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曲江詩政治內(nèi)涵發(fā)微
——以名物為中心

諸佳怡

杜甫曲江詩共計十一題十四首，包括《樂游園歌》《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曲江三章章五句》《麗人行》《九日曲江》《哀江頭》《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曲江二首》《曲江對酒》《曲江對雨》《秋興八首》其六（此詩以回憶方式重提曲江，有其深刻的內(nèi)涵，因而也列入其中）。曲江詩的時間跨度，上起天寶十載（751），下至大歷元年（766），中間經(jīng)歷“安史之亂”，正值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歷史巨變時期。

曲江之于杜甫，有著多重意義。一方面，曲江是杜甫心靈寄托的場所，曲江詩里承載著詩人政治失意之苦兼身世之悲，如《樂游園歌》《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曲江三章章五句》《曲江二首》《曲江對酒》等；另一方面，曲江詩描寫多涉及時事政治，以極具典型的人物風貌反映出某類社會現(xiàn)象，如兩首新樂府詩《麗人行》與《哀江頭》均內(nèi)涵深刻，《秋興八首》其六更是借曲江光景揭示了大唐由盛轉(zhuǎn)衰的史實。詩中蘊含的豐富政治內(nèi)涵值得進一步研究。

一、曲江詩名物表現(xiàn)的宴游圖景

玄宗于開元二十年（732）筑夾城，可經(jīng)春明、延喜門直達曲江芙蓉園。杜甫《樂游園歌》“青春波浪芙蓉園，白日雷霆夾城仗”，描繪的便是玄宗巡幸曲江的場面。杜甫所寫的十余首曲江詩，對盛唐時期曲江游宴情況有細致的描繪，其中不少名物充實了宴游細節(jié)，可以還原彼時的曲水瓊宴，再現(xiàn)盛世祥和光景。

總體而言，杜甫對曲江宴游活動的關(guān)注視角并非單一，而是借“霓旌”“翠幕”“駝峰”“素鱗”“翠釜”“水精盤”等名物從游行到宴飲進行多角度刻畫，使得宴游更為形象可感，反映出宴飲規(guī)模的宏大。

二、曲江詩名物所蘊含的諷喻意義

杜甫創(chuàng)作的曲江詩，并非純粹著眼于盛大宴游場面的描寫，而是有著更為深層的政治內(nèi)涵的考量。部分詩并不直接寫露，而是借名物來實現(xiàn)藝術(shù)性的諷喻，使得詩歌的批判更為鞭辟入里，也讓曲江詩的“政治”特點更顯濃重。

（一）對驕奢淫逸的批判

《麗人行》詩婉而多諷，以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細節(jié)揭露了楊氏一族的丑態(tài)。杜甫利用名物，以多重對比的手法對筵席情況進行描摹，批判了楊氏的驕奢行徑。

（二）對專權(quán)恣肆的鞭撻

天寶十一載（752），楊國忠為相，一時權(quán)傾朝野。加之楊氏姊妹專寵，楊氏一族在朝廷中把控了政治話語權(quán)。炙手可熱的地位除了帶來權(quán)力和榮耀，還隱藏著政治危機。楊氏一族卻渾然不顧樹大招風的道理，奢靡無度，違背人臣之理，盛氣驕愎之姿畢現(xiàn)。

在《麗人行》一詩中，杜甫借用名物對楊氏專權(quán)干政的行為進行了批判。如詩言“就中云幕椒房親”，此處不言翠幕，偏言“云幕”，而是利用了“云幕”特性?！霸颇弧币庵^形如云之幕，因輕柔如云，洋灑飄搖，而得“云幕”之名，恰似現(xiàn)在的紗帳，具有了一定的遮擋效果。將云幕與椒房聯(lián)系起來考察，能更好地理解“云幕”含義。椒房，原為皇后所居，后泛指后妃居室?！敖贩坑H”源自竇憲事，竇憲為章德皇后之兄，《后漢書》言“椒房之親”。杜甫詩云“椒房親”，特指秦、虢、韓三國夫人。結(jié)合“云幕”輕柔特點，則是象征著楊氏姊妹關(guān)系的透明和親近。云幕本身便有遮擋效果，使得外人不得窺視云幕內(nèi)的光景。詩人以此暗示楊氏一族紛紛進入朝政內(nèi)部，實現(xiàn)對政治話語權(quán)的壟斷。一方面，“就中云幕”展現(xiàn)了宴游時曲江幕幄重重的情況，另一方面，結(jié)合“椒房親”寫出了楊氏姊妹的驕盛，而“云幕”也成為政治權(quán)力的象征。

另外，詩人還以名物隱晦指明楊氏亂倫的史實，敘中含刺。如“當軒下馬入錦茵”句將楊國忠與虢國夫人的關(guān)系寫得頗為曖昧，而“錦茵”對曖昧氛圍的營造起到了重要作用。從物本身來看，錦茵是一種頗為精致華美的錦制坐墊。錦的原料以染色的桑蠶絲為主，以金銀線為輔。唐代織錦紋構(gòu)圖繁密規(guī)整、華麗精美，且紋樣繁多，如新疆吐魯番出土的“聯(lián)珠對馬紋”錦即為其中之一。詩人利用“錦茵”一物，在體現(xiàn)帳內(nèi)虢國夫人豪奢用度的同時，也提示了其主人身份的非同尋常。從詩句寫法來看，詩用“入”字與“軒”相呼應(yīng)，生動地呈現(xiàn)出楊國忠從帷幕外入帷幕內(nèi)的動態(tài)過程?！叭搿焙汀板\茵”相聯(lián)系，含蓄地揭露出楊國忠和虢國夫人同軒而坐的親密之舉。詩歌前述“鞍馬逡巡”之狀，后言“下馬入錦茵”之舉，將楊國忠與虢國夫人行昵狎之情事刻畫得淋漓盡致。同時，杜甫還巧用典故，如“楊花雪落覆白蘋”句，一方面實寫眼前之景，另一方面結(jié)合楊華與胡太后事，以楊花覆蘋影射楊氏茍且，展現(xiàn)了詩人高超的名物運用技巧。楊氏勢傾天下，失倫亂理，無怪乎詩人以“慎莫近前丞相嗔”刺譏之。

（三）對專寵違禮的反思

由此可見，杜甫通過選用“犀箸”“鸞刀”“云幕”“錦茵”“黃金勒”等名物，結(jié)合典故運用、多重對比等藝術(shù)手法，使詩歌不再只是單純的場面描寫，還帶有深刻的諷喻性與現(xiàn)實意義，同時彰顯了名物的特殊性。

三、曲江詩政治意象的建構(gòu)

通過上文分析可以看出，部分文學意象在進入詩歌之前首先是客觀實體，其特性影響了詩人的選擇與運用。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名物在被選擇的同時，其實也注入了詩人的審美價值，從而轉(zhuǎn)化成為特定的文學意象。就杜甫曲江諸詩而言，詩中名物因帶有詩人強烈的政治情感，已由原來的客觀實體轉(zhuǎn)化成為一種政治意象。在此基礎(chǔ)上，“曲江”也從一個單純的地理名詞被逐步建構(gòu)成為暗含王朝興衰的詩歌意象。下面試圖從曲江諸詩中的名物出發(fā)，分析曲江政治意象的建構(gòu)過程。

樂游園，是杜甫對曲江的首次關(guān)注。在《樂游園歌》這首詩中，杜甫主要描寫了帝王宮廷苑囿之樂的場面。與以往諸多文人的曲江應(yīng)制詩單純描繪繁榮升平之景不同，在這首詩中，樂景觸發(fā)的是杜甫的身世之悲。曲江作為詩人懷才不遇之悲的觸發(fā)點，起到了感物興情的襯托作用，只不過這里的“物”不是曲江邊的景物，而是帝王游苑的人事層面。故作者在詩中運用的名物如“翠幕”“鞍馬”“深杯”都偏重于人事的興衰，與“樂游園”“秦川”“芙蓉園”“夾城”等地名相配合，構(gòu)建了前后銜接的政治變化意象，從而在最后抒發(fā)出“獨立蒼茫自詠詩”的蒼涼之感，彰顯出杜詩沉郁頓挫的風格。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考慮，《麗人行》以即時性思維所記之時事，卻又和《舊唐書》等史籍所記載的純史不同，杜甫于此中發(fā)揮出了詩的超越性。史籍的作用是一種對于真實性的還原，其所記載的是當時天寶年間的真實性事件。杜甫選擇了詩這種形式，使其與時事締緣的同時，除了再現(xiàn)歷史事件和社會情境，還在此之中將事件和情境點化為審美意象，從中體驗著民族的生存境遇和天道運行的法則。

可以看到，《麗人行》所反映的不是時代的細枝末節(jié)，而是選取了極富政治意味的社會現(xiàn)象，抓住了現(xiàn)象背后的時代癥結(jié)。而詩人于時事背后隱含的個人批判，可以看作是對現(xiàn)象背后的歷史危機的預見，反映出個人的政治眼光。而名物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就是“時事的感應(yīng)體”，體現(xiàn)了詩人獨特的時事眼光。名物根據(jù)詩人所力圖表現(xiàn)的詩歌隱語，被詩人以裁剪、組合的方式安排在詩歌本體中，使得詩的時事化特性得以貫徹體現(xiàn)。

《春望》是與《哀江頭》寫于同一時期的詩歌，以表達了詩人國破家亡的痛切心情?！栋Ы^》不僅描繪了國破山河的現(xiàn)狀，表達了沉吟不能自持的悲慟，而且敘寫了唐明皇和楊貴妃昔日曲江的苑囿之樂，于即時性情事之中穿插了非即時性回憶?！澳揿合履显贰泵鑼懳羧昭缬沃廊A排場，與《樂游園歌》中“閶闔晴開詄蕩蕩，曲江翠幕排銀牓”之景達到互證效果?！罢殃柕睢笔菍钯F妃喻為趙飛燕，楊貴妃與帝王“同輦”則是借用了班婕妤禮拒漢成帝同輦之邀的典故，用以諷刺楊貴妃僭越禮制之舉，對楊貴妃的恃寵生嬌和唐明皇昏聵荒誕的做法進行了理性的批判。在“安史之亂”政治翻覆的背景下，杜甫運用“以漢喻唐”的方式，不能不說在反思盛唐風流中暗含辛辣的嘲諷。爾后又以“血污游魂”指向馬嵬坡之變這一史實，實現(xiàn)了從“明眸皓齒”到“回看血淚相和流”的歷史性風云巨變。最后運用“江水江花”在傳達“人生有情”的同時，體現(xiàn)對李楊愛情的回護。整首詩以李楊愛情的分合為敘述線索，借以從非即時性回憶到即時性時事的時事化手法，使得注入詩中的國家自盛而亡的沉重感更為深刻分明。

《秋興八首》其六回憶的目光轉(zhuǎn)向曲江芙蓉園，盛世之衰的興慨之嘆頓生。首聯(lián)以“萬里風煙”將相隔千里的瞿塘峽和曲江進行時空上的連接，詩人的思緒也一下子跳躍到了昔日曲江之地。頷聯(lián)所言“花萼”指花萼相輝之樓，“夾城”是通往芙蓉園的復道，“芙蓉苑”是曲江邊帝王的皇家御苑，“通御氣”暗指昔日明皇南下芙蓉園之事，而“入邊愁”則指出沉溺苑囿之樂所帶來的無窮禍患。頸聯(lián)又承接頷聯(lián)之意，“珠簾繡柱”和“錦纜牙檣”所營造的富貴之氣，本就與“黃鵠”“白鷗”所展現(xiàn)的曲江破敗之景分屬兩個不同的歷史時空，只是借由詩人之筆，將盛與衰勾連并照合于同一時空下的詩人記憶之中，可以說為表現(xiàn)由“通御氣”演變?yōu)椤叭脒叧睢碧峁┝松鷦涌筛械囊曈X效果。而我們將詩中的特定詞語分離開來，再加以組合，就是一連串的名物：“花萼”“芙蓉”“珠簾”“繡柱”“綿纜”“牙檣”“黃鵠”“白鷗”。這些通過回憶而呈現(xiàn)的曲江名物連綴成的整體意象暗含著政治的興衰。這首詩作于大歷元年，距乾元元年離開長安已過多年。杜甫以回憶的方式使得時事在時間的流逝中不斷沉淀為一種歷史，從而使曲江時事具有充分的歷史性，并以“秦中自古帝王州”的盛衰預言道出詩人對歷史的體認?？梢钥吹剑颂幍那呀?jīng)脫離了往昔作為客觀實地的移情對象的作用，而成為了詩人思考盛衰之變、抒發(fā)盛衰之嘆的主體，升華為一種暗含政治興衰的詩歌意象。由此，杜甫完成了曲江政治意象的心理建構(gòu)。

四、余論

作為皇家宴游之地的曲江芙蓉園，唐人多于此地進行應(yīng)制唱和。在杜甫之前，大多數(shù)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為描寫自然風物，歌頌帝王朝政。杜甫相比于前人的獨特之處，一方面在于以曲江為主題進行有意識的集中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則在于關(guān)注到曲江在大唐歷史中的特殊意義。在杜甫眼中，曲江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皇家游宴之地，更是具有深刻內(nèi)涵的政治符號。杜甫借用曲江這一地域空間，以典型化的手段，將人事變遷與歷史興替寫入詩中，使得曲江成為檢視大唐盛衰的窗口。杜甫的這種創(chuàng)造性改變，也對后世同類詩歌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杜甫其后的詩人，在曲江詩創(chuàng)作的主題和內(nèi)容上均有一定的拓展，或是融入對歷史更迭的思考，或是寄托政治失意的苦悶，展現(xiàn)了對于曲江背后深刻內(nèi)涵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