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晗
(北京語言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北京 100083)
《全宋文》《全元文》中贈序類中有歸省序,宋代5篇,元代17篇,明代前期,歸省序文數(shù)量明顯增多,明初僅宋濂、方孝孺二人的歸省序就有11篇。明代歸鄉(xiāng)省親既是行政制度,也是文化形態(tài),我們可以以省親制度為視角,來觀察明代前期臺閣文人歸省序的書寫。將相對獨立的歸省序文本與政治制度結合起來,透視明代前期的政治生態(tài),并審視這些制度設計背后的臺閣文人歸省序文所蘊含的文化邏輯與文體邏輯。
省親最初專指已嫁女子回家看望父母,稱為“來”“來歸”“歸寧”等,意為歸而問安,早在周代就已出現(xiàn)。后泛指回家探望父母或其他親人,《史記》載:“石建為郎中令,每五日洗沐歸謁親?!钡教拼?,稱為“歸寧”“歸省”“歸覲”“覲省”“拜覲”等,是政府通過省親給假制度,給在職官員提供盡孝機會。《唐六典》曰:“凡職事官應覲省,及移疾,不得過程。謂身有疾病滿百日、若所親疾病滿二百日,及當侍者,并解官申省以聞”,可見職事官需省親?!洞筇崎_元禮》載:“凡內(nèi)外官,三年一給定省假三十日,五年一給拜墓假十五日,并除程”,即省親作為一種社會倫理行為,在唐代走向制度化。宋時也出現(xiàn)了皇帝對省親文臣的優(yōu)渥賞賜,“樓炤……以親老求歸省于明州,許之,命給假迎侍,賜以金帶”,對久不省親者予以懲處,《宋史》載:“(齊)廓及唐父母垂老,窮居鄉(xiāng)里,二子委而之官,唐復久不歸省,于是罷唐?!痹_始省親制度有所荒廢,僧嘉努曾進言元文宗:“自古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今官于朝者十年不省覲者有之,非無思親之心,實由朝廷無給假省親之例,而有擅離官次之禁。古律,諸職官父母在三百里,于三年聽一給定省假二十日,無父母者,五年聽一給拜墓假十日,以此推之,父母在三百里以至萬里,宜計道立遠近定立假期。其應省覲而不省覲者,坐以罪?!蔽淖谒觳艔徒ü賳T省親制。
明代省親制在承續(xù)前代的基礎上,經(jīng)歷了逐漸完善的制度化過程。洪武時期規(guī)定,官員一律由皇帝蒙賜批準省親,“特命以行”,并由應天府出具證明返鄉(xiāng)。而后“著為令則始于仁宗皇帝”,“內(nèi)外文職官員離家久者,許其明白具奏,挨次給假,回還原籍省親祭祖”,“自是,朝臣請告還鄉(xiāng)省親祭祖者比比矣”。此時,歸省制度變?yōu)椤胺罾小保軞w省政治制度保障的人員范圍由極少數(shù)人擴展至整個文官集團,規(guī)定進一步明確化,這表明政府對省親的重視。省親制度在明代處于政治成熟期,除了一般意義的回鄉(xiāng)探望雙親,還包含送幼子、送老親歸原籍給假等,歸省程序日益完善,制度愈加系統(tǒng)化、規(guī)范化??梢哉f,明代前期是歸省制度化的重要階段。這一時期形成了層次較為完整的省親給假制度,其內(nèi)涵也較明初更為豐富,這為明代前期臺閣文人歸省序文的書寫奠定了制度化保證。
士人回鄉(xiāng)省親是明代前期的一種請假制度。這種歸省制度是明代政府安撫官員的重要舉措之一,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文官的孝心孝行。臺閣文人歸省序在請序官員故里的流布,還會產(chǎn)生光宗耀祖、顯親揚名的社會效應。
明代前期官員歸省的制度規(guī)定,充分反映了國家事務盡管繁忙緊張,仍然重視人倫親情的培養(yǎng)。在政治領域忠君愛國的同時,盡量照顧到家庭倫理。明代以理學治國,重視儒家倫理,對省親行為非常推崇。薛瑄《送陳御史歸祀序》言:“國家以孝治天下,人臣之仕于朝者,親在得歸省,親歿得歸祀,所謂因人之至情而立教者也?!庇绕涫钱敋w省成為文官群體的集體行為時,作為國家高層官員的臺閣重臣則更為重視。明代前期臺閣文臣撰寫多篇送別官員省親的贈序,為歸省官員壯行。在歸省序中,臺閣文臣對官員探親、尊親、養(yǎng)親的孝親行為予以鼓勵,表彰文官的省親行為及孝心孝行。
從明代前期臺閣文人歸省序的論述內(nèi)容可以見出文官要求省親的急迫心情,又可見出省親與養(yǎng)親相輔相成的基本觀點。楊士奇《送楊太常歸省詩序》從孝行的角度出發(fā)論述:“弘濟有孝行,處憂患困縶十年,念母老不得朝夕侍也,辛苦自力,節(jié)縮日給之費,寓歸以助養(yǎng),蓋聞者皆動心焉。”楊榮不僅從發(fā)身科第、仕進立身的角度闡發(fā)顯親的重要意義,而且認為榮耀父母的重要實現(xiàn)途徑是孝行本身,他曾在《送翰林謝編修歸省序》中言“孝莫大于養(yǎng),親尤莫大于榮親,養(yǎng)親乃人子之常職,榮親尤人子之難事,世固有食祿萬鐘而不得以養(yǎng)其親者,身都穹爵而不得;以榮其親者誠以有時期之遇,而不可以智力致”。雙親具慶,兄弟咸在,便可安享美酒家佳宴、晝錦之榮與天倫之樂。《孝經(jīng)》言:“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蓖瑯?,胡廣也贊揚篤孝之人,在為請序者郭本中的歸省序中言:“少離其母而從其師,以學夫老氏之學。既得其學,而事其師不怠。今思其母浩然,欲歸省,不以其絕物離倫之想,而易其孝感之誠,有可尚者?”在明人的孝道觀念中,通常強調血脈延續(xù)的重要意義,不僅如此,明朝政府還以各種形式表彰孝行。楊榮云:“夫天道降祥與國家之用人,未始不本于德行,率常惓惓于先業(yè)之紹,而篤于事母如此,可謂孝子矣。”孝是倫理道德的基礎,是“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政府通過學校、制度規(guī)范等宣揚孝親的核心正統(tǒng)思想,百姓便按照國家制定的規(guī)范來修養(yǎng)自身,保證了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
“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在歸省序中,臺閣文人常常闡發(fā)為人必須以“仁義”為核心,以“孝悌”為基礎的孝道思想。馬愉送太醫(yī)院醫(yī)士劉源清還鄉(xiāng)養(yǎng)母序中言:“拜母氏,且和顏更色,以慰母心。躬調膳,侍側問安否,以故母維老恃無疾病……昔家居奉親,甘旨務豐盛,及來京,未嘗忘之。且市藥都城,人多知名,求之者眾,足以罔四方之利,乃不以為意,惟汲汲以養(yǎng)母求歸,此又其孝之篤也。今歸,奉壽母在高堂之上,諸弟若姪、朋戚舊故,長少咸在,怡怡欣欣,捧觴為樂,則母氏悅豫歡暢,年雖加而身愈康。源清于是喜躍忭蹈,快然以自慶。”此篇序文中,馬愉對劉源清的篤孝之情、篤孝之行進行了細致的刻畫。臺閣文人還從人倫的角度論及尊親意義。胡廣《贈金生還鄉(xiāng)序》:“道者,不越乎日用事物之間,所謂為人子、為人弟、為人少者之行,所聞所知在于真知實踐,為修身為己之學,非徒誦說于口耳之間而已。生歸矣,拜祖母于高堂,拜父母,拜長者,然后拜鄉(xiāng)之親戚先輩。”人之五倫,“天地君親師”。父不義母不慈,兄不友弟不恭,子不孝父子不親,君臣無義夫婦無別,長幼無敘朋友無信,社會就會失序混亂。社會秩序終究是人的秩序,人的秩序最為根本的便是家庭倫理關系。因此,明代臺閣文人強調倫理道德建設,其中最重要的是提倡孝道。在他們看來,孝行不僅僅是家庭內(nèi)部之事,而且關系到天下治亂,“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要君者無上,非圣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
臺閣文人省親養(yǎng)親的主題還多以遭逢盛世際遇為書寫背景。楊榮《送劉副使歸省詩序》中言及國家對于個人的重要性:“士皆之二親,家居康寧,遭際國家太平熙洽之日,齊眉偕老以享祿養(yǎng)之榮積善之慶,于此益可見矣。今茲及見其子咸冠豸衣繡,拜舞膝下,安富壽康,榮耀桑梓,世豈可以多得哉。是宜學士大夫嘆羨之。不足又從而詠歌之也。雖然士皆之行將使為父母者,今而后益思教其子;為人子者,今而后益思榮其親;則是詩之作?!泵饔罉?、宣德之時,“君臣一德”“太平熙洽”的盛世氣象為“祿養(yǎng)之榮積善之慶”提供了滋養(yǎng)的土壤,這使孝親思想在明代前期臺閣時期得以充分踐行。馬愉在《送徐主事還鄉(xiāng)省母序》中言:“仕而得祿以養(yǎng)其親,與命數(shù)之秩榮及于親,是皆人子所共愿。然得遂其心者,蓋無幾。”在馬愉看來,爵位或官職的品級之高,不僅與官員在任時的表現(xiàn)情況息息相關,更與國家的安定富饒息息相關。在《送國子生彭彥常歸省序》中也有國家氣象的相關表達:“人子久違其親,必有懷思之念,而欲歸省以展其孝,蓋人心之所同愿也。故歸省有期,祭掃有制,俾人子有以遂其所志,父母盡其懼心,又皆國家仁恩之所推廣焉?!北磉_國家安定是一切人倫秩序的基礎。馬愉還為永樂九年舉人、官戶部主事徐慎作序:“予知君之歸也,非徒侈書錦之榮也,蓋有系乎倫教之大也。非特耀一家、夸一鄉(xiāng)也,蓋有以彰朝廷風勵臣下、覃施恩德,必泝及所生,振舉曠昔所未舉,而特為一代之盛事也?!钡胤焦賳T還鄉(xiāng)省母為朝廷之盛事?;谶@樣的認識,可見在臺閣士人看來,安定平康、清平昌榮的盛世,為奉親顯孝提供了有力的環(huán)境條件,頌揚盛世的思想構建了臺閣文人歸省序的立論重點。
歸省行為不僅僅是官員個人對父母行孝的家庭倫理問題,更是關系到整個家族的道德評價及榮耀問題。明代前期,科舉考試使士人在全國范圍內(nèi)進行空間的轉換及階層的垂直流動,而國家利用制度保證官員鄉(xiāng)族的社會地位。這種特權的授予是一種無形的資產(chǎn),循環(huán)性地創(chuàng)造望族,通過制度的保證進一步強化。除了國家制度的保障這一層面之外,臺閣文臣作為國家的高層官員,是國家思想的擬定者,是國家事務的代言人,他們?yōu)樗蛣e地方省親官員書寫贈序文,以書寫歸省序的方式滿足地方官員實現(xiàn)光宗耀祖、顯親揚名的現(xiàn)實需要。
明代前期提倡孝道,不僅提倡在物質上奉養(yǎng)雙親,而且在保證衣食無憂之外,還要給予父母精神上的愉悅,讓雙親頤養(yǎng)天年。楊士奇送楊弘濟歸省序中言:“士官至三品,先九卿日在上左右,得以所學論天下事,又得推恩其親,而朱衣象笏,承懽婉愉,用慰悅親顏于違闊之久,如弘濟今日者,何其榮也?”榮歸展敬桑梓之時不僅二親俱在,而且面色紅潤、康強無恙、精神矍鑠,子女自然心生喜悅之情,這是高于物質層次的行孝之道。胡廣《贈楊行人歸省序》:“士之窮經(jīng),將以用于世者,以得一舉為榮。然既得矣,又必以進士為榮;于進士得矣,又必以登科為榮;于科既登矣,又必以仕宦為榮;于仕宦既得矣,又必以歸于其鄉(xiāng),耀于其里,閭以歡樂其親為榮也。然于是數(shù)者有不可必得,而得之者亦鮮。吁!豈不難哉?”胡廣為楊起隆所作歸省序中,首先以士大夫榮耀為立論中心展開,中舉、進士、登科、仕宦、歸鄉(xiāng)、顯親,楊起隆登進士第、為行人,歸省其親的榮耀事跡。又如馬愉《送許修撰歸省序》:“君家東魯,得于詩書道德之澤,奕世累善,固非一日。況遭遇國家以忠厚仁義培植斯世,陶養(yǎng)士類,君宜以儒業(yè)顯用于時,而光大其家聲也。”許彬是永樂十三年進士,曾為仁宗、宣宗興修實錄,累遷太常少卿,兼翰林待詔,提督四夷館。英宗復位后,進禮部侍郎,入直文淵閣。馬愉不僅要求官員懷念父母之恩,還希望官員的政績可以產(chǎn)生顯親揚宗的影響。他送宣德七年貢生武叔誠歸省時言:“若夫叔誠享祿位,榮顯及乎父母,增光其家庭,俾不負乎所修者,此其素有,則不待言?!本b有政聲,不僅榮顯雙親,更使鄉(xiāng)人高之。為刑部郎中張居仁作序中又言:“君始為主事,得推恩封親,有祿賜之厚,衣冠之美,用榮耀身家,光顯祖宗,為鄉(xiāng)里歆艷羨慕,與今遂所愿欲者,皆君上之賜也,可忽之乎?”衣錦還鄉(xiāng)之時,不僅是富貴還鄉(xiāng)之時,更應是名聲還鄉(xiāng)之時。
臺閣士人還借助歸省序來抒發(fā)對家教嚴格、家風端正的推崇:“人之修于身也正,故教之儀于家也嚴,及于人也博,故澤之滋于后也豐?!苯瓬Y是宣德五年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授編修。正統(tǒng)四年江淵得請歸省,馬愉為其作的序中強調其家風家教之嚴。楊榮《送江西僉憲黃汝申歸省序》:“黃氏之父善訓其子如此,其子之克致顯榮又如此。世之仕宦如斯者幾何人哉?雖然顯親揚名,固足以為榮矣,尚未足以為至也。汝申繼今已往,益懋前聞,骎骎不已。他日重來,或居方岳,或登廊廟,拜恩受誥,推恩封贈其先代,光映鄉(xiāng)閭其榮也,當復何如?”臺閣士人在歸省序中不但表達出對良好家庭氛圍的推崇,還表達了對聲名的重視以此激勵地方官員。
另外,臺閣文人在歸省序中還力圖表現(xiàn)由個人到天下的道德修養(yǎng)進程,不僅要傳士鄉(xiāng)人朋友,還要聞達于世。徐賢是永樂九年舉人、永樂二十二年進士,庶吉士,正統(tǒng)八年升廣東按察司副使。徐賢省母之時馬愉曾言:“凡臣子得顯親揚名于時,固亦由問學修積而至,匪際乎圣天子在上推舉盛典,以旌勸臣士,且將終身淪沒無聞,尚何望榮及父母乎?遂良盍思之。歸而稱觴獻壽,為母氏一朝之榮,尚當遄還,用圖報朝家禮遇之重,樹芳名于后,毋徒留連傾倒,為鄉(xiāng)里區(qū)區(qū)之戀?!惫賳T對親人的敬愛與奉養(yǎng)使家庭和諧穩(wěn)定,令鄉(xiāng)人欽羨,不僅光宗耀祖,還符合明廷的執(zhí)政方略。薛瑄《送李給事歸省序》言:
夫官至給事,榮矣;推恩及其一門,又可謂榮矣;而公之父母具慶,皆受寵錫,今之歸,上堂稱壽,名徹州郡,光動里閭,又榮之榮者也。展省之余,尚圖所以報厥榮者,式嚴入覲,益盡心所職,以敷贊鴻猷。使言行事業(yè),卓然有聞則公之榮,不但及其身家里閭一時,又將及于天下后世也。
官至給事,身已榮矣;而又得推恩,褒嘉父母家室,則榮及一門;事業(yè)言行,榮及天下后世。再比如馬愉《送國子生彭彥常歸省序》:“斯又足以顯親揚名于天地間,垂永譽而不泯,不惟無愧于朝廷作新教育之初意,亦不負今日同門之所期望也?!毙⒃诰S護人倫關系中具有重要的作用,是人倫關系中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環(huán)。馬愉在這里對奉親之孝行贊賞有加,亦是對朝廷的儒學教育的大加贊揚。回家省親的官員將臺閣文臣為其所做的歸省之序文帶到地方,也就直接將朝廷給予的榮耀帶至全國各地,既擴大了歸省制度的社會影響,又使歸省本身增強了顯親揚名、光宗耀祖的社會激勵與示范引導功能,教化的范圍不僅止于官員群體內(nèi)部,還擴大到鄉(xiāng)族和各級地方。社會風示效應使官員歸省制度本身具有了對社會民眾的激勵教化作用。
明永樂后出現(xiàn)了一類特殊形式的歸省序,即展墓序。展墓具有自身發(fā)展的獨立性,同時也以禮俗的方式服務于明代前期的社會政治文化。歸省序中“移孝為忠”的主題被臺閣文臣明確提出,充分體現(xiàn)出臺閣群體孝親與忠君的雙向思維。
在古代中國,禮最初體現(xiàn)的是統(tǒng)治階級的意志。統(tǒng)治階級的禮制逐漸下移,為百姓接受,成為整個社會的行為規(guī)范。而民俗則是民間長期以來形成的為百姓所共同遵守的約定。明代前期的官員歸省不僅包括傳統(tǒng)意義上的歸鄉(xiāng)探望雙親的禮儀形式,還有展墓焚黃祭祖等特殊的禮俗形式。展省指省視墳墓,祭祖祭掃。焚黃是品官新受恩典,祭告家廟祖墓,告文用黃紙書寫,祭畢便焚去。
值得注意的是,明代前期臺閣時期出現(xiàn)了一種特殊形式的歸省序——展墓序。馬愉為寇順中省母序中言:“以誥敕褒美,又推恩及其父母,以子官官之,存者命之歸省,歿者令之展祝?!薄坝枰詾槿俗佑谟H,生而思養(yǎng)焉,終而思葬焉,沒而遠也,則思追祭焉,皆在禮然耳。然而,或出或處,聚散離合之不一,故或始逮養(yǎng)而終弗克葬,或葬焉而弗克時其奠祭者?!瘪R愉又強調禮的重要作用:
戶科給事中濟南薛宗性,今年以秩滿敕贈其父某為戶科給事中,階征仕郎,母楊氏為孺人。既而援例請命祭掃焚黃,詔可,仍給內(nèi)帑為具祝需。在朝縉紳翰林檢討許道中輩,相與祖餞,復命予以言。茲衣冠畢陳,牲肴式奠,宣揚圣制,髙爵榮名。其若考若妣之靈,洋洋其來,翼翼其臨,降興于松楸墟墓之間,歆享歡悅而自慶于泉壤者,為何如哉?若其獻裸既畢,徹籩卒豆,錦衣書游里閭之際,第見濟南山水為之爭輝,桑梓為之增秀矣。
歸鄉(xiāng)省墓,還是官員盡孝道的一種體現(xiàn)。皇帝為褒獎昆陵吳克宜,不僅贈其錢財,還贈其父達以官,母為太安人,助其展省焚黃。馬愉在鄉(xiāng)省墓序中說:“今之承恩奠掃,行次佳城,于時衣冠畢陳,尊俎載列,而新封高爵稱于若考若妣之靈,其自慶于泉壤之下,不可言矣。”可見名人重視先人墳墓,對奠掃有依戀之情,彰顯孝道。商輅言:“而君獨念夫二親之葬,寒暑屢易,荊棘莽然,孤鬼之跡交迫。而不思以展吾祭掃之誠,是忘其親也。矧夫四方無虞,群賢在位,顧一身之進退于安危乎,曷系而可安于祿食而忘其親哉。”出于孝道,向君主請告歸省其親墳墓于鄉(xiāng),寄托哀思,表達自己對已故親人的不舍,抒發(fā)自己的悲痛之情。李東陽曰:“臣忝在侍從,有以事陛下者,惟父母之力之徳是賴。今墳墓在鄉(xiāng)邑久不治,臣比屬史事,不敢言展省者十有五年矣。臣得歸,畢一日之私,惟臣佩陛下之徳,罔敢斁官,程期具在,臣奔走左右服事,亦罔敢后。”明人并不將親人的去世看作是生命的終結,而是視其為人生旅程的一種轉換。通過上疏請歸,對親人盡自己的孝道,使心靈得到慰藉。“又各以兒官品第封贈其父母,存者許之歸省,歿者令之展祝。故凡子之有官,雖白衣草笠,皆得博帶我冠,侈榮鄉(xiāng)里,而朽骨塵骸,亦得以含光被寵于九泉之下,臣子之愿欲遂矣?!睔w鄉(xiāng)展省,不僅僅是孝道的集中體現(xiàn),更關乎死者后世子孫的命運。
秋官員外郎朱佐先人墓于湖州歸安,回鄉(xiāng)歸省期間聚宗族、會故舊、展敬墳墓。馬愉在送其還鄉(xiāng)的省墓序中這樣表達:
觀之《陟岵》之歌,“昊天罔極”之詠,蓋皆所以寓哀思、著憤怨,于其子敬慕之心,有不可窮者……君歸,予知其肴俎豆、潔牲牢、明衣服,肅然展敬于丘園松栢之間。而一念志慮,愴然感通,則其親之精神必有所知,欣然自慶于地下,洋洋乎如在其左右矣。
歸省是家族關系的重要體現(xiàn),展墓則在家族制度、民族融合、民俗文化等層面充分反映了明代前期的社會狀況和社會生活。展墓禮俗在社會文化中發(fā)揮著教育家族成員,培養(yǎng)家族認同感、凝聚力等具體功能。伊佩霞曾提出過儀式能夠幫助模塑社會組織的理論。比如墓祭,在一天之內(nèi)共同祭拜久遠祖先的儀式,有助于地方父系親屬成員間親屬群體意識的培養(yǎng)。官員來到聚族而葬的墓地闡揚孝心,不僅可以長久地盡孝道、完善人格與品德,還在一定程度上求得了心理平衡與精神滿足,有助于和諧家族關系、增強家族凝聚力、促進家族認同的社會效果。不僅如此,展省禮儀還在社會活動、民眾生活中規(guī)范著人與人之間關系,在社會經(jīng)濟、社會秩序等方面承擔著一定的管理功能。汪德邁認為,禮治是治理社會的一種特別的方法,除了中國以外,從來沒有其他國家使用過類似方法來調整社會關系,維持秩序,這并非說這種現(xiàn)象僅中國獨有——此現(xiàn)象是很普遍的,任何文化都具有——可只有在中國傳統(tǒng)中各種各樣的禮儀被組織得異常嚴密完整,而成為社會生活中人與人關系的規(guī)范系統(tǒng)。展省是儒家文化的產(chǎn)物,在社會中具有較強的實踐性。明代前期統(tǒng)治者通過展省制度進行社會調節(jié),利用展省制度鼓勵在任官員合理休假,穩(wěn)定官員隊伍,穩(wěn)固官員階層。另外,在利用展墓制度對官僚集團進行適當調節(jié)之外,國家還以此加強對基層社會秩序的統(tǒng)治管理,對從官員階層到普通民眾的社會各個階層進行全方位的治理,調節(jié)社會內(nèi)部關系,緩和社會矛盾,安定社會秩序,穩(wěn)固政權統(tǒng)治。
展墓祭祖具有自身發(fā)展的獨立性,同時也塑造著明代社會,以禮俗的方式服務于明代前期的政治文化。而禮制和禮法對展墓中的情感表達有限制作用,一切以不違背統(tǒng)治秩序及社會穩(wěn)定為基準。為了更好地進行社會統(tǒng)治和社會調節(jié),明政府常用政治手段干預展墓祭祖。很顯然,展省之禮在維護等級秩序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在明代前期臺閣時期已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梢哉f,展墓禮儀與政治權力緊密結合,對權力有著建構的作用。明代前期的展省不但是高度儀式化的禮俗行為,而且這種社會禮俗是被國家的歸省制度所規(guī)定的,是明代祭祀禮俗與文官休假制度結合的產(chǎn)物,影響著各級官員的日常生活。利用展墓提倡孝道、維護基層社會穩(wěn)定的同時,倡導忠君愛國被明代前期臺閣文臣名正言順地提出來。他們認為展墓是孝的表現(xiàn),孝子不僅不會作亂,而且只要孝敬父母,就一定能效忠君王,正如孔子所云,“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這樣一種移忠于孝的政治邏輯,培養(yǎng)忠心官員隊伍的政治行為,是以此作為出發(fā)點的,因此在臺閣文臣送別文官歸省的贈序中也便有了寓孝于忠、忠孝合一的政治文化意涵。
美國學者艾森斯塔得指出,通過各種禮儀和教育活動來維系這些階層的忠順,主要被強調的,是維持合乎基本文化和倫理教條的文化行為和組織。明代的文官歸省行為及展墓禮俗不只涉及官員個人對父母行孝的家庭倫理問題,也關系到國家政治統(tǒng)治的社會秩序建構問題。在明代以理學治國的文化背景之下,各級官員在仕途中竭智盡忠、勤于王事,也要對父母尊長盡孝,在家庭中盡到晚輩的責任與義務。而明代又實行異地為官的原則,科舉進士大多到外地做官任職。家庭場域中的盡孝與盡忠有時很難協(xié)調,而明代前期的官員歸省制度不僅慰藉親子私情,還有助于協(xié)調忠孝關系的社會政治意義。省親制度是實現(xiàn)以孝治國的有效途徑,也是實現(xiàn)官員忠孝兩全道德理想的有效途徑。省親過程中的道德約束則可以實現(xiàn)對社會秩序的規(guī)范與制約。
明代前期臺閣文臣輔佐皇帝,他們的政治理念為“忠”,因此在政治場域中與皇帝之間的君臣關系表現(xiàn)為盡忠。明初中書省設立、廢止,并廢除了宰相制,閣權的主體性、獨立性弱化,依附皇權的色彩加重。忠為君臣關系的核心,孝為父子關系的核心,在公共國家忠義的基礎上,融合進私人家庭孝道的理念。忠孝一體的同構體系,簡言之為忠即是孝,孝即是忠,移忠于孝,以孝致忠。而歸省制度與展墓禮俗是盡忠思想的超越,反映在臺閣文人歸省序中,序文的內(nèi)容是這一思想的集中表達。楊士奇為高伯琴所做的歸省序中就涵涉這一核心思想:“仁宗皇帝達孝推恩,以仕者有一二十年未遑歸省,特詔中外有官并許給告,以伸孝子之情,而限約序次具有定著,士大夫得遂所欲,皆感激只徳意,亦有積月連歲溺私忘反,上不率君命,下不念同僚之望者??鬃釉唬骸钩家远Y,臣事君以忠?!釉唬骸佑薪e矩之道。’伯琴行遇之,而一言焉,亦仁義之及于人也?!奔彝ゼ易宓拇嬖?,是明代前期社會歷史文化存在的基石。它的最高理想就是尊祖敬宗,這便構成了“家國一體”的存在。在為金幼孜所作歸省序中同樣表達了忠孝并重的觀念:“夫人之倫莫大于君親,而行亦莫重于忠與孝,忠孝一致也。昔者明君之使臣也,必體其愛親之心,而命之四牡之詩,曰:‘王事靡盬,不遑將父,又曰:‘不遑將母?!畬⒛竵碚敗!纹淠钪疃灾當?shù)也。君子謂臣之事君,先公后私,君之使臣先恩后義,今天子推恩其臣,比隆成周盛時。明君之大徳矣。”楊士奇在序文中強調忠孝一致的觀念,代表了國家高層官員的治國意志,具有獎忠勸孝的政治意義。又云:“人之所尊,君親一也?!痹跅钍科婵磥恚爸摇笔腔实叟c臺閣文人之間關系的核心,“順”是“忠”的核心。為更好地實現(xiàn)臣下對皇權的忠誠,楊士奇認為恪盡職守、取得實際政治功績是臣子盡忠的必要條件。
除楊士奇之外,其他臺閣文臣在歸省序文中對“忠”的提倡也較為頻繁,多次言及忠孝之間關系。楊榮言:“夫人之為學,惟忠與孝而已”;“予謂士君子立身大節(jié),惟忠與孝而已。蓋親生之而君食之,其德同也,而其報亦同也。既委質事君,恪恭乃職而不顧其私者,所謂忠也;而為君者,探其情而使之遂所欲俾為子者,不忘乎其親,得非所謂孝乎?《傳》曰:無公義,非忠臣;無私恩,非孝子。臣之事君,必先公而后私;君之使臣,必先恩而后義。君臣之間,既各得以申其情者如此,而其遭際亦惟時焉而已。爾今汝申之仕也,當太平極盛之時,忠以事君,孝以事親,兩得而兼,遂豈非榮幸之至矣乎?”楊榮試圖利用倡導孝道來宣揚忠君,通過倡孝達到臣民盡忠的目的,所以歸省被定義成一種獎孝勸忠的社會政治行為。馬愉云:“茲固孝之有足嘉者,舉時復就前業(yè),進登于顯位,正當移孝為忠,以行其所志所學。忠焉于君,仁焉于民,兼愛焉于物?!崩顤|陽曰:“門人翰林院編修李東陽倡于眾曰:‘我先生夙昔自處大節(jié),惟忠惟孝。其教我后之人,亦惟忠惟孝。茲一舉而二義存焉?!痹谛⒆又页嫉拿鞔捌?,“移孝為忠”被臺閣文人明確地提出。
西方學者柯里帕特里克指出,中國社會注重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及夫婦的人倫關系,這些社會因素都影響文章的書寫。他還初步解釋了中國論說文(persuasive argument)的結構與語境(書寫對象及文化)的關系。臺閣文臣歸省序的書寫對象多為明代前期的地方官員,同在官場這一政治場域,即便是政治說教,表達語氣也較為緩和委婉。比如,臺閣文臣欲以揚名顯親的榮耀為號召,為即將歸省的地方官員所做的贈序中,就表達對其本人及家族的真摯關懷和熱情鼓勵。另外,臺閣文臣上承皇帝,下接各級官員,這種承上啟下的身份特質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他們在歸省序中采取的書寫策略。在臺閣文人看來,盡孝與盡忠的錯位與對立在官場之內(nèi)確是一個比較敏感的主題,若采用直陳“盡忠”的立論式寫作手法,難免會顯得生硬,有忽略地方官員的主體感受之嫌;若避而不談“忠”,便沒有將中央的倡導納入進寫作歸省序的實際目的之中,難以達成“文以載道”“以文學飾政事”的寫作目的。由此,在處理歸省序的忠孝主題寫作時,臺閣文人巧妙地采用并列分歧的書寫策略,闡發(fā)事親與事君、勸孝與勸忠的關系,以及公與私、忠與孝的觀念是如何在歸省制度中進行協(xié)調的。
臺閣文人楊榮寫給禮部侍郎兼華蓋殿大學士張子玉的歸省序便是其中較具代表性的一篇:
予惟人子莫不欲其親之顯揚,而為父母亦莫不欲其子之顯宦。然子既顯矣,而親或不逮;親既存矣,而子或弗顯;斯二者兼而有之,古今以為難。今子玉得以儒學發(fā)身,列官內(nèi)庭,薦歷榮顯,而其親家居康寧,耆壽榮享祿養(yǎng),兼被褒封及茲。又獲欽承恩命,升堂拜舞,慶靈椿之獨茂,藹仙桂之清芬;朱衣象笏,輝暎閭里;雍容怡愉,舉觴介壽;其樂為何如哉?是則古人以為難致者,子玉蓋兼之矣。烏得不為之欣幸耶。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種父子之間“孝”和君臣之間“忠”的倫理關系自古以來便很難協(xié)調。張子玉能夠做到忠孝兼顧,絕非易事。李賢送兵部尚書兼翰林學士彭先生所作省親序中也是采用并列分歧式闡述:“臣子所當盡者,忠與孝也。說者謂忠孝不能兩全,予以為不然。夫為人子者,終身事親,不干仕進,是固不能盡忠于君矣。若見用于世者,登要津,躋膴仕,立身揚名,以顯其親,謂之忠孝不能兩全,可乎?第以位有崇庳,任有輕重,故為孝為忠,亦不能無大小之殊焉。今之位崇而任重,若吾僚友彭先生純道,其一也?!崩钯t也是首先將“忠孝不能兩全”這種觀點提出來,但馬上予以否認,樹立自己的觀點。國家是以家族為主體,沿著尊尊親親的人之道發(fā)展起來的?!叭说烙H親也。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廟,宗廟嚴故重社稷,重社稷故愛百姓”,《禮記》所言便是家國一體的社會存在。
馬愉《送劉源清還鄉(xiāng)養(yǎng)母序》也是用并列分歧的手法結構序文:“有存心焉,仁志于濟人,孝篤于事親,必兩盡而不違者,人情所共愿。然卒得遂者鮮,何也?人事有不齊,時有所齟齬,有不可以智計期者。茍有遂焉,宜其快然以自慶其幸也。”“孝”的理念是家庭內(nèi)部的道德倫理,“忠”的理念雖是在政治場域中,但文化與政治在現(xiàn)實中的凝聚,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國與家、忠與孝的矛盾,“君仁臣忠,父慈子孝”便是馬愉所倡導的。商輅《贈左侍御歸省先塋序》也展現(xiàn)了明代前期文官員省親“寓教于政”的政治生態(tài):
士君子不以名位縈其心,而毅然于去就之際者,此必有以知所重也。天下之至重者,莫如君與親。而吾所當致力者,莫大于忠與孝,二者不可偏廢也。重于此而輕于彼,急其一而緩其一。豈臣子之心哉。噫,天下事固有難成于兼盡者矣。君子蓋亦揆諸時耶,時但可以言忠也,雖緩于親以全吾忠可也。時茍可以言孝也,雖白于君以伸吾孝,亦可也……傳曰: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豈有舍孝而可以言忠乎。君去是無專于為孝,而益求以盡其忠,則名位之崇高,有不期而得者矣。
商輅如此重“孝”,除希望各級官員家庭和睦外,還有最需要的“忠”?!缎⒔?jīng)》所言“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順可移于長。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正是商輅文章中“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的思想主旨。于是,在提倡孝行的同時,對盡“忠”者也予以大力表彰,來表明事君與事親、盡忠與盡孝的合一。比如李東陽《送翰林編修丁君歸省詩序》:“故遠鄉(xiāng)井則懷其親,遠朝廷則憂其君,皆有不可已者。感激奮發(fā),使家不失為孝子,而國得為良臣。此則人之大節(jié),士君子之所自盡也。君之仕也,遭天子明圣,海內(nèi)熙洽,史事閑暇,孝理之化惠及家庭,可謂出得其時。操文字之事,以從諸先生之后,為其所汲引期厲如此,可謂處得其地。”明以孝立國,孝道是官員不可或缺的品質。李東陽提出將“孝子”與“良臣”并列,體現(xiàn)了“忠孝一體”的家國觀念。當然,從一個側面也表明,明代前期對“忠”的重視程度已經(jīng)明顯增強。這種方式可以激勵地方官員勤于政事,即因孝以致忠。
由此來看,明初“特命而行”的文官省親,到仁宗以后“奉例而行”,形成了歸省制度,官員有機會獲得明廷的賞賜與榮譽,滿足顯親揚名的孝道要求。明代前期官員的歸省經(jīng)由臺閣文臣歸省序的書寫,在官員同鄉(xiāng)、親朋好友之間流布,官員省親被賦予了日漸深厚的社會倫理意義,臺閣文人采用并列分歧的書寫范式,闡發(fā)事親與事君、勸孝與勸忠的關系,形成了省親文本的基本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