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芳瀟
在認識何鴻志以前,麥吉經常會做一個內容幾乎相同的夢。在霧氣騰騰的樹林里,她辨不清方向,除了高聳入云、枝葉相連的大樹,就是一人高、密織如布的藤蔓。各種鳥叫聲漸次響起,聽著讓人頭皮發(fā)麻。還有大大小小的野獸從荊蕀叢中快速穿過,厚實的皮毛和野草、野藤條摩擦,發(fā)出尖銳的聲音。
她對這個陌生的地方多么絕望?。‰p手環(huán)成喇叭,朝四周用盡力氣大聲呼喊,沒有一個人影出現。每當這時,麥吉都會特別焦躁,感覺自己快要死去。一個模糊的身影在她面前一飄而過,速度很快,攜著一股涼風。麥吉隨著,他就往前飄。麥吉停下,他也停下。麥吉很想看清他的容貌,卻總是失望,因為那人的臉寵隱在云霧中。男人帶她走出樹林,踏歌而去,回音在崇山峻嶺間連綿不絕。
麥吉很感激這個夢中為她帶路的人。
認識何鴻志后,麥吉認為夢中的人是已去世很多年的父親。父親去世時,她剛剛十二歲。二十年過去,父親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何鴻志四十七歲,足足比麥吉大了十五歲,算起來只比父親小五歲。后來,母親李大菊知道這個老男人只比自己小三歲,差點抹脖子。
三十二歲的老姑娘麥吉,從來不在外人面前說自己的歲數,那是她的死穴。李大菊經常在她面前提醒,女人過了三十,金子變銀子,不值錢了。盡快嫁出去,歲數越大,選擇越少。麥吉反唇相譏,不就是多吃你幾頓飯?至于嗎?往外趕你親閨女。李大菊氣得翻白眼。32是個足以摧毀人心的阿拉伯數字,天天折磨母女倆。面對母親蚊子般的嘮叨,麥吉唯一的逃避方法,就是經常不回家。仿佛陷入了惡性循環(huán),她越逃避,李大菊的嘮叨越豐盛。麥吉做夢都想把自己嫁出去。只要是個男人,不傻不殘就行。麥吉經常在心里對自己說。
何鴻志是同事介紹的,條件不錯,有車有別墅。如果說麥吉對物質條件不感冒,那是虛偽。但是她實實在在想和這個老男人談場戀愛,盡快嫁進何家。在和何鴻志第一次見面時,麥吉大方地盯著他那張褐紅的、皺紋溝連的臉看了半天,知道他們是兩代人,交流起來有代溝。但是,心里對自己說,麥吉,你就是快要關門的菜市場上等著處理的菜,不要說講價,能有人要已經燒高香了。
交往了三個月,麥吉愣是不知道何鴻志干啥工作。李大菊拐彎抹角知道她在談戀愛后,第一句話就問何鴻志的工作。麥吉討厭這個問題,在母親的心目中好似飯碗比什么都重要。她不知如何回答,不是回避什么,而是確實不知道何鴻志干什么工作。李大菊笑得嘲笑,無奈,恨鐵不成鋼,說,你行??!談對象談出了臭蟲,談出了蛆,你是在和人談?我看是在和鬼談,在和空氣談。咋生出你這個二呆瓜,辦事不經腦子。麥吉眼含著淚,賭氣地說,我愿意,我就是和鬼談,和空氣談。你不是盼著早早把我掃地出門?我遂你的心愿。李大菊被堵得目瞪口呆,不敢罵她,罵她早就死去的父親。又怪自己命苦,年輕時沒嫁對人,現在閨女又想蹚她的老路,想早早成為受人白眼的寡婦。麥吉摔門而出,看到樓道里貼著通下水道的廣告,伸手就撕,指甲都裂了。
何鴻志確實如鬼魂一般,神龍見首不見尾。麥吉不是沒問過他的工作情況,還問過很多次。他這人有個本事,總會恰到好處不露聲色地岔開話題。麥吉反應過來,發(fā)現他有意在回避,再懶得去探問。她不是不想弄清楚何鴻志的背景與身世,只怕那個結果不是自己想要的。鴕鳥頭插沙土里,屁股露在外面,就如她的心態(tài)。實在是相對象相煩了,這個何鴻志湊合吧!相中了他什么?她說不清楚。
第一次見到麥吉時,何鴻志如天空中飛翔的雄鷹般沉穩(wěn)。麥吉不敢看他的眼睛,自己柔弱的目光在他強硬的目光前,不堪一擊。她明白,這是個有故事的男人。何鴻志不刻意獻殷勤,行云流水般交往,不遠不近,不緊不松地和麥吉談著戀愛。不像別的男人見了麥吉,嘴甜手勤,恨不得馬上上床。他波瀾不驚的態(tài)度,讓麥吉對他心生好感。以至于當她半公開和這個老男人的戀情后,許多人以為她瘋掉了。甚至有人懷疑她患上花癡病,只要是站著尿尿的主兒就可以。這是個相當危險的信號,間接否認了她的眼光,乃至于否定了她對戀人和婚姻的態(tài)度。
何鴻志有過兩個老婆,四個孩子,如果麥吉嫁給他,會成為他的第三個老婆。對離過兩次婚,兩個前妻各給他生下兩個孩子的事,何鴻志沒有對麥吉隱瞞。在某天大家心情都高興的時刻,他拿出一本相冊,把四個孩子挨個介紹給麥吉,捎帶著說了兩個前妻的事。麥吉心如油煎,沒想到這個男人有過令人不敢想象的豐富情史,還有那么多拖油瓶。
她打過退堂鼓,想離開這個成熟的男人。一結婚就當繼室能忍,麥吉打怯的是,該如何和四個孩子處好關系,他們背后可是兩個曾經與何鴻志恩愛過,現在卻如仇人的女人。她想問問他,什么原因離過兩次婚。她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何鴻志說,都是物質女人,把錢看的比命重!和那樣的女人一起生活是噩夢。麥吉很想說,我也是物質女人,哪個女人不想過上好日子?何鴻志指著在國外讀書的大女兒相片,說著孩子的趣事,一臉憐愛。這一刻麥吉明白,自己永遠是局外人,不可能真正融入他的生活。
何鴻志說完自己過去的感情生活后,消失了,不再聯系麥吉。三天過去,麥吉開始胡思亂想,不明白老男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她越琢磨,越感覺這個老男人有味道,讓她欲罷不能。貓爪撓心,這種滋味不好受。麥吉想給他打電話,卻沒有勇氣,擔心何鴻志看破她急欲出嫁的心情。她在朋友圈發(fā)布自己的工作動態(tài),想引起老男人的注意。老男人不點贊不留言,好似沒看見一樣。她又在微信給他留言,說想去看場電影。何鴻志始終沒有反應。麥吉知道自己掉進老男人精心設的陷阱。女人不怕黏,就怕忽冷忽熱。她心里清楚,這是何鴻志泡女人的一種手法,但是止不住想聯系他。明知餌有毒,還要往肚子里吞。麥吉,這不是你的作風呀!
麥吉從何時開始喜歡比自己大的男人?她說不清楚。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爸爸死去幾年后,她才發(fā)現自己想得到歲數大一點男人的庇護。十二歲之前,她生活得并不幸福,因為爸媽天天吵架。她搞不清楚,為什么兩個人的火氣那么大,說吵就吵。比如吃著飯,本來氣氛挺好,不知什么原因,他們說吵就抻著脖子,瞪著眼睛爭個你長我短。爸爸瞪著血眼,掀翻飯桌,碗碟在地上咣當滾著。麥吉不敢看兩人耳紅面赤的神態(tài),蹲在地上揀著橫七豎八的碗碟。心想,你們?yōu)槭裁茨敲聪矚g吵架,如果沒有感情,當初何必結婚,又何必把我生在世上。她那么渺小,蹲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在爸媽眼里,她仿佛是只小貓小狗,或者根本不存在。每當這時,麥吉會躲進自己的小屋里,抱著那只臟兮兮的小熊玩偶,說著只有它能懂的話。爸爸去世后,麥吉隨著媽媽搬過幾次家,及至上大學住校,都沒丟下小熊。出嫁時,嫁妝里夾著小熊。小熊是她過八歲生日時,爸爸給她買的禮物。這是他唯一一次送禮物給女兒。
有一天,爸爸回家向媽媽要錢。李大菊瘋了一般大吼,沒錢!天天賭,把我們娘倆餓死算了。爸爸如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獅子,抱起電視機摔在地上。咣當一聲,樓板震蕩,整棟樓要塌了樣。四分五裂的零件,在地板上滾來滾去。麥吉捂著耳朵,淚珠一豆一豆?jié)L下來。見媽媽還沒拿錢的意思,爸爸又砸碎了鏡子。原本平整的鏡面,由某個點為中心,向四周分裂出許多鋒利的長細條,照出無數個麥吉來。麥吉不想變出無數個自己來,討厭那些變形的臉寵。媽媽拿出錢來,爸爸才摔門而去。
就在這天晚上,麥吉洗澡時,看著萌芽般發(fā)育的身體,第一次對自己的身體產生了厭惡感。她明白男人和女人的差別。如果她是男孩,也許會離家出走,四處流浪。但是她是個女孩,離家出走是不安全的。她撫著細瘦的身體,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閉上眼睛,咬著牙,伸出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擰在身上。一股細細的疼痛向發(fā)梢、腳尖傳去。她想大聲哭喊,卻死死咬著嘴唇,不發(fā)出一點聲音,暗暗與自己較著死勁。
麥吉偷偷問爸爸,為什么賭博?那么好玩嗎?爸爸說,沒什么好玩的。麥吉說,能不能不和媽媽吵架?我害怕!爸爸掏出五塊錢,塞進她兜里,說,你想吃什么就去買!麥吉說,你還沒答應我……爸爸說,我答應你!麥吉心情清朗,蹦蹦跳跳朝商店跑去。
過了沒有幾天,爸爸出了車禍。那天中午,天氣特別熱,馬路上幾乎不見人影。爸爸被車撞倒在地,觸目的鮮血在地上橫流著。那條路正好沒有監(jiān)控,肇事司機逃逸。爸爸就在地上躺著,任由身體里的血流干凈。
麥吉沒有看到車禍現場,在殯儀館看到冰棺里躺著的爸爸。她沒有哭,眼前一直閃著爸爸給的五塊錢。她買東西剩下的錢,一直放在抽屜最深處,媽媽都不知道。她從來不看那些錢,不想再讓記憶烙傷自己。
女兒出生后,麥吉從來不和丈夫大秋當著孩子的面吵架。這是結婚前,她給大秋定下的規(guī)矩。如有違犯,她寧可離婚。大秋對這個規(guī)矩感覺不可思議,卻又不敢深問。大秋性子綿,卻有鋼鐵般的意志。看準的事情,他一定會堅持到底。第一次見面時,麥吉就感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愛上這個訥言的男人。是李大菊相中了他,說起來有些好笑,確切地說,李大菊不是相中他這個人,而是相中了他的工作。大秋在一家上市公司工作,工資說出來讓人眼饞。麥吉之所以接受他,是因為和何鴻志分手后,對婚事徹底涼了心,更不想再聽李大菊如河水般的嘮叨。
大秋也許不知道有何鴻志這個人,麥吉和李大菊守口如瓶。至于大秋是不是聽別人說過,麥吉不知道。那次何鴻志無緣無故消失后,麥吉的心就被他占領了。咋說她也是談過很多次戀愛的人,何鴻志的手法她心知肚明,但是就是愿意上他的套。
一周后,就在麥吉快崩潰時,何鴻志現身了。麥吉說,你還知道有我這個人?是不是把我忘了,又出去找個更年輕漂亮的?何鴻志說,哪里的話,我工作忙呀!麥吉說,要是想真心交往,就告訴我你是干什么工作的。何鴻志說,工作重要嗎?只要有你錢花就行。說完,掏出一疊錢塞到她手里。麥吉不是個見錢眼開的人,在乎的是這個男人對她的態(tài)度。錢不能說明什么,但表明何鴻志舍得給她錢花。女人有時就是這樣容易滿足,也容易被感動。麥吉想起爸爸給她的那五塊錢,對于她來說,那不單單是錢,是滿滿的父愛。多少年來,她輕易不敢去回憶父親給錢時的情景。那場面對她來說足夠殘酷,因為她再也沒有得到過父愛。
那天晚上,麥吉沒有回家,跟著何鴻志去賓館開了房。何鴻志說,今晚不想回家了,太累了,想開個房間歇歇。他和麥吉生活在兩個縣城,多數時候是他開車來看麥吉。以前不論多晚,他都會趕回去。今天,他主動留下來是第一次。麥吉說,送我回家吧!我媽不讓我在外面留宿。何鴻志說,好。臉上卻有掩飾不住的失望。走到半路,麥吉說,算了,去賓館說說話吧。何鴻志說,你媽找你咋辦?不會過來打我吧?麥吉說,怎么會?你是不是怕我賴上你?何鴻志說,哪里的話,我是奔著結婚去的,我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任。麥吉說,有些男人就是吃熱飯怕燙嘴,好不容易吃到嘴里了,抹抹嘴就想不認賬。何鴻志方向盤打得很急,朝著麥吉家跑去。他的臉很沉,如鐵似鋼。麥吉說,火氣還不小,和你開玩笑的,咋當真?何鴻志說,好像我是個流氓!我不做下三濫的事。麥吉關閉手機,說,去賓館。
就在這天晚上,麥吉向何鴻志獻出了身子。她不是處女,但也絕不是濫情之人。何鴻志把別墅的鑰匙遞到她手里,說,有時間去看看,按照你喜歡的風格裝修。麥吉掂掂鑰匙,嘩啦響,說,因為我陪你一晚上,你才給我鑰匙?何鴻志說,說的那么世俗。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嚇了麥吉一跳。何鴻志拿著電話進了衛(wèi)生間,關上門,悄聲說著話。
麥吉猜測是他女兒或是前妻打來的,躡手躡腳伏在廁所門上偷聽。何鴻志壓著嗓子說,他不還錢,就讓他過不下去。處理這樣的事還用我教嗎?麥吉心臟跳得差點把啊聲頂出來,輕手輕腳回到床上,手腳抖個不停。聽何鴻志的話,他好像干的是催債之類的活。她想離開這個如霧似風、讓人看不清楚的男人。何鴻志從廁所里出來后,說是大女兒打來的電話,向他要生活費。
麥吉心里不斷割舍著何鴻志的點點滴滴,想與他分手,哪里想到李大菊促使她下決心要嫁給何鴻志。她和何鴻志交往的事捂得很緊。不知道李大菊從哪里發(fā)現蛛絲馬跡的。李大菊說,找了個爹,以后別叫我媽,我嫌寒磣。麥吉說,我嫁什么樣的男人是我的自由!你管不著!李大菊跳著高想扇麥吉耳光,罵她咋不趕快隨他爸死去。麥吉說,我就要嫁給他!李大菊猶如掄起了錘子,把麥吉下定決心的釘子死死砸進墻里。催債的又如何,與黑社會有瓜葛又如何?只要能早早離開李大菊。
是麥吉的繼父五金想辦法截斷了她和何鴻志的戀愛。因為麥吉繼父干過很多年五金生意,所以名言正順得了個五金的外號。也許多年做生意的緣故,想事比較周全,能從事情的起因捋到結果。對己有利的是什么,對己不利的是什么,他都會掂量清楚。
因為好琢磨個事,五金嘴上缺個把門的,好管別人的事。比如麥吉,早上起床晚了,他就說沒眼力勁,手腳不勤,只怕將來嫁出去也不會討婆家喜。麥吉的衣服都是李大菊洗,五金埋怨李大菊慣孩子橫草不拿,豎草不捏。李大菊有過一次不幸的婚姻,不想第二次婚姻也鬧得雞飛狗跳,凡事都忍,想博五金個好臉色。
麥吉明面上不駁五金的面子,心里卻殺了他千百次。日常的小矛盾日積月累就會聚成個大疙瘩。這個疙瘩在麥吉心里生根發(fā)芽,長成參天大樹。她三十二歲還不出嫁,五金嘴巴變成刀片,經常切割她的臉面。不陰不陽的話,讓麥吉心里更難受。她之所以與大自己那么多歲的何鴻志談戀愛,就是想早早把自己嫁出去。更難過的是李大菊,自從改嫁給五金后,調節(jié)麥吉和五金的關系,讓她猶如在走鋼絲繩,神經經常處在崩潰的邊緣。她經常后悔帶著麥吉改嫁給五金,沒有愛情,更多的是為自己和孩子找個飯碗。
何鴻志讓李大菊墜入了噩夢的深淵。她本想憑一己之力,切割麥吉想嫁給他的念想,但是事情在她手上越團越糟。沒辦法,她只能求救于五金。五金說,你咋能生出這么個東西,四六不著調。那樣的男人能嫁嗎?不清不白,把麥吉賣了,她還在幫人點錢。李大菊撕下一張紙條,用唾沫粘在眼皮上,這幾天她的眼皮跳得很兇。她說,有辦法還用找你?我知道麥吉不是你親生的,就說風涼話。五金說,要是真嫁給那個老男人,我比人家大不了幾歲。咋稱呼?兄弟?岳父?李大菊臉色像豬肝,她比五金還小兩歲。那么大的女婿登門,咋開口向鄰居介紹。五金說,用我管不?用我管就聽我的。五金明白,若是自己出面勸麥吉,只會越勸越糟。他在等個合適的時機。
何鴻志有兩輛車,其中一輛是奧迪A4。他對麥吉說,你把車賣了吧,開我的奧迪A4。麥吉說,那不成,車是我的,咋能說賣就賣?何鴻志說,咱們馬上結婚了,還分你我?我的車就是你的車,隨便開就是了。麥吉心動了,心想,車賣錢后自己攥著,何鴻志的車白開。她開始找人賣車。有一天,何鴻去問她,車賣了嗎?麥吉說,找到買主了,過幾天就過戶。何鴻志說,借我十萬塊錢吧,最近手頭緊,錢倒不開手。麥吉說,等賣車后再說。
這不是小事,麥吉認為應該和李大菊通報一聲。李大菊告訴了五金。這天早晨,五金對正在吃早飯的麥吉說,既然兩個人可以不分彼此,讓他賣自己的車好了。你向他借五萬塊錢試試。麥吉不吱聲,腦袋卻沒閑著,思考著繼父提出的問題。
五金胸有成竹的樣,對李大菊說,盡快托人給麥吉介紹對象。李大菊說,這是別的事?說辦就辦?總不能隨便在大街上拉個小伙子就做女婿吧!五金說,木瓜腦子,平日里話滿天飛,正經要用了,你又沒主意了。平時說上話來的婆娘,托人家,廣撒網。是個男人就成。李大菊連忙答應。
麥吉給何鴻志打電話,說,我媽不讓賣車,要是缺錢用,可以賣你那輛奧迪A4。何鴻志說,我不差那幾個錢,就是想試試你對我是不是真心的。麥吉說,其實我也缺錢,一直沒好意思向你張嘴,單位集資入股,要不你先借我五萬用用?何鴻志說,不就五萬塊錢嗎?等我湊給你。左等右等,麥吉也沒見他的錢。
五金托人打聽何鴻志的底細,別的沒探聽到,只知道他買的別墅貸了很多款,并且還有好幾次拖欠貨款的記錄。五金心里有底了,何鴻志是個窮光蛋,外面光,里面空,披著嚇人的皮晃人。他和李大菊講了這事,李大菊連呼我的媽呀!閨女差點跳進狼窩里。她又向麥吉講了。麥吉說,我知道了。現在她才明白,不知不覺中上了何鴻志的當?;叵胨麄z交往的這段日子,麥吉找出許多可疑之處。何鴻志再約她,她就找理由推托。
李大菊撒出去的網終于網到了魚,有人給麥吉介紹大秋。大秋離過一次婚,沒有孩子。李大菊說,離過婚怕什么?更知道疼老婆。麥吉還在想何鴻志,一時走不出他的世界。她曾經在半夜,翻出當年父親給她五元錢花剩下的錢。她盯著那幾張票子,淚水不斷滾下來,問自己,我應該怎么辦?也沒個出主意的人。這天晚上,她又做了那個夢,只不過這次夢中的霧氣并不大。那人的面孔她也看得見,就是死去的爸爸。爸爸嘴巴張合著,麥吉卻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她很著急,卻沒有辦法。她向爸爸講著何鴻志的事,講著講著淚水漣漣。爸爸也落淚了,然后消失不見。
早晨醒來后,麥吉告訴李大菊,她去相親,斷掉與何鴻志的關系。李大菊松口氣,說,姑奶奶,你終于醒了。心里很感激五金,認為是他的功勞。麥吉從來不告訴李大菊自己做過的夢。李大菊當然不知道前夫出現在女兒夢中。
麥吉向何鴻志提出分手。何鴻志問道,你想清楚了?麥吉說,想清楚了,心里卻想,如果你能好好哄哄我,也許我有回心轉意的可能。何鴻志沒有挽留,說,好吧,尊重你的意見。半個月后,麥吉在微信看到何鴻志發(fā)的朋友圈。他又找了個女朋友,比麥吉年輕漂亮。麥吉刪了他的微信,冷笑著對自己說,算自己倒霉,碰上個情場老手。那時,她剛剛和大秋建立戀愛關系。
麥吉能看出大秋的心還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心想,兩個受過傷害的人,誰也別嫌棄誰。她從來不問大秋以前的感情生活,為什么離婚等話題。大秋也很默契,從來不問她談過的戀愛。兩人在平緩如河流的交往中,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臉上洋溢著喜氣,心說,這個老姑娘終于找到了下家。
李大菊和五金商量給麥吉準備嫁妝的事。五金說,她參加工作這么多年,沒往家里交一分錢,還吃家里的,喝家里的,自己攢的錢置辦嫁妝吧!李大菊不認識似的看著他,說,五金,你說這樣的話不怕閃了舌頭?我侍候你這么多年,如果雇人得發(fā)多少錢工資?我閨女出嫁,沒有像樣的嫁妝,街坊四鄰笑話的不是我,而是你。五金說,這么多年我供她吃喝,供她讀書,臨了還賺個不是?李大菊說,我明白你心里有疙瘩,白養(yǎng)個拖油瓶。人總要講講感情,你看著辦。五金不再吱聲,托著腮幫,咝咝吸著冷氣。
嫁妝成了麥吉的心病。嫁妝多少她可以不在乎,可是不能不在乎面子。嫁妝豐厚,說明娘家人心疼、體貼閨女,在婆家人面前能掙足面子。若是嫁妝淺薄,自是娘家人不待見這閨女,婆家人心里也會輕看。麥吉不在李大菊面前說嫁妝的事,有你看著辦的意思。她想好了,若是李大菊打點的嫁妝太薄,自己就用私房錢準備嫁妝。
李大菊和五金陷入到無聲的對抗中。她想好了,若是五金不出錢準備拿出手的嫁妝,麥吉結婚后,兩人一拍兩散。這么多年,她攢下一點私房錢,這錢五金不知道。她準備偷著塞進麥吉的箱底。粉擦不到臉上,別人看不到,至少讓麥吉明白,當媽的還是心疼孩子。
五金想給麥吉五萬塊錢,卻始終不敢說出來,擔心前妻生的兩個兒子有意見。自從和李大菊結婚后,兩個兒子瞪著燈籠樣的眼睛,緊盯他的錢袋,不時從他手里往外撬錢。他有些縱容兩個兒子,錢不給他們花,難道要給別人花?他永遠不會說出口,別人指的是李大菊和麥吉。他權衡再三,對李大菊說,出兩萬塊錢給麥吉當嫁妝。李大菊眼淚流下來,不發(fā)一言。
麥吉沒要五金的兩萬塊錢,自己動手準備了還算體面的嫁妝。終于出嫁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氣。雖已三十二歲,她卻對婚姻生活沒有準備充分。她對大秋說,咱們話說在前面,雖然我是媳婦,但是家務活不能我一個人干,誰下班早誰做飯。大秋說,那我娶你回來干嘛?麥吉說,你可以花錢雇個家政,就不用花錢娶媳婦了,誰說家務活一定要女的干?大秋被噎得上不來話,說,夫妻商量著來,誰得便誰干。麥吉說,我可不想過我媽那樣的日子,窄窄巴巴,別別扭扭。大秋說,你是女人,難道這能改變?麥吉說,改變不了,但是生活方式可以改變。
這天晚上,麥吉又夢見爸爸。他站在樹林的邊緣,陽光明媚,穿透茂密的枝葉,在地上灑下斑斑錢點。爸爸淺笑著看了麥吉一眼,然后閃進樹林里,不見影蹤。麥吉哭著大聲喊叫,爸爸始終沒有回應。
為做早飯的事,麥吉和大秋吵了一架。每天早上,麥吉不開灶,準備好面包和牛奶。大秋說,天天吃這東西,怎么吃都不飽。能不能熬點稀飯,切點疙瘩絲,煮幾個雞蛋。麥吉說,人家外國人不都是這樣吃的?牛奶不比稀飯有營養(yǎng)?想喝稀飯自己熬。大秋說,這日子沒法過了。你是女人,還是我是女人?陰陽顛倒,算什么事?麥吉說,我是女人不假,但是男女平等!大秋默不作聲。
懷孕時,麥吉裸身站在鏡子前,盯著隆起的肚皮,褐色的妊娠紋那么丑陋。肚子里怎么就會有個小生命?她感覺不可思議。用不了多長時間,孩子就會出生。想到這里,麥吉心里竟有一點自豪,不再為自己生而為女而煩惱。
李大菊和五金因麥吉嫁妝的事鬧了很大的矛盾。兩人橫眉冷對,皆有欲除對方而后快的意思。五金說,我現在沒用了,麥吉結婚懷孕了,你把我蹬了,正好去侍候她。李大菊說,你說的是人話?你咋對我和孩子的,你以為我心里不清亮?五金說,離婚吧!這日子沒法過了。李大菊說,你是個站著尿的主兒,可得為自己說的話負責。別后悔就成。
李大菊搬到麥吉家,感覺面子上很過意不去。但是她有什么辦法呢?除了投奔女兒還能去哪兒?麥吉和大秋都支持她離開五金。麥吉說,你在他那里活得憋屈,飯菜按照他的口味做,大秋是女婿,你什么時候照他的口味做過?李大菊說,這不是想弄個和氣嗎?麥吉說,你愛不愛他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F在還沒辦離婚手續(xù),要是離不開就趁早回去。別等鬧一段時間再回去,大家面子上都掛不住。李大菊說,又不是年輕人,哪里還有什么愛不愛?誰離了誰不能過?麥吉說,你自己的事自己想明白,我們沒有權利給你決定。
女兒出生后,麥吉變了個人一般。家務活搶著干,家里收拾得溜光水滑的。大秋問她,這是咋回事,生了孩子懂事了。麥吉說,為母則剛,女人在生孩子后什么事都能想明白,扛得住。大秋盯著女兒粉嘟嘟的臉蛋,說,你娘長大了。原來可愁死我了,兩個孩子,讓我可咋整?麥吉說,去你的,誰是你的孩子?
五金偷著找李大菊,舉起白旗,讓她回家。李大菊繃著個臉,不搭理他。五金說,咱倆是半路夫妻,活得都小心。針眼大的窟窿,有斗大的風。李大菊說,你做的不到位。五金說,老伴,老伴,老來有個伴。你住在閨女家不是長久之計呀!久病床前無孝子,這樣簡單的道理你不懂?李大菊心動了,但是面子上拿捏得住,很冷。
李大菊本不想告訴麥吉五金來找過她,沒沉住話,最后還是說了出來。麥吉問道,你想咋辦?李大菊說,我不知道咋辦了。麥吉聽她的話味,知道她想回五金家。心想,女人都長不大,口是心非,經不過男人幾句好話哄。李大菊問道,要是我回去,你會不會怪我?麥吉說,肯定會怪,但是我尊重你的選擇。李大菊本以為麥吉會反對,沒想到是這個態(tài)度,便感慨麥吉長大了。
五金再次來找李大菊時,落了淚,還給她跪下了。李大菊伏在沙發(fā)上,嗚嗚悲鳴。她想起前夫車禍時的場景,橫流的鮮血刺激得她干嘔不止。她清楚丈夫的死與自己有很大關系,也許他是主動尋死。后來,她想過很多次,丈夫為什么沉緬賭博?難道真與她這個妻子無關嗎?麥吉跟她改嫁后,性格發(fā)生變化,變得畏手畏腳,恐懼婚姻,根源在哪?越想越悲,李大菊嗚咽的哭聲,壓抑低沉。
五金也落淚了,他不明白婚姻究竟哪里出了問題。他只明白,自己習慣了有李大菊的日子,沒有她的操持,他不知道日子該如何過下去。自從李大菊離開家后,家里沒有了煙火氣,每頓飯他都是湊合。晚上睡覺時,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李大菊告訴麥吉,她要跟五金回家了。麥吉正在給孩子喂奶,沒有抬頭,對孩子說,叫姥姥!孩子閉著眼,咕唧吸著奶,很滿足的樣子。麥吉抬眼盯著李大菊,想好了?我尊重你的意見。李大菊說,想好了,老年得有個伴。
這天晚上,麥吉趁孩子睡著的機會,出門把那個跟隨她很多年的小熊玩具燒掉了?;鹈缟v著,映著她的臉一閃一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