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芳香 心靈的氣息
——徐東小說集《大雪》讀

李建軍

捧讀深圳作家徐東的小說集《大雪》，是在初冬的下午。陽光照在書桌上，一杯剛沏的清茶飄著裊裊的熱氣。心是安靜而舒緩的，也是溫暖而誠謹?shù)摹＿@部收錄了作者十余年嘔心瀝血之作的集子，散發(fā)著泥土的芳香，心靈的氣息，每一篇都與眾不同，每一篇都值得細讀、深讀。

一

《大雪》收選的文章，從題材上分類，《大雪》《大風(fēng)》《趕集》《丸子湯》是鄉(xiāng)土題材小說，《老于》《老齊》《變化》《丁一烽》《時聞鳥聲》等屬于城市題材小說。這些中短篇小說的主人公，又以老年人居多，實則是以有限的篇幅和獨特的視角，勾勒出人物漫長的生命旅程。如果從篇幅上分類，除了上述中短篇小說外，余者大都是描寫城市生活的微篇小說。

以短篇小說《大雪》作為這部小說集的書名，可見作家對其偏愛和自信。徐東在隨筆《關(guān)于酒關(guān)于信任》中寫道：“《大雪》是以我父親為原型的。父親早年做生意，起早貪黑，冬冷夏熱，風(fēng)里來雨里去，人又黑又瘦，我看在眼里，覺得父親確實不容易?！奔热绱耍悴浑y理解他在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時傾注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摯情感。

小說中的父親為了賺夠兒女的學(xué)費，即使雪后的路面再難走，也要騎著自行車去趕集賣菜。大年三十的集上，父親的菜很快賣光了，他又到三十里外的縣城批發(fā)甘蔗。誰知午飯后，天上下起鵝毛大雪，父親批發(fā)了二百多斤的甘蔗，冒著風(fēng)雪往家趕。在北京上大學(xué)的兒子和大女兒放假回家過春節(jié)，加上在家繡花掙錢的小女兒，他們擔(dān)心和心疼父親，在夜幕降臨后，一起走進雪地，頂著“密密麻麻像是一群發(fā)瘋的蝗蟲”似的雪花，跑出村莊，跑到大路上，迎接他們的父親。

當(dāng)我讀到孩子們“終于看到那個黑黑的影子——那正是他們艱難地推著車、一步一步挪行的父親，他們用歡快的、激動的，同時帶著哭腔的聲音喊他時”，讀到“父親搓搓凍僵的手，從大妹手中接過包子，大口大口呑了兩個，又從小妹手中接過水，喝了口水……和孩子們一起扶正自行車，開口說回家”時，我的淚水情不自禁地流下來。我為在暴風(fēng)雪中跋涉前行的父親感動，為在雪地里奔跑迎候父親的三兄妹感動，也為這一家人深沉而溫暖的摯愛親情所感動。

微小說《大雨》可以作為《大雪》的姐妹篇參照閱讀?！拔摇泵爸笥昱艿綆桌锿獾拇蟮躺嫌于s集回來的父親。父親自行車上的馱筐里裝滿了三百多斤的土豆，看到“我”來迎他，可以說是“喜出望外”。父親的腳被玻璃劃傷了，流了很多血，卻“沒有感覺到疼”。二十年后的今天，那場大雨“還一直在我的記憶里，在我的生命里”。

二

《大風(fēng)》里的李杏斤，《趕集》里的老爺爺，《丸子湯》里的李寶家，《別墅》里的高翠蓮，都是生活在鄉(xiāng)村的老人。除了高翠蓮稍年輕些，其余幾位都是八十多歲的年邁老人。

李杏斤是在她七十七歲的妹妹上吊尋死后想到風(fēng)的?！跋氲搅孙L(fēng)，她那顆蒼老的心竟激動起來?！彼米彀椭圃祜L(fēng)聲，“發(fā)出異常的聲音，讓她感到快樂，讓她的心一下子就好似變成了小姑娘的心?！崩钚咏锏漠惓?，讓她的三個兒子以為她“魔怔了”。實際上，李杏斤在冬天刮大風(fēng)之前，“就無數(shù)次想到了風(fēng)，想到風(fēng)中飛揚的一些事物……從能記事的小時候起，到出嫁，到生兒育女……她一生的酸甜苦辣，一生喜怒哀樂的體驗和經(jīng)歷。”在一個刮大風(fēng)的下午，在床上不吃不喝、足足躺了半個多月的李杏斤，居然起了床，走進寒冷的、刮得呼呼的大風(fēng)里?！八纳锞拖癯錆M了空氣似的，讓她產(chǎn)生了一種想要飛翔的沖動?！本瓦B身體健壯的三兒媳居然攔也攔不住、拉也拉不住她！

在這里，大風(fēng)是一種意象，是心靈的呼喚，是大地的召喚?！袄钚咏锏撵`魂被大風(fēng)吹走了，只留下了身體。”

《趕集》里的老爺爺年輕時“一夜可以砍七畝高粱，一天可以鋤八畝地，一頓飯可以吃一桶（十幾碗）面條”?，F(xiàn)在他老了，連他想到集上走走，兒子們都不給他這個權(quán)利了，怕他迷了路或是在路上摔倒了。翻過年他就八十七歲了，他試了試手腳，決定去趕一次集，再到離集市不遠的地方去看看這輩子從未見過的火車。老爺爺看到鐵道的時候是正午時分，而下午五點才有火車通過，所以等了很久火車也沒有來?？纯慈疹^，他不能再等了，要回家了。他從鐵道上往下坡走的時候，不小心摔倒，從十多米的斜坡滾了下來。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火車。“火車的到來是通過身下的大地感覺到的……他看到黑黢黢的火車開過來，開近了，在鐵道上一閃一閃地通過……”老爺爺?shù)男脑噶肆耍退闵鼩w于塵土也沒有遺憾了。

李寶家回想他過去的幾十年時光，“他想得很慢，他的想就像天上的云彩一樣，雖然在動，可看不到在動?！薄锻枳訙愤@篇小說的敘事緩慢而舒展，平心靜氣，慢條斯理，一如作者溫文爾雅的性格。通過李寶家悠長的回憶，完整地追述了他大半生的生命旅程。李寶家十六歲那年，他的父母餓死了，哥哥也不堪饑寒吊死在廟里。他遇上了賣丸子湯的麻臉，被收留下來燒灶火。麻臉還把侄女——神經(jīng)不正常的“魔道”女孩介紹給他做老婆。麻臉?biāo)篮螅顚毤医舆^“丸子湯”生意，一干就是幾十年。這些年，魔道妻子每天都站在家門口，看著李寶家出門，又站在門口，等著他回家。他倆雖然沒有生養(yǎng)孩子，但相依為命、知冷知熱地過了幾十年，直到“魔道”妻子去世。一年后，李寶家在清晨去集市的路上撿了個棄嬰。他給這個孩子起名李路金，意思是路上拾到的金子。在小路金六歲時，還帶他到縣醫(yī)院補好了豁嘴兒，送他上了學(xué)，想象他長大了，成了大學(xué)生。但是，當(dāng)小路金的親生母親趕來偷看孩子之后，李寶家忍痛做出決定，把孩子送還給他的親生父母。臨送走前，他給孩子做了一鍋丸子湯。不久，李寶家就沒了。長大成人的孩子沒有忘記他，每到過年過節(jié)，都會來為他的李寶家爺爺上墳燒紙。

李寶家、李杏斤和《趕集》里的老爺爺，都是“極好極好的老人”。他們善良、寬厚、樸實、堅韌，像廣袤原野里的泥土，從來都是默默地奉獻，從未想過索取和回報。

《別墅》里的高翠蓮有兩個兒子，在村里蓋了兩棟別墅。但是，兩個兒子平時都在北京，大兒子夫妻倆在小兒子的公司打工，把七歲的男孩陽陽丟給了奶奶高翠蓮。村里人說高翠蓮的小兒子是“剝削人的資本家”。受大人的影響，村里的孩子們都不肯跟陽陽玩，高翠蓮用糖果和小恩小惠收買，也無濟于事。陽陽為了和孩子們玩到一起，只好跟他們一樣說爸爸媽媽的壞話，說不想他們，不愿見到他們，還隨小伙伴一起喊奶奶的外號“大嘴”。高翠蓮感到非常吃驚和憤怒，掄起棍子將領(lǐng)頭的小孩李樂樂的額頭打破出血。在外打工的李樂樂父母坐高鐵趕回家，找高翠蓮索賠，雙方爭吵起來。陽陽見李樂樂一家圍著奶奶吵，便沖上去踢打李樂樂的爸爸。李樂樂爸爸拎起陽陽摔到墻上……“陽陽沒能救回來，高翠蓮也瘋了。”

這個悲劇故事描述了鄉(xiāng)村留守兒童的生活現(xiàn)狀，大膽揭示了當(dāng)下農(nóng)村存在的貧富矛盾，揭示了現(xiàn)實社會復(fù)雜的人心和人性，具有深刻的警示意義。

三

老于（《老于》）和老齊（《老齊》）是生活在都市的老人。老于生活在北京，老齊生活在深圳，一北一南。兩個人的性格和境遇也各不相同。

老于是個倉庫管理員，五十五歲，沒到退休年齡。但他肺部出了大問題，已經(jīng)是肺癌晚期。老于不想治了，因為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也在北京發(fā)展，剛在通州首付了一套房子，他不想變成兒子的拖累。不過得了絕癥的老于打算改變一下自己。他騎著三輪車，到了圖書市場大門，與保安小伙子懟上了?！罢找郧八麜铝塑?，從欄桿底下矮著身子鉆過去，然后再伸手拉他的三輪車滑過去。”但這一次，“老于給保安招了招手，笑了一下，示意他開一下欄桿。”保安卻根本不理睬他，也不相信他說自己得了絕癥，“你就裝吧，我看你就得的是神經(jīng)??！”一來二去，兩人撕打起來。老于到附近買了把菜刀，“嚯”的一下把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死在你面前？”保安一下變得緊張起來，打開對講機叫來隊長……等到保安真的看到老于的化驗單，聯(lián)想到自己家里得了重病的父母，他的眼里才有了淚花，真誠地向老于道歉。接著，保安隊長又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老于感動了，眼睛也有些濕了，把菜刀“咣啷”一聲丟進車筐里。

老于和保安的故事告訴我們，人與人之間的隔膜，需要心靈的溝通，唯有愛可以融化人心的堅冰。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

在深圳的城中村，上了年紀的老齊靠撿垃圾為生。他租住的是每月租金二百五十元的整棟樓唯一沒有窗戶的房間。連房東雇來管理和收租的老顧都對他沒個好印象，建議過房東讓他搬出去?！袄碛墒抢淆R人太老了，沒兒沒女，從來沒見有親戚朋友看望過他，如果萬一哪天生病死了，誰來管他呢？”

徐東對老齊的日常生活作了細致描寫：他掙的錢除了交房租，剩下的只能很節(jié)省著用，每天吃饅頭就榨菜，偶爾吃碗面就算好的了；他的房子里只有一盞十五瓦的電燈，為了省錢并不常開；即使是燠熱的夏季，他也不用電風(fēng)扇。

五十來歲的老顧“平時是個挺冷的人”，有一次，見到老齊被一輛小車擦傷后還一跛一拐地照舊去撿破爛，便動了惻隱之心，把自己做的飯菜留了一份給老齊。老齊也向他敞開了封存已久的心扉。原來，十多年前，老齊和老伴從北方農(nóng)村來到深圳，是來尋找在此打工、半年沒有音訊的唯一養(yǎng)子。就這么一直找呀找，老伴患癌后不堪病痛折磨服安眠藥自盡了，他仍在繼續(xù)找，“找不見就不回老家了?！彼牙习榈墓腔液袛[在身邊，每天“與他想象中還沒有離去的老伴說說話”；每年還給她過生日，許個愿……“那天晚上，他把存下的三千多塊錢拿給老顧，拜托了他一件事，他請老顧幫忙在他死后給火化了，帶著他與老伴的骨灰回一趟他的老家，請鄉(xiāng)親們把他們給埋了。”老顧?quán)嵵氐卮饝?yīng)了，并完成了老齊最后的托付。

徐東關(guān)注城市和鄉(xiāng)村的老年群體，用細膩的筆觸描摹他們的生命晚景，以悲憫關(guān)愛的情懷探究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令人惋嘆，令人沉思。

四

《變化》和《丁一烽》是本書篇幅最長、分量很重的兩部中篇小說。寫的是花秋生（《變化》主人公）和丁一烽這兩位年過不惑中年男子的成長史、情愛史和心靈史。在他們身上，能隱約看到作家自身及其身邊朋友的影子。

十年前的夏天，花秋生想買兩樣?xùn)|西，一條短褲，一臺電風(fēng)扇，卻一直難以如愿。他掙的錢太少了，除了寄給老家父母五百元，還有七百元，扣除房租和吃飯錢，所剩無幾。他上大學(xué)時談了個女朋友馬麗，也因為兩人都很窮而分手。馬麗回家鄉(xiāng)縣城開了個鞋店，他來到北京，在一家編輯部做編輯，兼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雖然分開三年了，他還愛著馬麗，馬麗的心里也一直有他，于是兩人又在北京相聚。接著，馬麗先到深圳發(fā)展，花秋生約了同事李更，也一起辭職來到深圳。兩年后，馬麗成了開化妝品店的小老板，花秋生在一家企業(yè)編內(nèi)刊，工資漲到每月五千元。他倆在深圳買了房，結(jié)了婚。李更則與馬麗的好友、化妝品公司老板林蓉結(jié)婚，住進了別墅，開上了陸虎。

花秋生結(jié)婚后安于現(xiàn)狀，缺少激情，寫作的想法都淡了?！榜R麗忙著掙錢，顧不上和他要孩子，讓他覺得馬麗的心沒在自己身上?！薄凹热凰话炎约寒?dāng)回事，自己也應(yīng)該有些變化了，但最先發(fā)生變化的是李更和林蓉?！崩罡J為“寫詩需要新鮮的感情”，常到夜總會等場所找女孩，尋找刺激，被林蓉跟蹤發(fā)現(xiàn)后，兩人離婚。李更覺得自己重獲自由，帶著女朋友約花秋生釣魚休閑?；ㄇ锷忮四贻p貌美的毛菲菲，“也想活得精彩一些”。二個月后，兩人開房時被馬麗捉奸在床。花秋生與馬麗離婚后變得一無所有。

在這急驟變化的時代，生活在這熙熙攘攘的人世間，許多人都身不由己地發(fā)生了變化。唯獨丁一烽還在堅守，還在執(zhí)著地堅守他內(nèi)心認定的價值觀和道德觀?！八芙^了唾手可得的一千萬。知道這件事的人沒有誰不覺得他傻的……”《丁一烽》開頭就設(shè)置了一個懸念：丁一烽為什么會拒絕這一千萬？這一千萬與他的前女友和前妻有什么關(guān)系？

二十一年前，丁一烽從北方老家來到深圳，這些年他一直在一家玩具廠上班，直到一個月前因工廠搬離深圳而失業(yè)。他從最初每月工資三四百塊錢，升至每月五千多，成了廠里最老的員工。這在深圳簡直就是個奇跡：他周圍的一切都在變化，“只有他，除了年齡外，別的什么都沒變。”

在女工多男工少的工廠，沉默寡言的丁一烽也是有人喜歡的，而且是兩個女孩同時喜歡上他。一個是“嬌小玲瓏”的何笑顏，一個是“要個頭有個頭、要身材有身材”的馬鈺琪。這兩人還是特別要好的朋友。丁一烽雖然會和兩個女孩一起去公園散步，但內(nèi)心里喜歡的是何笑顏。馬鈺琪看出來后，主動退出，甘當(dāng)他倆的紅娘。丁一烽對何笑顏的感情在經(jīng)歷“非典”期間的日夜守護后有了突破性發(fā)展，兩人租房同居。他甚至計劃起兩人結(jié)婚的事?！昂涡︻亝s一直渴望著變化，不想一直在工廠的流水線上做工?！彼髞沓晒Φ貜耐婢邚S跳槽到一家模具廠，由工人變成銷售人員。她不想被丁一烽所牽絆，借口工作的地方遠，從兩人同居的地方搬了出來。

何笑顏的變心讓馬鈺琪有了機會，她主動走近丁一烽，有一天，他倆借著酒意縱情地合二為一。后來，聰明伶俐的馬鈺琪成了著名企業(yè)家張老板的秘書，經(jīng)常陪老板去應(yīng)酬，這讓丁一烽難以接受，有些不放心她。不過兩人還是買了套婚房，舉辦了婚禮。婚后，丁一烽仍然懷疑馬鈺琪與張老板之間不清不白，對婚姻越來越?jīng)]有信心。兩人吵吵鬧鬧地一起生活了三年多，最終還是離了。離婚時，房子歸馬鈺琪，她寫了張四十萬元的欠條給丁一烽。馬鈺琪辭職與何笑顏一起創(chuàng)業(yè)，賣了房子，買下機器設(shè)備，租了廠房，用了十年時間，一步步獲得了成功。丁一烽當(dāng)初的四十萬，被馬鈺琪折算成投資成本，“現(xiàn)在少說也有一千萬了”。這一天，馬鈺琪和何笑顏一起來見丁一烽，把一張存有一千萬元的銀行卡交給他：“這些錢可以讓你變成一個成功的、體面的男人了?！倍∫环樾χ鴵u了搖頭，堅決婉拒了這一千萬，他只收下當(dāng)初那四十萬。

當(dāng)然，作為小說人物，丁一烽面對“一千萬”的選擇，是作家浪漫主義的理想化虛構(gòu)。作家在本書中不遺余力地渲染這種理想情懷，呼喚這種“古之義士”道德精神的回歸，其拳拳之心和不懈追求令人感佩。

五

微篇小說《陌生人的欠條》在《百花園》雜志發(fā)表后，被《小說選刊》等多家選刊轉(zhuǎn)載，獲《小說選刊》雜志最受讀者歡迎獎。寫的是十二年前，一個作家給了一個落魄年輕人五百元錢，年輕人一定要打欠條，十二年后，年輕人知恩圖報的故事。這時候的年輕人早已今非昔比，他聽說作家至今還沒有自己的住房，一定要還他五百萬。但是作家無論如何不肯接受，最后只要了他五百元。小說寫出了人間的善良和知識分子對自身價值觀的堅守。

歸于此類的微篇小說還有《讀者》《二十年后再見面》《好運到來時》《請讓我再想一想》《請幫我拿個主意》等?！蹲x者》里的李更因為讀了“我”的一篇充滿寓意的小說《毒藥》，深受啟發(fā)，重新設(shè)計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成為公認的文化名流，從此名利雙收。但是，“他這幾年一直在否定和批評一切，身上的毒性越來越大?！笔甙Y也困擾著他，讓他生不如死。李更找到“我”，愿意出一百萬甚至一千萬，求“我”幫他解毒，讓他睡個好覺。面對“一千萬”的誘惑，“我”并沒有做出自欺欺人的承諾，而是寫了一篇名叫《良藥》的小說送給他?！白x完之后，他決定放棄所有的財產(chǎn)去做一個流浪漢?！倍拔摇痹僖姷健帮L(fēng)塵仆仆”從外地回來的李更時，感覺“他心里充滿了陽光，像一股春風(fēng)迎面向我吹來”。

《二十年后再相見》中的蘇文舉，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文學(xué)社的積極分子，這些年做生意發(fā)了財，“該有的什么都有了”，唯獨“作家夢”沒有實現(xiàn)。這次到深圳見面，想請“我”幫他寫一部小說，出版時署上他的名字，回報“我”的是一百萬元。他還打了個比方：“書就像一個孩子，雖然自己親生的和不是自己新生的不一樣，但你收養(yǎng)的孩子，在你名下，也是屬于你的??！只要你不說，別人誰會知道？”面對這樣的誘惑，“卻又是讓我出賣自己”的行為，“我”斷然拒絕。

《請讓我再想一想》里的小麗，是清貧作家“我”的初戀。她離婚后分得了一大筆財產(chǎn)，“完全自由了”，想與“決心單身過一輩子”的“我”再續(xù)前緣，甚至可以不要名分，像二十年前那樣做“我”的情人。只要“我”答應(yīng)，她就飛到深圳，在海邊買一套大房子和“我”一起生活，讓“我”以后安心寫作，不再為錢的事發(fā)愁。但是，“我”想起了當(dāng)年她離開時，“上車后頭也沒有回”?！拔摇豹q豫了，堅持著說：“讓我再想一想?！?/p>

變化與堅守，是徐東小說里探尋和揭示的一對永恒的矛盾。評論家謝有順在《一個城市的青年及其文學(xué)記憶》中指出：“徐東的寫作溫和、執(zhí)著且不失真誠，他的小說在對蕪雜生活的剖析和追問、對精神空間的探尋與守護中，呈現(xiàn)出形面下的荒誕感和形而上的思辨色彩。”如何在日新月異、風(fēng)云變幻的大時代對人生命運做出選擇，作家徐東顯然以自己的價值觀和道德評判給出了理想化的指向：“即使你混得不是那么如意，將來一事無成，也不要出賣靈魂?！保ā墩垘臀夷脗€主意》）“因為那種心生喜歡的力量是純正的、美妙的，可以支撐著我們不斷地、與眾不同地寫下去，也可以讓我們生活得更加舒暢和快樂……”（《時聞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