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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安國《春秋傳》征引詩小序考

    2020-06-03 12:00:26羅軍鳳
    唐都學(xué)刊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王風(fēng)史事小序

    羅軍鳳

    (西安交通大學(xué) 中文系,西安 710049)

    自漢代鄭玄以來,學(xué)者便致力于儒家經(jīng)義的會通?!洞呵铩放c《詩》皆列為儒家經(jīng)典,其義本相通。而孟子曰:“《詩》亡然后《春秋》作”,故《春秋》與《詩》的關(guān)系,更為密切。宋代學(xué)者程頤說:“《詩》《書》載道之文,《春秋》,圣人之用?!对姟贰稌啡缢幏?,《春秋》如用藥治疾,圣人之用全在此書?!盵1]卷2,19故儒家六經(jīng)之中,先有《詩》《書》,后有《春秋》,《詩》《書》的義理可用來闡釋《春秋》。

    胡安國與程頤論調(diào)相同,胡氏《春秋傳序》申明《春秋》與詩的關(guān)系:“(《春秋》)公好惡,則發(fā)乎《詩》之情”,則先有《詩》,后有《春秋》,《春秋》之“好惡”與《詩》相通。所謂“《詩》之情”,即《詩》所揭示的意義。詩小序?qū)Α对姟妨x的解讀,胡安國深信不疑。胡安國《春秋傳》采信于詩小序,采其史事,用其褒貶、義理,揭示了春秋之時“王者之跡熄”的具體表象,闡明為政之本在于不棄兄弟,正夫婦之道,棄本則天下大亂的道理。

    本文所指詩小序(1)本文征引《詩經(jīng)》文本及詩小序,皆出自《宋本毛詩詁訓(xùn)傳》,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版。,即每篇詩前之小序,與篇首《關(guān)雎》之“大序”相對。元代汪克寬《春秋胡氏傳附錄纂疏》對胡氏《春秋傳》之說,一一考證其出處(2)元汪克寬《春秋胡氏傳附錄纂疏》“于胡傳之說,一一考其援引所自出,于一家之學(xué),亦可云詳盡矣?!泵饔罉分泻鷱V等修《春秋大全》,“其實乃全剿克寬此書”。[2]229,稱“詩小序先儒多所不取,而文定引之者,蓋斷章取義,借其辭以明己意耳?!?3)參見汪克寬《春秋胡氏傳附錄纂疏》,中華再造善本據(jù)國家圖書館藏元至正八年建安劉叔簡日新堂刻本影印本。此言差矣。首先,胡安國對詩小序的征引,全取其義,并引申推廣。其次,詩小序并非先儒“多所不取”,在宋代,程頤等人便倡導(dǎo)讀詩小序,讀《詩》而不讀小序,則不知《詩》。雖然自宋歐陽修、蘇軾以來“疑序”“廢序”之聲一直存在,但詩小序一直不曾被廢棄。胡安國《春秋傳》對詩小序的征引無所不至。

    據(jù)汪克寬《春秋胡氏傳附錄纂疏》,分別以“詩序”“小序”為關(guān)鍵詞檢索,去其無效案例,胡安國《春秋傳》引《詩》40篇,征引《詩》小序49篇次,其篇目臚列于下:

    《周南》3篇,征引3篇次:《關(guān)雎》《葛覃》《樛木》;

    《召南》4篇,征引5篇次:《何彼秾矣》(2次)、《小星》《野有死麕》《草蟲》;

    《邶風(fēng)》《鄘風(fēng)》《衛(wèi)風(fēng)》8篇,征引10篇次:《邶風(fēng)·旄丘》(2次)、《邶風(fēng)·泉水》《邶風(fēng)·木瓜》《鄘風(fēng)·定之方中》《鄘風(fēng)·載馳》(2次)、《鄘風(fēng)·柏舟》《衛(wèi)風(fēng)·淇澳》《衛(wèi)風(fēng)·氓》;

    《鄭風(fēng)》9篇,征引9篇次:《緇衣》《叔于田》《大叔于田》《將仲子》《狡童》《萚兮》《出其東門》《清人》《豐》;

    《王風(fēng)》4篇,征引7篇次:《葛藟》(2次)、《揚之水》(3次)、《兔爰》《中谷有蓷》;

    《齊風(fēng)》4篇,征引5篇次:《猗嗟》《敝笱》(2次)、《盧令》《載驅(qū)》;

    《豳風(fēng)》1篇,征引1篇次:《狼跋》;

    《小雅》3篇,征引3篇次:《十月之交》《裳裳者華》《瞻彼洛矣》;

    《大雅》1篇,征引2篇次:《云漢》;

    十五國風(fēng)中,征引《王風(fēng)》《鄭風(fēng)》《邶風(fēng)》《鄘風(fēng)》《衛(wèi)風(fēng)》小序為多,《魏風(fēng)》《唐風(fēng)》《秦風(fēng)》《陳風(fēng)》《檜風(fēng)》《曹風(fēng)》等地國風(fēng)的小序,沒有征引。征引的地域范圍以中原為中心,向東至齊魯,向西至豳地。關(guān)注的是周王室與中原諸侯大國的史事及由史事而闡發(fā)的義理,鄭衛(wèi)之史事征引的頻率最高。將《詩》小序的史事記載、褒貶、義理與傳統(tǒng)文獻相對照,可以將胡安國《春秋傳》征引《詩》小序分為如下幾類:

    1.史事記載僅見于小序,而不見于《左傳》《國語》《尚書》等史籍

    周平王“棄其九族”[3]《王風(fēng)·葛藟》小序,朱熹稱“序說未有據(jù),《詩》意亦不類”(4)④ 參見朱熹《詩序》卷上,四庫全書本。,意即未有史料能證明周平王“棄其九族”,而據(jù)《葛藟》本詩,亦不能得此詩義。又周平王“不撫其民,而遠屯戍于母家”[3]《王風(fēng)·揚之水》,不能從《揚之水》本詩推斷是周平王派士兵戍申。周桓王失信于天下,民不樂其生[3]《王風(fēng)·兔爰》小序?;竿跞绾问庞谔煜?,不見其他史籍記載,小序亦未明言。周宣王“側(cè)身修行”,興衰撥亂[3]《大雅·云漢》小序,朱熹云“此序有理”(5)③ 參見朱熹《詩序》卷下,四庫全書本。,也是在邏輯上推論周宣王云云可能是真,而未云此序所云即史實。

    鄭武公、鄭莊公父子“并為周司徒,善于其職”[3]《鄭風(fēng)·緇衣》小序,朱熹稱“此未有據(jù)”,衛(wèi)武公以禮自防,“能入相于周”[3]《衛(wèi)風(fēng)·淇澳》小序,也未見于他書。鄭共叔段“多才而好勇”[3]《鄭風(fēng)·大叔于田》小序,“國人悅而歸之”[3]《鄭風(fēng)·叔于田》小序,則與《左傳》的記載頗多出入。

    衛(wèi)伯(宣公)“不能修方伯連率之職”[3]《邶風(fēng)·旄丘》小序,衛(wèi)文公“徒居楚丘,始建城市,而營宮室”,國人“悅之”[3]《鄘風(fēng)·定之方中》小序。齊襄公“田獵畢弋,而不修民事”,百姓苦之[3]《齊風(fēng)·盧令》小序?!蹲髠鳌贰秶Z》等文獻記載了衛(wèi)宣公、衛(wèi)文公、齊襄公的諸多史事,但《左傳》未以“方伯連率之職”給予衛(wèi)伯。衛(wèi)文公修建宮室,亦不見有記載云“國人悅之”。齊襄公亦有許多荒淫之事,但未云齊襄公“不修民事,使百姓苦之”,這些附于史事之上的論斷不見于史籍文獻。

    衛(wèi)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共姜守義,父母欲奪而嫁之,誓而弗許。胡氏《春秋傳》嘉許其“守義”的行為[4]《鄘風(fēng)·柏舟》小序。朱熹《詩序》稱“此事無所見于他書”④。

    2.小序的敘事或褒貶,與《春秋》三傳等先秦文獻記載存在差異

    鄭莊公與母親姜氏、共叔段的矛盾,《鄭風(fēng)·將仲子》詩小序稱鄭莊公 “不勝其母,以害其弟”,認為鄭莊公禁不住母親的請求,給了共叔段想要的,卻害了他。這段敘事忽略了共叔段的惡行,其議論單方面倒向共叔段,而歸責(zé)于鄭莊公害了弟弟,最終歸罪于姜氏。這與《左傳》對鄭莊公和共叔段各有譏貶,又致力于鄭莊公和母親姜氏和好如初,以闡述“孝”的意義不同,詩小序強調(diào)兄弟之情,而淡化了母子之情。

    又如詩小序?qū)︵嵐雍龅陌H,不見于其他史籍。公子忽兩次拒絕娶齊女為妻,而是娶小國陳國女子為妻,《鄭風(fēng)·山有扶蘇》詩小序認為鄭公子忽“所美非美然也”,失“大國之助”[3]《鄭風(fēng)·有女同車》小序。鄭國國內(nèi)祭仲擅權(quán),《鄭風(fēng)·萚兮》詩小序云:“君弱臣強,不倡而和”,“權(quán)臣擅命”[3]《鄭風(fēng)·狡童》小序,世嫡出奔,庶孽奪正,“公子五爭,兵革不息”[3]《鄭風(fēng)·出其東門》小序。對鄭公子忽娶妻、與公子突爭奪王位、鄭國君弱臣強等一系列事件,均提出批評。《左傳》真實敘述事件,未對其中人物有褒貶評價。

    許穆夫人閔衛(wèi)之亡,“歸唁其兄,又義不得”(胡安國《春秋傳》引作“阻于義”),故賦《載馳》[3]《鄘風(fēng)·載馳》小序。詩小序所謂“義不得”,未詳細點明其中之“義”為何?!蹲髠鳌分挥浽S穆夫人歸唁其兄,“義不得”而賦詩之說不見于《左傳》。

    姜氏與齊襄公私相會面的史事,見于《左傳》,亦見于《詩》。《左傳》詳細記載齊襄公與文姜相會的時間和次數(shù),《詩》對文姜出行的規(guī)模有所描述,皆止于敘述;而《齊風(fēng)·敝笱》《齊風(fēng)·猗嗟》兩詩的小序略其史事,著力對魯桓公、魯莊公父子提出批評:“魯桓微弱,不能防閑文姜”[3]《齊風(fēng)·敝笱》小序、魯莊公“不能以禮防閑其母,失子之道”[3]《齊風(fēng)·猗嗟》小序,《齊風(fēng)·載驅(qū)》小序則補充齊襄公“無禮義,盛其車服,疾驅(qū)于通道大都”,與文姜私會的情景。

    閔公二年,《春秋》記載:鄭不納其師?!洞呵铩啡齻鹘杂惺肥聰⑹?,云高克帥師,次于河上,而鄭文公久不召其回朝,高克奔陳,故《春秋》曰:“鄭不納其師”。詩小序較三傳為詳,且史事主體、事件經(jīng)過有所不同,“蓋本《春秋傳》而以他說廣之,未詳所據(jù)”(6)參見朱熹《詩序》卷上,四庫全書本。。胡氏引詩小序而不引三傳。清人小序云:“高克好利而不顧其君,文公惡而欲遠之,使高克將兵而御狄于竟。陳其師旅,翱翔河上,久而不召,眾散而歸,高克奔陳。公子素惡高克,進之不以禮,文公退之不以道,危國亡師之本,故作是詩?!?7)參見朱熹《詩序》,四庫全書本。小序與三傳的不同在于,主要人物除了高克和鄭文公之外,還有公子素。公子素不以禮待高克,鄭文公不以禮退高克。高克被假以兵權(quán),委諸境上,鄭國君臣坐視其行伍離散而無動于衷?!洞呵铩酚涊d:“鄭不納其師”,則鄭國君臣在這件事上都負有責(zé)任。胡氏《春秋傳》利用詩小序論證鄭之君臣上下使高克御狄,而實無御狄之志。

    3.小序的義理可資采用

    胡安國《春秋傳》征引詩小序,謂夫婦之道,如《周南·關(guān)雎》詩小序所云:“正始之道,王化之基”。后妃“逮下”,“無嫉妒之心”[3]《周南·樛木》小序,“化天下以婦道”[3]《周南·葛覃》小序。王姬下嫁,執(zhí)婦道以成“肅雝之德”[3]《召南·何彼秾矣》小序,夫人“無嫉妒之行”[3]《召南·小星》小序。提倡夫婦之道,“能以禮自防”[3]《召南·草蟲》小序,“陽倡而陰和,男先而女隨”(改編自《鄭風(fēng)·豐》小序:“陽倡而陰不和,男行而女不隨”),而春秋時夫婦之道,苦于淫辟,“復(fù)相棄背,喪其配耦”[3]《衛(wèi)風(fēng)·氓》小序,夫婦之道“日以衰薄,室家相棄”[3]《王風(fēng)·中谷有蓷》小序。

    胡安國《春秋傳》所用詩小序的義理,集中于《周南》《召南》?!吨苣稀贰墩倌稀肪鶑恼骊U述夫婦之道,而《鄭風(fēng)·豐》《衛(wèi)風(fēng)·氓》從反面闡述夫婦之道失的現(xiàn)實。

    4.詩小序?qū)Α对姟返慕忉尶少Y采用

    《邶風(fēng)·泉水》為衛(wèi)女思歸而賦,《邶風(fēng)·木瓜》“美齊桓公”之義(小序),《小雅·瞻彼洛矣》《小雅·十月之交》均為刺幽王而作,《豳風(fēng)·狼跋》之義為“周公攝政”[3]《豳風(fēng)·狼跋》小序,此事不見于《尚書》,但在五經(jīng)傳注之中多見?!对姟繁緹o達詁,經(jīng)過小序的闡釋,詩義固化,胡傳征引小序之義,不再顧及《詩》的本義。

    5.詩小序用以復(fù)現(xiàn)周代禮制

    胡安國《春秋傳》依據(jù)《召南·何彼秾矣》小序推知周代禮制:王姬下嫁諸侯,“車服不系其夫,下王后一等”,胡氏認為這是可以繼承的禮制。又據(jù)《小雅·裳裳者華》小序推知周幽王時世卿阻礙了賢人進身之階:“古之仕者(古指周代)世祿,小人在位,則讒諂并進。棄賢者之類,絕功臣之世焉?!倍蠓颉笆赖摗?,是作者極力主張廢棄的。

    綜上可知,胡氏《春秋傳》引詩不僅用其詩義的闡釋,也用其申發(fā)的褒貶、義理。如果詩小序記載史事不見于其他史籍,或者與其他史籍存在誤差,胡安國皆不以為意,一切以詩小序為準。至于詩小序是否準確闡釋《詩》之原義,胡安國從未質(zhì)疑,而且將其當(dāng)作史實,推測周代的禮制??v貫胡安國《春秋傳》,詩小序取代史籍,以獨特的方式向作者提供春秋時代的史事,以及這些史事中蘊含的褒貶、義理。

    1.胡傳征引詩小序,關(guān)注王室、鄭國史事

    單從史事而論,胡傳征引詩小序,關(guān)注的是王室、鄭國的史事。周王史事,集中于幽王、宣王、平王、桓王等人史跡。幽王是反面例子,他不能賞善伐惡[3]《小雅·瞻彼洛矣》小序,不能遇災(zāi)知懼[3]《小雅·十月之交》詩及小序,宣王則是正面例子,他知道遇災(zāi)而懼,故能撥亂興衰[3]《大雅·云漢》小序。春秋伊始,平王棄其九族,不撫其民,桓王失信于天下,天下大亂,室家相棄。在胡安國看來,孟子云“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即《春秋》無王者之跡。周王室在入春秋前即有亂相,但仍存王者之跡(宣王中興),而入春秋之后,再無王者之跡。

    諸侯史事,以春秋初期鄭國幾個國君最為詳細。鄭武公、鄭莊公、鄭昭公(公子忽)、鄭厲公(公子突)等人的年代,與宣王、平王、桓王大致相當(dāng),其興亂之跡亦相同。鄭武公猶“為王司徒”,周王室尚能用賢。入春秋后,鄭莊公謀害其弟,鄭公子忽失大國之婚姻與援助,與公子突爭奪王位,受權(quán)臣祭仲限制,君弱臣強。鄭國君主在棄其親親之義的同時,又失君臣之義,鄭國由此不寧,禍亂愈來愈深。

    胡安國《春秋傳》想要強調(diào)的是,失親親之本,故失天下。親親,對于周平王來說,是不棄九族,對鄭莊公來說,是不棄其弟。周天子上行,鄭莊公下效,天下大亂。又有衛(wèi)武侯“始歸而殺叔武,再歸而及公子瑕”,對衛(wèi)國王室大動干戈,這是“《葛藟》之不若”,意即連棄九族的周平王都不如了。而宋蕩氏殘害族人,亦不若《葛藟》:“《葛藟》猶能芘其本根,況于人而忍伐其本乎?”為什么這么說呢?

    胡安國認為:“古之建國立家者必親九族,然有父族而后及母族,有母族而后及妻族,此《葛藟》之詩所為次也”,胡安國將詩小序中的“棄其九族”理解為父族、母族、妻族,各推三代,九族之內(nèi),皆稱“兄弟”?!锻躏L(fēng)·揚之水》小序謂平王令士兵戍其母家,即申國,則平王猶照顧、保存母族(8)胡安國對“九族”的解釋,與毛傳有別。據(jù)毛傳,九族單指父系一族:“據(jù)己,上至高祖,下及玄孫之親”。胡安國將“母族”亦視為“九族”之內(nèi)?!锻躏L(fēng)·揚之水》小序謂平王因照顧了“母族”,與《王風(fēng)·葛藟》小序謂平王“棄其九族”的說法矛盾。胡安國沒有解釋這個矛盾。。《王風(fēng)·葛藟》小序謂平王“棄其九族”,也只是拋棄而已,并未殘殺兄弟。但衛(wèi)侯殺叔武、公子瑕,宋蕩氏殘害族人,皆為殘害兄弟。殘害兄弟,與平王“棄九族”豈可同日而語!故殘害兄弟,“《葛藟》之不若”。 “《葛藟》猶能芘其本根”,所謂“本根”,即同族兄弟,推而廣之,可以用來比附中原諸侯國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皶x主夏盟,令行中國。平公不能修文、襄、悼公之業(yè),尊獎王室,恤宗周之闕,而夏肄是屏,輕棄諸姬,可謂知本乎?”晉文公沒有保護中原小國免受楚國吞并,輕易地放開了中原諸姬姓國,可謂不知其中原諸兄弟是立國之“本”。

    胡安國《春秋傳》得出的結(jié)論是:周王的根本在于王族,諸侯的根本在于公族,霸主的根本在于中原諸侯。故平王棄其根本,而天下亂;諸侯棄其本,則國亂;霸主棄其根本,則中原諸國滅亡。識其根本,珍視九族之內(nèi)的兄弟,和睦相處,方能救亡圖存、撥亂世反之正。

    2.胡安國《春秋傳》征引詩小序,闡述夫婦之道、為子之道

    從褒貶、義理的角度來看,胡安國《春秋傳》征引詩小序,集中于《周南》《召南》《衛(wèi)風(fēng)》《齊風(fēng)》,藉詩小序闡述夫婦之道、為子之道?!吨苣稀贰墩倌稀范嗤跽咧E,夫婦之道行于天下,特別是后妃、夫人行“婦道”,風(fēng)化天下。而《衛(wèi)風(fēng)》《齊風(fēng)》則從反面揭示天下無王者之跡,失夫婦之道,室家亂離,夫婦相棄,為人夫者、為人子者皆不能正“婦道”。

    如此強調(diào)婦道,實際上與胡安國《春秋傳》“夫婦,人倫之本”(《春秋傳》隱公十一年“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的理念相通。胡安國私淑程頤,程頤即認為:“二南,正家之道也,陳后妃夫人大夫妻之德,推之士庶人之家?!盵1]卷3,1046胡安國將程頤的觀點隨文敷衍,表達了“為政之本從夫婦之道始”的經(jīng)學(xué)思想。

    3.胡安國《春秋傳》從詩小序中提煉出周公、衛(wèi)文公、魯僖公等人,樹立為典型

    春秋時期,無王者之跡,衛(wèi)宣公不修霸業(yè),齊桓、晉文等人相繼稱霸。齊桓公有驅(qū)狄之功,但是齊桓公不尊王,其他霸主無齊桓公的功績,亦不尊王。胡安國《春秋傳》指責(zé)春秋霸主不“尊王”,周公被樹立為“尊王攘夷”的典型?!洞呵飩鳌凡尚庞凇夺亠L(fēng)·狼跋》小序“周公攝政”之說,周公最終歸政于成王;《春秋傳》卷首《春秋傳綱領(lǐng)》引《孟子》“周公膺夷狄,驅(qū)野獸”之說,周公打擊夷狄不遺余力,故周公的道德事功、足以為春秋時期霸主的榜樣。

    詩小序信而有征的只是少數(shù)詩篇:“《鴟鸮》之序,見于《尚書》;《碩人》《載馳》《清人》之序,見于《左傳》,所紀皆與作詩者同時,非后人之臆說也。”[4]卷178而胡安國顯然不僅僅采信于上述幾篇,在他的意識里,詩小序全是可信的、無可置疑的。

    某些詩小序所陳述的史事不可求之于《詩》,如周平王不撫其民、棄其九族等。故無詩小序,則《詩》義無法破解。有的詩小序所陳述的史實雖可在《詩》中見出端倪,但最終無法確指,如《小雅·十月之交》《衛(wèi)風(fēng)·氓》。有些詩若無詩小序,則《詩》義的解釋是開放性的,而非唯一的,如《鄭風(fēng)·叔于田》《鄭風(fēng)·大叔于田》《魯頌·》等篇目?;谝陨显颍矅尚旁娦⌒?,不緣于對《詩》的理解,而緣于一種用《詩》的習(xí)慣。

    詩小序一般分為首句和續(xù)申之句,學(xué)者對其作者及成書時代有分別闡述,并無一定結(jié)論。胡安國所采信的詩小序,并未將首句分離出來,而是將首句與其后續(xù)內(nèi)容一并采納。為方便起見,本文將首句與續(xù)申之句統(tǒng)稱之為詩小序(9)有學(xué)者將詩小序首句稱為小序,或古序,是由國史舊文所作,予以采信,而詩小序其他內(nèi)容,則是辭人所添,或后人所加。??v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詩經(jīng)》學(xué)術(shù)史可以說從宋代開始,縱貫“廢序”和“尊序”兩家之斗爭,二者難分勝負,但“廢序”之聲終在“尊序”之上。這其中的重要原因在于,學(xué)者尊序用序,出于一種傳統(tǒng),并不著意著書立說以申明己見。宋代鄭樵力主“廢序”,朱熹、王質(zhì)等人和之,“廢序”之聲猶如驚雷,其效易彰。而宋代尊序最力的有馬端臨等人,其聲音似乎沒有得到學(xué)者相等的重視。這容易造成一個誤解,即認為詩小序自宋代起,即被廢棄不用。實際上,宋代以降,更多的學(xué)者雖沒有就“尊序”“廢序”立言,但在他們的經(jīng)學(xué)著作中,時時能看到詩小序的應(yīng)用。對這一現(xiàn)象,現(xiàn)今的學(xué)者缺乏足夠的認識。

    胡安國對詩小序的信任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他對詩小序的信任實際上來源于程子。胡安國私淑程子,尊崇程顥、程頤兄弟,與程門弟子交往甚密。程顥、程頤將小序視為“國史”之作,因國史親歷歷史事件,故可信,國史的敘述甚至是孔子不能替代的:“詩小序便是當(dāng)時國史作,如當(dāng)時不作,雖孔子亦不能知,況子夏乎?”[1]卷19,246程氏所說詩序,有美刺之義:“國史得《詩》于采詩之官,故知其得失之跡。如非國史,則何以知其所美所刺之人,使當(dāng)時無小序,雖圣人亦辨不得?!盵1]卷18,226但程子只將《詩》小序的首句看作是“國史”所作,其下則后人說詩時所加:“史氏得詩,必載其事,然后其義可知,今小序之首是也,其下則說詩者之辭也?!盵1]卷3,1047

    程顥、程頤將詩小序分為首句和續(xù)申之辭,將二者區(qū)別對待,但胡安國則未將詩小序分開對待。程氏兄弟尚且看到,即便首句,亦有不契合詩意的地方,但胡安國卻對詩小序沒有任何懷疑。胡安國并不管詩小序與詩的關(guān)系如何,他只是將詩前小序都當(dāng)作可信的歷史。從這一點看,胡安國僅是一個用詩者,而對《詩》本身沒有特別的研究,也不去深究。宋高宗曾命宮廷畫師馬和之作《詩經(jīng)圖》,而手自抄寫全詩及詩小序于圖左。馬和之的畫作未知撰作年代,作成之時,胡安國可能已經(jīng)謝世,但是胡安國在紹興年間為皇帝經(jīng)筵講經(jīng),他應(yīng)該知道宋高宗棄用王安石《詩經(jīng)新義》,重視毛詩的態(tài)度。胡安國將毛詩小序當(dāng)作一個整體來接受,恐怕是受了宋高宗的影響,或者說是為了迎合宋高宗而有意為之。

    自宋代始有“廢序”之說,但學(xué)者未能盡棄小序,相反,在某些詩義的理解上,詩小序的影響根深蒂固,根本不可能廢棄。淳熙四年(1177),朱熹《詩集傳》初稿成,朱氏仍依據(jù)詩小序立說,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援引此階段的朱熹之說頗多。后來,朱熹轉(zhuǎn)而攻序,但許多見解“仍被詩小序所范圍”(鄭振鐸《讀毛詩小序》)[5]174。如為闡述“《詩》亡然后《春秋》作”的觀點,稱引《王風(fēng)·揚之水》小序義,曰“今平王不能行其威令于天下,無以保其母家,乃勞天子之民,遠為諸侯戍守,故周人之戍申者,又以非其職而怨思焉,則其衰懦微弱得罪于民,又可見矣。嗚呼,《詩》亡而后《春秋》作,其不以此也哉?”[6]胡安國理解的“王者之《詩》亡”指“雅詩”亡,這一觀點為朱熹繼承:“《詩》亡,謂《黍離》降為國風(fēng)而雅亡也?!?10)參見朱鑑編《詩傳遺說》卷5,四庫全書本。朱氏《詩集傳》在元祐以后科舉考試中被定為《詩經(jīng)》官方學(xué)說,同時胡安國《春秋傳》也被定為《春秋》一經(jīng)的官方學(xué)說,《春秋傳》與《詩集傳》在某些觀念上,沒有根本區(qū)別。朱氏《詩集傳》與胡氏《春秋傳》在“《雅》亡而后《春秋》作”、周平王“不能撫其民”這些基本點上立意相同。“(元)元祐科舉遵《詩集傳》,亦采用古注”[2]214,所謂古注,即毛傳。科舉考試中,《詩集傳》與詩小序一直以來并行不悖。

    胡安國撰作《春秋傳》之時,“廢序”之聲尚未蔚為時尚。胡安國征引詩小序,與南宋范處義《詩補傳》、馬端臨《文獻通考》等相呼應(yīng),顯示的是尊序的傳統(tǒng)。清代學(xué)者范家相《詩瀋》云:“疑序者始于韓昌黎,發(fā)于成伯玙,而宋儒從而力排之。舍序言詩者,始于蘇潁濱,甚于鄭夾漈、王雪山,而朱子因句詆而字駁之。嗣是以后,或信或否,又分道揚鑣,不可勝紀矣。平心而論,信之過者固未為盡得,攻之甚者尤未見其無失也。”(11)參見范家相《詩瀋》卷2,四庫全書本。這實際上是在廢序聲中,為詩小序正名。清代官方雖宗宋學(xué),詩家則“多雜采漢宋,且有復(fù)宗毛、鄭之趨勢,……(雖有反序之人,)反序自亦無法形成潮流?!盵5]171-172學(xué)者一直使用詩小序。清初馬骕《春秋事緯》采輯詩小序,將詩小序中的史事完全當(dāng)作《春秋》史事對待;顧棟高《春秋大事表》采信《周南》小序“文王后妃之化行于南國”、《揚之水》小序周地百姓“致怨于平王”之說辭;清初王夫之《春秋世論》、晚清章太炎《春秋左傳讀》仍在講述周平王派遣士卒戍守母族所在地申國的史事……。以上學(xué)者對詩小序沒有拆分出首句,而是如胡安國一樣,將詩前小序當(dāng)作一個整體引用。

    胡安國在史事、義理兩方面征引詩小序,用以表達其春秋學(xué)的宏旨。首先,胡安國利用保存于詩小序的周王室東遷之后的史料,用以說明進入春秋即進入一個“無王”的時代。

    孟子說:“王者之跡息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據(jù)胡安國的理解,《詩》尚有王者之跡,而《春秋》全無,春秋即一個“無王”的時代。春秋之前,周王室有史官記錄,成之為《尚書》,周平王東遷之前冊命晉文侯之事,即記載在《尚書》。在胡安國看來,王室冊命諸侯,尚為有王;但一旦進入春秋,王室東遷,則未見冊命諸侯,諸侯亦無朝覲,諸侯爭霸而不尊王,此即天下無王。

    至于《春秋》為何起自魯隱公,經(jīng)學(xué)家有多種解釋,胡安國認為魯隱公時起,周王室方全面衰落,天下進入“無王”的時代,所謂春秋時代,就是一個無王的時代。開啟無王時代的,無疑就是周平王。如何認定隱公元年步入“無王”的時代,《春秋》沒有具體揭示,《左傳》亦無蛛絲馬跡。胡安國此時搬出詩小序,依賴詩小序,勾勒了周王室東遷之后王室的全面衰落。周室東遷后,王室史官記載不再,作為春秋史事記載的《春秋》,只是魯國史官記錄。對諸侯各國史事記載于《春秋》與否,杜預(yù)《春秋經(jīng)傳集解》認為有“赴告”“不告”之區(qū)別,即是否記載在魯國史書中,是由于當(dāng)事國是否赴告。如果杜注的“赴告”說是實情,那么赴告的規(guī)定是不適用于周天子的。周王室發(fā)生什么事,沒有赴告魯國之義務(wù),故《春秋》對周王室的史事闕略甚多。而作為同一歷史時期史事記錄的《左傳》,采集了各諸侯國的史書,卻未有采自周王室的史事記錄。春秋242年的歷史,周王室及其卿大夫的活動身影,賴其與其他諸侯國之間的相互往來,而存在于魯國史書《春秋》中。東遷之后的周平王于隱公三年去世,《春秋》未記載其活動,作為王室史書的《尚書》亦無記錄。在胡安國《春秋傳》里,有關(guān)周平王東遷之后的史實是由詩小序補足的。

    縱觀胡安國《春秋傳》,周平王的史實來源于詩小序的兩條信息,如《王風(fēng)·葛藟》小序:“周室道衰,棄其九族焉?!?《王風(fēng)·揚之水》小序:“不撫其民,而遠屯戍于母家,周人怨思焉?!崩^周平王而登王位的周桓王,不僅棄九族,還失諸侯:“桓王失信,諸侯背叛,構(gòu)怨連禍。”[3]《王風(fēng)·兔爰》小序從宗族、諸侯到百姓,周王室皆失之。誠如鄭玄所說:“平王東遷,政遂微弱,下列于諸侯”[3]《王風(fēng)·黍離》鄭箋,故春秋無王。

    其次,胡安國《春秋傳》采信詩小序闡述的文王教化體系,樹立了理想的夫婦倫理。

    胡安國征引二南詩小序共7篇8篇次,涉及《周南》之《關(guān)雎》《葛覃》《樛木》,《召南》之《何彼秾矣》《小星》《野有死麕》《草蟲》,皆闡述以婦人為中心的夫婦人倫。依據(jù)詩小序,周南、召南二地皆被文王教化,“《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所以風(fēng)天下而正夫婦”;《葛覃》,“化天下以婦道”;《樛木》,后妃“無嫉妒之心”;《小星》,“夫人無嫉妒之行”;《何彼秾矣》,王姬“執(zhí)婦道成肅雝之德”;《草蟲》,“夫婦能以禮自防”;《野有死麕》,“被文王之教化”,惡男女無禮?!吨苣稀贰墩倌稀犯髌娦⌒蛩沂镜姆驄D之道是文王的教化所致,文王是詩小序義理體系中理想的君王,也是無王的春秋時代君王的道德楷模。

    胡安國《春秋傳》對春秋霸主不尊王的貶斥,也征引了詩小序。詩小序是胡安國《春秋傳》不可或缺的史料來源。胡氏本人,就曾建議宋高宗不要讀《左傳》,謂其“繁碎”[7],于《春秋》經(jīng)義無補。胡安國《春秋傳》舍棄《左傳》的史事記載,唯獨對詩小序情有獨鐘,這正體現(xiàn)了宋代學(xué)者“棄傳講經(jīng)”的治學(xué)傾向。

    胡安國《春秋傳》征引詩小序的史事資料,牽引出一個問題,即如何看待詩小序的史料價值?學(xué)術(shù)史上對待詩小序所載史事,有兩種態(tài)度:一則以為不見于其他史傳及文獻資料,視為孤證,不可信;一則以為春秋某些史事賴詩小序得以保存,足以補史傳之缺。前者以朱熹《詩序》為代表,是廢序一派;后者以宋范處義《詩補傳》為代表,是尊序一派。廢序派視詩小序的記載為孤證,與其否認詩小序的經(jīng)義為一體之兩面:因詩小序解詩是謬誤的,所以詩小序的史料不值得一提,又因詩小序的史料價值可疑,故用其解詩也是令人懷疑的。這樣,就完全否定了詩小序的史料價值。后人激烈抨擊詩小序(12)如鄭樵《詩辨妄》。,大多因詩作者和創(chuàng)作年代不確定(尤其是風(fēng)詩),而詩小序直接揭示詩作的主旨,且將詩作和具體的歷史人物和事件相聯(lián)系,歪曲了詩的原義,所以不可信。

    但撇開詩小序與詩的關(guān)系,單看詩小序,毋庸置疑,它保留了一部分春秋史料。猶如《史記》的某些記載雖為孤證(過去的學(xué)術(shù)史不無質(zhì)疑),但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考古資料證明司馬遷的記載淵源有自,我們不可輕易否認;與《史記》一樣,僅見于詩小序的史料未可輕易否定。另外,詩小序的某些小序,與先秦史料如《國語》《尚書》《左傳》《周禮》等材料相合,這是廢序派亦不能否認的。夏傳才、傅剛等學(xué)者認為雖然毛詩小序的作者、編撰過程等問題仍懸而未決,有待探討,但可以肯定的是,毛詩小序的記載內(nèi)容淵源有自,它保留了某些先秦舊說(13)參見夏傳才《詩經(jīng)學(xué)四大公案的現(xiàn)代進展》,載于《河北學(xué)刊》1998年第1期;傅剛《毛詩序作者略說》,載于《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6年第2期。。某些僅見于詩小序的史料,如魯僖公修泮宮,鄭公叔段多才好勇等史料,體現(xiàn)出有別于《左傳》《國語》的春秋史事記載體系。對于歷史的記載,原本是多相的。詩小序說共叔段“繕甲治兵,國人說而歸之”,這或許可以與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中“不敢以兄弟昏因之言以亂大夫之正”[8]的姜氏相映照,呈現(xiàn)出春秋初年鄭國王室成員不同于傳統(tǒng)史傳記載之形象。史料來源不同顯示出歷史的復(fù)雜性,這是學(xué)術(shù)研究的對象,但不是否棄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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