正因為魯迅對光復會骨干抱著上述復雜的認知與感情（一度與之同行卻未必完全贊同其思想行為），他們的身影在魯迅心中反而格外鮮明。這應(yīng)該也是他“不能全忘卻”的青年時代舊夢中最具亮點的部分吧？唯其如此，徐錫麟秋瑾等盡管不能簡單等同于“狂人”，卻完全可以同更加接近魯迅思想的“狂人”攜手，同時現(xiàn)身于魯迅投身新文化運動的開篇之作《狂人日記》。

七 作者對當下處境的自況

魯迅在《吶喊自序》中將他回國后直至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前九年多的時間（1909—1918）描寫得異常陰郁黯淡。保存下來的日記（1912年5月開始）和部分書信也不乏類似的敘寫。但這絕非全部的真相。初到北京的日記雖然確有類似“九時至下午四時半至教育部視事，枯坐終日，極無聊賴”的記錄①《魯迅全集》第1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頁。，魯迅在教育部有時也確如小說《弟兄》中張沛君在“公益局”那樣“無公可辦”，但這畢竟是環(huán)境造成的迫不得已的局面，魯迅本人倒是很愿意有所作為的。

從1912年5月5日抵京，到1920年以后跟教育部的關(guān)系逐漸疏遠，魯迅在北洋政府教育部的工作經(jīng)歷了最初希望有所作為、也曾確實有所作為、最終還是徹底失望并決然舍去的一個漸變過程。起碼從1912年至1918年這第一階段，“‘教育部’是魯迅的唯一社會職業(yè)，此外并無別的職業(yè)”②參見孫瑛《魯迅在教育部》的“前言”，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頁。。既然如此，魯迅在這一階段就不得不圍繞其唯一的社會職業(yè)調(diào)整心態(tài)。1918年1月4日魯迅致許壽裳信中的兩段話，就很值得注意——

來論謂當灌輸誠愛二字，甚當；第其法則難，思之至今，乃無可報。吾輩診同胞病頗得七八，而治之有二難焉：未知下藥，一也；牙關(guān)緊閉，二也。牙關(guān)不開尚能以醋涂其腮，更取鐵鉗摧而啟之，而藥方則無以下筆。

若問鄙意，則以為不如先自作官，至整頓一層，不如待天氣清明以后，或官已做穩(wěn)，行有余力時耳。

如果只是診斷國民精神，則魯迅自信“頗得七八”，問題是連自己也不知藥方怎么開，而且即使有可用之藥方，也很難叫患者接受。這不就很接近狂人自以為發(fā)現(xiàn)了真理卻很難“勸轉(zhuǎn)”周圍人的情況嗎？跟《吶喊自序》所記魯迅和“金心異”關(guān)于“鐵屋子”的談?wù)摬灰埠芟嘞駟幔?/p>

即便如此，魯迅也并未絕望，因為他畢竟正做著官，并非一無可為，所以他又說，“若問鄙意，則以為不如先自作官，至整頓一層，不如待天氣清明以后，或官已做穩(wěn)，行有余力時耳”。這或許還有幾分調(diào)侃的味道，但所謂“官已做穩(wěn)”即可加以“整頓”，就實在有些認真了。

不管“作官”是調(diào)侃還是認真，魯迅當時對正在“作官”的境況是有充分自覺的，所以等到狂人陷入“不能想了”的窘境，老老實實“作官”也即“候補”，就可能是魯迅對他本人當時處境的自況了。這自然也有自嘲成分，但無論如何，“候補”誠然就是“作官”，而“作官”并不一定非要采取徐錫麟式的拼死一搏不可。

自況與自嘲無論如何也難以擺脫深沉的苦澀，但日本學者伊藤虎丸的研究卻為“候補”添加了一種坦然與欣然。在1975年出版的《魯迅與終末論——近代現(xiàn)實主義的成立》中，伊藤虎丸認為恰恰是“赴某地候補矣”而非“救救孩子”的幼稚吶喊才是狂人真正的結(jié)局，《狂人日記》乃是“一個被害妄想狂的治療經(jīng)過，即作者脫離青春，獲得自我的記錄”①伊藤虎丸：《魯迅與終末論——近代現(xiàn)實主義的成立》，李冬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178頁。。通過《狂人日記》的寫作，魯迅告別了一度深陷其中的真理在握、唯我獨醒、指點江山的“青春文學”，走向?qū)ⅰ皞€的自覺”與“贖罪意識”主動承擔起來的成熟與自由。正因為看到自己“并非振臂一呼而應(yīng)者云集的英雄”，正因為看到自己不僅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正因為看到自己并非毫無罪性與犯罪記錄的無辜者，狂人才擺脫了“迫害狂”，獲得一種“要在日常生活中去扎扎實實工作的積極姿態(tài)”。這才是始而發(fā)狂、終而“候補”的內(nèi)在邏輯。

《狂人日記》既然忠實記錄了狂人從發(fā)病到治愈的經(jīng)過，那么白話正文跟文言小序就并無任何沖突，也沒有1990年代以來許多中國學者所說的小序與正文之間彼此“反諷”“否定”“解構(gòu)”“顛覆”的關(guān)系?！犊袢巳沼洝凡粌H“隱藏著魯迅自己從青年時代到寫出第一篇小說的精神史”②伊藤虎丸：《魯迅與日本人》，李冬木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19～120頁。，也隱藏著魯迅本人在生活實踐層面跟這種自我治愈的“精神史”高度契合的行動史。

這其實可以上溯到魯迅在東京“提倡文藝運動”時撰寫的那些論文。青年魯迅已經(jīng)開始在理論層面探索如何從“眾數(shù)”壓迫下抵達“個的自覺”（《文化偏至論》），在青年魯迅思想中，“精神界之戰(zhàn)士”不僅要像“摩羅詩人”那樣“反抗挑戰(zhàn)”“爭天拒俗”，也要像“奧古斯丁也，托爾斯泰也，約翰盧騷也”那樣實行個體與群體的“自懺”或“自白其歷來罪惡”，也即獲得“贖罪意識”。這豈不跟《狂人日記》發(fā)現(xiàn)群體與個人“四千年吃人履歷”的吶喊一脈相承嗎？

也有學者并不接受這種“個的自覺”與“贖罪意識”，只承認《狂人日記》描寫了“先覺者從‘覺醒’到試圖改造社會，到遭遇挫折或受迫害，再到救世激情和理想被逼回內(nèi)心，成為表面上藏隱鋒芒，內(nèi)心堅持的病愈后的‘狂人’”，因此“候補”就意味著“在社會與先覺者的互動未成為現(xiàn)實的條件下，即使如作者魯迅，仍需一邊從事啟蒙主義的寫作，一邊進入社會的既有體制進行‘韌’性的戰(zhàn)斗”，“對狂人的矛盾結(jié)局，我們與其把它視為其病愈‘前后’的變化，毋寧視其為‘內(nèi)外’之別—— 一種在保持完整的內(nèi)心的同時又清醒地與外部現(xiàn)實周旋的表現(xiàn)”。①高遠東：《魯迅小說的典范意義》，原刊2002年3月《現(xiàn)代中國》第2輯，此處引自《現(xiàn)代如何“拿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51頁。

這似乎很接近伊藤虎丸的論述，但其實還是延續(xù)著“狂人即戰(zhàn)士說”，即狂人無論是否發(fā)狂都不失為真正的戰(zhàn)士，只不過真正成熟的戰(zhàn)士還會考慮具體的戰(zhàn)斗方式，包括“一邊從事啟蒙主義的寫作，一邊進入社會的既有體制進行‘韌’性的戰(zhàn)斗”。這種論述并不包含伊藤虎丸所謂“個的自覺”與“贖罪意識”，只是將堅持“狂人即戰(zhàn)士”論者的某些“退一步說”（承認“戰(zhàn)士”即使“候補”也并不必然“投降”）朝著更加積極的方向闡揚。所謂在內(nèi)心堅持“啟蒙”而對外進行“‘韌’性的戰(zhàn)斗”，并不同于帶著“個的自覺”與“贖罪意識”而“要在日常生活中去扎扎實實工作的積極姿態(tài)”。前者無法消除主體的分裂，后者則幾乎不再承認這種分裂的持存。

《狂人日記》問世頭三十年，學術(shù)性研究雖然不多，但作為新文學第一聲吶喊，畢竟在歷史上占據(jù)了不可替代的象征性地位。此后七十余年的研究不斷趨于深廣，僅圍繞“候補”一語，中外學術(shù)界就前赴后繼，且功不唐捐。精思妙想，汩汩而出。日后對此還會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突破性研究嗎？姑置舊說于弗道，誠望新見于來者。

2022年2月22日初稿

2022年6月6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