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余和
亓川掏出煙盒里僅有的一支煙,捏捏,窸窸窣窣的,像根干透了的豆葉卷,就把過濾嘴放進清水盤里小半截,浸一浸,拿出來將煙卷一頭夾在嘴唇外沿,鼓起腮幫吹出過濾嘴里的水泡,再捏捏,煙卷軟硬適中,跟剛開封的一樣,點燃吸一口,又吸一口。豎起來端詳裹著火頭的軟鱗狀白煙灰,眼睛里泛出一絲小得意。這可是老煙鬼的絕活。浸泡與吹水的度都拿捏得不差分毫,否則不是煙卷吸不進恰到好處的水分,抽不出煙絲的糯香,就是濡濕了煙卷,抽一口寡淡水汽。
左手邊大落地窗斜斜透進熱辣辣的陽光,照亮了大半個畫案和鋪開的丈二宣紙。
他腦子里靈光一閃,摸起支大號長鋒羊毫,在清水里轉了轉,左手食指和中指夾住筆肚一捋,飽蘸濃墨連勾帶皴,待水墨用盡,一片蒼潤的山巖已躍然紙上。又是標準的亓川筆墨。他扯起宣紙拋到地上,換上張新的。重新吸水蘸墨,抬肘懸腕比畫了幾下,啪地將毛筆拍在紙上,墨汁四濺,筆頭洇染出一團墨塊,頹然坐下,摸過茶杯抿了口,茶水在舌面上翻了個滾,噗嗤噴在墨塊上,模糊成一片烏眉灶眼。
真的該回溪城了。
掏出煙又點上一支,深深吸一口,望著左手邊門口一側墻上的畫像,春妮迷離的細長眼回應著他眼里的沮喪。亓川勾勒面部輪廓的線條在下頜骨處稍微一頓,使她微微側仰的臉凸顯出一股銳氣,對沖了細長眼的狐媚。
自從“摸魚事件”后挨了老黑那一拳,被小洛拉著落荒而逃,住進省城南郊這個“藝術小區(qū)”,就再也沒品嘗過“春妮茶舍”的勾兌茶。他總覺得春妮勾兌茶里那種繁復紛披齒頰生香的意象,能誘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
春妮的茶館是溪城小峨眉山坡上的一座二層小樓,老黑給她蓋的。落成那天春妮請亓川題寫匾額。老黑說就叫春泥茶樓吧。蘸著唾沫在桌面上寫了個“泥”字,很得意地看看圍觀的人。他在溪城也算個名人,起初在書畫圈混過一陣子,后來倒騰煤炭掙了一把錢,又經(jīng)常一身中式打扮,手腕上纏繞幾圈佛珠,出入各種文化場所。亓川可不想買他這個茶館老板的賬,笑笑說:小地方的人好往文化上夠巴,一夠巴就露癡了。亓川甩出“夠巴”和“露癡”這兩個溪城方言,可就是當眾打臉了,等于說老黑拼命往高處巴結,反而露出了沒文化的屁股眼。老黑臉上的憤怒就恨出于黑而狠于黑了。可他忍下了,誰讓人家是亓川呢。后來老黑打了亓川一個烏眼青的那拳,不光是因為摸魚事件,應該也計算進了“露癡”的力道。亓川根本沒注意到老黑的表情,提筆寫下“春妮茶舍”。一看就是許多畫家讀帖讀出來的書法,沒下過深功夫,倒也灑脫不拘頗有味道。溪城多數(shù)牌匾都是亓川的字,這讓書協(xié)的人很是不爽。亓川是溪城公認的藝術圈頭牌,誰不想拿頭牌充充門面呢,反正那些大小老板們也讀不出張遷、二王什么的,只圖個名頭罷了。
亓川聽聽臥室的動靜。小洛還在睡覺。畢竟相差了近二十歲,生活節(jié)奏不在一個點上。他習慣了小城里的作息,十點鐘就上床。這時小洛還在客廳里刷手機,到凌晨才洗漱上床,弄得他很累。
他和她是在溪城認識的。那時她還是省城一所大學藝術學院的學生,準備參加全省畫展。她老師讓她來溪城找他的朋友亓川做指導,說我們這些當老師的都是按套路來的,只能教你如何體現(xiàn)“參展”元素,亓川這家伙是個山野派,筆墨不斷出新,他能讓你的畫作從畫展中跳脫出來。他要是不那么孤傲,聽我的勸來省城搞個工作室,加入畫界圈子,早該弄出大名堂了。我想他也是舍不下在那座小城里被簇擁被膜拜的陶醉感。給你說個笑話,一次我?guī)W生去觀摩他現(xiàn)場作畫,他匆忙間換一身正裝,沒發(fā)覺腰帶扭了兩個花。到下午他的弟子和幾個圍觀的小青年,都系成了扭花腰帶。他作畫時的灑脫不羈信筆揮灑,確實有很強烈的代入感。老師笑笑,又說:這家伙四十多歲了還一直單著,可他身邊卻從來不缺女人。小洛覺得老師最后這話純屬多余。她又不是去找男朋友,才不關心亓川單身不單身,女人不女人的。沒想到她很快就在亓川獨特的氣場里淪陷了。大學畢業(yè)后還經(jīng)常不斷地來溪城看望亓川,讓老師嘆惋不已。
早在剛跟亓川學畫那會兒,小洛就知道了“摸魚”的故事。
春妮茶舍其實是一家茶餐廳。溪城人還沒養(yǎng)成湊在茶館里談事閑聊的習慣,春妮經(jīng)營的主要是茶葉和樓上的兩間餐廳。那個夏天的傍晚,亓川溜達著去春妮茶舍喝勾兌茶。春妮說我去摸幾條“沙里趴”,晚飯就在這里吃吧。亓川啜一口茶水微微吸氣,讓香氣在舌面上滾動著,沒置可否。沙里趴是小峨眉山下河里的一種小魚,也叫“傻趴魚”,有一個丑陋的大頭,身子很小,小火清燉出來再撒上幾片河邊的水芹菜葉,鮮美無比,是春妮茶舍的招牌菜。亓川小時候經(jīng)常帶一個蒲葦簍子下河摸魚,很好這一口。
茶色已經(jīng)淡了,窗外的陽光也消了暑氣。春妮還沒回來。亓川朝山坡下的溪水河邊走去。這條河過去叫芹溝,由夏秋之際城南山區(qū)流瀉而下的地表水和小峨眉山的泉水匯集而成,名字改的倒也名副其實,只是可惜了早年間那些“十二芹溝”掌故,又少了一處著落。正值豐水季節(jié),河水溢出老河溝,形成闊大水面。這也是傻趴魚金貴的原因,它們只生存在夏秋之際的淺灘里。傻趴確實很傻,身子埋在蘆葦下邊的泥沙里,手不碰到它都不會動。蘆葦罩著層淡淡的橙黃,春妮在色彩變幻不定的光暈里,輕盈地揮動雙臂,扭動腰肢劃開一個扇面,又慢慢彎腰做出象征意象的包抄動作,雙手卻不觸及水面。哪里是摸魚,分明是給“傻趴”舞蹈嘛。這就有意思了。亓川收住腳。春妮忽然往前一撲,踉蹌著倒退幾步滑進河溝,手在河面抓撓幾下,一團黑發(fā)浮沉著順流漂去。他飛躍幾步跳入河溝,將她托上淺灘。春妮仰在岸邊汩汩冒泡,雪青短裙翻卷在腰間,胖胖的腳丫白魚尾巴似的左右剪動,攪起一圈圈黃色泥沙。亓川抄起來往茶舍跑。春妮的胳臂纏繞住他脖子,咻咻的喘息噴在他臉上。咋會有醪糟的氣息?北方小城很少有這種味道。把她交給迎出來的“茶博士”,扭頭便走。晚飯后得知老黑把亓川喝茶的杯子砸在春妮頭上,咆哮著要收回茶館。幾個弟子勸他躲一躲。躲?哼,他該提著酒來謝我。亓川仰起頭,想起來了,勾兌茶里間或會咂摸出醪糟味的。
他還是好長時間沒去喝茶。
小洛來溪城后,春妮一再邀約,他終究還是沒頂住勾兌茶的誘惑,或許也是想驗證一下茶水里究竟有沒有醪糟味道,就拉著個朋友一起去了春妮茶舍,還給春妮畫了張肖像,還在她額角用淡墨點了道淺淺的瘢痕,半袖露臍牛仔褂開著三粒紐扣,被兩筆淡赭色暈染出一片春光。絕的是整幅畫的色墨只勾染到第三粒紐扣,卻在下邊憑空點了個桃紅色肚臍眼,透著繚繞的魅惑。
畫被小峨眉畫廊的老板娘喬姐高價收了去。老黑跑到畫廊要砸了那幅畫。喬姐伸出纖長的食指點住他:你倒動一指頭試試。老黑不敢試。這娘們背景斑駁,他惹不起。甩手跑到茶舍,一記直拳把正在與小洛和幾個弟子喝茶的亓川連人帶椅子打翻在地。
小洛走進畫室,掩嘴打了個哈欠,順著亓川的眼神瞥一眼畫像。
這是來省城領了結婚證后,他重新畫的一幅。春妮神情依舊,只是沒了那桃紅色的一點。小洛就在自己的畫廊里裝裱了,掛在這里。很快她就有點后悔了。說她的眼睛里有你的感情,而且還不淺呢。他知道小洛的意思,不樂意春妮常在畫室里跟他對眼神。他抱歉地笑,畫卻一直掛在墻上。小洛也不再提這個話題。離開溪城三年多了,他再沒回去過,一張像看就看唄??伤睦镞€是不能完全擱下他看畫像的曠遠目光,是足以穿越時空,籠罩重重山水的那種。亓川吹吹她耳朵:這目光與愛無涉。愛的眼光是彌漫著荷爾蒙的,迫切而專注,身體會因火辣辣的性反應而繃緊。你看我多松弛,只不過是在看溪城山水罷了。她想想也對,再想想也不對。他看臥室里小洛的裸體畫,有時也很曠遠,難不成我也是溪城山水?
離開溪城七八個月以后,喬姐打電話給小洛,說春妮生了,是個黑小子。老黑把親子鑒定報告單貼在了茶舍門上。嘁,鑒什么定呀,一看那張小黑臉,就是他下的種。小洛心里噗地一松,疑團卻并未完全散開。男人那玩意可不是個個都會落地生根的,精選出的玉米高粱種粒,還保不齊會碰上幾顆瞎種子——這也是溪城話,瞎種子就是發(fā)不了芽的種子——好在她并不太在意,畢竟那是她認識亓川之前的事,跟她沒一毛錢的關系。
她看看地上和畫案上的宣紙,暗暗嘆口氣。這小半年來買畫的一催再催,他這里廢畫三千,一張能出手的也沒有。人家要的就是亓川風格,他老先生卻非要弄出個新花樣。這事還急不得,得由著他性子慢慢來。笑一笑,收拾起他的茶壺茶杯走出去。浴室里響起嘩嘩水聲。
亓川覺察出她笑容里隱忍的不滿。
小洛是個好女孩。借著他老師的名頭,在書畫界各種圈子里周旋,代他經(jīng)營公眾號、出席各種活動,一年工夫就在省城捧紅了他的畫。他躲在畫室里依然保持超然圈外的高冷。這有點虛偽,他承認??伤褪遣幌脎忂M圈子打躬作揖,這是真的,小洛也知道。可她不明白,作畫跟泡勾兌茶一樣,都得不斷求新出新,不反復試探哪能行。離開溪城后,除小洛給他買的上好茶葉外,一有空閑,他總好偏執(zhí)地將幾種茶葉摻和起來,試圖泡出春妮茶的味道。偶爾弄好了,也會品出些別致的意思,像散步在竹林里忽然碰見一兩株桃樹杏樹什么的,有一種意外的妖嬈,像大寫意草蟲,于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之間,生發(fā)出耐品咂的氣息??纱蠖嗍菗胶拖沽?,幾種茶色茶味就不是彼此托襯,而是一起塌陷,一壺茶就臟兮兮的,變成曖昧不清的抹布。
喝杯茶緩緩神吧。小洛頭發(fā)濕漉漉的,赤腳走過來,只穿件吊帶絲綢睡袍,圓潤腳踝隱隱細細的血管散作白胎瓷器上的青花纏枝草蔓,滾動著透明的水珠。亓川身體一陣緊繃,接過茶杯放下,一把抱住她。小洛踮腳吻他。他輕輕扯下她的睡袍,抱起她放在畫案上。你干啥?小洛翹起頭:大白天的。所有晚上的愛都該算作偷情。他關了空調(diào),拉開窄窄的邊窗,熱辣辣的風裹著喧囂撲進來,房間里的溫度呼啦躥高,小洛身上滾動著豆大的汗珠。
亓川欣賞著靜靜躺著的小洛,喝口茶,是陳皮和普洱茶泡在一起的,兩種不同的醇厚完美交融在一起。他忍不住“呵”了聲。小洛翻身跳下畫案,伸手去扯宣紙。別動!他一把按住她的手,端詳著紙上的墨塊茶漬汗?jié)n,撕下片宣紙貼在揉破的地方,迅速將幾個盤子里的顏料和水墨倒進敞口大碗,左手端碗潑灑,右手持筆拖擦勾抹。小洛臉上的潮紅還未褪盡,看著他渾身亢奮,運筆如風,嫣然笑道:小伙子行啊,來勁了。
等她沖過澡化好妝,畫案上已經(jīng)滿紙流光溢彩,各種形態(tài)的荷葉舒卷搖曳,風聲撲面。亓川正在草書題寫“無量春風入荷田”,精亮的眸子在她臉上閃了閃,行楷落款,懸起筆沉吟一會兒,打開粉彩瓷印盒,扯了塊抽紙仔細擦干右手手掌,輕輕貼壓印泥,穩(wěn)穩(wěn)按在落款下邊,鮮亮的朱砂掌印間隱隱透出一個陰文的“川”字。他喊了聲成了,緊緊抱住小洛。
小洛貼在他胸前,輕聲說:沖沖澡睡一覺。我來收拾一下。她審視著畫作,在筆墨不到的地方補了幾筆,用焦墨加上幾莖蒲葦雜草,想了想,在左上角墨色疏離處,印上兩片鮮亮的唇印,調(diào)和胭脂和曙紅略加勾襯,一粒飽滿的荷苞嫵媚了強勢搖擺的滿紙荷葉。
亓川一下找到突破自己范式的感覺,接連創(chuàng)作了幾幅潑彩大畫。小洛張羅了個“亓川新筆墨賞讀會”,又請幾個網(wǎng)紅在抖音上喧鬧了一陣,訂購畫作的電話很快蜂擁而至。亓川卻又擱筆了。說后來的畫作都不如那幅春風荷田情緒飽滿,要不……小洛推他一把:算了吧你。亓川咧咧嘴,抻抻量量地問:就是不明白,溪城那邊咋沒動靜。小洛笑笑,這是覺得撈回了那個“烏眼青”的面子,想在父老鄉(xiāng)親面前顯擺顯擺呢。她不點破,告訴他:你那些老朋友都快把我手機打爆了,想來拜訪你,我都給你擋回去了。嗨,擋啥擋啊,你告訴他們,明天就來。小洛抱抱他,繞什么彎呀你,還非得讓賢內(nèi)打電話。
晚上小洛在客廳里給喬姐發(fā)微信,讓她約上亓川那三個鐵桿朋友和他的兩個得意弟子。臥室里的亓川也點開喬姐微信:三年沒喝春妮茶舍的勾兌茶了。
上午十點喬姐領著小洛點的幾位趕來,亓川跟大家握手寒暄,瞥一眼門外,一臉失望地看著跟小洛熱絡擁抱的喬姐。喬姐跟小洛眨眨眼。小洛招呼大家落座。還坐什么坐吶,看畫呀。
“無量春風入荷田”順理成章地取代了“春妮”的位置。那幅畫像被小洛放進收藏畫的小房間里。
大家一湊到畫前就“哇呀”一片。喬姐眼睛里閃著疑惑,在那粒荷苞和小洛嘴唇之間來回轉動,這,是不是你和亓川的天合之作?亓川笑而不語。小洛滿臉潮紅。呵呵,三個鐵桿都呵呵著相互遞眼神,忽然哈哈大笑。
小洛端起亓川的茶壺嗅嗅,放到客廳角落的茶柜上,給每人泡了杯綠茶。大家紛紛祝賀亓川畫作又開新境界,說著溪城驕傲、大師什么的。亓川滿面紅光地謙虛著。兩個弟子不失時機地把手機捧到老師臉前:您看,“賞讀會”的消息都霸屏了,好評如潮啊,看看,連書記、市長都轉發(fā)了,每條消息下邊的點贊都得刷好幾頁。喬姐這才說:春妮今天脫不開身,說改日再來看您,給您沖泡勾兌茶。那敢情好。小洛笑道:亓老師想勾兌茶想得都快茶飯不思了,每天都自己瞎摻和。亓川大笑:小洛常黑我,說我泡的是抹布茶,都讓她澆花了,我們家的花都得養(yǎng)成喝茶的習慣,要不就活不成。還得是春妮茶,別的不行。小洛補充說:喝了別的茶,亓老師的那些花花草草會失眠的。她嗤嗤笑,大家也各有玄妙地隨著笑。小洛瞅一眼亓川,又嘻嘻一笑。這回大家沒隨和,笑容倉促斂住。只剩下亓川和小洛的“哈哈”“嘻嘻”,像京戲里顰笑逗趣的小生和青衣,你來我往盡帶機鋒,卻又不著一詞情愫繚繞。
亓川先收起折扇,指指窗外的凌霄花,咱們何不去院子里轉轉,回來每人畫幅小品。說著快步下樓,有點逃之夭夭的意思。
喬姐和小洛對視著。
春妮的狀況很不好。老黑的錢被高息投資套進去后,把春妮茶舍收了回去。她一個人帶著個孩子,就靠開茶舍的那點積蓄過日子,整天神經(jīng)兮兮的。她和老黑的關系又拿不上臺面,沒法為自己爭權益,說起來也怪可憐的。這事不能讓亓川知道的。他這個人看起來松松散散挺灑脫的,其實心很重,容不下對別人的虧欠,小地方走出的名人內(nèi)心更孤傲,也更容易這樣。
他也該感到虧欠。要不是有摸魚那件事,也許老黑不至于對春妮那么絕情。我不相信老黑會笨到把錢都投進去。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一個春妮茶舍他還是能養(yǎng)得起的。
虧欠會變成憐憫。一個男人的憐憫會生出多個方向的。
你行呀,都修煉成男人專家了,可以在抖音上說道說道,順便帶帶當初你壓在手里的亓川畫。小洛笑得很燦爛。喬姐眼里卻閃過一抹憐惜,側側臉沒處擱放。
午飯后亓川忽然要和大家一起回溪城。
喬姐拉著小洛:一塊去吧,咱們話還沒說夠呢。我就不跟著湊熱鬧了。小洛說我安排了個書畫收藏家茶話會。取出身簇新的亞麻褲褂讓亓川換上,抱住他叮囑:記得第三天要回來哈。沒理會他兩個弟子的偷笑和三位老友的尷尬,附在喬姐耳朵上:我的眼睛可在你身上了。喬姐把她拉到畫室:你最好還是一塊去。小洛又笑:不到一小時的車程,三年來都沒回去一次,夠可以的了,就讓人家見個面嘛,你倒擔心個啥呢。你倒大方。喬姐輕輕擰了她屁股一把。她擰身閃開,躥起身雞皮疙瘩。
亓川的目光從換了匾額的春妮茶舍倉促跳過,落在山腳新修的牌坊上,嘟囔著“小峨眉山公園”?皺起眉頭。又是夠巴。一座小山丘而已,偏拉扯上峨眉山,顯出了小氣不說,當年那位張知府致仕回家,在這里修建“小峨眉別舍”,與家鄉(xiāng)才俊詩酒酬唱的一段軼事,又該當如何安放呢?;位文X袋往山上的小廣場走去?;叵堑漠斖碇来耗莸奶幘澈?,他就一直坐立不安。怎么會得神經(jīng)病呢?這可是個意志很堅定的女人,別看長了個嫵媚模樣。他要去看看跳“怪舞”的春妮,說她要還能開茶館,就把自己的房子借給她用。大家勸不住他。喬姐給小洛打手機,小洛說去會會春妮是應該的,他要幫她一把也正常,那房子跟我沒關系。
傍晚時分的小廣場人仍然不少,他一眼就逮住了角落里的春妮。
她頭發(fā)凌亂,半蹲著彎下腰,兩只胳臂慢慢揮動,由腿側到腳下,抄一下手又展開,周而復始,像在黑暗中摸索探尋。摸魚,她在摸魚。亓川心頭一震,紛亂的意識大步走向那個光暈絢爛的傍晚。他“哦”了聲。春妮的動作由滯緩到停擺,抬頭直直看著他,眼里猝然爆出灼灼火花。他下意識閉上眼睛。再睜開時,春妮已經(jīng)直起身,輕盈地揮動雙臂,扭動腰肢劃開一個扇面,細長眼睛里遲疑了會兒,慢慢朝他走來。
廣場里跳舞的、打拳的、閑聊的都齊齊把目光投向他倆。
亓川不由自主地倒退幾步,快速轉身離開,落荒而逃似的。暮色從他身后落下,路邊花草支撐著一層淡薄余暉,在腳步中起伏顫動。
午飯正熱鬧著,春妮闖了進來。半袖露臍牛仔褂,雪青短裙,眼睛清清亮亮。喬姐,你咋不約上我呀?大伙別大眼瞪小眼,我好好的呢。亓川叫服務員加把椅子。春妮擺擺手:我不坐了,晚上我在家里給你包水餃泡茶,就咱倆,有很多憋屈要向你說道說道,要不真要得精神病了。說著細長眼睛里就汪滿了淚水。出門前又扭頭對喬姐說:你可要把人給我留住。喬姐勸亓川吃完飯抓緊走。他低著頭任大家吵吵了半天,還是決定吃了晚飯再走。都三年多沒品嘗勾兌茶了呢,今天早晚回去不就行了嘛,再說人家正在難處。
亓川到春妮家時太陽還沒落山,春妮捏著茶具的手抖動了一下,看他的眼神有點游移不定。怎么了?哦,沒啥。她從幾個茶罐里各取出多少不等的茶葉放進茶壺,注滿開水。還沒洗茶呢。春妮啊了聲,把水倒盡重新注水,抱起茶壺搖晃著,覷著亓川說:看把我激動的,三年多了呢。亓川迫不及待地倒了杯茶,湊在鼻子下嗅著,滿臉嘶嘶哈哈的陶醉。春妮欲言又止,低了頭將茶水倒入公道杯。春妮吶,你可以再把茶館開起來。我把小峨眉山的房子讓給你用,還可以借給你一筆開張費。春妮定定地看著他,細長眼里漸漸涌滿淚水。咋了這是?亓川遞給她抽紙。我打個電話。她跑進臥室,出來時一臉激動的紅暈。你慢慢喝著,我去院子里拾掇一下那幾只傻趴。亓川自顧沉浸在久違的勾兌茶香里。等喝完第三泡茶,才發(fā)覺春妮還在院子里。這是演的哪一出啊?慢慢踱進小院。喬姐忽然闖進來,抱抱春妮:別怕,就說我把人領走了。抄起亓川的手就走。
亓川垂頭坐在客廳里。小洛看著他頭頂有些稀疏的頭發(fā)露出白色發(fā)根,心頭一軟,起身泡了壺茶,去衣帽間換了身衣裳,斟滿敞口建盞推到他面前。他覷一眼小洛,慢慢啜了口,眼里迸發(fā)出驚喜:你咋……忽然住口,一臉的不自在。回過神來了?勾兌茶有那么神秘嗎?在溪城時我和喬姐就常鼓搗著摻和,一直以為你心心念念的是春妮味道,沒想到我泡的茶也能入你的口味。我,亓川張張嘴又閉上。今晚有個重要聚會,咱們一塊去吧。小洛期待地看著他。他搖搖頭,你們年輕人湊在一起,我就不摻和了,行嗎?小洛眼神抖動一下,發(fā)出冰塊碎裂的聲響。
一壺茶喝盡,再也沒咂出搖曳的紛披。亓川腦袋里一片抹布似的混沌。
傍晚喬姐告訴小洛,春妮說今晚的飯局是老黑以搶回兒子為要挾,逼迫她設的一個套,要訛亓川一把,許諾只要讓他拍到春妮撲在亓川懷里的照片,就把茶館還給她。小洛把跑車開出翅膀趕到溪城。回來的路上,小洛只說了一句話:你得感謝春妮。
夜深了小洛才渾身酒氣地回來,左一腳右一腳踢掉高跟鞋,將一小桶冰塊扔到茶幾上,幾個冰塊濺在地上,喀嚓喀嚓碎裂開。咋喝這么多,跟誰呀?亓川期期艾艾地問。和你,樓下的趵突酒吧。對面有你一杯酒。這?亓川一臉迷惑。這什么這?今天是我第一次住進你家的日子。哎呀,對不起。亓川拍打腦門:咋不早說呢?三天前就提醒你,還不早嗎?每次你都拍打腦門,還有意思嗎?亓川渾身冒汗,謙卑地躬身把拖鞋放在小洛腳邊。小洛拖過瓶威士忌,倒進兩個大方杯,亓川那杯沒滿,她夾了三個冰塊扔進去,酒花汩汩泛上來。她喜歡原酒,他習慣加冰。亓川抓起酒杯碰碰小洛的杯子,一飲而盡,伸手去奪她的酒杯,被小洛一掌推開,一口一口喝干。他又倒?jié)M一杯,仰起頭灌進嘴里,大著舌頭說:我自罰一杯。下腰想鞠個躬,卻趔趄到小洛身上。小洛把他扶正,自己歪倒在沙發(fā)上,抓起手機朝他揮揮:去睡吧。他坐在茶幾上努力撐住不斷耷拉下來的眼皮,看著她劃拉手機。
一覺醒來天光大亮,亓川發(fā)現(xiàn)自己在床上。一頭沖進客廳,沙發(fā)空著,各個房間都空著。小洛小洛!他喊著又奔進畫室,這才發(fā)現(xiàn)畫案上她留下的筆跡。兩只反向飛舞的燕子,幾筆粗粗的柳枝,旁邊草草幾行字:我要外出散散心將認識你以來的生活想想明白看看能否說服自己接受昨晚發(fā)生的一切如果我在你心里真有那么重要像你昨天晚上說得那樣那你喝完這十包小洛茶就應該能知道我去了哪里如果十天后你還找不到我就請你搬離這里記得留下十天的房租。
亓川連連拍打腦門,從堆在案角的茶包里拿起一包沖泡上,嗅著裊裊紛披的味道,眼里包滿淚水。手機叮了聲,小洛發(fā)來一條語音,手指顫抖著點開,反反復復響著她啞沉的一句歌:多想告訴你,曾經(jīng)你一直都是我的奇跡。淚水滂沱。他撥打手機,關機了。踉蹌著跑下樓,撲向趵突酒吧,背靠緊閉的黑漆豎長鐵門大口喘息。你能去哪里呀?
大街上車輛游魚般穿梭來去,亓川臉上茫然著河水一樣川流不息的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