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與事（組詩）

陽 飏

我喜愛的幾件藏品

魚紋銅鏡

誰曾在這面魚紋銅鏡中看見了自己

鏡中人消失在那一年的一滴雨中

那一年是哪一年

隔著時間，銅銹的嘴唇一聲不吭

菩提葉硯

一方小巧的菩提葉硯

讓我疑惑

當(dāng)墨黑到不能再黑的時候

就會有一位黑臉的佛

正在趕往一張宣紙的途中

漢 瓦

這是一大片保存完整的漢瓦

漢瓦下面抬頭望天的人

看見天空很藍(lán)

藍(lán)天漢瓦下面

漢代官員的帽子有點兒高

磕頭的時候有點兒不方便

漢代繭形陶壺

這個漢代繭形陶壺

曾經(jīng)有人用來盛水，或者盛酒

漢代藏在云朵后面

沒有人看見

有可能看見的那人喝多了酒

隨身攜帶一個繭形陶壺

在自己的身體里馬蹄嗒嗒

正趕往漢代

西夏石羊

一只放棄了肉身的西夏石羊

是神允諾的

齊家文化玉璧

一枚斷為兩截的齊家文化玉璧

仿佛一分為二的河山

一分為二的大好河山

等著一個打掃落葉的僧人

他的一生就是不停地打掃落葉

亦如不停地刪改人間的疾苦和謬誤

冶木鎮(zhèn)

冶木鎮(zhèn)很小

一片云朵就遮蓋了大半個小鎮(zhèn)

一輛突突突的三馬子車

似乎把冶木鎮(zhèn)拉空了

風(fēng)吹的聲音

一頭走失的羊隱約在叫

只身路過的旅人

忽然想起了誰

冶木河

冶木河

夜鳥掠過

月亮空曠

一場醉酒

頭碰頭的好兄弟

各奔東西

那只作為禮物饋贈的羊羔

綁在馬背上咩咩叫著

冶木河

咩咩叫著

大堡子山秦公墓遺址

山不高，西漢水在低處

青銅鼎、青銅簋、青銅壺、青銅碎片……

青銅器物多多，被盜多多

唯有一套青銅樂器編鐘

交與三頭銅虎看守，有時候是兩頭金虎看守

恪盡職守的虎

最終把青銅樂器編鐘一件不少地搬到太陽下面

讓我們看見

多虧了千年又千年以前

西漢水淺處，幾只老虎結(jié)伴涉過河

上了大堡子山

街 亭

諸葛亮北伐曹魏，馬謖大敗于街亭

諸葛亮揮淚斬馬謖

司馬懿率大軍逼至諸葛亮退守的西城

城門大開，偃旗息鼓

諸葛亮綸巾羽扇飄飄欲仙，儒雅風(fēng)流端坐城頭

撣一下衣袖，燃香撫琴

想起我有一年在禮縣鹽官鎮(zhèn)恰逢集市

一鄉(xiāng)村劇團(tuán)正在演唱秦腔《空城計》

鏘鏘鏘，哐……一通鑼鼓

扮演諸葛亮的演員臉太紅，像是喝多了酒

鏘鏘鏘，哐……

紅臉諸葛亮嗓音沙啞，背轉(zhuǎn)過身去

去和政古動物化石博物館

從臨夏去和政

穿過一個村莊

誰家門口蹲著端一大碗吃飯的男人

一只公雞雄赳赳站在墻頭守著時間

公雞無須知道，有些時間就是用來浪費的

在春天浪費，真好

先且停車，讓一群羊橫穿公路

等一只羊躲進(jìn)云，不出來

等另一只羊頭上長出牛角

成為被命名的史前動物“和政羊”

只是我不明白，長牛角的羊為什么被稱為“和政羊”

去和政古動物化石博物館

嘉陵鎮(zhèn)小學(xué)校

昨夜為什么沒有看見

狼牙齒花攀緣著開成了又白又大的月亮

今天早晨蜜蜂忙碌，小學(xué)生忙碌

大聲朗讀，每一個小學(xué)生

都有一顆甜蜜的心臟

學(xué)校門口的那棵銀杏樹喜歡當(dāng)校長

個子太高，學(xué)生看不見他的威嚴(yán)

一條河

一條河

最初是一滴水，兩滴水，千萬滴水

牦牛踏冰

草木有愛

落日，一塊鍛打的鐵

打成馬蹄鐵，去追上游的水

一個老年人

回憶起中年的荒謬和少年的癲狂

鷹爪酒杯——涼山彝族奴隸社會博物館所見

鷹飛走，留下鷹爪

宴席散，空了酒杯

紅臉的黑彝，褐臉的白彝

錯身而過

呷西一聲不吭

蘇尼吞下了火焰

畢摩喃喃自語都是讖言

敬鬼神，卜吉兇

請把鷹爪酒杯斟滿

越王樓記

1

總是有人想翻過黑夜

越王樓下抽刀斷水

總是有人想把一天的碎銀用來買醉

醉了，五步之外就是唐代

2

落日若鐵匠，江水若琴弦

琴弦深處隱藏著一座又一座青山青山恰好豢養(yǎng)老虎

一只斑斕老虎

仿佛一塊反復(fù)鍛打的熱鐵

幾乎把我燙傷

南 山

南山，父母合葬之處

高過了低處這座城市的所有建筑

有那么一瞬，我感覺

父母的墳塋

大地的耳朵

聽見，穿城而過的黃河

夾雜著兒子和他們說話的聲音

麥積煙雨——給周舟、若冰

菩薩住在山上，云朵環(huán)繞

幾只喜鵲是來串門的遠(yuǎn)房親戚

有人大聲說話，會不會吵醒了

昨晚和星辰一起值夜的菩薩

一陣風(fēng)，吹亂了衣褶

遠(yuǎn)處，一列拉滿嫁妝的火車又一次提速

更遠(yuǎn)處的一座城市

提前亮起了迎親的燈盞

耤河時不時拐個彎，像是舍不得流遠(yuǎn)

下山的菩薩走過耤河大橋

河水中的魚

混淆于水面的落花絮柳

人間百年，菩薩又老了一歲

三個老朋友，慨嘆

那一次上山和這一次上山

十年恍若十天，麥積煙雨依然

今日立秋，押韻有贈——給古馬

哪一匹馬是青銅馬

馬踏飛燕，云朵后面是閃電

趁熱打鐵，馬蹄鐵越打越薄

撥亮油燈聽瞎弦

哪一匹馬是綠馬

黃顏色調(diào)藍(lán)顏色

淺綠深綠是綠馬

加加減減三匹綠馬約等于一個春天

哪一匹馬是古馬

折一枝紅柳當(dāng)馬鞭

聽不見，紙上

馬蹄聲近了又遠(yuǎn)了

注：古馬有詩《綠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