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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淚的索瑪花

      2022-10-29 18:23:04李玉梅
      山東文學(xué) 2022年10期
      關(guān)鍵詞:張浩木里西昌

      李玉梅

      相見歡·流淚的索瑪花

      瀘山松,月中天,共嬋娟。清影拂安寧萬古長嘆。

      索瑪淚,邛海水,起波瀾。壯士遠行青鳥踏歌還。

      1

      除了街燈和趙萬昆,航天大道上再沒有一個睜著眼睛的。幽深的夜,因為有了這一盞又一盞昏黃的接力,顯得不再清冷、孤寂。在涼山州森林消防支隊機關(guān)公寓樓下,發(fā)動車的時候,趙萬昆忽然有短暫的失憶,剛才自己出門的時候給女兒趙一可掖好被角了沒有?那個曾經(jīng)被自己忽視如今被寵上天的小丫頭,睡覺總是不老實。應(yīng)該是掖好了吧!自從離婚獨自帶著女兒生活,工作與女兒在趙萬昆的心理天平上有著同等的分量。趙萬昆非常自信地給自己的單親爸爸身份打了個高分。

      趙萬昆的車駛出涼山州森林消防支隊大院北門,保安向他敬了個禮。他在車里回了一個,奈何空間有限,還不及保安的標準。在這樣的深夜,一個堅守工作,另一個奔赴工作,敬禮與還禮就是他們彼此之間給予對方無聲的禮贊。

      車過十字路口,趙萬昆看到了熟悉的“索瑪花開”雕塑倏的從車窗外飄過,舞動的裙邊在夜色中更像一朵盛開的索瑪花,隨風(fēng)搖曳,靈動翩躚。一可最喜歡這樣大裙擺的裙子,衣柜里已經(jīng)有好幾條了,可每次帶小丫頭去商場,一看到這種款式的連衣裙,眼鏡片后面的小眼神就開始閃爍小星星。沒有哪一個父親能拒絕那樣的眼神。想到女兒,趙萬昆的嘴角就會抑制不住地向上翹。當(dāng)然,他的笑容里也藏在一抹更深的欣喜。這份欣喜來自他的女友,女友已經(jīng)獲得了女兒的認可。如果得不到女兒的祝福,趙萬昆寧可一個人陪著女兒長大,送她去讀大學(xué),看著她穿上大裙擺的潔白婚紗,牽著她的手,把她鄭重地交到可以托付的人手中。離婚之后,原本趙萬昆沒有再婚的打算,是在遇到女友之后,才心生擁抱新生活的勇氣。那個善良細心的女人,春風(fēng)化雨般撫慰了趙萬昆,甚至比趙萬昆更懂得如何疼惜他的女兒。

      趙萬昆非常累,這段時間體能消耗太大,神經(jīng)繃得太緊,又沒有得到充分的休息。他所在的涼山州森林消防支隊西昌大隊已經(jīng)連續(xù)撲火三天了,3月27、28、29號三天,木里縣、冕寧縣的森林大火此起彼伏,任務(wù)異常繁重,作為大隊政治教導(dǎo)員,他與大隊長張軍配合默契,帶著大隊的消防員從一個火場轉(zhuǎn)戰(zhàn)至另一個火場,一次又一次阻斷熊熊烈火對森林的蠶食。

      涼山彝族自治州地處四川省西南部,州府曾經(jīng)設(shè)在昭覺縣,后來搬遷至西昌市。這里是典型的亞熱帶季風(fēng)氣候,干濕分明,半年冬半年夏,冬天不冷,夏天不熱。冬半年日照充足,雨少干燥;夏半年雨水較多,涼爽宜人。趙萬昆老家就在涼山州冕寧縣的河邊鄉(xiāng),在他的記憶里,大致每年的11月到來年的4月是干季,降水少,陽光充足,藍天白云暖意融融;5到10月是濕季,陰雨連綿,溫和濕潤。涼山州與云南昭通隔水相望,是四川省三大林區(qū)之一,森林覆蓋率達46.39%。一年四季滿目蒼翠,尤其是索瑪花開的季節(jié),涼山州簡直就是一座山神賜予人間的大花園?!八鳜敗笔且驼Z,索瑪花就是素有“高山玫瑰”之稱的杜鵑花,是涼山州這方水土上生命最舒展、綻放得最恣意的花兒。

      閑聊的時候,趙萬昆跟好幾個朋友說過他的感覺。近幾年涼山州的氣候變化有些異常,雨季越來越短,雨雪越來越少,干季越來越長,氣溫也越來越高。有一年夏天,素有“小春城”美譽,足以媲美云南“春城”昆明的西昌,溫度居然突破了三十?dāng)z氏度。2019年這個年份很特別,森林大火頻發(fā),趙萬昆一邊開車一邊心算了一下,不算今天剛剛接到的這個任務(wù),今年已經(jīng)撲了13場森林大火。這才3月底,離雨季還有差不多兩個月呢。除了大火頻發(fā),還有一個特別的因素,也導(dǎo)致了2019年的情況與往年大不相同。

      2018年,武警部隊完成了一系列改革,武警消防部隊、黃金部隊、森林部隊、水電部隊等都退出了現(xiàn)役部隊。根據(jù)《組建國家綜合性消防救援隊伍框架方案》,公安消防部隊、武警森林部隊轉(zhuǎn)制,組建國家綜合性消防救援隊伍。2018年11月9日,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xí)近平向國家綜合性消防救援隊伍授旗并致訓(xùn)詞:“……消防隊伍作為同老百姓貼得最近、聯(lián)系最緊的隊伍,有警必出、聞警即動,奮戰(zhàn)在人民最需要的地方……敢于赴湯蹈火,時刻聽從黨和人民召喚,保持枕戈待旦、快速反應(yīng)的備戰(zhàn)狀態(tài),練就科學(xué)高效、專業(yè)精準的過硬本領(lǐng),發(fā)揚英勇頑強、不怕犧牲的戰(zhàn)斗作風(fēng),刀山敢上,火海敢闖,召之即來,戰(zhàn)之必勝。永遠竭誠為民,自覺把人民放在心中最高位置,把人民褒獎作為最高榮譽,在人民群眾最需要的時候沖鋒在前,救民于水火,助民于危難,給人民以力量,在服務(wù)人民中傳遞黨和政府溫暖,為維護人民群眾生命財產(chǎn)安全而英勇奮斗!”轉(zhuǎn)制后的國家綜合性消防救援隊伍,由應(yīng)急管理部管理,實行統(tǒng)一領(lǐng)導(dǎo)、分級指揮,設(shè)有專門的銜級職級序列和隊旗、隊徽、隊訓(xùn)、隊服。

      涼山州森林消防支隊籌建于2002年元月,由原武警黑龍江森林總隊、38師和41師抽組,歷時十個月,于當(dāng)年的11月正式掛牌組建,下轄直屬、西昌、木里三個大隊。無論轉(zhuǎn)制前還是轉(zhuǎn)制后,都擔(dān)負著涼山州境內(nèi)森林防火滅火任務(wù)以及其他的綜合性應(yīng)急救援任務(wù)。

      轉(zhuǎn)制的消息早就不脛而走,其實趙萬昆也遞交過轉(zhuǎn)業(yè)申請,只是沒有被批準罷了。武警森林部隊退出現(xiàn)役轉(zhuǎn)制地方,若說沒有一點人心浮動、情緒波動那是不可能的。趙萬昆的轉(zhuǎn)業(yè)申請交上去沒多久,支隊領(lǐng)導(dǎo)就單獨找他談話。“萬昆,按說你申請轉(zhuǎn)業(yè),是符合條件的,也在情理之中,你的家庭情況支隊也都了解,但是在部隊整體轉(zhuǎn)制這個節(jié)骨眼上,這個時候你提出轉(zhuǎn)業(yè)不太合適。作為西昌大隊的政治教導(dǎo)員,還有很多工作需要你來做呢!”支隊領(lǐng)導(dǎo)拍著趙萬昆的肩膀:“不是不批,暫緩一下吧!一來多給自己留點考慮的時間,二來呢轉(zhuǎn)制期間大隊工作也需要人手?!壁w萬昆默默收回了自己的轉(zhuǎn)業(yè)申請。

      2018年這一年,退伍的、轉(zhuǎn)業(yè)的、復(fù)員的,想走的都走了,留下來的,有的是自己不想走,有的是家人不想讓他們回。四中隊一班的張成朋,來自山東濱州,2017年9月參軍入伍。家人三五天就一個電話,連催帶勸想讓他回家。張成朋性格內(nèi)向、沉默寡言,雖說消防業(yè)務(wù)不算突出,但勝在態(tài)度端正,無論訓(xùn)練還是上火場,總是愿意比別人多付出一倍的努力。張成朋心里裝著一個喜歡了三年多的女孩,他想在部隊干出個名堂來再回老家,那個時候他才有底氣向心中的女神告白。所以張成朋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不回!”三中隊三班的徐鵬龍,家是山東費縣的,剛剛19歲,也是2017年9月當(dāng)兵入伍,與張成朋是一批的新兵。徐鵬龍想回家,申請都交了。父母覺得孩子到了部隊之后變化特別大,就勸他繼續(xù)留在西昌大隊再鍛煉幾年。趙萬昆挺喜歡徐鵬龍這個孩子,話從來不多說一句,做起事來卻毫不含糊。2月28日在冕寧縣瀘沽鎮(zhèn)滅火時,徐鵬龍連續(xù)戰(zhàn)斗了22個小時沒下火線。這樣的兵誰會不喜歡呢?當(dāng)徐鵬龍聽從父母的勸告拿回自己的申請時,趙萬昆還打趣他:“不走了?那就好好干!”同樣聽從家人意見留在西昌大隊的還有三中隊三班的“小胖”郭啟。其實現(xiàn)在不能再叫他小胖了,為了減肥,郭啟一天只吃一餐飯,穿著雨衣跑五公里,從一個五公里、器械都不及格的后進生,蛻變成了門門優(yōu)秀的優(yōu)等生。不容易??!關(guān)于是走是留,趙萬昆跟郭啟最后談了一次話,一番搖擺之后,郭啟最終決定留下來。趙萬昆也像鼓勵徐鵬龍一樣鼓勵了郭啟:“既然選擇留下來,那就好好干!”

      “既然選擇留下來,那就好好干。”這句話趙萬昆對所有西昌大隊轉(zhuǎn)制之后選擇留下來的消防員都說了一遍。其實,他又何嘗不是說給自己聽的呢?走的走,留的留,去留自愿。因為轉(zhuǎn)制,2018年沒能及時補充新兵源,直接導(dǎo)致了消防員人力嚴重不足。這樣的情形不僅僅只是西昌大隊才有,涼山州森林消防支隊所轄的三個大隊普遍存在,無論木里大隊還是直屬大隊,消防員短缺都成為一時之困。以前人手富裕的時候,還可以交替上火場,還能為消防員贏得短暫休息、恢復(fù)體能的時間,但現(xiàn)在一接到火警,支隊統(tǒng)一調(diào)配,幾乎要傾盡三個大隊全部人員上陣才能控制住火情。

      在木里縣與冕寧縣已經(jīng)連軸轉(zhuǎn)三天了,火警基本解除。3月29日中午,西昌大隊所有人員撤回來休整。三中隊的政治指導(dǎo)員龍波要請假回重慶買房,他老婆把所有能張羅的前期事情都弄完了,這是夫妻共有財產(chǎn),龍波必須要回去簽字。趙萬昆在龍波的請假條上簽字時,龍波還笑嘻嘻地問:“教導(dǎo)員,你在邛海灣買的房子什么時候交房啊?”

      “明年吧!”趙萬昆想了想,“具體幾月份我記不清了!”

      “交了房得趕緊裝修啊,新房,新人,我們都等著你給我們?nèi)⑿律┳幽?!?/p>

      趙萬昆翻了一下輪休值班表,3月30日,星期六,這個周末輪到他和四中隊的中隊長張浩休息。這樣一來,留在大隊值守的干部就只剩下大隊長張軍、三中隊中隊長蔣飛飛和四中隊指導(dǎo)員胡顯祿。

      大隊長張軍其實比趙萬昆小兩歲,但趙萬昆習(xí)慣了叫張軍“老張”,張軍則稱呼趙萬昆“萬昆”。下午又處理了幾件事,直到暮色四合,彤云向晚。趙萬昆才去停車場開車回家。車好幾天不動,沉睡得像一只黑色的臥牛。這輛黑色的天籟是臺二手車。貸款買了房,只負擔(dān)房貸壓力還不算大,如果再買輛新車,趙萬昆覺得有點吃力,只好退而求其次買了輛二手車。在汽車美容裝飾店里里外外收拾一番后,車看上去也不錯,基本能夠滿足一個老男孩的心理審美。休息的時候開車載著女兒和女友在西昌市近郊游玩一番,或者是回冕寧老家看望父母都非常方便。趙萬昆的車旁邊停的是三中隊中隊長蔣飛飛的新車,一輛白色的福特福睿斯。聽說蔣飛飛買車當(dāng)天,就開車去接他女朋友了。今天星期五,蔣飛飛的臨時車牌到期,下午他專門請假去給新車上了正式牌照。男人買車絕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喜歡,要么是為了孩子,要么是為了老婆。前一陣子,張浩也跟趙萬昆提及過買車的計劃,車型都已經(jīng)選好了,東風(fēng)日產(chǎn)軒逸,不知道為何一直沒有行動。張浩家庭負擔(dān)也挺重的,父母都患病,吃藥打針都要靠他負擔(dān),還買了房,一交房就開始裝修。有段時間,趙萬昆天天都能聽到張浩打電話聯(lián)系建材,跟裝修隊伍溝通,廚房要這樣裝、書房要那樣裝,又改水又改電的,啰嗦事一籮筐。看著忙得不亦樂乎的張浩,趙萬昆心里直打鼓,自己的房子也快交房了,是不是也得早做裝修的打算呢??磥磉€是住支隊機關(guān)公寓樓省心吶!

      開車回支隊的路上,趙萬昆一直在犯困,他找了一首他最喜歡的Beyond樂隊的《光輝歲月》,把音量開到最大,防止自己打瞌睡。本來還計劃著帶女兒和女友出去吃個飯,可回到家,換了身衣服,就在沙發(fā)上呼呼大睡起來。乖巧懂事的女兒和知情達理的女友心疼還來不及,哪里會纏著趙萬昆再出去吃飯。反正是周末,今天晚上先好好休息,星期六星期天還有兩天時間呢,明天出去玩也不遲。再說了未來那么長,何必急在一時呢。

      趙萬昆被電話鈴聲叫醒了!電話是西昌大隊值班室打來的:涼山州木里縣雅礱江鎮(zhèn)立爾村突發(fā)森林大火!

      29日下午從西昌大隊開車回到?jīng)錾街ш牭内w萬昆,只在家休息了一天。但趙萬昆依然很滿足,他在家里的床上睡了一個甜甜的覺,做了一個美美的夢。夢里發(fā)生的事情美得有點不真實,他不想告訴任何人,只愿留在自己心里千百遍地回味。返程的路上,他一點都不困,家就是他的加油站與充電樁。趙萬昆覺得自己加滿油了,也充滿電了。經(jīng)過“索瑪花開”的雕塑,他掃了一眼,覺得夜色中的雕塑比陽光下多了幾分說不出的魅力。夜色永遠是最好的濾鏡,能遮蔽一切不足。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值班室通知張浩了嗎?他撥通值班室的電話,值班的消防員告訴趙萬昆:張浩住在他的新家南山國際那邊,晚上不好打車,大部隊去木里正好路過那里,張浩會提前在小區(qū)門口等候。

      車里震耳欲聾的依舊是昨天下午那首《光輝歲月》,“一生要走多遠的路程/經(jīng)過多少年/才能走到終點/夢想需要多久的時間/多少血和淚 /才能慢慢實現(xiàn)/天地間任我展翅高飛/誰說那是天真的預(yù)言/風(fēng)中揮舞狂亂的雙手/寫下燦爛的詩篇/不管有多么疲倦 / 潮來潮往世界多變遷/迎接光輝歲月/為它一生奉獻……”

      當(dāng)趙萬昆趕回西昌大隊時,一切都已經(jīng)準備就緒,整裝待發(fā)。他把車又重新停在了蔣飛飛的福睿斯旁邊,那輛掛上嶄新的車牌就再也沒有挪動一寸的白色新車,在夜色與燈光的雙重輝映下閃耀著桀驁冷峻的光芒,與車主人的氣質(zhì)不謀而合。

      2

      車燈劈開濃重的夜色,全速疾駛。紅色的消防警燈默然跳著無休止的圓舞,橙紅的光暈蕩漾著無聲的漣漪,一圈圈地暈染開去。趙萬昆看了一下表,1:40。已經(jīng)是3月31日凌晨!車很快就到了南山國際小區(qū),張浩早已等候在門口。待到張浩上車,西昌大隊趕赴涼山州木里縣雅礱江鎮(zhèn)立爾村火場的41名消防官兵全部集結(jié)完畢。他們還要趕往高速路口,與涼山支隊前線指揮部會合。

      車上沒有人說話,大家不約而同都選擇了繼續(xù)睡覺。此時此刻,睡眠是他們真正的剛需。原本以為從冕寧火場撤回來能洗個澡,在舒服、干爽的床鋪上打個滾、伸個懶腰,睡個好覺。他們已經(jīng)有一段時日沒睡過一個好覺,一個完整的囫圇覺了。不是睡在煙熏火燎的火場邊上,就是睡在去往火場的車上。他們需要休息,需要放松,需要時間來恢復(fù)體能。去木里的這條路,他們不止一次走過,車程最少也得五個多小時。車窗外,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那是天空垂下的眼簾,大地也在深睡中。抓緊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繼續(xù)補眠吧!睡不著的就閉目養(yǎng)神。前方,此行的目的地,木里,等待大家的又將是一場硬仗,一場與烈焰、高溫、煙霧和毒氣的鏖戰(zhàn)。

      車廂里響起輕微的鼾聲。蔣飛飛閉著眼睛,毫無睡意,聽著比自己年輕許多的隊員那歡快的鼾聲,他暗自笑一下,當(dāng)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只比自己小三歲的唐博英,一直以來都對黨組織心存向往,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小調(diào)皮,是個標準的大男孩。唐博英在大隊門口撿了一只流浪狗,取名“小黃”。剛才上車的時候,蔣飛飛注意到唐博英還飛快地跑過去,看了一眼他心愛的“小黃”。此時,這個沒心沒肺的男孩正睡得香甜。程方偉比唐博英小四歲,卻跟唐博英在同一年入伍。他是西昌大隊最年輕的班長,有著超乎其年齡的成熟與穩(wěn)重。上車的時候,程方偉下意識地多看了幾眼方向盤,學(xué)車、當(dāng)駕駛員是他夢寐以求的夙愿,卻因為西昌大隊一時之間選拔不出比他更優(yōu)秀、更稱職的班長而擱淺。1997年的丁振軍是三中隊的文書,每個月為數(shù)不多的義務(wù)兵津貼,有一大半補貼給了自己讀書的妹妹。查衛(wèi)光是個來自云南的彝族小伙,像大山一樣質(zhì)樸。他的體能非常好,無論背水泵還是背風(fēng)機上山,一路根本不用別人替換?!霸挵A小子”陳益波此刻也在沉睡,他也是云南兵,從去年九月份就計劃著要回家探親,說來也怪,每次他拿著假條找蔣飛飛簽字,總會有火災(zāi)險情發(fā)生,一而再,再而三,陳益波的探親計劃也就只能一拖再拖。三中隊最不愛表現(xiàn)、最不愛拍照的趙耀東偏偏是呼嚕聲最大的一個。這個2017年的新兵,在“新兵大講堂”上,面對“為什么來當(dāng)兵”的問題,靦腆囁嚅地說了四個字:“參軍報國!”蔣飛飛一下子就記住了這個寡言少語的新兵。就在一個月前,2019年春節(jié)大年三十的晚上,趙耀東的父親從甘肅老家到西昌大隊看兒子,沒等爺倆聊上幾句,火警鈴聲大作,趙耀東只好揮別父親跟著中隊奔赴火場。幾天后,當(dāng)趙耀東執(zhí)行完任務(wù)回到大隊,父親已經(jīng)回家去了。1999年出生的孟兆星是三中隊年齡最小的一個。五公里是他的弱項,每次五公里訓(xùn)練,后幾名里總有他的身影。孟兆星看蔣飛飛的眼神無異于普通人對神祇的仰望。每次蔣飛飛都會回贈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你也可以的!”西方有句諺語,溫暖的太陽比凜冽的寒風(fēng)更容易讓人脫掉外套,一個人用溫和的態(tài)度比嚴厲的批評更容易達到批評、教育他人的目的。果然,在蔣飛飛無聲的鼓勵中,孟兆星克服了五公里測試的畏難心理。

      鼾聲此起彼伏,依稀還有說夢話的聲音。張成朋的夢里會有他心儀的那個倩影嗎?蔣飛飛側(cè)身看向窗外,夜色如墨,依舊濃得化不開?!昂谝菇o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笨晒饷髟谀睦锬??

      二十九歲了!離三十而立近在咫尺。自己的人生達到“立”的境界了嗎?似乎有,又似乎沒有。

      在蔣飛飛的老家,四川南充市高坪區(qū)勝觀鎮(zhèn)太平橋村,他從小就是傳說中“別人家的小孩”。模樣長得周正,濃眉大眼,個子高挑,最主要的是學(xué)習(xí)成績特別好。高考時蔣飛飛發(fā)揮正常,以國防生的身份被北京林業(yè)大學(xué)法律專業(yè)錄取。因為知道自己畢業(yè)之后會直接進入軍營服役,不會從事與法學(xué)相關(guān)的職業(yè),不會成為公、檢、法、司系統(tǒng)的公務(wù)員,也不會成為鐵嘴鋼牙的律師,所以大學(xué)四年,蔣飛飛沒有挑戰(zhàn)難度極高的國家司法考試。畢業(yè)前夕,他在職業(yè)規(guī)劃書中寫道:“我將離開北京林業(yè)大學(xué),投身武警森林部隊,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正式工作,也許會是我永恒的事業(yè)?!?/p>

      2011年6月,21歲的蔣飛飛告別校園,來到西昌大隊,穿上了心儀已久的橄欖綠軍裝。初入軍營時,實事求是地說,蔣飛飛與那些從軍校畢業(yè)的指揮員或者是先參軍后在部隊里考上軍校的指揮員相比,在軍事素養(yǎng)、能力以及適應(yīng)軍隊文化上還是存在些許差距的。但他天生骨子里有勇于挑戰(zhàn)、不服輸?shù)男臍?,這股子心氣催促著他用超乎尋常的付出與努力追趕、超越,畢業(yè)僅兩年時間,蔣飛飛就走上了中隊長崗位,并憑借超強的軍事素養(yǎng)與能力贏得了“鐵隊長”的名號。2014年,他帶著自己的中隊參加涼山州支隊“雄鷹杯”軍事比武,取得團體第二名的好成績。還是蔣飛飛的這個中隊,2017年參加四川省總隊建制中隊比武,同樣獲得了團體第二名。2016年、2017年,連續(xù)兩年,蔣飛飛在四川總隊軍事教練員考評中都取得了個人第一名,優(yōu)秀的個人能力引起了支隊甚至總隊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注。然而,基層單位的上升通道并不寬闊,一心希望建功立業(yè)的蔣飛飛在夢想與現(xiàn)實的落差之間,開始動搖自己當(dāng)初的選擇。朋友圈里,微信群里,對比昔日大學(xué)同學(xué)五光十色的生活,再看看自己身上單調(diào)的顏色,工作、訓(xùn)練之余,蔣飛飛經(jīng)常會陷入沉思。

      武警森林部隊與公安消防部隊共同組建國家綜合性消防救援隊伍前夕,蔣飛飛做了一個重要決定。他重新翻開了自己塵封許久的法律課本,他給自己制定了一個小目標,為了他自己,也為了她。

      她叫王茜,在寧南氣象局工作。緣分開始于一場婚禮。2018年3月,四中隊指導(dǎo)員胡顯祿結(jié)婚,邀請年齡相仿的蔣飛飛給他當(dāng)伴郎,蔣飛飛一口應(yīng)承下來。當(dāng)時胡顯祿還開玩笑說:“我老婆的伴娘是王茜,她也是單身呢,你們不是見過面嗎?你要是對她有意思,我給你當(dāng)紅娘!”

      婚禮當(dāng)天,伴郎蔣飛飛又一次見到了伴娘王茜。在那一瞬間,蔣飛飛聽到自己怦然心動的聲音。漫天的紅色,紅色的喜聯(lián)、鞭炮炸裂后紅色的紙屑、嬌艷若滴的紅玫瑰捧花、紅色的領(lǐng)帶、大紅的喜?!∠膳话愕耐踯?,她不是婚禮現(xiàn)場的主角,卻是蔣飛飛眼中最璀璨的那顆星星。

      俗話說,世上有兩種東西藏不住,一是咳嗽,再就是眼中的愛意。王茜很快就捕捉到了蔣飛飛異樣的眼神,熱烈、直接,她低頭抿嘴一笑,緋紅了雙頰。他們心有靈犀,配合默契,天衣無縫地幫著一對新人完成了他們最重要的人生儀式。

      伴郎與伴娘之間的曖昧互動,哪里逃得過新郎胡顯祿與新娘徐淼琳的眼睛。說起來,王茜還算是徐淼琳的遠方親戚呢。在一對新人的撮合下,原本就彼此有好感的蔣飛飛與王茜成了一對戀人。他們轟轟烈烈地愛著彼此,好的時候恨不得成為一對連體嬰,吵架的時候激烈到口不擇言傷害對方。他們也會冷戰(zhàn),當(dāng)對彼此的想念與不舍戰(zhàn)勝了各自的小脾氣與小性情之后,又會和好如初。每一次的吵架都是一次對彼此極限與底線的試探,在尋愛的路上,他們摸著石頭過河,雖然跌跌撞撞,卻也離婚姻的彼岸越來越近。蔣飛飛覺得自己是時候做出改變了,為了自己,也為了他和王茜的未來,兩口之家,不,是三口之家。

      3月29日,他們從冕寧回撤的路上,蔣飛飛看了一下日歷,星期五。周末了!他給王茜打了一個電話,“回到大隊,下午我請半天假,車的臨時牌照到期了,得去掛牌。然后我就開車去接你!”掛斷電話,蔣飛飛轉(zhuǎn)念一想,新車掛牌,還不知道要在車管所等多長時間,萬一拖太晚,還不如讓她自己過來呢。想到此,他再次撥電話,對方卻占線,于是就在微信上留了幾句言。過了一會兒,微信振動了一下,收到王茜的回復(fù):知道了!還附加了一個甜甜的可愛的小表情。

      休息那天,徐淼琳與王茜相繼趕到了西昌大隊。兩個幸福的女人說著笑著,眼里、心里都藏著對各自愛人的期盼與思念。

      這一夜,胡顯祿和妻子住在305房間,蔣飛飛與王茜住在302房間。胡顯祿點了外賣,邀請蔣飛飛和王茜一起吃飯。蔣飛飛說王茜不舒服,沒有胃口。

      相對無言,王茜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梨花帶雨的小模樣讓蔣飛飛特別心疼。

      奔涌的淚水釋放了情緒與壓力,王茜破涕為笑,笑靨如花地回憶起胡顯祿、徐淼琳婚禮上的那些浪漫的片段和細節(jié)?,F(xiàn)在的她,更在意哪里能租到合適的婚紗,遮蓋一下日漸隆起的腹部。王茜想要給跟愛人拍一組美美的結(jié)婚照,也想給自己一個完美的沒有遺憾的婚禮。

      夜深了。蔣飛飛從背后抱著王茜,粗糲的大手輕輕摩挲著愛人微微隆起的小腹。手心的老繭在綢緞般的皮膚上滑過,微痛,王茜下意識地往蔣飛飛懷里縮了一下。上大學(xué)的時候,蔣飛飛摘抄過詩人大衛(wèi)的一首詩,“從額頭到指尖,暫時還沒有/比你更美好的事物/三千青絲,每一根都是我的/和大海比蕩漾,你顯然更勝一籌/親,我愛你腹部的十萬畝玫瑰/也愛你舌尖上小劑量的毒……”玫瑰誘人的芬芳,蔣飛飛是知道的,但此刻,他不敢多用一分力,他怕打擾那個在媽媽溫暖的子宮里沉睡著的小精靈。小精靈會是她呢還是他呢?如果是女娃娃,將來必定會像她的媽媽,也會有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明亮,清澈見底,笑起來也會是一對彎彎的月牙。如果是兒子,那必定得是自己的翻版!自己還會讓兒子當(dāng)兵嗎?問號甫一冒出來,蔣飛飛即可在內(nèi)心回答了自己:一定會、肯定會、絕對會!老子英雄兒好漢,作為他蔣飛飛的孩子怎能不經(jīng)受部隊血與火的淬煉!管他是兒子還是女兒,不過嘛,要不要再穿這身火焰藍,倒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

      想到這里,蔣飛飛嘆了一口氣。他就這樣環(huán)抱著他的愛人,溫言軟語,兩個人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著,直到瞌睡蟲完全將他們蠱惑。

      手機鈴聲驟然響起。蔣飛飛迅速睜開眼睛,轉(zhuǎn)瞬清醒,職業(yè)化的清醒。這是一個消防指揮員的職業(yè)素養(yǎng),普通人可以有睡意蒙眬、睡眼惺忪,但他不行。懷里的愛人正睡得香甜,手臂被枕得發(fā)麻。蔣飛飛輕吻一下愛人的秀發(fā),躡手躡腳出了房門。

      宿舍樓的燈已經(jīng)全部亮起,所有人都動起來了。

      3

      這一夜,張浩睡得并不好。

      3月3日冕寧縣先鋒鄉(xiāng)那場大火中受的腰傷,其實一直沒好利索。水腫和瘀塊早就消了,不疼不癢的,倒不至于影響日常工作,但勞累、受涼之后還是會有輕微的不適感。以前休息的時候,張浩總想在床上多躺一會兒。受傷之后,躺得稍微久一點,再松軟的床鋪也會長出荊棘叢。與其躺著,還不如起來活動活動筋骨,舒展一下腰肢,反而更舒坦一些。

      那天的零點行動,張浩主動向教導(dǎo)員趙萬昆請纓,申請帶隊總攻。天黑坡陡,火舌灼燒過的巖石變得異常松動,有的甚至被燒成了灰渣??偣ミM展順利,火勢漸弱,勝利在望。在下坡時,張浩后面的戰(zhàn)友腳下一滑,搓動了碎石,大小不等的石塊撲簌簌地向下滾落。“隊長小心,有滾石!”黑暗中,張浩慌忙向旁邊一躲,閃避了大部分落石,其中一塊砸到樹上,又反彈了回來,正好砸中張浩的髖部。從高處墜落的石頭具有超大的威力。張浩高中學(xué)的理科,他當(dāng)然明白動量定律意味著什么。黑暗中,他只感受到了石塊的力度與力道,并沒有看清楚它的大小。被砸中的那一刻,張浩整個人趴在了地上。髖部像被火灼傷一樣,尖銳的刺痛,他甚至能夠感覺到那個部位的肌肉組織,像一只正在被充氣的氣球,慢慢地,慢慢地,膨脹起來。受傷后的張浩,一口回絕戰(zhàn)友連夜送他下山治療的提議。這里山勢陡峭,夜晚抬著無法行動的他下山,危險重重。更重要的是,總攻進行到了關(guān)鍵節(jié)點,這個時候抽出人手來專門護送他,會直接影響滅火的速度。趙萬昆也覺得張浩的考慮是正確的,只得將他安置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其他人繼續(xù)回到火線作戰(zhàn)。

      最后一絲明火被撲滅時,東方既白。晨光中,灰頭土臉的消防員顧不得休息,眾人合力將張浩運送下山。去醫(yī)院拍片子,醫(yī)生說只是軟組織挫傷,沒有傷及筋骨,但是囑咐張浩一定要好好休養(yǎng),徹底消腫之后才能再進行訓(xùn)練或者是參加滅火行動。

      妻子張越從德昌專門請假趕過來照顧張浩。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三年了。張浩與張越是同學(xué),《同桌的你》,是彼此青春的見證者,是我長大之后把你的長發(fā)盤起,你穿上紅紅的嫁衣嫁給我,嫁給愛情的童話與傳奇。他們的“希望工程”早就提上日程,卻遲遲沒能守得云開見月明。張浩著急的時候,張越就寬慰他:“老公,我們年齡又不大,你著什么急呀!”張越沮喪的時候,張浩就開導(dǎo)她:“老婆,沒有小寶寶之前,我就獨寵你這個大寶貝!”他們?nèi)メt(yī)院檢查過,彼此都是健康的,身體的各項指標也都好得不得了。醫(yī)生也幫他們分析過原因,一個原因是聚少離多,再有就是目的性太強了,欲速則不達。醫(yī)生告訴他們,其實生命的誕生是極其偶然的,無需太刻意,順其自然才能心想事成。

      真是一個反常的年份吶!今年的干季尤其干燥,火情更是一起接著一起,這邊剛按下葫蘆,那邊就起了瓢。張浩只在家休息了兩天,髖部的紅腫略微消退,不太影響日常活動就一瘸一拐地回西昌大隊上班去了。不能跟兄弟們一起上火場戰(zhàn)斗,那就待在大隊做好服務(wù)與保障。臨近三月底,張浩自我感覺良好,體能也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3月27日、28日、29日三天,他們輾轉(zhuǎn)在木里縣與冕寧縣之間,用一身青春橙黃,擊退了得寸進尺吞噬森林又幾乎穿著與他們同色系衣衫的烈焰狂魔。

      30日,周六,張浩休息。張越也從德昌回來過周末。張浩家就在西昌市安寧河谷平原的安寧鎮(zhèn)。這幾年,安寧鎮(zhèn)已經(jīng)和市區(qū)連成一片,實現(xiàn)了城鎮(zhèn)一體化,并且未來還將是西昌市發(fā)展的重點區(qū)域。國道108線和京昆高速公路縱貫安寧鎮(zhèn)南北,西昌青山機場就在安寧鎮(zhèn),西昌學(xué)院的北校區(qū)、西昌民族幼兒師范高等??茖W(xué)校、成涼工業(yè)園也都在安寧鎮(zhèn)。張浩還有個姐姐,自從他高中畢業(yè)考上北京的武警警種指揮學(xué)院,照顧父母就成了姐姐的責(zé)任。軍校畢業(yè)后,張浩被分配到高寒缺氧、森林火災(zāi)高發(fā)的高原藏區(qū)木里大隊工作,幾年之后才調(diào)整到西昌大隊。他性格外向,活潑開朗,說話的時候經(jīng)常妙語連珠,一把木吉他彈得出神入化,嗓音條件也出類拔萃,不論是流行歌曲還是通俗音樂,一撥動琴弦,必定撩動他人的心弦。張浩以前沒少用琴聲與歌聲向張越展示他的魅力,之所以能夠虜獲張越的芳心,從菁菁校園步入婚姻殿堂,那把木吉他可謂功不可沒。上大學(xué)的時候,兩個人異地相戀,一曲《春風(fēng)十里》就是張浩愛的宣言:我在二環(huán)路的里邊/想著你/你在遠方的山上/春風(fēng)十里/今天的風(fēng)吹向你/下了雨/我說所有的酒/都不如你/我在鼓樓的夜色中/為你唱花香自來……

      四中隊唯一一個敢與張浩叫板琴技的,是跟他同歲的老兵孔祥磊??紫槔谑窃颇霞t河建水人,一個憨厚、耿直的彝族漢子。有段時間他苦練吉他,簡直都快瘋魔了。只要有空就跟吉他鉚上,反反復(fù)復(fù)練習(xí)一首《往后余生》:“往后的余生/我只要你/往后余生/風(fēng)雪是你/平淡是你/清貧也是你/榮華是你/心底溫柔是你/目光所至/也是你/想帶你去看晴空萬里/想大聲告訴你我為你著迷……”后來大家才知道這家伙是打算在自己的婚禮上自彈自唱,以此向自己未來的老婆表明心跡??紫槔谌胛槭?,三期士官已滿,退役手續(xù)已經(jīng)在走程序,他立過三等功,還被嘉獎過,退役之后的接收單位也已經(jīng)有眉目了。春節(jié)的時候,老家來電話說酒席已經(jīng)定好,就等他年底回去辦婚事了。除了孔祥磊,四中隊還有一個喜歡樂器的家伙,高繼塏。他的興趣不僅僅在吉他上,還有架子鼓、口琴和笛子,會的太多,樣樣通,樣樣稀松。高繼塏正在復(fù)習(xí)功課準備考軍校,音樂僅僅是他工作、學(xué)習(xí)之余放松自己的方式。

      接到電話的時候,張浩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不過他睡得并不好,夢魘纏身。西昌大隊值班室通知他:涼山州木里縣雅礱江鎮(zhèn)立爾村突發(fā)森林大火,全體人員緊急集合。張浩無需趕回大隊,只需提前去小區(qū)門口等候大部隊接他即可。

      張浩不敢懈怠,像往常在大隊出任務(wù)一樣,用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齊。收拾完畢,其實還有一點時間。他擁著妻子,低聲說著“對不起!”這三字是他們相愛相守在一起之后,張浩使用頻率最高的三個字,比說“我愛你”的頻率多百倍還不止。每一次說的時候都無比用心、無比誠懇,“寶貝,對不起,我欠你的,以后慢慢補償你!”張越閉著眼睛,享受著愛人的溫存。愛他,就得接受他的一切。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也適應(yīng)了。

      “時間到了,我該走了!”張浩把家里的燈關(guān)上,輕輕帶上門?!坝H愛的,你繼續(xù)睡吧!我走了?!?/p>

      在小區(qū)門口只等了幾分鐘,張浩就看到了飛馳而來的消防車。急促閃耀的紅燈,讓今夜的西昌不再寧靜。一路無話,此刻,他們都需要睡眠。

      急行軍七個小時,歇人不歇馬,中途替換了一下駕駛員,絕對不能疲勞駕駛。任何時候,安全都是第一位。

      木里是個藏族自治縣,全國僅有的兩個藏族自治縣之一。這里是橫斷山脈的終端,云貴高原與青藏高原的過渡地帶,地形地貌復(fù)雜、多變,既有山原地貌、侵蝕中山地貌也有深切割高山地貌,山高坡陡,高山與峽谷交織,地勢最低處海拔1530米,最高海拔接近6000米。木里森林覆蓋率67.3%,活立木蓄積量1.17億立方米,轄區(qū)有成方連片的原始林區(qū)。豐富的森林資源是上蒼賜予這片土地的恩澤,作為國家級貧困縣,森林資源是木里縣的重要經(jīng)濟來源之一,但同時也意味著森林防火的巨大壓力。

      西昌大隊的車只能開到立爾村的村委會,再往上就沒有路了,這個地方海拔在3000米以上,交通不便。立爾村有6個村民小組、700多口人。受山區(qū)地形環(huán)境所限,全村168戶村民居住分散,有3個村民小組的生產(chǎn)生活物資全靠人背馬馱。山間鈴響馬幫來,在他處已經(jīng)是舊時風(fēng)景的馬幫,在這里卻依然是立爾村人的日常。

      3月30號下午5點左右,天空烏云密布,許多村民聽到了打雷的聲音。轟隆隆的雷聲過后,雨只下了幾分鐘,停了。雷聲大,雨點小!

      立爾村有支撲火隊,成員全部是本村村民。雅礱江鎮(zhèn)每個村都有撲火隊,任何一個地方發(fā)生火情,各村的撲火隊都會趕去支援。撲火隊員有補貼,若沒火情就正常巡查,撲火隊同時也承擔(dān)著護林的職責(zé)。

      上山的村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隱隱約約的煙點,立刻上報到村委會。疑似起火的地方,在森林深處海拔3800米左右,山路難行,只能徒步,單邊要六七個小時。一來一回耽擱了不少時間。撲火隊巡查回來的結(jié)果,顯然比村民反映的情況要嚴重得多,沒有明火,但煙點不是一處,而是多處。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設(shè)想,僅憑村里、鎮(zhèn)上現(xiàn)有的撲火力量,根本不足以應(yīng)對。他們當(dāng)即撥打了火警報警電話,向森林消防求助。

      西昌大隊趕到立爾村時,木里縣林業(yè)和草原局局長楊達瓦、林業(yè)局第三營造管護處副主任王慧蓉、四川林業(yè)第五筑路工程處鄒平已經(jīng)在村委會等候。聽楊局長說,木里大隊比他們早到一個小時,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山去了。

      大家都餓了。每次出任務(wù),每名消防員都背著四五十斤重的裝備和給養(yǎng),水、巧克力、壓縮餅干還有火腿腸。村委會里有熱水,上山之前還可以泡碗面吃,紅燒牛肉面。滾開的熱水澆下去,香噴噴的牛肉醬里的紅油浮在彎彎曲曲的面上,脫水蔬菜一點點還原著本貌,碧綠的香蔥末,鵝黃的雞蛋丁,還有橙紅的細碎胡蘿卜塊。香氣彌漫在空中,驅(qū)走了清晨的寒意。這個季節(jié),如果是在西昌,清晨起來跑操的時候已經(jīng)可以穿短袖了,但這是在木里,是不一樣的。

      年輕人吃飯的樣子生龍活虎,大快朵頤。張浩最喜歡看自己這幫兄弟們吃飯時風(fēng)卷殘云的架勢,把尋常的紅燒牛肉面吃出滿漢全席的滋味兒。汪耀峰是個例外,他不僅性格內(nèi)斂,吃飯也靦腆、斯文。吃面的時候,汪耀峰擺弄了一下手機,大家知道他是想給家人發(fā)短信,卻又忍住了。他的習(xí)慣是滅完火才會跟家里人講,估計這一次也不會例外。周鵬性格也挺內(nèi)斂的,他的曾祖父是位老紅軍,周鵬剛剛被確定為入黨積極分子,也正在認真復(fù)習(xí)功課圓自己的軍校夢。周鵬這小子,張浩在冕寧先鋒鄉(xiāng)滅火受傷那天,獨自跨越一條深溝到對面山坡將最后一條火線消滅掉,結(jié)束了那天的零點總攻。后來他累極在火場里睡著了,收隊時才發(fā)現(xiàn)少了周鵬,把大家嚇出了一身冷汗。前幾天,檢查宿舍時,張浩和胡顯祿無意間看到了周鵬的筆記本,稚嫩的筆跡,認真地寫著:“今年21歲,10年后的今天是31歲,沒人知道10年后的自己會是怎么樣,但我還是想說10年后的我一定要比現(xiàn)在優(yōu)秀,一定要在我的事業(yè)中有所成就,一定要花更多的時間去陪家人,一定要始終保持初心?!睆埡婆c胡顯祿相視一笑,把周鵬的筆記本擺正放好。憨憨的古劍輝,人稱“老古”。皮膚黑黑的,不愛說話,是個典型的說得少做得多的人。部隊轉(zhuǎn)制,古劍輝的父親有眼疾,母親得了癌癥。有一段時間,他的父母幾乎是一天一個電話催促古劍輝退伍回家,后來他說服了父母留了下來,剛轉(zhuǎn)了士官,看來是做好了長期準備,要在西昌大隊大干一場。楊瑞倫是四中隊的通信員,剛剛跟指導(dǎo)員胡顯祿一起通過了心理咨詢師的考試。昨天晚上接到火警時,他正在跟家人視頻呢。辛更繁的標志就是他的北斗電臺,作為西昌大隊大隊部通信員,他不會讓電臺離開自己的身邊,哪怕一米的距離。每次出任務(wù),電臺在哪里,辛更繁就在哪里,他與它是標準的人機合一??禈s臻是四中隊的活寶,外號“康司令”。這個外號還是他自己給自己起的,康榮臻說自己的名字與十大元帥聶榮臻只差一個字,還說不想當(dāng)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他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成為可以指揮千軍萬馬的司令?;顫姾脛油饧訍鬯X氉欤@家伙也是唯一敢跟中隊長張浩嬉皮笑臉開玩笑的。有康榮臻在的地方,一定有笑聲。張帥也是四中隊的一顆開心果,他也是1999年的,生日比“康司令”小三個月。別看他年齡小,入伍前已經(jīng)開了兩年的挖掘機。平時愛說愛笑愛打鬧的他,新兵授銜結(jié)束,站在鏡子前認真端詳了自己一番后,張帥收起了孩子氣,真正成為一名火線上的戰(zhàn)士。趙永一是標準的山東大漢,人高馬大,身強體健。他有一項絕藝,讓人驚嘆不已。消防員救援時需要打繩結(jié),繩結(jié)是否牢固直接決定著救援的成敗。趙永一自告奮勇為大家檢驗繩結(jié)是否結(jié)實。一到繩結(jié)科目訓(xùn)練,戰(zhàn)友們就排隊在他手上、腿上試驗各種繩結(jié)的打法,而趙永一總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逃脫,贏得了“綁不住的趙永一”的榮耀。

      吃早飯的時候,孔祥磊就坐在張浩身邊。原本這次任務(wù)孔祥磊可以不用參加。

      “你結(jié)婚的事,家里都準備好了吧?”張浩問。

      “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我了!”孔祥磊吃完最后一口面,把湯汁也喝得一滴不剩。

      “其實你今天可以不用來的!老孔!”

      “今天是三月的最后一天吧?雨季馬上就到了,說不定這是今年最后一場滅火呢!馬上退役嘍,退役前再打一次火,最后戰(zhàn)斗一次!脫下這身衣服,以后再想上火場都沒得機會吶!”

      “算上這一次,你一共打了多少場火?”

      “93次!你呢?”孔祥磊反問張浩。

      “加上今天41次!”

      “我比你少一次,40!”蔣飛飛插了一句,轉(zhuǎn)頭看向趙萬昆:“教導(dǎo)員,你呢?”

      “我???108次嘍!”趙萬昆爽快地回答著。

      “您打了一部水滸傳嗎?一百單八將??!”眾人大笑著,紛紛報出自己的打火次數(shù)。

      “代晉愷,35次!”

      “辛更繁,31次!”

      “丁振軍,28次!”

      “李靈宏,33次!”

      “高繼塏,60次!”

      ……

      每個人的打火次數(shù)都不一樣,除了22歲的劉代旭和21歲的楊瑞倫,其余的人,打火次數(shù)都遠大于自己的年齡。十八歲的王佛軍,也已經(jīng)打了25場火。

      吃完飯了,該出發(fā)了!

      出發(fā)前,涼山州支隊想先用無人機偵察一下立爾村周圍的大致環(huán)境,結(jié)果飛機升空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里海拔太高,溫度偏低,無人機鏡頭在高空起霧甚至出現(xiàn)了冰晶,回傳的影像只是霧蒙蒙的一片,根本辨不出哪里有煙點,哪里有火情??磥硐胍私饣饒龅恼鎸嵡闆r,只能實地察看。

      大隊長張軍跟著涼山州支隊前線指揮部去了地勢相對較高的山梁觀察火情,其余人員則由教導(dǎo)員趙萬昆帶領(lǐng),前往村民發(fā)現(xiàn)煙點的區(qū)域,同行的除了楊達瓦、王慧蓉、鄒平,還有兩位立爾村的村民,其中一個名叫捌斤,是村里的一位老黨員。

      不是沒走過山路,也不是沒爬過山,但今天這座山的地形陡峭得超出了大家以往的爬山經(jīng)驗。這次是真正的“爬”山,手腳并用,身體緊緊貼著地面,一步一步向上攀爬。張浩的手機忽然響了,他停下來掏出手機。原來是妻子張越。

      “你們到了嗎?”濃濃的鼻音,看來是睡足了懶覺。

      “木里的山又高又陡,我以前沒爬過這么高這么陡的山!”突然,張浩腳下一滑,“唉喲”了一聲。這可嚇壞了電話那頭的張越,“你沒事吧?你沒事吧?你沒事吧?”聲音里帶了哭腔。

      “我沒事!對不起!”

      “你沒事就好,說什么對不起??!”張越撒著嬌,嗔怪自己的丈夫。

      “害你擔(dān)心,所以說對不起!還有,我要繼續(xù)爬山,得掛電話了!我再不繼續(xù)爬,就要掉隊了!”

      “好吧,注意安全?!?/p>

      “那我掛了??!對了,給爸媽買的藥,你別忘了給他們送過去?!笔掌痣娫挘瑥埡圃谛睦镉謱堅秸f了一句“對不起”。他停下的這會兒,戰(zhàn)友們已經(jīng)將他落下了。望著他們的背影,那群一直以來與自己生死與共的兄弟們的背影,張浩加快了追趕的步伐。

      4

      下午三點多鐘,艱難行進了六個小時之后,在身心俱疲接近崩潰的邊緣,西昌大隊一隊人馬終于抵達了山頂。胡顯祿長舒了一口氣。終于可以歇一歇!山頂處有兩個緩坡,他們在中間的鞍部發(fā)現(xiàn)了木里大隊的活動痕跡。對講機通訊暢通,一路上兩支隊伍一直互相通報著彼此的位置與行動軌跡。最高處有座燒香塔,周遭掛滿了五色經(jīng)幡,藍天、白云、火焰、綠水、黃土俱在,風(fēng)在吹,幡在動。極目四眺,到處都是青翠的樹木,一片翻滾著綠色波濤的綠色樹海。目力所及之處,看不到火點,只有若有若無的煙點,一切似乎平靜、安詳。

      用精疲力竭來形容這支隊伍一點都不為過,甚至還遠遠不夠,疲憊不堪、力倦神?!w萬昆讓大家原地休息,補充給養(yǎng)。有的人沒吃幾口,壓縮餅干還握在手里,打開的瓶裝水也只喝了一口,就歪在一旁打起了小呼嚕。一秒鐘進入深睡眠狀態(tài),瓶子里的水“汩汩”流淌,浸濕了衣衫卻渾然不覺。

      剛從山下處理煙點返回的地方撲火隊說,“下面的明火已經(jīng)撲滅,只剩下一些煙點了!我們的隊員太累了,先撤上來休整,你們盡快去處理吧!”對講機里,前線指揮部通報觀察到的情況也是只有煙霧,如果處理及時的話,隊伍今天就能夠撤回。木里大隊已經(jīng)先期抵達下方煙點,于是,趙萬昆指派四中隊指導(dǎo)員胡顯祿擔(dān)任突擊組長,兩個中隊各抽調(diào)幾名隊員組成突擊組,跟著立爾村的村民向?qū)г偃燑c區(qū)域探一探,防止死灰復(fù)燃。

      張浩說:“顯祿,你挑幾個素質(zhì)好的,帶上個班長!”

      胡顯祿環(huán)顧一圈,看了一下戰(zhàn)友的精神狀態(tài),開始點名:“王順華、楊康錦、趙茂亦、王佛軍!”

      三中隊的指導(dǎo)員請假未能參加這次滅火行動,在中隊長蔣飛飛的示意下,排長劉代旭也點了三中隊的幾名隊員:“李靈宏、郭啟、徐鵬龍!”

      “還有我!我要跟著突擊組一起去,順便拍點火場精彩畫面,好發(fā)新聞報道!”涼山州支隊報道員代晉愷舉手示意道。

      十人突擊小組集結(jié)完畢,出發(fā)前,張浩又囑咐道:“顯祿,你要多注意安全!”

      胡顯祿揮了揮手,他與張浩已經(jīng)搭檔好幾年了,一間寢室里住著,他倆朝夕相處的時間比跟各自的老婆在一起的時間要長得多,早已心意相通。

      向?qū)Х浅:V定,他說煙點在山另一面靠近山腳下的地方。

      剛才上山的路特別陡峭,攀爬吃勁,翻過山梁,從另一面下山向煙點靠近的路相對平緩,下坡相對好走一些。胡顯祿邊走邊想著心事,接到緊急集合電話時,他比蔣飛飛晚下樓了一會兒。不知怎么的,原本對他半夜、深夜或者凌晨出任務(wù)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的妻子徐淼琳,一反常態(tài)地緊緊抱住他,“你能不去嗎?我不愿意你去。我不想讓你去!”

      能不去嗎?怎么可能呢?當(dāng)然不能。胡顯祿掙脫妻子的羈絆,“沒事兒的,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上火場。不用擔(dān)心我!”

      “我不擔(dān)心你擔(dān)心誰!我等你回來。”出門時,胡顯祿回頭看了一眼妻子,徐淼琳眼神堅定,毫無睡意。他笑了。被人牽掛總是幸福的。

      牽掛的人除了愛人,還有親人。走著走著,代晉愷的手機響了!咦!這里居然有信號吶。

      “我在木里呢!嗯,嗯,我知道!我知道啦!沒事我掛了啊!”掛斷電話,代晉愷沖著胡顯祿呲牙一笑,“我媽!每次都是這幾句話,‘在哪兒呀’‘注意安全’‘忙完給我打電話報個平安’!”

      “你媽那是關(guān)心你!”胡顯祿關(guān)心的點顯然不在這里,他掏出自己的手機看了看,沒有信號。咦!奇怪!“小代,你的手機怎么會有信號?我的直接沒有??!”

      “我的手機比你的好唄!”

      這一點,胡顯祿是信的。大家都知道代晉愷家境優(yōu)渥,部隊轉(zhuǎn)制的時候,他家里人也是力勸讓他退伍回去打理家里的生意。短暫的猶疑之后,代晉愷決定繼續(xù)留在涼山州森林消防支隊工作。有一次,代晉愷從火場下來,把在現(xiàn)場拍的照片發(fā)在朋友圈里,配上文字:“晨光微熹,森林消防員再次踏上新征程。有人說,世界那么大,必須去看看。對森林消防員來說,用腳丈量過的林海,就是他們的全世界?!贝鷷x愷是真的喜歡他的工作,熱愛他的林海世界。

      胡顯祿帶著突擊組一邊走一邊跟向?qū)Р粩嘟涣?,了解火場具體情況,以期掌握更多關(guān)于煙點和這片山林的信息。在反復(fù)觀察地形,并通過對講機向已經(jīng)達到火線邊的木里大隊六中隊確定彼此間位置后,他督促隊員加快腳步,盡快找到煙點。走在四中隊隊尾的是西昌大隊年齡最小的王佛軍,這小子人小鬼大,玩心特別重,段子張口就來,俏皮話一串接著一串。也好,路上有他,不寂寞。

      身高一米九一的劉代旭走在三中隊的最前面。那是一個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十分的少年,他是一個“消二代”,父親也是森林消防隊伍的一員。劉代旭受父親的影響,進入武警成都指揮學(xué)院學(xué)習(xí),2018年畢業(yè)來到西昌大隊工作。劉代旭是美國NBA球星勒布朗·詹姆斯的忠實粉絲,最大的興趣愛好就是收藏“詹皇”的海報、球衣和球鞋。籃球場上的劉代旭也像他崇拜的明星一樣技術(shù)全面,突破與組織進攻能力超強。只要時間允許,沒有滅火任務(wù),下午的西昌大隊籃球場上,都會來一場說打就打的比賽。干部隊對陣士兵隊。干部隊的五人永遠不會全部上場,張浩的球技不錯,劉代旭更是技高一籌,有時候干部隊只派三人出戰(zhàn)也能完勝士兵隊。立爾村滅火,這是劉代旭第一次獨立帶隊,心情雀躍又忐忑。跟隨其后的是李靈宏,高中畢業(yè)入伍,已經(jīng)在部隊待了整整六個年頭,轉(zhuǎn)制的時候本來要回家,家人覺得再在部隊鍛煉幾年也不錯。李靈宏是個聽話的孩子,于是就留了下來。一行人魚貫而行,郭啟后面跟著徐鵬龍。走在隊伍最后面的是代晉愷,他的照相機里,除了火場的照片,也有許多精彩瞬間,一只逗留在枝頭的小鳥,一只驚慌失措的小松鼠,抑或是一片造型獨特的樹葉,一棵新生的萌芽。在代晉愷的林海世界里,美無處不在。

      下山的速度明顯快于上山,但突擊小組也走了一個多小時。這期間,留守在山頂平臺鞍部處的大部隊,在對講機里不停地詢問著突擊組沿路的發(fā)現(xiàn)。大部分人在抓緊時間休息、休整,養(yǎng)精蓄銳,磨刀霍霍,以待精準定位火情后投入戰(zhàn)斗。胡顯祿能從嘈雜的對講機聲音里聽出地方幾位同志焦躁的情緒,與專業(yè)消防員相比,他們的心理承受力要弱得多。每次趙萬昆、張浩抑或蔣飛飛呼叫時,都能聽到旁邊有人焦急追問的聲音。

      走著走著,前方出現(xiàn)了一條岔路。向?qū)дf向左轉(zhuǎn)一直走,就能到他發(fā)現(xiàn)的那個煙點;向右轉(zhuǎn),再繼續(xù)下山是條河。說完這些,向?qū)Ь团c突擊組分道揚鑣,下山順著水流,沿河而去。胡顯祿、劉代旭則帶著突擊小組,左轉(zhuǎn),向著煙點的方向繼續(xù)進發(fā)。

      等突擊小組到達煙點區(qū)域時,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的情況比村民之前所說的要復(fù)雜得多,并不是一個煙點的問題,而是多處,許多處。如果不趕快處置,任由火勢擴大,直接威脅突擊組成員安全不說,還有可能危及到在山頂休整的隊伍。作為老班長,經(jīng)驗老到的王順華站在高處,充當(dāng)瞭望哨,實時觀察火情的發(fā)展。突擊小組迅速拉開工作距離,開始滅火。不大會兒工夫,險情得到有效控制。

      “教導(dǎo)員,我們到達預(yù)定地點,這里的情況比預(yù)想的要復(fù)雜!煙點很多,火線很長,有零星明火,我們已經(jīng)開始撲打!”

      馬達聲聲,風(fēng)力滅火機鼓動起來。潘多拉的魔盒突然被打開,煙點下露出明火猙獰的面目,它們吐出猩紅的火舌負隅頑抗。消防員向前一步,火舌便狡黠地后退一步;消防員后退一步,火舌便獰笑著向前逼近兩步。前一秒撲滅的火,后一秒立刻迅速復(fù)燃。撲火經(jīng)驗豐富的胡顯祿隱隱察覺了一絲異樣,這些火點透著一絲詭異,太不同尋常了,似乎有些超出了他以往的撲火經(jīng)驗。每一簇火苗背后似乎都隱藏著一股神秘的力量,這股力量力大無窮,源源不斷地給火勢添續(xù)著能量,讓它們保持著吞噬天地、毀滅一切的囂張氣焰。當(dāng)大家渾然忘我、全身心投入、與身邊的火點近身搏斗時,在不知不覺間,原本散點的火已經(jīng)悄悄地完成了合圍,連成了線,眼看就要將突擊小組收入囊中。

      “顯祿,情況怎么樣?我們馬上就到!”對講機里傳來趙萬昆的聲音。

      胡顯祿心想,隊伍不是在山頂嘛,怎么下來了?忽然,風(fēng)向一轉(zhuǎn),風(fēng)助火勢,火借風(fēng)勢,剛剛撲滅的火苗“噌噌”拔地而起。胡顯祿當(dāng)即在對講機里通知下山的隊伍:“教導(dǎo)員,山下濃煙密布,情況復(fù)雜,突擊組先行轉(zhuǎn)移,視情再組織撲打,你們下山一定不要走左邊,要往右走,往右走!”

      就在此時,站在高處觀察火情的王順華監(jiān)聽到了危險的訊息:突擊小組所在的半山腰下面,出現(xiàn)了明顯的火苗,火勢迅猛,眼看著就要燒過來。與此同時,耳邊傳來了細微的聲音,噼里啪啦,清脆,聲如破竹。

      “不好!危險!”王順華大喊起來,“指導(dǎo)員,山下冒濃煙,好像還有明火!”

      “全體都有!向我靠攏,趕緊撤離!”胡顯祿扯破嗓子大聲下達著命令。

      風(fēng)向變了,上山火,速度飛快。胡顯祿的腦袋里飛速運轉(zhuǎn)著撤離路線,身處密林、濃煙肆虐,往左、往右、往上還是往下,下山時左側(cè)冒著煙塵且是火頭方向,右側(cè)不見煙霧應(yīng)該安全,往山上撤時間來不及,往山下濃煙密林,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沖越火線。危急關(guān)頭,胡顯祿命令經(jīng)驗豐富的王順華帶著楊康錦拿著砍刀往右走,在前方開路,隊伍跟進撤離,防止迷失走散。

      楊康錦抽出砍刀,披荊斬棘,沖在最前面。王順華從高處跳下來,緊隨其后。胡顯祿奮力追趕,身后跟著的是趙茂亦。胡顯祿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趙茂亦身后依稀有王佛軍、郭啟和劉代旭的身影。大家一邊撤退一邊大聲地呼喊著戰(zhàn)友的名字,催促后面的戰(zhàn)友跟上。危難時刻,生死攸關(guān)之際,他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提醒身邊的戰(zhàn)友。每個人都拿出了百米沖刺的勁頭逃離著火場。

      1秒!

      2秒!

      3秒!

      4秒!

      5秒!

      火與人在賽跑,人與火在比速度、比耐力。一株高大的喬木橫亙在眼前,楊康錦一個跨欄跳,越了過去。王順華也順利通過。過橫木時,胡顯祿腳下一滑,身體迅速下沉,身后的趙茂亦順勢推了他一把,將他推翻過橫木,隨后自己也翻身躍過。情急之下的趙茂亦用力有點大,胡顯祿整個人撞在一棵樹上,眼鏡碎了,玻璃碴子劃傷了臉,頓時鮮血直流。

      一聲轟然巨響,一個巨大的火球騰空而起,一股氣浪將楊康錦、王順華、趙茂亦掀翻在地,沖出火圈沿著山坡向下滾去。伴隨著爆炸聲響起,胡顯祿下意識抱緊了撞他的大樹,背后的劉代旭大聲喊著:“臥倒!”看到有兩名戰(zhàn)友臥倒后,胡顯祿心急如焚,他焦急地呼喊,一心想提醒戰(zhàn)友這個時候臥倒避險絕非最佳選擇,但他的聲音在轟轟作響紛雜喧囂的森林燃燒聲中蒼白無力,幾乎不可聞。戰(zhàn)友聽不到!此時,沖出火圈的三人沖著胡顯祿大聲喊:“指導(dǎo)員危險,快跑!”

      5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有那么幾秒鐘,吳彬覺得自己的大腦停止了運轉(zhuǎn),呆愣在當(dāng)場。

      吳彬是木里大隊的教導(dǎo)員,同樣是在接到立爾村的火警之后連夜出發(fā)。山路難行,木里大隊只比西昌大隊早到了一個小時,也比西昌大隊早上山一個小時。

      吳彬是江西上饒人,比趙萬昆小四歲。雖然他們一個在西昌,一個在木里,但職位一樣、工作一樣,經(jīng)常一起合作滅火,早就是無話不說的好兄弟。幾天前,他們還在一起吃飯。吃到開心時,老趙心里美,喜滋滋地摟著吳彬的肩膀暢談下半年他結(jié)婚的事兒。吳彬也有一個女兒,一件暖心的小棉襖,跟趙一可年齡差不多。那天,沉浸在對未來想象中的趙萬昆,說他希望自己將來能有個兒子,趙一可現(xiàn)在長大了,也特別懂事,要是能再生個兒子,女+子=好,有兒有女的美好生活!

      “兒子多好??!長大了,能跟咱們一起跑步、打球,高興了還能陪咱們喝一杯!”趙萬昆開心得手舞足蹈。

      木里大隊在山頂?shù)陌安慷虝盒⒅?,就翻過山頂從另一側(cè)下山接近煙點。在半山腰的部位,他們發(fā)現(xiàn)了幾處險情,排除之后繼續(xù)下山。越往山下走,煙點越多,在觀察了風(fēng)向風(fēng)力之后,吳彬沒有絲毫猶豫,果斷命令隊伍向右迂回,以最快的速度下到山腳的河邊。對講機的信號時斷時續(xù),木里大隊與西昌大隊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彼此通報著各自的方位和下一步的處置打算。

      “老趙,你盡快向我這個方向迂回吧!”在聽到趙萬昆趕去支援胡顯祿后,吳彬在對講機里喊道。

      “我們先去顯祿的位置看一下情況再說!”這是趙萬昆的回答。

      一朵蘑菇云從地表緩緩升起,緊接著一根高達五六十米高的煙柱沖天而起。一分鐘后,半空中的濃煙柱便開始往下沉降,溫度極高的濃煙點燃了樹冠,以煙柱為圓心,火場面積迅速向四面八方擴散燃燒。地表的腐殖質(zhì)在燃燒,樹干在燃燒,樹梢在燃燒,空氣也在燃燒。一陣風(fēng)吹過,火勢眨眼之間躥至山頂,將一面山坡變成了火濤洶涌、深不見底的火海。

      糟了!是爆燃。

      時間是2019年3月31日下午5:50。

      天上落著煙灰和細碎的石子、砂礫,煙灰滾燙,石子砂礫打在身上生疼。吳彬帶著隊伍從小河邊沖到火場邊緣,發(fā)現(xiàn)了驚魂未定的楊康錦、王順華、趙茂亦,以及被困在十米高的懸崖邊上的胡顯祿。

      漫山大火在燒了兩個小時之后,終于將自己的能量消耗殆盡,偃旗息鼓。

      天徹底黑下了。遠離城市,沒有光污染,山里的夜空黑幽幽的。河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火光溫暖著寒夜里的人們。火里逃生的四個人,依然心存怯意,不敢離火太近。他們的心被火灼傷了,還在痛,還在滴血。四個人默不作聲,垂頭沉思。在剛才火點臥倒避險的戰(zhàn)友們怎么樣了?正在趕來支援的趙萬昆教導(dǎo)員和大部隊,他們就在上山火的火頭區(qū)域,他們還好嗎?

      對講機一刻不停地呼叫著,輪番,一個名字又一個名字:

      趙萬昆!

      蔣飛飛!

      張浩!

      劉代旭!

      辛更繁!

      ……

      這將是不眠之夜,也注定是一個期待與幻滅交織的夜晚。

      大火燒干了空氣中的水分,夜愈發(fā)深了,溫度一點點下降。在看不見的高空,熱與涼、冷與暖在激烈交互,這場突如其來的火讓大氣環(huán)流正在快速更替,循環(huán)往復(fù)?;?,一直都是森林生態(tài)系統(tǒng)不可或缺的重要因子。就像山頂?shù)臒闼怯L(fēng)招展的五色經(jīng)幡,藍天、白云、火焰、綠水、黃土,缺一不可。風(fēng)雨雷暴、山火洪水甚至地震颶風(fēng),從來都是大自然的新陳代謝,也許是它的一個噴嚏、一個懶腰,抑或一個閃念、一個惡作劇,但作為與大自然共生的人類,就要默默承受、接受這一切。

      干熱的風(fēng)已經(jīng)遠去,濕涼的風(fēng)由遠而近,徐徐而來。干季結(jié)束了,雨季的前鋒已然抵達。雨啊,你們是不是該為自己的遲到道歉?謝罪?你們知道自己遲到的代價嗎?

      天終于亮了,所有人一夜無眠。

      下雨了?哦,不,是雪!雪花在空中輕盈地飛舞,無憂無慮。一朵,兩朵,三朵,無數(shù)朵,雪花,不,是白色的索瑪花。再過兩個月,這片山就是一片花海,映山紅,映山白,那是索瑪花怒放的時節(jié)。烈火帶走了索瑪花的枝干,那是它們修行千年植根人間的肉身,這紛紛揚揚的雪花莫不就是索瑪花的精魂?它們眷戀這片土地,舍不得遠離?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不敢相信,也沒有人愿意去相信。

      雪花落在臉上,剎那永恒。吳彬分不清那是自己的眼淚,還是索瑪花的淚水。

      尾 聲

      臺階,一級又一級。拾級而上。西昌烈士陵園里松柏參天,遮天蔽日,一地清涼。手中的捧花芬芳馥郁。它不是潔白與明黃的菊花,而是微笑如滿月的向日葵,點綴了一朵玫瑰與三支勿忘我。不是只有菊花才能寄托哀思,玫瑰也并非只能用來表達愛意?;ㄊ俏疫@個陌生人跨越千山萬水拜謁英雄的誠意,無需拘泥于花語略顯狹窄的原始含義。

      繞過紀念塔,穿過紀念堂……就在那一剎時,陰郁了一天的西昌天空突然放晴。唯余一只黃色的鳳蝶,兀自扇動著斑斕的翅膀,蝶舞翩翩于墓前。

      四川木里森林撲火勇士趙萬昆與張浩長眠在這里,他們用永恒的微笑凝視著我,目光平和,眼神澄明。形單影只的我,孤身一人置身于一片墓碑墳塋之中,心中竟全無驚懼與恐怖。是他們,用生命教會我何為向死而生。

      三鞠躬。行至此地,這趟西昌采訪之行了然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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