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彤羽
如果不是那封郵件,我還不知道有個叫老鴉島的地方。我只把要去老鴉島的計劃告訴了賈小樓,我有把握她不會為此感到驚訝,更不會冒出“你瘋了嗎”之類的話語,但她還是瞥了我一眼,陰陽怪氣地說,小心有去無回。我那會兒正倚在她家院子一扇有著幾眼錢幣大小、黑色釘孔的木門上。這對門是她花了八百塊錢從地角漁村扛回來的,原先是一戶漁民家里廢舊的木船板,擱在石磨上當(dāng)成一家七口人的飯桌,現(xiàn)在被賈小樓改裝成了小院的門扇。我有時會把賈小樓諸如此類的行為理解為迎合我的情趣,雖然我不覺得我有討好她的資本。我也沒什么太具體的喜好,只要是不太大眾化的行為,我都比較容易接受。顯然在這方面賈小樓是懂我的,她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才覺得她像我廖括的女人,可能她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吧。所以這回,我覺得她該能理解甚至贊成我去老鴉島的決定。當(dāng)然了,即使她反對也沒用,她不過是恰好和我同在一個屋檐下睡了兩年連個名分都沒有的女人。名分這玩意兒太俗,我看不上眼,賈小樓自然也不會看得上眼。
我挪動了一下身體,朝著太陽的方向,嘴上叼著半截?zé)熎ü?,眼睛瞇瞇地正對刺目的光線。賈小樓穿一條超短裙,黑色背心,人字拖鞋,在小院的天井里殺魚。她彎下腰,屁股高高地撅起。我如果不是已將行囊背在身,會以為她在故意勾引我,可這會兒怎么看都不像。她殺魚很賣力,一磚頭砸在魚頭上,瞪著魚眼,嘴里嘟囔一句——還沒死啊,又一板磚敲下去。如此反復(fù)。我曾調(diào)侃說她殺魚已經(jīng)上升到了行為藝術(shù)的高度,她對我這個說法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追問我什么叫行為藝術(shù),于是我把她摁倒在她家那個三平方米大的廚房里言傳身教了一次。
賈小樓這次殺魚和以往又不太一樣,下手狠、準(zhǔn)、快,我敢說那魚早就死翹翹了,她仍然高舉磚頭,一下一下地往下砸,嘴里還是那句——還沒死啊——同樣一個句子,這次卻給了我不同的感受。怎么說呢?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她會說得又嗲又俏皮,這魚像她的情人,而這會兒這魚就像她不共戴天的仇人。最后一次沉重的敲擊,把那魚的腦袋給徹底砸碎后,賈小樓咚的一聲把魚扔進了旁邊的水桶,扭開水龍頭,洗手。水聲嘩嘩,水花濺上了她的臉、她的身體,濺上了天。賈小樓拿屁股對著我說,把老鴉島的方位告訴我吧,你要是死在那兒了,我去幫你收尸。水聲很大,賈小樓的聲音很小。我不喜歡這樣的場面,眼前的賈小樓也不像賈小樓。我覺得自己該給她一個擁抱,最好再加一個承諾,而我只是把煙屁股彈掉,大步往外走,邊走邊說,你就當(dāng)我死了好了。走出十幾米,我希望聽見賈小樓惡毒的聲音從后面追上來——廖括,你這沒心沒肺的家伙,你給我滾得遠遠的,不要再回來——可我什么也沒聽見。腦子里凈是被賈小樓擊殺的那條大頭魚一對死不瞑目的魚眼珠子。
我真的覺得自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家伙,不然又怎會赴約老鴉島。在此之前我對老鴉島一無所知,我僅僅是接到了一封郵件,還有一個來自陌生人的邀請。對方誠懇地邀請我參加一個活動,說如果我是一個有意思的人,將不枉此行。我不懂自己算不算得上是一個有意思的人,大多數(shù)時候我覺得自己活得挺沒意思的,正是因為我覺得活得沒意思,所以才對那樣不靠譜的事情上了心,這不過是一個我借機逃離現(xiàn)狀最省心的捷徑罷了。郵件告知了此次活動的主題——讓自己消失在島上。并說明須在七日內(nèi)完成任務(wù),要其他人再也找不到才算勝出。而輸贏的獎懲分別是,贏者擁有小島的永久居住權(quán),輸?shù)娜艘趰u上居住三年。郵件還給出了老鴉島的詳細地址和出行時間,讓我在約定的時間里到達開往老鴉島的渡船上。
我覺得那簡直就是天賜良機。我那段時間正在寫一部關(guān)于游戲的小說,我在小說里建立了一個巨大的實驗場,并身陷其中,常常難以區(qū)分現(xiàn)實與虛構(gòu)。我需要小說里的游戲感,那能對抗我現(xiàn)實中的精神疲憊,讓我巧妙地進行反抗,至于反抗些什么呢,我不愿意想得太清楚,太清楚了好像就和世界為敵了一樣。寫那樣的小說讓我充滿了行動力,朝著自己無法預(yù)知的答案前進,像進行一次有創(chuàng)意的冒險。但我最近毫無靈感,我把這無恥地歸咎于賈小樓的身體再也無法令我產(chǎn)生沖動。我想,如果我繼續(xù)和她待在一起,一年半載都別想完成我那部偉大的小說。我想擺脫她,又沒有能力擺脫她,這下可好,天上忽然掉下了個大餅,我一口便叼住了它。再說了,游戲的懲罰看起來并不像懲罰,不過是在島上住三年,我掰了下手指,我在賈小樓的院子里已經(jīng)不知不覺住了兩年,住在小島上,再怎么著也比住在賈小樓那里強,這么想的時候我又開始覺得自己像一個渾蛋了。不管怎么算計,這都是一件對我有好處的事情,于是,我很自然地答應(yīng)了下來。
我按時上了渡船。
我是船上唯一的客人。老船夫戴著一頂陳舊的疍家帽,帽檐兒兩側(cè)系著一根深色膠帶,繞過他的下巴在底下打了一個死結(jié)。由于箍得過緊,老船夫下頜的皮肉堆了起來,嘴巴像一條緊抿的線。烈日當(dāng)空,水面折射出來的光映在老船夫臉上,讓他原先黝黑的皮膚透出紅潤光澤,顯出幾分活力來。
我問老船夫,這島真的叫老鴉島嗎?
老船夫說,附近漁民都那樣叫,這是一座年輕的死火山島,形狀像一只巨大的烏鴉伏在海面,隨著海水的上漲和下降而浮動,就算遇上十二級臺風(fēng),島上也沒被淹沒過。
我說,這么神奇的島我之前都沒聽說過,怎么沒見有游客來?
老船夫說,老鴉島就巴掌大地方,半日就能看個底朝天,沒什么新鮮的。而且一天只來電六個小時,又沒有客棧,生活多不方便,哪會有游客往這旮旯地方來。
我說,這島有多少戶人家住?
老船夫說,以前有幾十戶人住,后來陸陸續(xù)續(xù)搬到離這兒十幾海里的另一個島去住了,現(xiàn)在只剩七八戶人家在住,多是老人家。
我說,那阿叔你在這里擺渡——
老船夫呵呵笑道,我是在另一處開渡船的,這個島我兩天才走一趟,島上居民都知道我行船的時間。
此時渡船已在海上走了大半個時辰,舉目之下再無其他船只。海浪不大,船身輕搖,我想起了賈小樓溫軟的懷抱,還有她殺魚時胸脯像揣了一對小兔一蹦一跳的樣子,有點兒樂,也有點兒煩躁。
我是在下午兩點一刻登的島。老船夫說今天水位合適,又沒有西南浪,不然就沒法登島嘍。我問他如果有西南浪呢。他說風(fēng)大浪急時強行靠岸,船都要被打爛。小伙子你沒見識過西南浪的厲害吧?
我只呵呵干笑了兩聲,不想和老船夫辯解說我正是極少數(shù)在西南浪中還能淡定自若的人。想起那次登另一個島,七月天,正遇上刮西南風(fēng),一條游船上幾乎所有人都暈浪,那是我見過的最為壯觀的場面。一些穿著時髦、妝容精致、方才還談吐優(yōu)雅的女士,這會兒像條狗一樣趴在地上,或跪,或翻滾,或以一個難以想象的姿勢躺著。一個坐在我斜對面的妙齡女子,抱緊隔壁座位那老翁的雙腿,不時猛烈地搖晃對方和嘔吐。老翁不懼西南浪,看他的穿著打扮和刀刻一樣的黝黑面容,應(yīng)該是當(dāng)?shù)貪O民。老翁是老實人,妙齡女子在懷,躲不是,不躲也不是;扶不是,不扶也不是,只好雙手握拳置于膝蓋,身體挺直如松,雙目平視前方,任女子自行摟抱掙扎,他自穩(wěn)如磐石。
這島沒有碼頭,船在離岸一定距離時就停下了。我脫下球鞋,蹚著海水上島。我置身于大小不一的火山巖群中,巖石層層疊疊,顏色黃中帶黑,紋理清晰。
我在巖石群中穿行。
郵件提醒音響起,打開郵件看見四個大字——歡迎登島。
我回郵件問了幾個問題,對方一概不再回應(yīng)。老船夫已掉頭離岸,馬達聲離我遠去,四周驟然安靜了下來。眼前是大片的馬尾松,身后是小獸一樣遍布海灘的火山巖,看不到建筑物,以及除我之外的活物。我把背包用力地甩到背后,大踏步朝前走去。
海灘上遍是橙黃色的火筒螺,尾指大,我撿起一個看了看,空心的。這螺賈小樓在菜市場買過,五塊錢一斤,就是吃法有點兒麻煩。洗螺的時候,賈小樓拿一把鐵鉗,把螺尖尖的尾敲碎鉗掉。那么煩瑣的事情,可她偏干得帶勁兒,還哼著小曲兒。把所有的螺尾鉗掉洗干凈后,往鍋里一放,蓋上蓋子,水煮個五六分鐘就能出爐。我喜歡看賈小樓吃火筒螺的樣子,她不是用牙簽挑出螺肉,而是螺嘴沾一圈調(diào)好的蒜蓉辣醋,嘟起雙唇對著螺嘴用力一吸。吸不出螺肉時,她會吮一下螺尾,再回過頭來吸螺嘴,肥肥的螺肉就乖乖地出來了。
我使勁兒咽一嘴口水,不該在這時候想起吃的事情來。繼續(xù)往里走,能看見的除了馬尾松和仙人掌,就是白茫茫的沙地了。沙子松軟,細如粉末,色如白糖,踩上去咯吱作響,有些地方腳還整個兒陷了進去,再拔出來時,便裹上了一層白白的沙子,像穿上了薄薄的絲襪。
大約走了二十分鐘,前面出現(xiàn)一幢兩層的樓房。房子看著普通,四四方方的,像個灰色火柴盒。沒有陽臺,只有幾眼圓拱形窗戶,還是關(guān)閉著的。正門不算寬敞,能容三人并肩站立。門虛掩著,有個齊膝高的水泥門檻。我推開門,喊一聲“有人嗎”。沒人應(yīng)。我抬腿跨過門檻,左右兩邊是走廊,沒有開窗戶,略顯陰暗。我按了一下電燈開關(guān),燈沒亮,我想起老船夫說的島上每天只通電六個小時。我向右邊的走廊走去。
我一共走過了兩個門口,每扇門都關(guān)著。再走就看見了角落里窄長的水泥樓梯,沒裝扶手,像懸掛在墻上一樣。我朝上張望,樓梯很長,一層與二層之間大約有四米高吧。這梯看起來出奇地單薄,走上去還咚咚作響,我每踏出一步都像踩在虛空的黑暗里。
終于站在樓梯頂端的時候,前方還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我走過的第一扇房門仍然是關(guān)閉的,但不遠處的第二個門口傳出亮光。那束光照進樓道里,白白的,像在黑色的調(diào)色盤里猛地擠出一坨白顏料。就在我快走到門口時,走廊里的燈忽然亮了起來。
來電了。
我看一眼手表,是下午三點。
我站在門口,一眼就看見了她。一個女人背光站在偌大的屋子中央,身前是一個大畫架,正畫著什么。我的出現(xiàn)驚擾了她,她停下筆,打量著我。由于是逆光,離她又有點兒距離,看不清她的面容,從體形上來看,是個高個子,偏瘦。我看一眼房間四周,地上、桌子上擺放著一些雕塑品,大多是泥捏的小樣,有人體,有鳥獸,還有各種表情的臉。墻上不規(guī)則地貼著一些畫作。
不是我的作品。女人說。她的聲音聽起來頗為奇怪,干澀如一把生銹的鋸,又或是一把沒調(diào)好音的琴。女人又說,我來的時候就在這兒了,有畫,還有詩。
我說,你也是來參加活動的嗎?
是的。她看我一眼,笑笑說,我叫文婳,你呢?
我說,廖括。
文婳說,你是我到這里后看見的第一個人。
我說,其他人呢?
其他人?天知道。她聳聳肩。
我說,你是畫家?
文婳說,噢不,為什么這么問?
我說,你不是在畫畫嗎?我指指那個畫架。
文婳說,那只是草稿,定稿后還要用油泥捏出它的樣子。
我說,你是雕塑家?可是,這里怎么會這么巧有雕塑工具和雕塑作品?我皺眉。
文婳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說,你現(xiàn)在的想法就像我剛來時的一樣。喂,你是做什么的?
寫小說的。我補充說,就是瞎編來忽悠人的那種。
噢,作家啊,那待會兒你會更驚奇。她略顯神秘。
我說,是什么呢?
你出門后往左拐,第一個房間應(yīng)該是你的,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她賣了個關(guān)子。
我按照她說的,出門左拐,來到隔壁的房間。這個房間和文婳的工作室大小一樣,墻角有一個書架,書不多,擺放得也隨意。書架前有一張黑色書桌,上面放著一臺電腦、一臺打印機,地上有一箱打開了蓋子的打印紙。
這是——為我準(zhǔn)備的?我略感驚訝,看來對方連我是干什么的都一清二楚,只是他失算了,我并不想寫任何東西。我在桌子前面的木椅子上坐下來,把頭靠在椅背上,大小剛好,還挺舒服。
文婳說,為寫字的人準(zhǔn)備的,目前就只有你了。
我說,這個房間看起來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我環(huán)視四周,房間另一邊很空曠,鋪著木地板,有著整面墻的大鏡子和金屬把桿,像個舞蹈室。木地板因為受潮而稍微腐朽變形,鏡子中央有個明顯的裂痕,像被什么東西撞擊過。另一面墻上張貼著七八張放大的照片,全是黑白的,有松林,有沙灘,有仙人掌,有巖石群,有海上日出,能看出拍的都是這島上的風(fēng)景。
還有跳舞的和照相的。文婳也看出來了。
可能他們很快就會到來。我看向窗外。
不一定。文婳研究著那幾張照片,說,又或者是他們在這里待過,后面又離開了,難道你沒發(fā)現(xiàn)鏡子、木地板和照片都很舊了嗎?而你的書桌和電腦明顯是新的。
這會兒文婳的臉正對著窗口,她的臉龐是日曬過多后的小麥色,顴骨上有一些雀斑。鼻管窄窄的,相比之下嘴巴有點兒大,說話的時候嘴角會往上勾一點兒。瘦削的鼻子讓她看起來有幾分冷硬,而寬厚的嘴巴又顯得她熱情爽朗。我猜著她的年齡,二十五?三十?她沉靜的時候略顯成熟老練,那雙淺褐色的眼眸里似藏著一潭水,深不可測,而笑起來時又稚嫩如孩童,毫無心機。
文婳說,我是早上到的,這屋里屋外我也看個七七八八了。
我說,那么,找到竅門了嗎?我看著對面碎裂鏡子里的許多個我,故意擺動了一下腦袋,霎時間有無數(shù)個黑乎乎的腦袋一起晃動起來。
她愣了一下,并沒意識到我指的是讓自己消失的竅門,然后我提醒了一下她,她才哦了一聲,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不是有七天嗎,七天時間足夠我們做成許多事了。
說完她朝門口走去,走到一半又回過頭來對我說,你的臥室就在這間房的正下方,旁邊那間是我的,你可別走錯了。對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臥室了,也就是說,很有可能這次活動的參與者,只有我和你兩個人。
在我還在琢磨只有兩個人參與的活動是什么意思時,她已消失在門口。房間一下空蕩了起來,光線找不到落腳的物體,胡亂交織在屋子中央,顯得無比落寞。
也不知什么時辰了,我被一陣敲門聲吵醒。聲音不大不小,每敲三下,停兩秒,很有規(guī)律,以至于我迷糊中聽到了也不足以立即把我給吵醒。敲門聲不緊不慢地持續(xù)了一陣子,對方很有耐性,仿佛我不開門可以一直這么耗下去。
按了下床頭燈,還沒來電,窗簾隱約透出的一點兒光顯示天已經(jīng)亮了。昨天是下午三點來的電,五點停,晚上七點又來電,九點停。島上安靜,無事可做,昨夜里我睡得早,也睡得沉,對失眠是家常便飯的我來說一早醒來心情特別愉悅。
打開門,文婳站在門口,一副清爽干凈的模樣。我那會兒蓬頭垢面的,還沉浸在瞌睡的遲鈍與麻木中。看著眼前的高個子文婳,我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
沒有人來,都中午了,我昨天說什么來著,參加活動的就我倆,你看,我說對了吧?她劈頭蓋臉地說了一堆。
我撓撓頭,做出努力回想的樣子。文婳繞過我,幾步跨到窗邊,嘩的一聲把窗簾拉開。強光一下擠進了房間,我不適地瞇起了眼。
她指著窗外,提高了聲調(diào)說,中午了,沒人來,只有我倆,明白?她有點兒得意地看著我。
我看向她。她的頭發(fā)放了下來,及腰,從側(cè)面看增加了身體的厚度,看起來不像昨天那么消瘦。她的四肢特別長,手指也長,我想如果她努力伸長點兒手指,應(yīng)該能夠得著膝蓋。這個畫面不大和諧,讓我想發(fā)笑。為掩飾自己不禮貌的神游,我走到窗邊,假裝很認(rèn)真地朝窗外看。外面是一片芭蕉林,寬大的葉子擋住了我一半的視線,只能看見藍得像假的天空。我點點頭,嗯了一聲,說,中午了,應(yīng)該不會再有人來了,看來這個活動只邀請了你和我。我盡量把“你和我”這三個字說得輕松幽默而又溫柔有禮,希望她會為我表現(xiàn)出來的紳士風(fēng)度而打消接下來和我一屋共處的重重疑慮。在我還在糾結(jié)要不要寬慰她幾句,比如“放心吧有我在”之類的連我自己都覺得沒多少說服力的話語時,她已一陣風(fēng)似的刮出了門口,長長的頭發(fā)卷起微瀾。
我想我們該熟悉一下環(huán)境,只有七天時間,可不是來度假的。走廊里傳來她的聲音,還有皮鞋踩踏樓梯急促而又夸張的咚咚聲。
午餐后,我按文婳的吩咐在房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房子的結(jié)構(gòu)很簡單,只有兩層,我花了不到一個鐘頭就看了個遍。一樓東西兩側(cè)分別有兩間臥室,外加一個廚房和一個公用衛(wèi)生間。我的臥室在東側(cè),文婳的在西側(cè),我如果要去衛(wèi)生間,就要經(jīng)過文婳的臥室。二樓是兩個工作室,兩側(cè)盡頭分別有一個食品儲存室和一個公用衛(wèi)生間。屋前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口水井,還有一臺柴油發(fā)電機。除了臥室和衛(wèi)生間外的每一個房間,屋前屋后,走廊樓梯,都安裝了攝像頭,顯然,我們的所有行動都在別人的監(jiān)視中。
我去到文婳工作室的時候已是下午,她正坐在畫架旁邊喝咖啡??匆娢?,她說,儲物室里有很多吃的喝的用的,咱倆就是一個月不外出也餓不死。
我說,咱倆被監(jiān)視了。
正常,難道你沒看過那些密室逃脫的電影,都是操縱者通過攝像頭觀賞與享受游戲者面臨絕望時的恐懼和痛苦?她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咖啡冒著熱氣,她喝得吱吱響。
我說,那不一樣。
文婳說,哪兒不一樣?
我說,那些是恐怖片,當(dāng)然恐怖的不僅是死亡本身,還有人在生死攸關(guān)時表現(xiàn)出來的最真實最震撼人心的東西,它讓我們變得不大像我們,又或者說更像我們。
廖括,你這會兒像個哲學(xué)家。文婳笑嘻嘻地說。
我繼續(xù)說,而我們在玩的這個不過是一個冒牌貨,哪怕是高仿,也只能成為一部蹩腳的電影。
文婳說,不一定,這只是剛開始,也許好戲在后頭。
我說,只有我倆,還能好戲到哪兒?最驚悚的結(jié)果無非是為了勝出,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干掉了你。
文婳說,可這個游戲是反著來的,是讓自己消失,而不是對方,它沒有敵意,更像一種成全。
我說,那只是你的看法,表面看似溫和的假象下有可能藏著刀光劍影。
文婳哈哈笑了起來。她笑的樣子很有感染力,如果不是窗外藍得耀眼的天空和白茫茫的沙地,我還以為正在哪個深夜的酒館里和一位辣妹子約會呢。文婳喝了一口咖啡,說,可是,消失在哪兒呢?這島上能藏人嗎?
我說,能,說不定那個監(jiān)視者正躲在某個隱蔽的地方看著我倆,只要我們找到那個地方就能找到他。
也許沒有監(jiān)視者呢。文婳看我一眼,有點兒猶豫,像還有話想說。我不吭聲,等著下文。果然,她一骨碌從椅子上彈起,說,走,我?guī)闳ヒ粋€地方,我早上發(fā)現(xiàn)的,我想我們并不是對立的,我們應(yīng)該坦誠相待,所以我一定要告訴你。
文婳帶著我下了樓,出了大門,左拐,繞到房子的背面,剛好是她臥室的窗外,是一小片芭蕉林。她率先鉆了進去,并示意我跟上,樹間的縫隙剛好允許一個人的身體半蹲著通過。走進去大約六米,在屋子墻角和地面交接處,有一個半米寬類似氣窗的方形蓋子。蓋子已被掀開,文婳撩高裙擺,右腿跨了進去。
下了一小段樓梯,再走過并不太長的通道,來到一個亮著燈的地下室。我看了一下手表,差一刻鐘四點。我推測了一下方位,我們應(yīng)該就在這幢房子的正下方。
文婳說,我是今天早上發(fā)現(xiàn)這里的,這個地方隱藏得并不太高明。她停了一下又說,我看過了,沒人。
我想說,那是因為別人愿意讓你發(fā)現(xiàn)。對我來說,所有故意而為的事情都值得懷疑,但我沒說出口,我不想打擊文婳的積極性,不可否認(rèn),我對這個地方還是充滿了好奇心的。
地下室有我兩個房間那么大,西式的風(fēng)格,看起來更像一個會客廳。中間有一套寬大的黑色皮沙發(fā),方形實木茶幾上放著一個手提式電筒、一包拆開的蠟燭和幾盒火柴。茶幾底下鋪著印有各色圖案的地毯。沙發(fā)色澤暗沉,有些地方被摩擦出粗糙的紋理和折痕??勘澈蛢蓚?cè)扶手鋪著鏤空的白色針織物,綴著長長的線穗。沙發(fā)對面墻底是一個被熏黑的嵌入式壁爐,里面還殘留著一些柴炭,是馬尾松粗粗的枝干。角落里有一個簡易酒柜,玻璃門后陳列著不同品牌的葡萄酒。一個黑色塑料托盤上倒放著幾個紅酒杯和啤酒杯。杯里沒有酒漬,杯底落有少許灰塵。壁爐和酒柜中間有一個齊腰高的方形木頭架子,厚實,鋪著黑色絨布,上面放著一臺黑膠唱機。這種唱機我以前在朋友家里看到過,是老款的EMT,有一段時間很受音樂發(fā)燒友的追捧,說它價格實惠,聲音自然大氣,模擬味濃,適合聽大型交響、人聲和爵士。我不懂音樂,那段時間為了寫一部關(guān)于發(fā)燒友近況的書,我多次混進他們的沙龍。我把他們定義為高級頹廢者。書出來后他們和我鬧掰了,說我是專門竊取和扭曲別人精神隱私的賊,是個該拉去打靶的撒謊者。我在心里呵呵,我要是老老實實地寫,誰會買我的書?撩開絨布,架子底下還有一層,放著一排立起來的書,每隔幾本就夾著一張黑膠唱片。我看了看,有約翰·施特勞斯的《紅衫仔》,還有《當(dāng)鋪爵士》《哥德堡變奏曲》。我聽發(fā)燒友們提起過《哥德堡變奏曲》,說這是古爾德的第一張唱片,又是最后一張,他從這張唱片出發(fā),臨死又回到這里。壁爐對面的墻上貼著幾幅作品。第一幅是張速寫。畫的是一個穿練功服的女人跳舞的各種姿勢,沒畫上半身,只畫了腰以下小鹿一樣健美飽滿的雙腿。在一大堆腿中間,還藏著一雙男人的腿,嚴(yán)格來說那不算是腿,只是西褲里露出的兩截金屬義肢。它們掩蓋在褲腿下面,干癟,晃蕩。而混在一堆美麗的腿當(dāng)中,又顯得多么突兀、丑陋,以及沮喪。第二幅是一首寫在畫紙上的現(xiàn)代詩,字體忽大忽小,不拘一格,棱角尖銳,線條流暢瀟灑。第三幅是攝影作品,黑白片,拍攝的是一個洞穴,看不出特別之處。
畫,腿,詩,照片。文婳在壁爐前來回走動,自言自語起來,特地放在這個地方展示的一定不是普通的作品,它想告訴我們什么呢,它們之間有聯(lián)系嗎?
我倒是覺得那首詩的最后幾句有點兒意思——
埋沒在黑夜的泥土里
無法呼吸
我愿粉身碎骨
完成生命中極限的一躍
文婳突然回過頭來問我,消失可不可以理解為死亡?
我想了想說,消失包括死亡,它比死亡所表達的含義大,它有不明生死的不確定性,正因為這種不確定性,就比死亡顯得更為生動和豐富,而單純的死亡只是一種被動的行為,而消失,具有主動性,更符合游戲精神。
文婳使勁點頭表示贊同,然后她右手指向屋子的角落,我才發(fā)現(xiàn)那里還有一個小過道。過道是圓拱形,用一塊蠟染的藍布擋著。撩開布簾走入,是一個小暗房。房里有一套桌椅,上面擺著一臺電腦。文婳兩步上前按下電腦開關(guān),很快地,里面出現(xiàn)了許多幅黑白畫面,畫面里可以看到這幢房子的走廊、樓梯、工作室、屋前屋后,包括島上好幾處我沒去過的地方。
文婳說,沒人監(jiān)視我們,我早上來過,我來的時候這里就是空的了。
我說,沒聽過狡兔三窟嗎?這里可能只是其中一處,還有更隱蔽的地方?jīng)]讓你找著。
文婳說,我還是堅持我的看法,也許沒有監(jiān)視者。
我說,那為何要安裝這么多攝像頭,又是誰邀請我們來的?
文婳說,可能只是記錄,見證它的過程而已。
我說,游戲的設(shè)計者沒那么無聊。然后我想起以前自己做過的一些無聊的事情,比如在公廁旁蹲守半天,數(shù)有多少個人進去,進去多少分鐘,他們進去和出來時的表情是怎樣的。我實在是個無聊透頂?shù)娜?,不然又怎會來參加這么一個活動,那不過是從一個無聊的地方去到另一個無聊的地方,做一些無聊的事情而已。
文婳說,我查過了,昨天之前的記錄全部被刪除了。
我看了文婳一眼,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睫毛一閃一閃,看不出任何害怕或擔(dān)心的表情。在屏幕的亮光下,她臉上那幾顆雀斑的顏色顯得更深沉了。我想起了郵件上所說的——如果你是個有意思的人……也許,文婳正是那種有意思的人。而我到底算不算是?我覺得不是。
正如船夫所言,老鴉島不大,半天時間就能看完。老鴉島的東、南、北三面均是平緩海灘,只在西面有崖,是典型的海蝕崖。崖對面三十米外有一座海蝕橋,我到的時候碰上退潮,橋身顯露了出來,崖底的火山巖群顯得特別浩蕩。
正如船夫所說,島上還住有七八戶人家,都是些老漁民。他們坐在自家水泥門檻上,像一尊雕塑,只在我走過時腦袋稍微動一下,身體也跟著動一下,換一個姿勢。待我走遠了,他們也靜止了下來。他們住的房子是前面有一進,中間是天井,后面還有一進的那種長條形老屋。屋前種著蔬菜,散養(yǎng)著一些雞。幾棵不太高的馬尾松上拉著粗粗的膠繩,上面晾著衣物,還掛著褪色的綠網(wǎng),網(wǎng)的下端垂落到沙地上,沾了沙子,變成了白色。一些沒人住的房舍或敞開大門,或大鎖把守,大多因年久失修而破損,有些外墻還坍塌了,只剩半堵墻圍起的窄長空間里雜草叢生。
走了一圈,以我對這島的大致推斷,別說消失了,連個隱蔽的地方都沒有,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邀請者給愚弄了。文婳倒是表現(xiàn)出了極高的興致,下午四點我回到地下室的時候,她還在島上到處轉(zhuǎn)悠,仿佛她此行是來旅游的。島上有好幾處安裝了監(jiān)控,文婳偶爾出現(xiàn)在攝像頭前,揮揮手,或咧嘴一笑,好像知道我在看她似的。當(dāng)我盯著顯示屏上的畫面再也盯不出什么新意來時,就回到了廳里,躺在沙發(fā)上,看著對面墻上的三幅作品,試圖去思考它們之間有可能存在的聯(lián)系——畫家,舞者,詩人,攝影師,雕塑家,作家。孤島,七天。老房子,地下室,海灘。攝像頭,消失。我,文婳。作品,作品,作品。我找出一張白紙,寫下了這一堆亂七八糟的我僅能想到的線索。這實在令我感到頭痛,我再一次確定它們之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起碼目前看來如此。我想抽一支煙,手指摸向褲兜,煙盒扁扁的,只剩兩支煙了,來的時候只順手帶了一包,想了想,又把手縮了回來。我咽了下口水,走向角落的酒柜。那里有幾瓶看著不錯的葡萄酒,還有一把鋁合金開瓶器,我決定喝兩杯。我的酒量不大好,兩杯下去就開始犯困。我躺到沙發(fā)上,擺出一個舒服的姿勢。沙發(fā)很柔軟,我的身體也很柔軟。我攤開四肢,輕柔得像海里的水母,伸展著透明的身子,隨著海浪的節(jié)奏,一涌,一涌,一涌,漂上了岸。沙灘粗糲,太陽火辣辣的,皮膚被烤得生疼,一個小男孩沖向我,一只棕色皮鞋猛地向我踩來。我痛得一哆嗦,醒了過來。
睜眼一看,文婳正彎著腰,中指和拇指弓成一只煮熟海蝦的形狀,在彈我腦門??匆娢倚褋恚肿煲恍?,直起身子,粗粗的辮子往后一甩。臉上紅撲撲的,還殘留著陽光的味道。嘴巴向兩邊咧開,露出細細的貝齒。臉頰上的雀斑被紅暈掩蓋了,淡淡的,很俏皮。她穿著藏藍色的蓬蓬裙,有白色的小立領(lǐng)。袖子是燈籠袖,在手肘處收出好看的線條。裸露出來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可能是剛曬了太陽的緣故,閃著迷人的光芒。真是一個熱愛日曬的姑娘,這和城里女子又是多么不一樣啊。我想起了賈小樓那奶油一樣豐腴潔白的身子,每次出門,她都要往臉上和身上抹厚厚的防曬霜,還讓我?guī)退?。她通常只穿了?nèi)衣,指揮著我往哪兒抹。我很認(rèn)真地照辦。她咯咯笑得像一只要下蛋的老母雞,我明明沒碰到她哪個敏感的部位,可她臉紅紅的,夸張地小聲嚷嚷,癢死我了癢死我了,廖括你想癢死我啊。我茫然地住了手,仿佛我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次數(shù)一多,我才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賈小樓的小把戲,她把這歸納為生活情趣,而我,不幸成為她口中不解風(fēng)情的那一類動物。
穿著蓬蓬裙的文婳在廳里四處走動,每個角落都走了一遍,仿佛她是第一次來到地下室。她興致勃勃地把所有物件認(rèn)真地又看了一遍,每看一個就點點頭,悟出了一點兒什么似的。在這么一個古堡似的地下室里,她舉止優(yōu)雅,神情莊重,仿若一個中世紀(jì)姑娘。
你像這里的女主人。我看著在我跟前晃來晃去的文婳說。
她調(diào)皮地眨眨眼說,悄悄告訴你,我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一百年。說完哈哈大笑。
我說,給我講講你的故事。
文婳沒聽見似的,還在不停地走來走去,忽然猛地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我倆是最后兩個。
我說,什么意思?
文婳說,種種跡象表明,這個游戲前面可能已有幾個人參加過,而且每次都是兩個人,我和你接的可能是最后一棒。
我說,不一定,可能在我們之后,游戲繼續(xù)。
文婳說,問題是,這么大費周章的,有什么特殊意義嗎?
我說,也有可能是一個人無聊至極的惡作劇。
文婳說,整出那么大的一盤棋,這島,這房子、設(shè)備、作品,所有的安排,只是為了惡作???
我說,看過《無人生還》這本書嗎?
文婳說,看過電影,但那和我們在做的是兩碼事兒。
我的意思是說,凡事總會有一點兒聯(lián)系,比如我和你之間,我們之前見過?一起做過什么事情?或犯過同樣的錯誤?我沉浸在自己的小說推理里。
又或者我倆身上有某種共同的東西,不然為什么是你和我,而不是其他人。她順著我的思路說。
我說,嗯,有道理,所以,如果要找出共同點,我們還得回到我剛剛提出的問題。
文婳說,什么問題?
我說,和我講講你的故事。
我很簡單,沒什么故事。文婳又開始在壁爐前來回走動。我才回國不到一年就接到了這個活動邀請,我之前一直在俄羅斯上學(xué)。
我說,那就說說你的俄羅斯求學(xué)吧。
文婳說,說什么呢,這很普通。
隨便說,想到什么說什么。我鼓勵她。
她靠在壁爐邊上,雙手抱胸,腦袋微微仰起,閉上眼睛,像在思考,或是回憶。
我看了一下墻上的掛鐘,晚上七點二十三分,肚子有點兒餓。
文婳說,我是在圣彼得堡市的列賓美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習(xí)雕塑的,一開始是去進修,那時還不是正式生,地位比正式生低,負責(zé)給他們和泥,把舊雕塑拆泥。我在進修期間一邊學(xué)雕塑一邊學(xué)語言,一年后考試過關(guān),才錄用為正式生,一學(xué)就是六年。我要學(xué)三個科目:素描、雕塑和創(chuàng)作,每門功課最高分是五個加,我常常拿到五個加,學(xué)業(yè)還算順利。暑假有四個月時間,從六月到九月。五月要做展,做完展后就到外面實習(xí)。我們雕塑系學(xué)生去馬場,做馬的各種動態(tài)雕塑。油畫系的去鄉(xiāng)村寫生,一個叫皇村的地方,或是去博物館臨摹名作。一般來說六月到九月是自由的,只要我完成實習(xí)作業(yè)就可以去當(dāng)導(dǎo)游賺學(xué)費了。我的學(xué)費都是帶團賺來的,帶的是中國團,是中國人開的旅游公司。我缺錢,要賺學(xué)費和生活費,但我有底線,坑人的事我不做,一般只帶游客去那種算人頭的店,一個客人進店得給我一份子錢。來錢極快的生意我是不做的,比如把一千盧布的啤酒賣到一千元人民幣的店,我是不會帶客人進去的。在俄羅斯帶團時我遇上過小混混,他們拿槍要錢,喜歡找中國人下手,大概是欺負中國人語言不通不好報警吧。但他們對女性還算是有禮的,只告訴你讓你拿錢給他,一般不會拿槍指著你。我算是個膽大的,有一回我遇上一個很年輕的小流氓,我的俄語好,便問他要錢來干什么用。他說喝酒啊。我當(dāng)時也不怕,可能習(xí)以為常了,還語重心長地教育了他一番,最后他錢也不要就離開了。有時我想啊,遇上流氓喊救命還不如說聲“您好”來得有用,這賊里也有紳士。文婳微笑起來。
她繼續(xù)說,我不怕遇上流氓,大不了給錢,我兜里會備一些零錢,但我怕遇上吉卜賽女人,她們大多成群結(jié)隊,聽說還會巫術(shù)。有一次,我剛走出一家便利店,就看見一群人向我圍攏過來,看衣著打扮,是吉卜賽人。為首的是一個吉卜賽女人,帶著一幫小孩,那時剛?cè)攵?,天氣寒冷,她們還穿著單薄的布衣、深色的長裙,蓋到腳背那種。她們說的話我聽不懂,那個吉卜賽女人指手畫腳地比畫著,七八個小孩圍住我,在我身上摸東西。我那會兒也是奇怪,不懂反抗,其實只要我轉(zhuǎn)身走回店里就好,因為俄羅斯商店規(guī)定是不允許吉卜賽人進去的,但我就那樣一直傻傻地站著,任她們摸去我身上值錢的東西。后來店家告訴我說她們會巫術(shù),以后看見她們要遠遠地掉頭就走,要是被她們纏住,可就由不得你了。
我是不是扯遠了?文婳停下,略帶歉意地看著我。
我說,沒事兒,你愛扯哪兒扯哪兒。
文婳想了想說,那我講一個嚇你一跳的事情,我在列賓美術(shù)學(xué)院學(xué)過解剖學(xué),是做雕塑的需要,因為要了解人體的各塊肌肉,就必須接觸尸體。記得第一次去巴甫洛夫醫(yī)學(xué)院,老師把我們帶到一扇門前,說要進去解剖尸體。第一次,我慫了,不敢走進去,中國女孩都不敢走進去。現(xiàn)在回想起來覺得自己當(dāng)時多么傻,不就一具尸體嘛,怕什么呢,虧我在列賓美術(shù)學(xué)院上課時還學(xué)過神學(xué)。
我說,后來呢,進去了嗎?
文婳嘆一口氣,答非所問地說,我第一次看見尸體是在四歲,就在沙灘上,尸體赤裸著,我當(dāng)時只是遠遠地看一眼,分辨不出性別,那像一頭被水燙過的死豬。嗯四歲,連我自己都覺得神奇,我在四歲時就知道了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兒。第二次是在我十歲的時候,奶奶去世,尸體停放在家里七天七夜才埋。我和長輩一起,一輪接一輪地磕頭,不磕頭的時候就盯著奶奶的尸體看。我很害怕,卻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小時候的我對于死亡有著極度的恐懼,常常背著大人偷偷地哭,仿佛死亡是一頭盯上了我的怪獸,怎么也擺脫不了。長大后我也思考過這個問題,可能我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的形式和它呈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那些丑陋的、痛苦的、不被尊重的、毫無尊嚴(yán)的死亡,我深入骨髓地抗拒。直到我在巴甫洛夫醫(yī)學(xué)院學(xué)了藝用造型解剖學(xué),把尸體一層一層地扒開,看骨點,看肌肉。死者看起來很安詳,我們并沒有因為對方是一具尸體而有絲毫怠慢,反而是心存敬畏。這門學(xué)科顛覆了我以往對死亡的偏見,也對生死有了更多的思考。其實死亡可以成為一門美學(xué),它并不可怕,也許在肉體生命消失的瞬間,精神會迸發(fā)出某種神秘而又瑰麗的氣場,它稍縱即逝,但我想把它理解為永恒。
等等,你剛剛說的,關(guān)于死亡美學(xué)的話題,可曾和別人談?wù)撨^?我近乎粗魯?shù)卮驍嗔怂?/p>
文婳側(cè)著腦袋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談過一次。
我說,什么時候?
她小聲地說,在他的葬禮上。
我說,他——是誰?哦,抱歉,我只想了解多一點兒。
我在列賓美術(shù)學(xué)院的男朋友。她咬了咬嘴唇。
我記得在一次和朋友們的聚會上,我喝醉了,大放厥詞,大談死亡美學(xué),談太宰治的死、三島由紀(jì)夫的死。我說他們向往死亡,那是因為他們看到了和我們不一樣的東西,那個東西很美很誘人,有顏色、形狀和氣味,像密封在玻璃匣子里的草莓冰激凌,你在沙漠的深處看見了它,卻怎么也打不開,多么令人絕望而又充滿希望。我說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才能如此從容不迫地安排自己的死亡啊,那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那天晚上我說得痛快,大家也聽得高興。也許每一場聚會都需要一個類似瘋子的人來制造氣氛,引領(lǐng)大家到達精神高潮,賓客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我想,游戲的邀請者一定是對有一定共同點的人才發(fā)出邀請,如果非要找出我和文婳之間的共同點,這算不算是其中一個?
此時文婳打著哈欠說她累了,便離開了地下室。
我又坐了一會兒,離開之前去里屋看了一眼監(jiān)控畫面。文婳正蹲在一樓長長的走廊里,低著頭,肩膀一聳一聳的,像在哭泣,如一個迷路的孩子。
我安靜地看著哭泣的文婳,直到停電,畫面熄滅。
我變得越來越懶,睡到自然醒,做事磨磨蹭蹭,反正也沒什么非干不可的事情。三餐減為兩餐,不愿外出,大多數(shù)時間窩在地下室里,下午沖一杯咖啡或喝一杯葡萄酒,看著監(jiān)視屏里永遠不變的景物,數(shù)一數(shù)三分鐘內(nèi)某個畫面里的樹枝被風(fēng)吹動了幾次,最有趣的莫過于看文婳在做什么。我有時甚至覺得就這樣生活下去也沒什么不妥,我本來需要占有的生活資源也不多,在城里的時候我可以待在賈小樓的屋子里幾個月足不出戶。我不是饞賈小樓的身子,但總得干點兒什么吧,我不能讓她覺得我是個廢人,所以就和她做那事兒。也沒太大熱情,我們很有規(guī)律,像老夫老妻那樣,掐著日子到了就干,準(zhǔn)點得如一月一交的水電費。當(dāng)然,我不是一月一交,而是一周一交,這種頻率讓我和賈小樓都感覺不憋屈,我也能心安理得一點兒,起碼覺得是為她做貢獻了,并不算是白吃白住??少Z小樓一開始并不這樣認(rèn)為,她覺得我睡她是占了她多大便宜似的。得,既然你那么認(rèn)為,老子就休戰(zhàn)。這一休,她就更憋屈了,說我嫌棄她。然后我在關(guān)鍵時刻用行動證明了沒有嫌棄她,同時也證明了自己存在的重要性。那次以后,賈小樓就對我死心塌地了。沒錯,我是覺得自己挺渾的,我吃定了賈小樓舍不得讓我走,而我就一天又一天地賴在了她的舍不得里。知道我要來老鴉島時賈小樓也沒說什么,大概是她知道說了也沒用,我就是這么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她習(xí)慣了順從我,我只在她殺魚時能窺見她一丁點兒反抗精神。對了,我喜歡殺魚時的賈小樓,夠狠。那個時候我對她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生理沖動,當(dāng)然,那和以往的定期交水電費完全不一樣。
文婳的作息很有規(guī)律,她上午喜歡待在工作室里,對著畫架上的稿子,用油泥捏小樣。畫板擋住了攝像頭,我看不到她捏的是什么。累了就練一下瑜伽,她柔軟得能像蛇一樣把自己纏繞起來。上午來電的時間是十點到十二點,停電后她會離開工作室,到一樓的廚房里做飯,把鍋鏟敲得砰砰響。我有時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覺得她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和這里的一切有了默契。更多時候她會在儲物室里選一些熟食來解決吃飯問題,比如拿面包和生菜夾進火腿,蘸上沙拉醬,再煎一個荷包蛋,沖一杯牛奶。有時她會做多一份給我。她吃東西很慢,發(fā)愣的時間遠比咀嚼的時間長。午餐后她會休息大約一小時,下午離開屋子到戶外去活動,不會走得太遠,三點到五點期間我能通過屏幕不時地看見她的身影。六點前她會回來,晚餐只吃蔬菜拌沙拉。廚房里有好幾棵生菜,根部還沾著泥巴。七點后她會到地下室找我,她知道我會在那兒,然后和我閑聊。她像一個我派出去的偵察兵,每次回來都會向我匯報一些新發(fā)現(xiàn)。我會詳細詢問那些地方的情況,最后在她的描述中無一例外地失去了去看一看的興趣。我告訴她我大多數(shù)時間都待在監(jiān)控室,或在房子內(nèi)外溜達,除了她之外沒看見任何其他人,言下之意我不是在偷懶,我也有干活兒的。我挺滿意這樣的分工,文婳就像一只勤勞的蜜蜂,每天把采回來的蜜糖與我分享,我坐享其成,而她對此并不介意。
下午三點后,文婳又出了門。一開始我還能看見她,半小時后我失去了她的蹤影。我又盯了大半個小時監(jiān)控,仍然沒看見她。我回憶她最后出現(xiàn)的路線,是往西面海灘的方向。我決定出去找她。
那一帶我前天去看過,是個懸崖。我站在崖頂,朝底下看了好一陣子,風(fēng)平浪靜的,海水淹沒了巖石群,天空和大海都藍得隱隱透紫。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朝崖底大吼了一聲。聲音很快被空曠的四周吞沒,愈加顯得安靜了。明明很安靜,又聽見隆隆聲響起。我確定了那來自我的身體。我按了按心臟的位置,把食指伸進耳朵使勁掏了掏,又大聲地咳嗽幾下,隆隆聲才逐漸變?nèi)趿恕?/p>
我在擔(dān)心什么呢?一直站在懸崖邊,那讓我看起來像個傻瓜。我四處張望了一下,沒發(fā)現(xiàn)文婳的蹤影。崖底左邊海里有四根木架,應(yīng)該是島上漁民網(wǎng)魚所用。小城里的人管這叫探泊,就是在淺海里架起漁網(wǎng),漲潮時魚蝦游進漁網(wǎng)范圍,退潮時被圍起,脫身不得,成為盤中餐。到這島上也好幾天了,經(jīng)過好幾輪漲潮退潮,這網(wǎng)中的魚蝦不知還剩余多少,是死是活。如果它們有記性,明知此處有網(wǎng),還會不會再次以身犯險?
崖底右邊有一段短短的堤壩,我看了幾眼,和前天看到的有點兒不一樣。是哪兒不一樣呢,一下又說不上來。我環(huán)視四周,閉上眼睛,睜開眼睛。再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對,是色彩。我記得前天堤壩上鋪滿了松針,滿眼的綠色。而現(xiàn)在,松針不見了,堤壩上是光禿禿的灰色加一些小黑點,像擱置著一些小物件,離得遠,看不清是什么。我朝附近看了看,那些松針還在,只是被移到了十米外的沙地上。是誰移動的呢?為什么要移走?我繞著近路,向堤壩走去。走近了,發(fā)現(xiàn)這是一段破損的堤壩,高約兩米,長七八米,用石頭砌成,呈不對稱的梯形,一側(cè)坡度大,另一側(cè)平緩,可以走上去。上面擺滿了鞋子——銅做的鞋子。它們大小一致,式樣各異,從外觀上看,是男人的鞋子,有皮鞋、涼鞋、運動鞋、靴子、拖鞋等。數(shù)了數(shù),一共十一雙,錯落有致地擺在這一截殘破的堤壩上,鞋頭無一例外地朝著大海的方向。這些鞋子的工藝不錯,連上面的綁帶都栩栩如生。我伸出左腳,比畫了一下,選一雙涼鞋穿上。比我的腳稍微大了一點兒,但鞋內(nèi)光滑,還算舒適。
嘿,你在干什么呢?你看起來像一座愁眉苦臉的望婦石。文婳笑嘻嘻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我轉(zhuǎn)過身去。
她并不走近,靠在一棵松樹底下,雙手插在口袋里,擺出一個悠閑的姿勢,說,我也是剛剛才發(fā)現(xiàn)的。
你移開的?我朝那堆松針努努嘴。
文婳說,是的,這么好的雕塑品為何要蓋起來呢?
雕塑品——噢,我差點兒忘了,你是搞雕塑的。我做恍然大悟狀。
是的,可不代表是我做的。她笑笑說,這島之前可能住過畫家、舞者、詩人、攝影師,為何就不能住過雕塑家?對了,我剛剛在查看這些雕塑品時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
我說,什么問題?
文婳說,你看一下這些鞋子的內(nèi)側(cè)。
我蹲下,看了其中一雙鞋子的內(nèi)側(cè),好像刻著什么。我用手指擦了擦,以便看得更清楚一點兒。上面刻著:2016年4月。我又看了旁邊兩雙,分別刻著:2016年7月、2018年1月。我說,每一雙都刻有時間?
文婳說,是的。
我說,你每一雙都看了嗎?最早的時間是什么時候?
文婳說,2015年10月。
我說,最近的呢?
文婳說,是五個月前,2018年4月。
我說,就是說兩年多的時間里一共做了十一雙鞋子?
文婳說,是的,而且是每個季度做一雙。
我說,現(xiàn)在是2018年9月27日,應(yīng)該還有一雙2018年7月的鞋子才對。
文婳說,正是如此。
我說,這有什么特殊含義嗎?
文婳說,對我們沒有,但對雕塑者來說,可能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
我說,比如呢?
文婳說,紀(jì)念,寄托,發(fā)泄,誰知道呢。
我說,雕塑師應(yīng)該是一個女人,她為情人而做。
文婳說,你的想象力可真豐富。
我說,嘿,你這是在夸我嗎?
文婳沒搭話,轉(zhuǎn)身朝樹林里走去。沙子厚且蓬松,她每次踩上去都會留下一個清晰的腳印。我追上去,踩著她的腳印,跟著她走。
已近黃昏,一大片橙紅的云霞漫上了沙灘和半個松樹林,在身后追著我們。松樹林里到處是仙人掌,有些膝蓋高,有些半埋在沙里,大多數(shù)連成一片,得小心地避開。
我說,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那些鞋子的?
文婳停下腳步,喘了口氣說,本能,直覺,我是美術(shù)生,有一種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覺察力。怎么說呢,就像作家也有本能一樣。
我說,作家有什么本能?
懷疑的本能。她俏皮地笑笑。
我想起一個問題,我說,這個游戲的設(shè)定為什么是七天,而不是三天,或者十天?我兩步上前,和她并排走在了一起。
文婳說,也許,七天剛好合適交代完一些事情,又或是發(fā)現(xiàn)一些事情,設(shè)計者自有他的打算。
我們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我看著她認(rèn)真走路的樣子,一縷頭發(fā)散落下來,擋住了臉龐。
我們不是正在發(fā)現(xiàn)嗎?文婳輕笑起來。
我被一陣急雷從夢中轟醒,看一下手表,早上快十點了。拉開窗簾,外面是壓抑的昏黃色,像在某個奇異的黃昏。正下著雨,雨滴粗大,小石頭一樣敲擊著窗玻璃,發(fā)出清脆的噼啪聲,要破窗而入似的兇猛。我站在窗前,看著厚厚的雨和放著異光的天空。也不知站了多久,雨逐漸變小,天才亮堂了起來。我感到一絲寒意,這是入秋的跡象嗎?也太早了吧。我生活的這座城,夏季占了足足八個月,從每年的四月開始,一直到十一月都是夏天。只在十二月的某天才突然轉(zhuǎn)涼,幾乎不經(jīng)過秋天就直接入冬了。冬天一到,我就為自己的足不出戶找到了更好的理由。在冬天,這個海濱小城的海風(fēng)實在是能把北方人給吹哭,七八攝氏度的天氣,感覺比北方的零度還要冷。當(dāng)然這不是我說的,是來過冬的候鳥們說的。我覺得所有不以下雪為目的的降溫都是耍流氓,我希望能下一場大雪,把賈小樓的院門口給堵住,大街小巷封死,把每個人都往家里趕,無處可去,互不搭理,這才是最完美的過冬方式。
去年十二月,剛?cè)攵?,我就如一頭準(zhǔn)備冬眠的大白熊,除了吃飯我?guī)缀醵几C在床上。有一天,賈小樓不知在外面受了什么氣,我后來猜她是聽了三姑六婆嚼舌頭根子。她坐在床頭生悶氣,拿把大梳子,使勁梳自己那頭卷曲如炒面的頭發(fā),梳子劃過頭皮發(fā)出咔咔聲。她幾次停下,張了張嘴,要說點兒什么,又咽了回去。我安靜地看著她。我太了解賈小樓了,她偶爾得以某種方式發(fā)泄一下,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會留有后遺癥。每次她罵我,總要挑一些文縐縐的話語,仿佛只有那樣才顯出她賈小樓的水平,把她跟街上那些撒潑的女人區(qū)分開來,才能配得上和一個作家平等地交談,哪怕是我這樣不入流的所謂作家。我耐心地等著她開口。終于,她放下梳子,正了正身子對著我,聲音低沉而又嚴(yán)肅地說,廖括,你活著,可你已經(jīng)死了。她說得很認(rèn)真,發(fā)音清晰,咬字飽滿,但我還是從這句話里聽出來了可恥的幽默感,于是我忍不住可恥地笑了起來,肩膀一抽一抽的。如果不是我努力忍著,我想我會放聲大笑。賈小樓的臉上露出了悲傷的神情,我寧愿她像罵一條狗那樣罵我,但她仍然文縐縐地咬文嚼字——我情愿你死了。她瞪著我,胸膛一起一伏的,因為壓抑著情緒,身子有點兒顫抖。我想我該抱抱她,又怕她更有恃無恐地放聲大哭,女人在仇恨的時候是不哭的,因為有堅固的刺頂著,形成一層類似盔甲的保護膜,一旦你擁抱她,所有的刺都會融化為淚水。我怕女人哭,所以我只能默默地抽煙,不哄,不抱,不吭聲。當(dāng)然了,我也做好了打算,一旦賈小樓哭了,我就抱她,然后再翻出我以往在小說里寫的哄女人開心的那一套說給她聽,我有把握能逗笑她。但是,賈小樓不哭,從不。我于是在罵自己王八蛋的同時也松了一口氣。
賈小樓說得沒錯,我覺得自己活得挺沒意思的,太沒意思了。我原以為自己很高明,寫的東西明明是假的,卻把人騙得團團轉(zhuǎn)。我把謊言的藝術(shù)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以至于到頭來連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我患上了疑心病,我懷疑所有人對我都是虛情假意,有所圖謀。可是,我有什么可以給別人圖的呢?想清了這一點后我就更沮喪了。后來有一天,我不想再玩騙人的藝術(shù),我不寫了。沒料到,不寫了還有后遺癥,我仍然懷疑別人,懷疑自己,我甚至懷疑自己關(guān)于寫作的那一段記憶是虛構(gòu)出來的,所有的經(jīng)歷都是我虛構(gòu)出來的,我其實什么也沒干過,除了活生生站在我跟前的賈小樓,我懷疑其他所有我認(rèn)識的人都是我虛構(gòu)出來的。而賈小樓是一個幫兇,她幫我偽造了我自以為是的經(jīng)歷,偽造了我曾經(jīng)是一個作家的假象。她的謊言像鏡子一樣把我包圍起來,我活在那些鏡子中間,和無數(shù)個真真假假的我朝夕相處,友好共存。我偶爾希望把鏡子打碎,從中走出,又怕被碎裂的現(xiàn)場誤傷。日子就那樣搖擺不定地、一天一天地過下去。而現(xiàn)在,在來到老鴉島后的第五天,在這么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里,我好像找回了一點兒真實感,并遭遇了來自內(nèi)心深處一絲奇怪的戰(zhàn)栗。此時此刻,我忽然很想寫下一些什么,哪怕就幾個字。我想起了還沒完成的那個游戲小說,感到它正以一種莽撞的姿態(tài)闖入我的生活,打亂了原有的節(jié)奏。而我并不抗拒這突如其來的新的敘事欲望,開始嘗試按照它的神秘指引重新尋找顛覆以往的文字秩序。我的雙手莫名地蠢蠢欲動,某種奇怪的情緒像森林里的精靈那樣引領(lǐng)著我向工作室走去。我想我需要那個工作室和那臺電腦,雖然我曾經(jīng)認(rèn)為它們是一個謊言般的存在。
經(jīng)過文婳的工作室時,她不在里面,門敞開著。少了文婳的房間顯得特別大,畫架又顯得多么笨拙和孤單。我輕輕地關(guān)上了門。這是一個永遠在等待新主人的房間。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我的腳步變得有點兒凌亂。
我第一次坐在我的工作室里,猶豫地伸手打開了主機。主機發(fā)出細微的嗡嗡聲。鍵盤上沒有灰塵,手掌撫過它,手心癢癢的。我以“游戲”兩字為文件名建立了一個文檔。文檔空空的,只有一根小豎線在不停地閃爍。一下,一下,又一下,像在催促我。可是,寫什么呢?我的腦中明明有千軍萬馬,卻又忽然一片空白。我只能慢吞吞地打出一個“我”字,再打一個還是“我”字,一個,一個,又一個,足足打了一整排。它們咧開嘴,不約而同地嘲笑我。我感到力不從心的羞恥與憤怒,這像極了一個無聊的圈套,又或是一種脅迫。我一邊妥協(xié)于自己內(nèi)心野蠻生長的創(chuàng)作欲望,一邊又暗暗憤怒是誰如此胸有成竹地把我引誘到這么一個奇怪的島上,給我一臺電腦,讓我開始寫作。我憑什么聽從對方的旨意?我再看一眼那排咧開嘴沖我直笑的“我”字,強行關(guān)上電腦,大步走出房間,狠狠地帶上了門。腳步聲磕遍長長的走廊,在潮濕而陰暗的空間里,顯得突兀且單薄。
我給自己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所謂豐盛,就是煎了一個荷包蛋,開了一個午餐肉罐頭,用水煮了幾片生菜葉子,放進一盒快餐面里一起吃,還加了一勺辣醬。中午時間沒電,風(fēng)扇不起作用,我吃得滿頭大汗的,干脆捧著快餐面坐在大門口的水泥門檻上吃。我想起島上那些漁民曬的咸魚干,合適的時候倒是可以向他們購買一些,白粥送咸魚,香!我咽下一大口面。
吃完面,在屋里磨蹭了一會兒,還沒到來電時間。我拿了電筒,向地下室走去。雨明顯小了,地上卻泥濘了起來。鉆進芭蕉林時,身上濕了一大片,芭蕉葉上的雨水全灑在了我的頭上、身上,并沿著我的脖子往里鉆。我猛地打了個哆嗦。
地下室里有光,桌面上點著幾支蠟燭。而一個人正舉著手電筒在看墻上的幾幅作品。走近一看,是文婳。我無端生出想擁抱她的沖動,而她對我突如其來的熱情毫無知覺。她站在那幾幅作品前,緊皺眉頭,在思考著什么。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她在看那幅攝影作品。拍的是一個洞穴,從外往里拍的視覺,洞穴不大,里面有一潭水,水面折射出來的光線照在洞頂,有強烈的明暗對比。照片是黑白的,看不出特別之處。
你沒發(fā)現(xiàn)嗎?文婳說。
我說,發(fā)現(xiàn)什么?
攝影師拍的全部是島上的風(fēng)景,這幅應(yīng)該也是在島上拍的,可是我們從沒發(fā)現(xiàn)過這個洞穴。她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
我說,嗯,就是說這個島上可能還有我們沒去過的地方。
文婳說,會是哪兒呢?
我看了一會兒照片,整合了我以往看偵破小說的經(jīng)驗分析了起來,雖然是在洞里,但光線極強,說明這個洞不深,或者它正對著發(fā)光體,比如太陽。按照片看,是順光,光線不可能從上面進來,只能是斜著進來,有可能是早上升起的太陽或正在下山的太陽,只有那個時候的光線才更容易進入洞里。洞中有水,如果那潭水是海水倒灌進去的,那么這個洞應(yīng)該就在靠近海的地方。老鴉島的西面是崖,底下是巖石群和大海,有這種可能性。可這么大一個洞,能藏得???
文婳說,想知道有沒有可能,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我們親自去一趟。這張照片擺在地下室這么一個重要的地方,肯定有它特別的含義。
我說,雕塑家的腦袋果然有勇有謀。
因為還沒輪到作家坐莊。文婳沖我調(diào)皮地眨眨眼,還沒等我發(fā)問,她吹滅蠟燭,率先朝門口走去。
天已放晴,老鴉島的天氣變得真快。一場暴雨帶走了炎熱,海風(fēng)涼颼颼的,夾著一股子咸腥味兒。一路上文婳沒有說話,頭低垂著,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想活躍一下氣氛,便說,我昨天差點兒以為你跳崖了。
文婳說,跳了也死不了,頂多就少根胳膊斷條腿什么的。
我揶揄她,你試過?
文婳說,死是很寶貴的,每個人只有一次死的機會,要死也要死得有意思過足癮。
我說,死還能過癮?
文婳說,能。
我說,怎么過?
自己領(lǐng)悟。文婳有點兒心不在焉。
走了大半個時辰,到了崖邊。海水往上漲了許多,淹沒了巖石群,海蝕橋的橋身也被悉數(shù)淹沒,完全看不出是一座橋的樣子。
文婳走到崖邊上,探出身體朝底下看了看說,作家同志,有什么想法嗎?
我學(xué)著她的樣子往前探出身體,說,有兩個辦法:一是跳到海里再爬上來;二是從這兒往下爬。
那你得先做好碎尸萬段的心理準(zhǔn)備,別以為底下那些石頭是吃素的。文婳朝右側(cè)的遠處的沙灘望去,想了想說,應(yīng)該還有第三種方法。
我看著她,等她說出答案。
文婳說,你會游泳嗎?
我說,海里生浪里長的男人,和魚差不了多少。
文婳說,那太好了,我們可以從水路過去,這里離最近的沙灘目測不過數(shù)百米,我們從那邊沙灘下海,向這邊游,然后再往上爬。漲潮了,倒是讓我們少爬一段距離。這崖不算大,如果有洞穴,一定能發(fā)現(xiàn)。說完兔子一樣跑在了前頭,我能做的就是大步跟上。
這一片沙灘和我之前登陸的那一片不大一樣,沙灘上遍是小洞穴,不時有小如指甲的沙蟹出沒。我們的出現(xiàn)驚動了它們,撒腿兒就往洞穴里鉆。文婳停下來好奇地看著它們。
抓過沙蟹嗎?我問文婳。
沒,俄羅斯沒這玩意兒。
想不想知道?
嗯。
抓沙蟹只能在夜間,那時候整個海灘都是。沙蟹機靈,你一靠近它就鉆洞,想讓它們乖乖投降必須要一樣工具。猜猜是什么?
網(wǎng)?
不是。
鏟?
不是。
不猜了,不說拉倒。
是電筒。
文婳驚奇地瞪大了眼睛。
用電筒對著沙蟹一照,全部被攝了魂一樣定定不動,蠢蠢地盯著亮光。那時候你愛怎么抓就怎么抓,嘩嘩地一撈一大把,帶去的桶都不夠裝。我夸張地賣弄。
抓它們干嗎?那么小,又沒肉。
做沙蟹汁啊,市場上賣得可好了。
殘忍。文婳瞪我一眼跑在了前面。
這邊的沙灘很結(jié)實,被海浪推出了層層疊疊、連綿不斷的小山丘形狀,踩上去并沒留下多少痕跡。沙灘上有幾只被水沖上了岸的水母,像幾團黏稠發(fā)脹的膠水,太陽下閃著渾濁的銀光。文婳用皮鞋把它們一個個踢回了海里。
還能活。她說。
她在離海稍遠的地方找到一個隆起的沙丘,把皮鞋脫掉,擺在上面。轉(zhuǎn)身背對著我,開始脫外面的裙子。裙子里面是一條白色的貼身襯裙,絲質(zhì)的,有珍珠那樣圓潤飽滿的光澤,襯得她的麥色肌膚健康又充滿活力。
我脫衣服的時候,她已下水。
我下水的時候,就失去了她的蹤影。我一邊朝海里走去,一邊搜索她的身影。半分鐘過去了,還是沒看見她。就在我準(zhǔn)備大聲叫喊她的名字時,她從海面一個波光閃亮處浮出頭來,沖我揮了幾下手,又一頭扎了進去。她那時離我五十米開外,我奮力朝她游了過去。對我這個土生土長的海邊人而言,游幾百米不算多難的事,可不管怎么追趕,仍然靠近不了文婳。她像一條美人魚,游弋在這一海銀光瑩瑩的碧波中。每游一陣子,她就停下來朝我揮手,在確定我看見她之后又繼續(xù)向前游去。也不知游了多久,我的手觸碰到一些石頭,越靠近崖底巖石越多,我只能放緩速度。這幾百米游得我筋疲力盡的,身體很沉很沉,墜著幾個秤砣似的。文婳正站在前方一塊大巖石上,海水淹過了她的胸口,她伸出長長的雙臂,魚鰭一樣拍打著水面。
從崖底往上看,并不像從上往下看那么陡峭,底下是層層疊疊的火山巖,中間部分被海水蝕掉了,呈一個圓弧形。
等我快到她跟前時,她翻身下水,朝前游去。這邊的石頭更是密集,她靈巧地避開,如一尾沙箭魚不慌不忙地游回它的洞府。
從這兒向上爬看起來更容易一點兒。文婳說。她停下游動,抬頭張望,慢慢地爬上了一塊石頭。石頭往外凸出,可以沿著它側(cè)身向上攀爬。石縫里長著一些不知名的植物,我們小心翼翼地拉著拽著,借力穩(wěn)住身體平衡和行進。再往前走,在一個類似轉(zhuǎn)角的地方,一棵龐大的像榕樹那樣的植物擋住了去向。植物有半邊身體嵌進了巖石縫里,許多條深褐色兩指粗的根須低垂入海。前方看不見可以繼續(xù)行走的地方,向上看,又被凸出的巖石遮擋了視線。文婳伸出右手,抓住幾條根須,使勁拉扯了幾下,有沙石墜落。我學(xué)著文婳的樣子,也抓住另幾條根須,用力拉扯,根須結(jié)實如鏈。只見文婳雙腳離地,雙手抱緊根須朝前蕩了出去,在我目瞪口呆之時,她又蕩了回來。她連續(xù)蕩出去了三次,再回來時,臉頰微紅,喘著氣兒,難掩興奮之色。她拍了拍發(fā)紅的手掌說,前面怪石嶙峋,必有蹊蹺。我說你看見什么了?她說我們先蕩過去再說。她用手比畫著,說蕩出去前方兩米處,左邊有塊大石頭,可落腳。她還安慰我說不用擔(dān)心,這里離崖底不到五米,還有海水墊背,掉下去了也摔不死。
文婳率先蕩了過去。過了一陣子,她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廖括,看你的了。
文婳用的那些根須彈了回來,我抓住它們,學(xué)著文婳的樣子,雙腳離地,蕩了出去。過了前面拐角處凸起的石塊后,我看見文婳站在左邊一大塊平坦的石頭上,伸長了脖子??匆娢遥疵負]手。由于我用力過猛,速度太快,沒法落到該去的地方,只好回到了原地。第二次再蕩出去時,我把握好力度,輕輕一晃,就落到了文婳身邊。
這里果然如文婳說的,有好些怪石,柱形,或從地面直立,或倒掛。而我們所處的位置,正是海水侵蝕凹進去的那部分,從上往下看是無法發(fā)現(xiàn)的。地面凹凸不平,低洼處積滿了水。此處離海面不算太高,如逢大漲潮,海水必然要淹沒。關(guān)鍵是,這些柱形石塊的后面,好像還有更大的空間。文婳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點,并先我一步走了進去。
往里走幾米后,空間就寬敞了起來,果然是一個隱藏的洞穴,有半個羽毛球場那么大。站在洞里,能看見外面的天空,如逢太陽西下,光線應(yīng)該能射進洞中吧。這里和攝影師作品里的景物極為相近,只是那潭水比照片里的水面低了不少,大概是最近海水倒灌不多造成的。文婳盯著那潭水,看得入神。
就一個荒廢的洞,還以為藏著人呢。我略表失望。
文婳說,你怎么知道沒藏人?
我說,這里一目了然,人藏哪兒?
水里。她蹲下來,伸出一條腿去試那潭水的深淺。
難不成這人躲在水底?我笑嘻嘻地撿起一顆小石子扔進了水里。
文婳說,有可能,沒聽過洞里有洞,別有洞天嗎?
我說,怎么藏?
首先,要變成死人。她慢慢地下了水,向前游了幾米,回過頭來說,其次,想辦法掩藏自己已經(jīng)變成死人的真相,這恰好算一個讓自己消失的方法。
我說,這算什么方法,咱也犯不著為了消失而干掉自己吧。
文婳說,可能有一天,你就不是這么想的了。
我說,就算要死也是從崖上往下一跳,干脆利索,何必還要費盡心思跑這洞里來藏著死。
文婳說,死很容易,但要死得有意思很難,而這可能正是游戲設(shè)計者所追求的東西。
我說,設(shè)計者到底是誰?看來不大像一個正常人。
文婳說,想知道他是誰只有一個辦法。
我說,什么辦法?
文婳說,讓游戲結(jié)束。
我說,怎么結(jié)束?
文婳說,我們中間有一個人消失。
我說,如果我們倆都不愿意消失呢?
文婳說,這個你我都想到的問題,作為設(shè)計者本人難道會想不到?只有一種可能。
我說,什么可能?
就是他賭我們其中一人會消失——她看著我,聲音變得低沉磁性起來。你會嗎?
我覺得回答會與不會都顯得愚蠢,我把手伸進褲兜找煙,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只穿了一條花色大短褲。
文婳說,你有沒有想過,我們?yōu)槭裁磿竭@里來?
我想說,生活太沒勁兒了,都想逃離,但逃離和消失是兩回事,所有的誘因都不足以成為我消失的理由。但我沒說出來,只不咸不淡地說了句“我想寫一個關(guān)于游戲的小說,來找找靈感”。
文婳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她說,之前你分析得對,我們有共同點,游戲邀請者并不是盲目選人的,他有自己的邏輯。
我說,說說看。
文婳說,我們和尋常人的生活格格不入,自以為高尚,哪怕做著下三爛的事情,又可以為一件小事信守承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算是一個正直的人,可骨子里又極其卑微,總想做一件大事來成全自己,因此有可能會選擇一種鋌而走險的做法。
我問,你說的是你,還是我?
文婳說,我們,還有他們——那些在島上住過的人。
我說,你知道他們?
文婳調(diào)皮一笑說,我猜的。
出洞時正逢太陽西下,光線射進了洞里,眼前只見虛幻美景一處,和所有晦澀艱難的設(shè)想完全扯不上關(guān)系。我回頭望了一眼,想起方才文婳所說的話。我想我哪怕要赴死,也不會選這么一個地方。太孤獨了。
發(fā)現(xiàn)了洞穴后,我和文婳的話題總是繞不開它,它成了橫在我倆跟前的一座大山。文婳有時會表現(xiàn)得沉默而又心事重重,她長時間待在地下室里,反復(fù)地看墻上那幾幅早已爛熟于心的作品,不時嘆息一聲。我喜歡待在監(jiān)控室里,看那些黑白畫面。一樣的景物,一樣的空無一人,一樣的安靜與落寞,不同的只是光線、明暗與陰影的交替變換。盯著畫面的時間久了,仿佛那不過是幾幅蹩腳的畫作,死氣沉沉而又令人抗拒。
我?guī)淼臒熢缫殉橥辏@座房子里有許多吃的喝的東西,唯獨沒有煙,這讓我感覺煩躁,美酒也逐漸對我失去了吸引力。我開始對這一切感到厭倦,如果我沒來老鴉島,這會兒大概正和賈小樓摟在一塊兒睡覺,就如每個尋常的白天和夜晚那樣。也不知多久了,我寫不出任何東西,只能躲進賈小樓的肉體里,逃避,逃避,再逃避,直到所有人忘記我的存在,而我也忘記了所有人的存在。有時哪怕是壓在身下喘息著的賈小樓,也令我感到陌生。有一次,和她做那事兒,我反復(fù)去摸跟前的那張臉。我看不清那張臉的主人是誰。我揉了揉眼睛,還是看不清。眼前那具白花花的肉體沒有臉,它可以屬于任何女人,張三或李四。不管她是誰,只要可以讓我繼續(xù)淹沒在她幽深的黑暗里,我愿意繼續(xù)不必理會她是誰。這一切真他媽的虛幻。
廖括,你在想什么呢?文婳冷不丁冒出一句話。
我說,我在想我們的假期什么時候能夠結(jié)束。
文婳說,假期?
我說,這七天,就當(dāng)是來度了個假,若干年后它在我們的記憶中被抹得一干二凈,像從來沒發(fā)生過。
是啊,像從沒發(fā)生過,仿佛不過是一場夢。我們的生活就是由無數(shù)不留痕跡的小片段組成的吧,所以一輩子再長,也沒多少值得保留的記憶。這樣的生活,有意思嗎?文婳仰頭看著天花板,夢囈一樣地說。
沒意思。我說,把生活擴大來看每一處細節(jié),還真沒意識到,我們自以為有意思的生活,就像那些做電影的人,一部電影反復(fù)地拉片,拉十遍、二十遍、五十遍,看到想吐,我們就活在那想吐的幾十遍拉片里,妄想下一遍能找出新意,可等來的是一次比一次膩味。偶爾會產(chǎn)生破壞感,想把一切打碎重來,毀掉之前的,哪怕它構(gòu)建得多么完整,肉眼看不出破綻??此仆暾纳钜呀?jīng)成為我們所背負的存量,每次舉起一個大錘子,想砸掉它,每次又慫掉,最后還得妥協(xié)在一次又一次的拉片中。
文婳笑嘻嘻地說,你這會兒看真像一位作家了,這個游戲如果少了一位作家參與還真是有遺憾。
遺憾什么呢?我什么都干不了。我自嘲地笑笑。
你能行,你剛剛說的就很棒。文婳由衷地贊美。
后天我們就會離開這里了,我一個字也不會留下。我說得很堅定,那天我離開賈小樓時也是這樣的表情。
也許來到這兒的每個人都說過像你那樣的一句話,可他們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文婳依然笑嘻嘻的。
我說,妥協(xié)?向誰妥協(xié)?
文婳說,現(xiàn)實,理想,諾言,誰知道呢,總有一樣?xùn)|西能出其不意地打敗你。
我說,能打敗你的是什么?
她想了想說,是謊言。
我表示不解。
文婳說,當(dāng)承諾無法兌現(xiàn),大概就成了謊言吧。
我說,那也不至于能置人于死地。
你是個信守承諾的人嗎?文婳說,你看這些留下作品的人,他們相互間素未謀面,但因為遵守規(guī)則,游戲才得以延續(xù)了下來。
我不想回答文婳這個問題,如果我告訴她我曾經(jīng)因為一個打賭而差點兒把自己憋死在水里,她一定會認(rèn)為我是個大傻瓜?!澳闶莻€信守承諾的人嗎?”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兒熟悉,像在哪里聽見過,可它冒了一下泡就再無蹤影,以至于我認(rèn)為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文婳說,我不是,我是一個背叛者,三年前,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我跟前咽氣,而我卻爽約了。他是我在列賓美術(shù)學(xué)院的同學(xué),低我一年級,我成為列賓美術(shù)學(xué)院的正式生之后,他還是那里的實習(xí)生,每天負責(zé)幫我們正式生清理教室和拆模具油泥。我們一直互不理睬,直到一個冬日的早晨,那天下著小雪,我倆早早來到了教室,那會兒沒有其他人,我倆開始說話。感覺就是那么神奇的事情,那天以后我們就戀愛了,愛得死去活來,我們在列賓美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習(xí)生活了七年?;氐絿鴥?nèi)后,他生病了,是癌癥。我倆之前有過約定,同生共死,而我卻在一個很美很美的冬日飄雪的早晨背叛了他。此后,任何下雪的早晨都能令我產(chǎn)生罪惡感,我于是來到了南方,我以為沒有雪的地方會讓我好受些,可是,沒有用,那雪已經(jīng)長進了我的血肉里。文婳說得風(fēng)輕云淡的,仿佛是別人的故事。
我說,那不怪你,你沒有責(zé)任和義務(wù)陪他死。
文婳說,我經(jīng)常想,如果時光可以重來,我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嗎?
我說,會嗎?
沒有如果。文婳微笑起來,幽幽地說,明天就是第七天了,我們能完成任務(wù)嗎?
我說,要看獎賞的誘惑力有多少。
文婳說,那只是外因,關(guān)鍵之處不在那兒。
我說,在哪兒?
文婳說,你的心。
我說,這不過是個游戲,完不成我也不會為此感到自責(zé)的。
文婳說,或許除了自責(zé),還有點兒別的什么東西。當(dāng)然了,設(shè)計者可能也在打賭。
我說,賭什么呢?
文婳說,賭人性,賭我們的契約精神,又或者是賭欲望,內(nèi)心深處的欲望會讓人鋌而走險。
我想笑,可文婳看起來很嚴(yán)肅的樣子,讓我覺得笑出來是一件極不厚道的事情。
下午三點半的時候,文婳離開了房子。原先我還能在監(jiān)控畫面里看見她,她是朝海邊走去的,然后就消失了。五點前我再次在監(jiān)控里看見了她,出現(xiàn)在那段破損堤壩的方向。她看起來和平時沒什么兩樣,慢慢地低頭走路,永遠在發(fā)呆的模樣。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屋前的一個攝像頭下時,她突然抬頭,對著攝像頭微笑,伸出兩根手指,做出一個勝利的手勢。我也隔著屏幕對她笑笑。
晚上七點后,文婳沒像以往一樣到地下室找我聊天,直到九點我也沒再看見她的身影,我猜她可能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停電后,我仍舊待在地下室里,點著蠟燭,面對昏黃的四壁,像看一部被按了暫停鍵的老影片。每當(dāng)蠟燭的火焰跳躍一下,我便在沙發(fā)上翻一下身,直到凌晨一點才回房休息。
夜里睡不踏實,盡做些稀奇古怪的夢。夢里有翻騰的海水,塞滿了整片海的落日,坍塌的山崖,還有對著鏡頭微笑的文婳。天蒙蒙亮?xí)r便醒來,再睡也是睡不著,老想著夜里做的夢。
我干脆起床。
過道里很暗,我沒開手電筒,輕手輕腳地走過文婳的房間,她應(yīng)該還在睡夢中。我在黑暗中摸索著向二樓走去。這幾天的時間里,我已熟知這幢樓的布局,每天重復(fù)著相同的路線,閉著眼睛我都能走到我想去的地方。反正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見,我還真閉上了雙眼,慢慢地朝前走。我估算著已走到文婳工作室的位置,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扭開房門,走了進去。
我打開手電筒,強光讓我渾身不自在起來,仿佛我是一個擅闖民宅的賊。為了表示我是光明正大的存在,我使勁咳嗽了幾聲,而突兀的咳嗽聲讓我感到更為不適了。屋里的布局和平時沒什么兩樣,不同的是,畫架調(diào)整了方向,以前是對著窗戶,現(xiàn)在是對著門口,以至于我能看清上面畫的是什么。畫架很大,畫很小,只有8寸,畫著一雙鞋。我走近一看,不止一張,底下有足足一沓,每一張都畫著不同款式的男式鞋。數(shù)一數(shù),一共十一張。我想起了堤壩上的那些銅鞋,湊近仔細看了看那些畫,果然,每一雙鞋子的內(nèi)側(cè)都有一串?dāng)?shù)字,是日期。最上面的一張顯示的時間是2018年4月,最底下的一張是2015年10月,和堤壩上鞋子里的時間吻合。而現(xiàn)在是2018年9月了,按之前的推斷,應(yīng)該還有一張2018年7月的畫。這畫去哪兒了呢?這些畫是文婳畫的嗎?如果是,那么堤壩上的銅鞋應(yīng)該也是她做的了。想了想,似乎還有更嚴(yán)重的,如果我的推斷是正確的,那么,在我來老鴉島之前,她已經(jīng)在這兒了。她知道我的到來,她熟知這里的一切,極有可能邀請我來的人也是她?;仡^細想,這一切早就有跡可尋了的,她一直在引導(dǎo)我慢慢地“發(fā)現(xiàn)”這里的每一個隱蔽之處,七天時間,正如她說的,剛剛合適發(fā)現(xiàn)該發(fā)現(xiàn)的。
我竟然被文婳擺了一道!我說不上憤怒,但被人當(dāng)猴一樣耍的滋味并不太妙,我想找她問清楚她這樣做的目的何在。可文婳不在房里,不在這幢房子的任何一個地方。她的房間干凈整齊,沒留下任何私人用品,像她從未在此住過。
我出了門,在整個老鴉島細細找了一遍,沒看見文婳,也沒發(fā)現(xiàn)任何線索。去到那段堤壩的時候,我特地上去看了一下,多了一雙新鞋。我看了看鞋子內(nèi)側(cè),上面刻著“2018年7月”。
十二雙鞋子補齊了。
下午三點后,我又回到地下室,隨便吃了一些干糧,一直等到四點半。文婳還是沒回來,監(jiān)控畫面里也沒有她的身影。我習(xí)慣性地向角落的酒柜走去,拿出喝剩的小半瓶葡萄酒,打算喝一杯。此時此刻,酒精對我來說有一定的安撫作用。我拿起一個平時用的普通玻璃杯,杯身有著光滑的凹凸紋理,這樣的紋理摸著感覺踏實。這會兒,有一封信就壓在那個杯子的底下。我確定昨天之前這杯子底下什么也沒有,這信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放上去的。
信封是用畫紙做成的,上面隨意涂抹著各色顏料,像一幅抽象畫。色澤暗淡,存放了很久的樣子。信封沒封口,我打開,里面是一張素描紙,被工工整整地對折了兩次放進去的。素描紙上寫了小半頁蠅頭小字,內(nèi)容如下:
先生/女士: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已經(jīng)輸?shù)袅诉@場比賽,按照規(guī)則,請在小島居住三年,并留下你的作品。很抱歉,這并不是一場公平競爭,但是,接下來你會有一次贏的機會。三年內(nèi),你可以不定時離島尋找合適的客人,三年后,請你來接力完成下一場游戲。到時,你將邀請一位客人上島,一位你認(rèn)為能勝任游戲并遵守規(guī)則的客人。請記住,一旦對方上島,你必須在七日內(nèi)消失,并讓他或她成為下一任游戲策劃人。請你在消失前,把你所理解的關(guān)于消失的秘密告訴對方。
祝賀你成為新一輪莊家,讓我們一起把這個游戲延續(xù)下去。
消失者
消失者?我琢磨著這個詞。此刻,這個詞分裂為無數(shù)個由文婳演繹的動作畫面——她走出這幢房子,向海邊走去,在海里遨游,從崖底出現(xiàn),最后消失在洞里,包括她對著攝像頭做出一個勝利的手勢。所有的動作在我腦子里一氣呵成。我在來不及為消失者喝彩或為自己被愚弄而表達憤怒的時候,已被安排成為下一任消失者。我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我目前不愿意過多地探究這背后的含義。但我敏銳地捕捉到了某種陌生情緒如蓬勃新芽破土而出,并自動過濾掉了令自己不適的那一部分,我的感覺不算太壞。
酒柜上還放著一本綁著粉色綢帶的硬皮筆記本,也是之前我沒看見過的。因為存放時間太久,紙質(zhì)微微發(fā)黃并出現(xiàn)了星星點點的黃色斑紋。打開第一頁,粘著一個美麗女子的跳舞照片。
第二頁的中間有一段話,和信里的字跡是一致的,應(yīng)該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舞蹈家在小島上和畫家相遇,畫家愛上了舞蹈家——一個有著小鹿般健壯雙腿的姑娘,愛情讓他變得懦弱,所有的才情終究不敵他難以放下的自卑。他最后選擇了一種極致的逃避方式,讓自己在最愛的時候永遠地消失,以此留住心中的愛情和美好的幻想。舞蹈家悲痛不已,為紀(jì)念她的愛人,設(shè)計出了這個游戲,而她在畫家離開她三年后,在畫家消失的地點,也讓自己永遠地消失了。
她在第三頁寫道:如果你要問游戲本身存在的意義,它本無意義,它只是通往不確定世界尋找的另一種探索方式。人的尊嚴(yán)與自由永存于另一個未知世界,它屬于勇敢且懦弱的人群。人的每一步行動,都需要一個明確的動力來指引,也許,可以暫且把這種動力理解為所謂的“意義”。向所有參加游戲的人致敬。
日記后面部分記錄的都是舞蹈家關(guān)于畫家的回憶。深情,而又令人悲傷。
我重新審視墻上的作品——畫家的,詩人的,攝影師的,雕塑家的。是的,原先是三幅,現(xiàn)在變成了四幅。最后一幅顯然是剛粘上去不久,是一張8開大的素描,畫著一雙皮鞋,鞋子內(nèi)側(cè)有一行小字,寫著“2018年7月”。在畫紙的角落里還有一行鉛筆寫的小字——無數(shù)個黃昏,你站在堤岸上,看著我向你越游越近——
五點整,準(zhǔn)時停電。
四周漆黑一片。
我在黑暗中獨自待著,什么也沒想,又好像什么都想了。
七點又來了電,我在一片燈火通明中努力睜開雙眼,強光像漁網(wǎng)一樣向我擠壓收緊。我無處可逃,感覺疲憊又虛幻。我想起網(wǎng)里那些雙目呆滯嘴巴一開一合的魚,想起夢里小男孩向我踩過來的皮鞋,想起賈小樓高高舉起的磚頭。她笑嘻嘻地說,咦,怎么還沒死啊?
我來到自己的工作室,準(zhǔn)確地說是文婳為我準(zhǔn)備的工作室。我是她選定的人,而我卻無從想起在哪兒見過她。此時此刻,我只想以自己的方式紀(jì)念文婳,并完成我那部關(guān)于游戲的小說。我打開電腦,在主機發(fā)出的細微嗡嗡聲中打下了我將要寫的那本書的名字——一場永不消失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