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穎達論詩、樂關系及其詩學史意義*

鄭 偉

詩、樂關系是詩經(jīng)學史上的一個原型問題，支配著詩經(jīng)學的知識生產(chǎn)和意義生成，詩經(jīng)學史上許多著名的爭論和公案實際上就是圍繞詩與樂的關系展開的。詩言志而樂主聲，前者聯(lián)系著《詩經(jīng)》的文字義理，后者指向《詩經(jīng)》的音聲之教。在古人那里，詩、樂關系遠比經(jīng)學與文學關系問題重要。透過宋代鄭樵的聲歌詩經(jīng)學及其影響，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古代詩經(jīng)學史上的兩個轉(zhuǎn)換過程：一是先秦以來從詩的“聲用”轉(zhuǎn)換到“義用”，直到漢儒確立《詩經(jīng)》的文字經(jīng)典地位，并以文辭訓義為主建立了義理詩經(jīng)學的典范形態(tài)；二是南宋以來的詩經(jīng)學著作中常常設有“詩樂”的專章，諸家徘徊在“主聲”和“主義”二維向度中建立起來的新的詩經(jīng)學，由于存在著一種結(jié)構(gòu)性的矛盾，又自覺不自覺地落入義理詩經(jīng)學的窠臼。從漢儒的棄樂言詩，到宋代鄭樵的以樂論詩，再到南宋以來的以詩統(tǒng)樂，這種轉(zhuǎn)變離不開孔穎達的發(fā)凡起例之功。孔穎達通過“詩樂相將”諸說化解了先秦季札觀樂與漢儒“義說”之間的矛盾，促進了漢代義理詩經(jīng)學的流行，啟發(fā)了宋代詩經(jīng)學的詩樂話題，奠定了后世學者以詩統(tǒng)樂的詩學理路。

一、孔穎達的“詩、樂異理同功”之說

詩樂問題是孔穎達詩學的突出關切，也是他補足漢代毛詩學的一個最重要方面。漢代毛詩學無論是《毛詩序》因循先秦樂論的話語，還是鄭玄的毛詩《譜》《箋》淡化樂教之詩的背景，實際上都沒有正面地觸及詩與樂的關系問題。但這個問題是不能回避的。如果毛詩學的話語建構(gòu)不能很好地處理和轉(zhuǎn)換先秦的樂教知識背景，那么就不僅僅是某些詩學知識難以理解，恐怕連它的基礎理論、闡釋體系都是不牢固的?？追f達主持編撰《毛詩正義》時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在疏解《毛詩序》和《詩譜序》時貫穿了對詩、樂關系的理解，在注《尚書》《禮記》和《左傳》時也不忘提及這種關系。

孔穎達的詩樂思想可以用“詩、樂異理同功”之說來概括，他首先注意到二者由于表現(xiàn)形式不同所造成的教化差異?！抖Y記正義》說：“然《詩》為樂章，《詩》《樂》是一，而教別者，若以聲音、干戚以教人，是《樂》教也；若以《詩》辭美刺諷諭以教人，是《詩》教也?！边@里辨析樂教和詩教的區(qū)別，認為“以聲音、干戚以教人”指的是西周時期《詩經(jīng)》的樂用及儀式功能，“以《詩》辭美刺諷喻以教人”繼承的是漢儒以《詩》屬文、以文設教的義理詩經(jīng)學觀念。在典型的周禮語境下，《詩經(jīng)》是可以演唱的樂詩，具有配合儀式的職能，觀樂者于深感默喻中完成對秩序的領悟。漢儒則立足于《詩經(jīng)》的文辭屬性及指事功能，發(fā)掘古人“依違諷諫”的言教之義，援引《詩經(jīng)》的義理來規(guī)勸現(xiàn)實的君主，把《詩經(jīng)》當成是一部關乎政教善惡的文字典籍來看待。

孔穎達將樂教與詩教在表現(xiàn)形式上的差異稱為“聲、言不同”。他說：“樂本由詩而生，所以樂能移俗。歌其聲謂之樂，誦其言謂之詩，聲、言不同，故異時別教?！笨追f達辨析詩與樂的差別，認為“聲、言不同”決定了詩、樂之理有別。《毛詩正義》說：

聲能寫情，情皆可見。聽音而知治亂，觀樂而曉盛衰，故神瞽有以知其趣也。設有言而非志謂之矯情，情見于聲，矯亦可識。若夫取彼素絲織有綺，或色美而材薄，或文惡而質(zhì)良，唯善賈者別之；取彼歌謠，播為音樂，或辭是而意非，或言邪而志正，唯達樂者曉之。……是樂之聲音得其情也，若徒取辭斌，不達音聲，則身為桀紂之行，口出堯舜之詞，不可得而知也。

這段表述就是錢鐘書認為“中國美學史即當留片席之地與孔穎達”的理由。在孔穎達看來，音聲是情動于中的自然流露，言辭則是心所念慮的有意識表達，其中有人為干預的因素，因而出現(xiàn)樂之聲音得情、詩之言辭易偽的觀點。孔穎達提出“聲能寫情，情皆可見”的觀點，把音聲當作生命情感的運動形式來看待，同時也暗示了情、聲、言三者之間表里一致、無所間隔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張。受孔穎達詩樂學說的影響，明代復古諸家“觀《樂記》論聲詩處，便識得詩法”，參照《樂記》的“聲情”理論來設計“因情立格”“詩為人鑒”“情之自鳴”的文字詩理想。

孔穎達從“聲、言不同”的角度談論詩與樂的區(qū)別，也基于歷史的見解論述“詩樂相將”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見于《毛詩正義》“詩樂相將，故有詩則有樂”、《禮記正義》“詩為樂章，詩樂是一”、《春秋左傳正義》“《詩》為樂章，琴瑟必以歌《詩》”等相關表述，構(gòu)成孔穎達詩樂學說的核心內(nèi)容?？追f達指出《詩經(jīng)》兼具音樂詩與文字詩的雙重屬性，并試圖更進一步溝通二者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睹娬x》提出“詩是樂之心，樂是詩之聲，故詩、樂同其功也”的重要思想。其中涉及“聲”與“義”的主從關系，孔穎達顯然是把“義”放在了優(yōu)先的地位：

上言“聲成文”，此言“主文”，作詩者主意，令詩文與樂之宮商相應也。如上所說，先為詩歌，樂逐詩為曲，則是宮商之辭，學詩文而為之。此言作詩之文，主應于宮商者，初作樂者，準詩而為聲，聲既成形，須依聲而作詩，故后之作詩者，皆主應于樂文也。

季札觀樂反映的是先秦聲用之詩的傳統(tǒng)，但在漢儒“觀風俗之盛衰”的視野下，被當成是由詩歌文辭所表征的社會治理狀態(tài)。在孔穎達看來，詩人“發(fā)言為詩”和“逐詩為樂”是“人之情意”所驅(qū)動的自然過程。以此來理解季札觀樂，由于詩歌的言辭和聲音是一體的，所以“美其辭”和“美其聲”之間并不顯得矛盾。后來王質(zhì)在《詩總聞》中說：“季子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渎暸c其辭雜言之也?！眳巫嬷t《左氏雜說》也稱季札觀樂“以此知古人之詩聲與義合，相發(fā)而不可偏廢”，明顯地受到孔穎達的啟發(fā)。更重要的是，在孔穎達的整個詩樂思想體系中，情志本體決定了“文辭”對于詩歌的初始意義，以及音樂作為補充“言不盡意”的缺憾而出現(xiàn)的派生地位。這樣，孔穎達就在“作詩者主意”的基礎上實現(xiàn)了言與聲、詩與樂之間的統(tǒng)一，實際上是把先秦時期的聲歌之道重新納入義理詩經(jīng)學的范疇。后世學者既要顧及先秦樂教之詩的知識背景，又要堅持《詩經(jīng)》的文字義理教化，往往采取孔穎達以詩統(tǒng)樂的立場。

二、孔穎達對漢代毛詩學的詩樂論說

通過“詩、樂異理同功”之說的闡釋，孔穎達可以很方便地處理漢代毛詩學遺留的如下問題：

二是關于毛詩學的詩體觀念?！睹娦颉匪^“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云云，都是根據(jù)《詩經(jīng)》的文本義理做出的詩體區(qū)分。對此，孔穎達帶著先秦的樂文化背景來闡發(fā)：

這里的“成王”和“陳靈王”分別代表了周朝政治的極善和極惡兩種狀態(tài)。后世政治無以超越成王之時，也就不需要新的頌聲了。而在陳靈王之后，王綱解紐，禮義失去維系人心的力量，找不到虛心納諫的君主，于是詩人再無創(chuàng)作刺詩的心情。接著，孔穎達以一顆“醫(yī)者之心”來說明詩人救世的心情：“變風所陳……皆亂狀淫形，時政之疾病也；所言者，皆忠規(guī)切諫，救世之針藥也?！舴蚣膊∩休p，有可生之道，則醫(yī)之治也用心銳。扁鵲之療太子，知其必可生也。疾病已重，有將死之勢，則醫(yī)之治也用心緩?！痹谒磥?，醫(yī)者救人視病情輕重而有緩急，詩人救世亦同此理。如果時局尚可挽回，則陳其規(guī)勸之意，殷勤責王，是為變風變雅。若是積重難返，莫或拯救，則“匡諫之志微”，所以變風變雅止于陳靈。透過這層解說，毛詩學的詩史論也就可以體現(xiàn)了。實際上，毛詩學者所關心的并不是詩歌的自然史，而是詩歌作為儒家的文教話語能否達到應有的效果。在他們那里，脫離規(guī)勸之道的聲歌是沒有意義的，脫離聲歌的諷喻之詩卻是可以成立的。他們掐頭去尾地剪裁出一段制度化的“詩諫”時代，漢儒從中寄托引領君主政治、回返禮樂文明的良苦用心，唐代孔穎達則從“詩人作詩”的角度表達救世的詩心。在他那里，詩歌形象非常神圣，意指一種通過文學來介入政治的實踐精神，體現(xiàn)一種為王者立法、為生民代言的話語立場。毛詩學的精髓即在于此，它規(guī)定了以詩統(tǒng)樂的意義結(jié)構(gòu)，還意味著詩與樂的相對分離。

三、孔穎達以詩統(tǒng)樂的范式意義

歷史地看，自從漢儒棄樂言詩建立了義理詩經(jīng)學的典范形態(tài)之后，孔穎達是集中論述詩、樂關系的第一人，宋代的鄭樵則是以樂論詩建立聲歌詩經(jīng)學最為徹底的學者。南宋之后，以樂論詩的風氣漸開，詩樂關系便是一個基本的話題。

通過以上論述可以發(fā)現(xiàn)，后世學者一方面圍繞詩樂問題生產(chǎn)出許多知識，另一方面則按照以詩統(tǒng)樂的原則從事經(jīng)學義理的建構(gòu)，反對鄭樵的“淫詩”之說，而把孔子的詩學文獻活動看成“取義”和“正樂”的統(tǒng)一?？偠灾嶉灾蟮膶W者無法避開詩樂關系問題，他們普遍接受《詩經(jīng)》聲歌之詩的性質(zhì)，但在詩學建構(gòu)理路上，卻通過反思鄭樵之說回到孔穎達以詩統(tǒng)樂的立場上，以此化解“主聲”之學對詩教的侵害，從而在聲歌之詩的背景下重新確立義理詩經(jīng)學的發(fā)展路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