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無所有

堯番番

想見她的那顆心，可以跨越山海，把往后所有的奔波化作車窗外的云煙。

1

“祝老師為什么總是這個時候去云瓶鎮(zhèn)??？她半月板損傷，一到陰雨天就膝蓋疼，還偏偏挑梅雨季下江南?！蔽鑸F的一個演員好奇地問道。

“聽說，她特別喜歡那里的青梅。”有人很快回應。

“寄過來不就好了?！?/p>

“誰知道呢?！?/p>

更衣室內(nèi)，年輕的舞蹈演員們在換練功服的間隙，七嘴八舌地議論了起來。一個剛進舞團的小姑娘提議道：“給祝老師打個視頻電話問問不就知道了？”

大家紛紛慫恿她掏出手機，她倒也不推辭，撥通了祝溪月的號碼。

“祝老師，你看，我們都在認真練習哦。”女孩拿著手機掃過大家的笑臉，隨后壓低聲音問道，“我們都很想你，祝老師此刻在做什么？”

此時的祝溪月正坐在阮家民宿二樓小陽臺，靜靜望著那棵青梅樹。視頻里一張張年輕又好奇的臉終究是觸動了她，她站起身，把攝像頭對準那棵樹，青梅已經(jīng)成熟，在江南濕黏的風里，散發(fā)出一股股微甜的香氣。

“我每年都要來采摘屬于我的青梅?！彼f。

視頻那端的女孩子們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彼此交換了眼神，你一言我一語地叫嚷起來：“祝老師，多說點嘛！”

云瓶鎮(zhèn)很快下起了雨，遠處群山蒼翠，薄霧輕聚。眼前雨落成線，沾濕花蕊。

“那我就從……故事的開頭說起吧?！?/p>

2

時間倒退回2007年，彼時電子支付尚未興起，在網(wǎng)絡上預訂酒店也沒現(xiàn)在方便。祝溪月拖著小行李箱邊走邊問，得到的消息都是“今晚的住宿已經(jīng)預約完了”。

云瓶鎮(zhèn)只是一座默默無聞的江南小鎮(zhèn)，酒店民宿本就不多，最近恰好又有一個花卉展覽會，鎮(zhèn)上能住宿的地方早已被參會人員預訂一空。

祝溪月找了個陰涼地兒坐下，打開行李箱，望著舞蹈服和攝像機發(fā)呆。

剛上大學那會，各大視頻網(wǎng)站興起，她跟風創(chuàng)立了個人賬號，上傳自己的原創(chuàng)古典舞視頻。前不久，她在網(wǎng)上看到一張云瓶鎮(zhèn)的照片，晨光熹微里，整個小鎮(zhèn)像一塊晶瑩溫潤的琥珀。只一眼，她就決定，在十九歲生日這天，前往云瓶鎮(zhèn)，錄制人生中第一支外景舞蹈。

夕陽緩緩西斜，鎮(zhèn)上小店一家接一家打烊，祝溪月四處張望，打算先找家店填飽肚子。這時，一只寫著“阮”字的小燈籠吸引了她的視線。她忍不住靠近那扇門，只見門梁下方有個立牌，寫著“住宿餐飲”。

祝溪月連忙上前敲門，不多久，門從內(nèi)打開了。

“你好，阮先生，我是來住宿的，或許你們還有晚飯供應嗎？”她問。

“不好意思，我們這段時間休業(yè)了?！币粋€略微清冷的男聲響起。他一身黑衣黑褲，逆著光站著，院中巨大的青梅樹在他身上投下陰影，看不清模樣。

“門口立牌還杵在這兒呢?！弊Ｏ轮噶酥?，“那我只吃個飯可以嗎？我可以付兩倍飯錢。”

面前的人側(cè)了側(cè)身子，略微皺起了眉頭，似是在思索如何委婉拒絕。祝溪月的肚子在此刻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她垂下眼眸，雙手合十：“拜托拜托，就吃一頓飯行不行？我都聞到你家飯香了?！?/p>

那人終于松了口，伸手接過她的行李。祝溪月連忙跟在他身后，輕輕帶上了院門。

剛走進院子，茉莉花馥郁的香味撲鼻而來，祝溪月忍不住輕輕彎腰，湊近一朵正在盛放的小白花，那人就是在此刻回頭的：“喜歡的話，可以摘幾朵?！?/p>

夜色漸沉，他站在燈下，柔和的光線勾勒出他好看的輪廓，祝溪月一時有些愣神：“花摘下來就不美了?！?/p>

他只是輕笑一聲，走到她身邊，輕輕掐下幾朵花來：“茉莉花炒蛋，吃不吃？”

這還是祝溪月第一次來江南，她不曾了解，花也是可以吃的。那天晚上，她和阮今何面對面坐著，桌上是花的盛宴。除開剛摘下來的新鮮茉莉，晚香玉燴鮮貝，還有去年秋季曬干的桂花，撒在米糕上，就當是甜點了。

面前這人細嚼慢咽，正襟危坐，祝溪月找了很多話題跟他聊，他也只是簡單回答幾句?！爸喯扇硕际遣突嬄?，沉默寡言的嗎？”她不由得嘀咕一句。

“你的房間在二樓，不過這段時間休業(yè)，沒人幫你清掃房間，你得自己整理了?！比罱窈握f。

聽到這話后，正在擔憂晚上住宿問題的祝溪月立馬抬起頭，捧著碗，目光真摯：“謝謝仙——”

阮今何沒等她把話說完，目光直直地與她碰上：“你似乎不喜歡吃這些？”

“我們凡人還是更愛吃肉?！弊Ｏ聤A了塊桂花糕，“對了，我是博主，這次帶了攝像機過來，可以幫你宣傳，拍拍你的民宿。”

她放下碗筷，從包里掏出攝像機，走到院子中間。晚風輕拂中，她把鏡頭對準了藏在角落的鳶尾、搖曳的青梅、色彩鮮艷的石竹。拍完一圈后，她一邊走回屋內(nèi)，一邊輕晃鏡頭，不經(jīng)意間聚焦在了阮今何的側(cè)臉。

鼻梁高挺，睫毛纖長，軟軟的碎發(fā)搭在額前，他突然在此刻轉(zhuǎn)過頭看她，一雙眼眸濕漉漉的，像極了她在照片里見過的輕籠水面的薄霧。

“天上沒有月亮。”突然在鏡頭里看到他的臉，祝溪月有些說不清的難為情，隨意岔開了話題。

“云太厚，想來明天是個雨天?！彼f。

祝溪月點點頭，快速收起攝像機，回房間去了。深夜時似乎下過雨，不過她倒是沒有察覺。她睡得安穩(wěn)，一夜好眠。

3

第二天清早，祝溪月帶著攝像機出了門。

阮家民宿臨河而建，出了院門，不遠處便有一座石拱橋。河對岸白墻灰瓦，甚是好看。暮靄沉沉，天空低垂，雖不是晴好天氣，但也別有一番煙雨江南的情趣。

“糟糕，手機怎么沒電了?！辈欧帕藥妆橐魳?，手機便電量耗盡。她這才想起來，昨晚忘了給手機充電。

她懊惱地埋下頭，嘆了口氣，打算收起攝像機，暫時不錄了。

“等一下。”熟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祝溪月循聲望去，阮今何正站在自家二樓看她，“你站在那里等我。”

他的臉很快消失在窗口，沒多久，他斜抱著一把古箏從家里走了出來。

看著她愣神的樣子，阮今何笑了：“給你伴奏，開始吧。”

“你以前聽過這首曲子？”祝溪月有些驚訝。

“沒有，”阮今何邊調(diào)琴弦的松緊邊說，“外放的音樂聲有些大，聽了好幾遍，曲譜差不多記住了?！?/p>

“我的音樂聲才沒有很大?！弊Ｏ麓瓜卵?，濃密的睫毛藏住了眼底的羞怯。

阮今何沒再回應，雙手撫上琴弦，一連串空靈清脆的聲音從他指尖流出。他看向她，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她開始。

祝溪月回過神來，按下拍攝按鈕。

或許是青石板太過粗糙，她穿著舞鞋不好旋轉(zhuǎn)，又或許是她忍不住看他導致分心，她一連踩錯好幾個節(jié)拍，動作也頻頻忘記。阮今何配合著從頭開始彈了好幾遍，都未能將這支舞完整錄制下來。

終于，在她又一次失誤后，阮今何忍不住抬頭輕笑：“我只聽說過‘曲有誤，周郎顧的?！?/p>

祝溪月跳了好幾遍，本就體力不支，她頭腦一熱，順著回了句：“我這是‘舞有誤，阮郎顧不行嗎？”

濕咸的風吹過，擾亂了他的琴音。

反應過來的祝溪月連忙解釋：“我不是為了想讓你多看我?guī)籽?，而故意跳錯，只是因為地面很粗糙，風很大，天氣也不好?！?/p>

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蹦出好幾個理由，越解釋越心虛，臉頰紅紅的，倒真像是為引起他的注意，而故意踩錯似的。

積聚的烏云在此刻變化，纏綿許久的雨滴落入水面，泛起圈圈漣漪。

“下雨了。”祝溪月快步走到阮今何身邊，一把抱起他的古箏。她抱著箏在雨里奔跑，小小的背影是那么可愛，阮今何忍不住伸手接了幾滴雨水，江南地區(qū)司空見慣的雨，第一次落在了他心上。

阮今何到家時，祝溪月正拿著一條干毛巾擦拭頭發(fā)，他的古箏好好地靠墻而立，幾乎沒有沾到雨水。

“接著?！弊Ｏ聮伣o他一條干毛巾。

阮今何接住毛巾，慢慢走到她身邊，作勢要蹲下。祝溪月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你這是……”

她剛才跑得太急，不小心踩到了幾塊“活磚”，積水濺上了裙擺，裙邊的繡花也沾了泥點。阮今何蹲下來，用毛巾細細擦拭她的裙擺。

“臟了沒關系，我洗一下就好了?！弊Ｏ逻B忙蹲下。半濕的頭發(fā)不經(jīng)意垂到胸前，她伸出手，把一縷頭發(fā)別到耳后。阮今何在此時抬頭看她，兩人視線平齊交匯，他輕咳一聲，先她幾秒移開了目光。

“在這兒待多久？”他問。

“四五天吧?！?/p>

“那就別洗裙子，梅雨季開始了，衣服晾不干?！?/p>

“怎么會是梅雨季？我專門查過了，江南的梅雨季不是這幾天啊?！?/p>

“今年是遲梅雨?！蹦嘤〉瞬簧?，阮今何起身，“雷陣雨也會比較多，如果你要出門，最好別走遠?！?/p>

祝溪月愣在原地，半晌，她問道：“雨會持續(xù)多久？”

“半個月左右吧?！狈块g窗戶沒關緊，有風斜斜吹進來，連帶著雨水也跟著飄入。阮今何起身關上窗戶：“多住一陣子也沒關系。”

他說完這句話后便離開了。外面電閃雷鳴，大雨滂沱而下，祝溪月把舞蹈服換下來，摸著剛剛被他擦過的裙擺，思考要不要留下。

4

雨天氣壓低，天色昏暗，祝溪月不知不覺睡著了。等醒來的時候，屋內(nèi)已是一片漆黑，她走出房間，看到樓下的廚房處有微弱的燈光。

她走到廚房門口，阮今何扎著圍裙，正掀開一個陶瓷鍋蓋，大量熱氣一擁而上，模糊了他的臉。

她看他如霧里看花般朦朧，他不再像初見時那般清冷，他的周遭充滿煙火氣，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她安安靜靜站在門口看他，看他用筷子夾起一塊肉試味，看他往湯里加了一點鹽，看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把一鍋肉端到餐桌上。她突然決定多留一陣子，半個月也好，一個月也罷，只要梅雨不停，她便也不離開。

“你來了?！比罱窈谓K于發(fā)現(xiàn)站在門口的她，“如果房間的被子潮了，跟我說聲，我去換一下?！?/p>

“我決定多留陣子，等到天氣轉(zhuǎn)晴，拍完視頻再走。”祝溪月走到餐桌邊，剛燉好的紅燒肉立馬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迫不及待地舉起筷子，夾上一塊放進嘴里。

燉得酥軟的肉入口即化，恰到好處的澀味中和了肉的油膩，細細品來，竟然還有回甘。

“你的廚藝也太好了吧，能不能教教我？”祝溪月忙不迭地又夾了幾塊吃。

“只是在燉肉時加了幾滴青梅醋?！比罱窈问疽馑聪虼巴饽强脴洌霸谖倚r候，爸爸種下了這棵青梅樹。我們每年都會收獲很多青梅，用來做蜜餞、青梅醬和青梅醋。”

話匣子很快打開，祝溪月了解到，阮父是一位古箏制作師，二十多年前，他來江南參加一個古箏交流會，那天雷暴交加，他乘坐的火車臨時?？吭谠破挎?zhèn)附近。閑著無聊，他便下車到云瓶鎮(zhèn)逛逛。

一次偶然的停留，他便遇到了一生摯愛，并為她留在了這座江南小鎮(zhèn)。他以教古箏為生，鎮(zhèn)上的小孩，基本上上過他的古箏課。

不過，每年六七月份，他會和愛人一起回一趟中原，他要親自挑選適合制作古箏的泡桐木，交給弟子制箏。

“難怪你之前說這段時間停業(yè)，原來是爸媽都回中原了啊。”祝溪月說。

阮今何笑笑，走到廚房，拿出一個小巧精致的玻璃杯遞給她：“青梅醋可以直接喝，要不要試試？”

祝溪月接過杯子，猛然一口下去，酸得她皺起了眉頭，眼睛瞇成月牙。

“慢慢喝。”阮今何的聲音滿是溫柔，他不禁也學著她的樣子，喝了一大口青梅醋，陪她一同皺起眉頭。

“對了，阮今何?！弊Ｏ峦蝗唤兴?，“不，阮房東，我之前沒料到要待這么久，帶的錢不太夠，能不能讓我?guī)湍愀牲c活，適當減點住宿費？”

“你能做些什么？”剛?cè)肟跁r的酸澀褪去，青梅醋特有的回甘慢慢充滿整個口腔。

“什么都會，做飯、打掃、拍攝……”祝溪月還欲往下說，對面的人很快打斷了她的話。

“從明天起，和我一起摘花吧?！彼f。

5

“阮今何，你就這么愛吃花嗎？你家的花都要被你吃光了?！?/p>

轉(zhuǎn)眼間來到云瓶鎮(zhèn)已經(jīng)一個星期，陰雨連綿不絕，絲毫沒有要放晴的跡象。

“有花堪折直須折。”阮今何淡淡回應，“愛一朵花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它據(jù)為己有?！?/p>

“我只聽說過，真心愛一朵花，就不要去摘它，讓它安靜地綻放美麗?！弊Ｏ掠行┎环猓槃莅鸦@子遞給阮今何，里面裝著剛摘下來的一小簇潔白如云的茉莉。

“這樣吧，我們來比賽掰手腕，如果我贏了，你就不能再摘這些可憐的花了?！弊Ｏ抡f。

“你確定……要跟男生比掰手腕？”

普通男生的力量本就比女生大許多，更何況是從小練習懸腕搖指，手腕和胳膊比普通男生有勁的阮今何。

祝溪月只是點點頭，做了個“請”的姿勢，自己先坐到椅子上了。

“如果我贏了呢？”阮今何很快坐到她對面，噙著笑看她。

“你想要什么？”

“想再看你跳一次舞?！?/p>

屋內(nèi)燈光閃爍幾下，忽地熄滅了。整個房間晦暗不明，氣氛變得曖昧起來。他左手托腮，撐在桌上，定定望著她，直看得她臉上浮起紅暈。

“阮今何，停電了?！彼恼Z氣中有不易察覺的緊張。

“我去點一支蠟燭就好?！?/p>

蠟燭很快點上，他又順手關上門窗，免得燭火隨風搖曳，擾亂視線。

兩人四目相對，祝溪月臉上紅暈還未消散，她不由得側(cè)了側(cè)臉，想要避開他的目光。

蠟燭安靜燃燒，他的剪影經(jīng)被橘黃的燭火投在白墻上，又直直烙進她的眼眸。

手上傳來他的溫度，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看什么呢？不比賽了？”

她忽然想起青梅醋的酸甜滋味，很快轉(zhuǎn)過頭，重新對上他的眼睛：“如果我贏了，我還想要院中那棵青梅樹?！?/p>

“依你?！彼p聲說，如同夜晚淅淅瀝瀝的雨聲在耳邊呢喃。

兩人同時發(fā)力，阮今何本想著先松松勁，沒想到她的勁這么大，他加大力度，還是沒能贏她。

“不要小瞧舞蹈生的肌肉力量，古典舞中的‘小三節(jié)就是專門練習手腕力量的?！弊Ｏ抡酒鹕?，抬起手腕，做了幾個波浪手勢，“看到了嗎？”

她的手腕纖細，手指修長，在白墻上投出完美影像。

阮今何靜靜看著她，她還沉浸在獲勝的喜悅里，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里，柔情就快滿溢而出。

電燈在此刻重新亮起，整個房間恢復明亮，祝溪月順勢俯身，吹滅了那支蠟燭。

“你家的青梅樹，從今以后歸我啦?！贝巴怏E雨初歇，她推開門，哼著歌走出去了。

阮今何收起蠟燭，手心有些熱，他分不清這是燭火傳來的溫度，還是剛才與她相握的溫度。

梅雨季還未結(jié)束，祝溪月收到通知，要臨時趕回學校集訓，為年底的舞蹈大賽做準備。

“留個手機號碼給我吧?！彪x開之前，祝溪月把手機遞給阮今何。

“我沒有手機?！比罱窈螐某閷侠锬贸黾埞P，“給我留個地址吧，我會寫信給你。”

“可惜青梅還沒摘完?！弊Ｏ聦懲甑刂?，走到小院里，抬頭間，她驚覺青梅已經(jīng)開始慢慢成熟，梅尖處由青轉(zhuǎn)黃，沉甸甸地掛在枝頭。

阮今何撐起一把青色油紙傘，走到她身旁。幾滴水珠從寬大的葉子上滑落，在青梅尖短暫滯留幾秒，滴在她手背上。

他把傘往她的方向靠了靠：“明年可以再來?！?/p>

她轉(zhuǎn)頭看他，這場終日不絕的雨，像一面無聲屏障，把他倆隔絕在這方寸天地間。相處不過短短幾日，她卻有一種傾蓋如故的感覺。

阮今何往她包里放了一瓶青梅醬，又塞了幾個青團，提醒她路上吃。

她坐上回學校的火車，錯亂的雨珠敲打了整個車窗，讓窗外的綠意和人影也朦朧起來。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雨里，祝溪月心情有些潮濕，忍不住擰開果醬瓶，用小勺舀了一口。

暮色漸沉，她淺淺睡去，把最好的一場夢留在了江南。

6

阮今何從不食言，他每個月都會寫信過來。

他的字跡十分清秀，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生活里的趣事瑣事，有時他會在信封里夾帶一兩張云瓶鎮(zhèn)的照片，或是自己畫的垂柳。梅雨時節(jié)到來時，他會不經(jīng)意地提上一句：梅子快要成熟了。

然而，第二年，第三年，祝溪月學業(yè)繁忙，再沒去過云瓶鎮(zhèn)。

大四寒假，她努力經(jīng)營的舞蹈賬號有了收獲，有舞劇團看中了她的編舞能力，給她發(fā)來工作邀約，邀請她畢業(yè)后進入劇團工作。

“你是一位很有想法的編舞者，從‘梅子黃時雨那個小舞段開始，我們就已經(jīng)注意到你了?！眲F負責人說。

一席話翻開她塵封的記憶，那支在云瓶鎮(zhèn)未錄制完整的舞蹈，她最終還是上傳到了個人賬號。

畢業(yè)季忙著找工作，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給他回信。如今這些事情告一段落，她突然很想去見他。她沒有猶豫，定了近期去云瓶鎮(zhèn)的車票。

小鎮(zhèn)的時光是凝滯的，每一塊磚石，磚石縫隙里的青苔，都和幾年前沒有差別。就快靠近他家，她一顆心好似在上下?lián)u晃。

門是敞開的，她剛走進，一個中年男人便看見了她：“您好，是要住宿嗎？”

“請問阮今何在嗎？”她遲疑幾秒，怯怯問道。

“是祝溪月嗎？”那人問道。

“您知道我？”祝溪月有些驚訝。那人張了張嘴，正欲說些什么，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我在這?！?/p>

她循聲回頭，阮今何穿了件墨綠色羽絨服，小半張臉埋進圍巾里，細碎的水光從他眼里蕩漾開來。

“最近比較忙，很久沒給你回信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被舞劇團錄取了?！弊Ｏ屡d奮地說起她的面試經(jīng)歷，以及今后的打算，她說了很久，才意識到還有另一個人在場。

她停下來，抱歉地笑了笑。

“我是阮今何的爸爸，聽他說起過你?！彼χ忉屢痪?，很快離開了。

祝溪月在云瓶鎮(zhèn)小住了幾天，前幾天剛下過雪，尚有薄薄一層積雪掛在山頭和人家的屋頂上，天光透過厚重的云層，灑下淡淡的粉光。

如他所言，他的父母非常恩愛，對她也極好。閑來無事，阮今何帶著她走遍了云瓶鎮(zhèn)各個角落，她上次來的時候，因為梅雨，幾乎沒有出過他家院子。

“這棵樹怎么纏了紅布條？”她問。

“聽說閃電曾經(jīng)劈中過這棵樹，樹根都被燒焦了，但沒料到，來年它又重新發(fā)芽。所以大家把它奉為神樹，用來祈福。”

“許什么愿望都可以嗎？”

“人們都是這么說的?！?/p>

祝溪月閉上眼睛，開始許起愿來。睜開眼時，阮今何正盯著她：“許了什么愿望？”

“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弊Ｏ聫目诖锾统鋈钅溉o自己的桂花糕，吃了起來。

“我們這兒的風俗，愿望說出來才靈。”

一口桂花糕噎在嗓子眼，她小心翼翼地問道：“真的嗎？”問完后，可疑的緋紅爬上了她的耳根。

阮今何沒說話，只是大笑起來。祝溪月很快反應過來，把剩下的半塊桂花糕往他身上一砸：“你騙我！”

兩人打打鬧鬧，很快回了家，飯桌上傳來誘人的香氣。

“月月，你明天就要走了，阿姨給你帶了些蜜餞，留著路上吃?！比钅感ρ蹚潖潱贿吔o她夾菜一邊說。

飯快吃完時，一直沒怎么說話的阮父突然看向阮今何：“你要不……和月月一起走吧?！?/p>

祝溪月一愣，一根筷子掉在地上，她順勢低頭去撿。同時，阮今何也彎下腰來，輕輕碰到了她的指尖。

在桌子底下，他用唇語問她：“你愿意嗎？”

他的父親曾經(jīng)為愛留下，他現(xiàn)在也可以為愛離開。

祝溪月想起今天下午，她咬著桂花糕離開神樹時，曾回頭看了它一眼，長長的紅布條隨風搖曳，似是在祝她好運。

“愿意?！彼t著臉，輕輕吐出兩個字。

7

畢業(yè)后，祝溪月入職舞劇團，開始她的編舞生涯。阮今何搬到她工作的城市，在一家機構(gòu)教古箏。

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的祝溪月，經(jīng)常在舞房泡到大半夜，阮今何總是不急不躁地在家等她。倆人之間十分默契，無須多言，就能理解對方。

安穩(wěn)的日子持續(xù)了大半年，直到阮父一個電話打破了平靜。

阮母意外去世了。

祝溪月請了事假，和阮今何一起趕回云瓶鎮(zhèn)。葬禮期間，阮父雙眼無神，失魂落魄。看著阮父魂不守舍的模樣，祝溪月提出想把他接到他們工作的城市，同住一段時間。沒想到，阮父非常堅定地拒絕了她：“我想回中原去?！?/p>

他說，愛人走了，他留在這里便沒了意義。她走過的路，撫摸過的物品，對他來說不再是紀念，而是一種提醒，提醒他斯人已逝，他承受不住這樣的傷痛。

“制箏廠的年輕人，也陸陸續(xù)續(xù)離開得差不多了，我回去，也可以多教幾個弟子出來。”他最終還是執(zhí)拗地回了中原，留下空蕩蕩的阮家民宿。

祝溪月參與創(chuàng)作的一部舞劇正在收尾階段，她不便請假太久，只好先行離開，暫留阮今何一個人待在云瓶鎮(zhèn)，處理未完事宜。

她每天都和阮今何通話，她聽得出來，他情緒不好，需要陪伴。一個尋常夜晚，她結(jié)束當天工作后，像往常一樣撥通了他的號碼。電話那頭的他沉默了很久，低聲說：“我不想離開云瓶鎮(zhèn)了?！?/p>

沒由來的心慌向她襲來，她掛掉電話，定了最快一班去云瓶鎮(zhèn)的車票。

短短一個月沒見，阮今何似乎蒼老了許多，頭發(fā)亂糟糟的，胡子也許久沒刮。他眼眶紅紅：“如果我離開了，這里就沒人了，我就沒有家了?！?/p>

祝溪月心一軟，重重擁他入懷：“你有家，我們有家?！?/p>

她暫時丟掉工作，在云瓶鎮(zhèn)住了下來。她耐心傾聽他、陪伴他，就在她以為他的精神狀態(tài)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時，阮今何和她進行了一次很長的對話。

這次對話內(nèi)容，祝溪月早已記不清了。她只記得，當時的阮今何是多么決絕地要留在云瓶鎮(zhèn)，又是多么強硬地要推她回去。

他不愿讓她為了自己停留，她的人生不該被束縛在一座默默無聞的小鎮(zhèn)上。

祝溪月最終還是離開了。她的到來是一場偶然，兩條平行線本就不會相交，是機緣巧合推著她這根線，往他的方向偏了一點點，因此，他們之間才有了一個交點。

交匯過、碰撞過、發(fā)光過，已經(jīng)足夠。相交過的兩根線，往后只會越來越遠。

8

幾年后，祝溪月獨立創(chuàng)作的舞劇“梅子黃時雨”一舉成名，開始在各個城市巡演。

由于舞劇講述的是江南梅雨時期的愛情，江南地區(qū)的一些小鎮(zhèn)也引進了這部舞劇。六月末，云瓶鎮(zhèn)迎來舞劇第一百零一場巡演。

演出前半個月，小鎮(zhèn)上鋪天蓋地都是舞劇的宣傳海報，阮今何很難不注意到，編舞欄一處，印了祝溪月的名字。他沒有猶豫，買下最前排的票。

音樂響起，同樣的梅雨時節(jié)、同樣的偶遇、同樣的白墻灰瓦和青苔入夢，他本以為她會講述他倆的故事?？墒侵钡浇Y(jié)尾，他才發(fā)現(xiàn)，舞劇講了一個全新的故事，和他倆無關。

明明這個故事里沒有她和他，阮今何卻抑制不住地落了淚。因為，舞劇的每一幕，都由一個彈古箏的舞蹈演員做引子，他戲份雖不多，卻作為串場的角色貫穿了整部舞劇。

故事里沒有他，但是他的影子出現(xiàn)在她創(chuàng)作的每一頁。

舞劇謝幕后，阮今何在劇院門外徘徊了很久，始終沒有見到她的身影。

今年梅雨季尚未到來，白日晴空萬里，夜晚月色晃人眼。阮今何邊走，邊低頭數(shù)著腳下的青磚，不知不覺間，他走上一座石拱橋，橋?qū)Π毒褪撬摇?/p>

水面起了陣風，遠處傳來嬉鬧聲，他站在橋上望過去，一艘游船正緩緩朝他的方向駛來。

平靜的水面蕩起微瀾，她就坐在游船上，眼里是化不開的柔情。

阮今何呆呆地立在原地，看著她坐的游船離他越來越近，船很快穿過橋洞，他快跑下橋，站在岸邊，隨她的船一起向前走。

兩人就這樣靜靜望著，誰也沒有先開口。浮云飄來又散，月光明滅中，阮今何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在微弱的燭火下，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

握她手的機緣，只是因為她不贊同他說“有花堪折直須折”。

游船靠岸，祝溪月下船，走到他面前：“好久不見?！?/p>

她眼里沒有其他情緒，好像對這段感情已經(jīng)釋懷。她輕舒口氣，還想繼續(xù)說點什么，對面的人卻突然拉起她的手，擁她入懷。

“我曾經(jīng)說過，喜歡一朵花，就要據(jù)為己有，但后來我輸給你了。”阮今何在她耳邊呢喃，“可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我還是很喜歡那朵花?！?/p>

花不能摘，他便去那朵花的土地上，落地生根好了。

“你還愿意，讓我跟你走嗎？”他問。

祝溪月抬起頭，眼睛清亮：“愿意。”

那次分手后，她不是沒有想過他，只是她懂他，知道阮家老宅對他有多重要。他的前二十幾年都在那里度過，那里承載了他對家最美好的回憶，如果老宅荒蕪，他的一顆心便沒了來處。

“以后民宿只在周末營業(yè)，其余時間，我都去陪你?！逼鋵崘矍椋膊皇菦]有辦法妥協(xié)。想見她的那顆心，可以跨越山海，把往后所有的奔波化作車窗外的云煙。

9

“故事就到這里了，你們是不是該去上課了？”

視頻那端的女孩子們不知何時已經(jīng)坐到了地上，靜靜聽祝溪月訴說往事。

“祝老師，下次‘梅子黃時雨能不能讓我跳領舞？”一個剛進舞團的小姑娘率先打破沉默。

“我也要跳！”她們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手機在此刻電量耗盡，突然暗掉的屏幕里出現(xiàn)了阮今何的臉。

“你偷聽多久了？”祝溪月轉(zhuǎn)過頭，笑盈盈地望著他。

阮今何左手提著一小籃剛摘下來的青梅，右手拿了個剛編好的茉莉花手串，往她手上戴：“故事開始時，我就陪在你身邊了?！?/p>

“你又摘花?！弊Ｏ罗D(zhuǎn)過身佯裝生氣，悄悄抬起手腕，茉莉花的淡香撲面而來。

“有花堪折——”阮今何從背后抱住她，埋頭輕嗅茉莉香。

雨依舊在下，梅雨季年年都會來，如同相愛的人總會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