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泉
城市傳記是在全球化背景下城市現(xiàn)代化發(fā)展中誕生的一種新興的文體,其特點體現(xiàn)于書寫地方性記憶、精神和建構(gòu)城市文化認同。這種新興的文體在文學史上才剛剛起步,具有重要的書寫價值和意義。
目前有多家出版社出版城市傳記,包括譯林出版社、廣東人民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廣東教育出版社、新星出版社等,參與寫作城市傳記的作家有葉兆言、葉曙明、邱華棟、黃國欽、蔣藍、徐兆壽、馮玉雷、譚平等。那么,如何界定城市傳記這種文體,城市傳記究竟應該書寫什么內(nèi)容,書寫的側(cè)重點和視角是什么,具體怎么展現(xiàn),等等,這些都是值得探討的基礎性問題。
正如《倫敦傳》的作者彼得·阿克羅伊德所說:“倫敦是一具人體,這個形象奇特又卓絕。這個意象可追溯到城市之神的圖像,這是一具神秘的身體,其頭顱為耶穌基督,余下部分為市民。倫敦也被想象為年輕男子,伸展兩臂作解放狀。這個形象雖源自一尊羅馬銅像,卻充分展示了一座以磅礴的進取精神和自信永在開拓的城市?!睘橐粋€城市寫一本書,某種程度上就相當于撰寫一部人物傳記。一個城市可以獲得某種想象出來的人格特征,乃至獲得某種性別,并成為自身歷史中的一個角色。這一點恐怕已經(jīng)在業(yè)界達成一致,《芙蓉》將《北京傳》發(fā)表在“非虛構(gòu)”欄目,《收獲》將《成都傳》發(fā)表在2022年“長篇小說春季卷”的“非虛構(gòu)”欄目,便說明了這一點。
英國史專家、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錢乘旦評論《倫敦傳》說:“這是一本歷史書,卻寫得像一篇散文;這是一部學術著作,卻沒有一般學術著作那樣的嚴肅枯燥;它是按照嚴格的學術規(guī)范寫作的,卻能夠瀟灑自如,趣味十足,仿佛是在寫一個個故事。”
如果和中國古代的志書相比,城市傳記應既有文采,又有基于現(xiàn)實的嚴謹?shù)膶W術品位。在中國古代能夠二者兼具的,大概非《史記》莫屬。
要說城市傳記,有必要簡單廓清城市的概念?!墩f文》曰:“城,以盛民也?!边@是超越了城郭、城池、城垣、城府之上的一個定義。顯然,一個城市要“盛民”,必有其精神依歸,也就是說,這個城市要有支撐其市民昂揚向上的靈魂。這幾乎是形而上的定義,也是對城市的至高要求。目前看到的對城市的最好定義,筆者認為是喬爾·科特金在《全球城市史·序言》中所說的“神圣、安全、繁忙之地”,即要成為一座世界名城必須具備精神、政治、經(jīng)濟三方面的特質(zhì),那就是:神圣、安全、繁忙。按照他的這番理論,一個城市要有自己獨特的精神旗幟,以使其市民有認同感,并為此從內(nèi)心付出努力;政治,是為了保障市民的基本安全,包括生存、發(fā)展、享受的安全,也是保障民生的底線;經(jīng)濟,就是“市”,凡城必是從市開始的,有了市場,一個城市才開始繁忙,而繁忙才能促進這個城市的經(jīng)濟發(fā)展。
據(jù)此,城市傳記的書寫內(nèi)容首先要將筆墨落在城市史,即通過對城市變遷歷史的書寫輻射城市市民的生活狀態(tài),此中免不了對城市統(tǒng)治者的書寫,但它絕對不僅是帝王更替史,自然也不能等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城市志書。在城市史的書寫當中,城建史也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城市的主要建筑如廟宇、宮殿、集市、道路、花園、電影院、博物館等,屬于城市人文地理,也就是葉曙明所說的“城市形態(tài)”。
其次,城市傳記的寫作不可或缺的是意識形態(tài),其實就是政治理念,也是一部城市治理史。一個城市是倚仗什么理念來治理,這很重要。一個城市最早的廟宇象征著精神內(nèi)核,也就是市民的信仰。比如,廣州這個城市的宗教崇拜,最早作為傳說在東漢時期正式傳入的是道教的“北帝”。為什么是道教?這和秦統(tǒng)一以后中原文化的滲透有很大的關系,后來才有了“一葦渡江”而來的佛教和惠能的禪宗,更有了羅明堅傳來的天主教。三方相依而居,互不侵犯,包容的城市性格漸次形成。再如,公元前55年羅馬凱撒征戰(zhàn)不列顛,建起“倫敦堡”之后,羅馬的教堂和文明便深深植根于此,也就形成了一種“文化形態(tài)”。
一部城市傳記究竟要給讀者帶來什么?對于一個城市的土著市民而言,他起碼應該從中找到祖先生活的模樣。比如,一個人在阿姆斯特丹的一天是怎么開始的?蕭拉瑟筆下的《阿姆斯特丹》,從現(xiàn)實切入,再徐徐進入歷史,就特別有意思。又如,在《潮州傳》中,潮州人的一天從潮州茶道開始,洗盞、沖茶、斟茶、品茗。在《廣州傳》中,廣州人的一天則是從“嘆茶”開始。早茶是廣州人的摯愛,一張報紙、三五小點、一壺心儀的茶,而倫敦人的一杯咖啡從17世紀中葉就開始了。此外,古代的廣州人不分男女,喜歡在頭上“簪花”,春日在頭上插一朵鮮花,結(jié)伴春游。還有,古代的廣州人還喜歡喝早酒,這在如今的嶺南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似乎是北方游牧民族的習慣。筆者曾經(jīng)在內(nèi)蒙古阿拉善盟有幸承蒙“硬早餐”款待,牛奶泡羊肉,加白酒。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倫敦傳》專門用一章寫城市垃圾。《廣州傳》出版后,有讀者和筆者溝通,他認為不應該把早年廣州街巷惡臭的東西寫出來。其實,哪個城市的治理都有一個過程,這個過程正是城市文明演進的過程,豈能不寫?
一個城市少不了“市”,“市”便是城市經(jīng)濟,也就是“經(jīng)濟形態(tài)”。城市傳記的重要一部分便是書寫市場。這也是喬爾·科特金所說的“繁忙”。城市是一個大市場,市場里面的商品是誰生產(chǎn)出來的、商品如何交換、市場流通的方向和歷代的變化,這些都是傳記書寫的重要內(nèi)容。倫敦的雞禽街、老魚街、面包街、谷物市場,“享有特權(quán)的市場”以及商販的生存狀態(tài)在《倫敦傳》中都有摹寫和記錄;《潮州傳》中牌坊街上琳瑯滿目的商品和人文景觀,幾乎是“天上的街市”,引人無限遐想;《成都傳》中春熙路的盛況,也令人神往;還有《北京傳》中的金融街和長安街的規(guī)劃、設計和發(fā)展簡史;等等。
無論是對城市建置的復盤、對經(jīng)濟形態(tài)的總結(jié)、對平民生活的再現(xiàn),總是圍繞著城市的精神和信仰,也就是喬爾·科特金所說的城市的“神圣”。對一個城市靈魂的摹寫,最精準的莫過于伊塔洛·卡爾維諾,盡管他的《看不見的城市》屬于虛構(gòu)之作,但是,在馬可·波羅講述給忽必烈的城市見聞中,我們總是能很精準地找到城市的內(nèi)核。譬如在該書的《城市與欲望之二》中說起一個叫阿納斯塔西亞的城市是“詭譎的城市,擁有時而惡毒時而善良的力量”;又在《輕盈的城市之一》中提到一個叫伊薩烏拉的城市“有兩種宗教形式。一些人相信,城市的神靈棲息在給地下溪流供水的黑色湖泊深處。另一些居民則認為,神靈就住在系在繩索上升出井口的水桶里,在轉(zhuǎn)動著的轆轤上,在水車的絞盤上,在壓水泵的手柄上,在把水井管里的水提上來的風車支架上,在打井鉆機的塔架上,在屋頂?shù)母吣_水池里,在高架渠的拱架上,在所有的水柱、水管、提水器、蓄水池,乃至伊薩烏拉空中高架上的風向標上”。此段描述精準摹寫出這個城市的信仰就是生活,就是煙火。
無論是非虛構(gòu)的城市傳記還是虛構(gòu)的城市題材小說,摹寫出城市的靈魂和精神內(nèi)核才是文本的至高追求。
目前,城市傳記基本上是以線性時間為縱,以單個的某種物象為橫,交叉書寫。如此縱橫交錯,既展現(xiàn)了城市在線性時間上的發(fā)展過程,同時也摹寫了某種物象在某個時段內(nèi)的通史。比如,在《倫敦傳》中,“中世紀末期”這一時段專門用三章來寫“倫敦自然史”;同時又用兩章來寫“建造熱潮”,也就是城建史。因為在這個時期,倫敦的城市建設突飛猛進,有必要將城建單獨提攜出來縱向補充,從而橫中有縱,將其集中書寫。又如《廣州傳》寫到最具文化個性的明代時,專門用一章《鳶飛魚躍》,集中將以陳白沙為中心的廣州文化人作了摹寫,展現(xiàn)了文化大家代代薪火相傳、生生不息的文化擔當。但并不是在每個歷史時期都需要專門辟出章節(jié)來寫某一種物象,也可以相對單獨成文,抑或只寫一種物象史。
既然是傳記,那么必屬文學作品;既然是文學作品,就須有文學描摹。作為非虛構(gòu)的文學傳記,紀實性是基本要求,寫作時不允許任意虛構(gòu),必須言之有物。但與一般的歷史文獻又有不同之處,文學性是傳記的典型特征,在傳記中,作者可以對材料進行選擇、組接,在文字中滲透自己的情感、想象與推測,它需要用藝術的手法加以表現(xiàn),以傳達作者的愛憎,從而達到傳神的目的。在文學性上,《南京傳》《廣州傳》《潮州傳》《中山傳》《成都傳》遠遠勝于《倫敦傳》《巴黎傳》,前者顯然是將其作為文學作品來書寫,而后者屬于學術類著作;前者對城市歷史的某個時段作了再現(xiàn)式的摹寫,甚至有符合邏輯的虛構(gòu),而后者卻主要通過引用作家的描摹來達到這個目的,如《倫敦傳》中,就對《查令十字街84 號》中描摹的地址作了必要的考證。
以《廣州傳》為例,城市傳記希望能夠用文學的形式處理城市歷史,描寫可能發(fā)生的事實,而不是一板一眼地還原歷史上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甚至以小說的技法,去合理推理、想象歷史事件,從而將歷史事件轉(zhuǎn)變?yōu)槲膶W意義上的城市記憶。城市傳記表面書寫城市歷史,實際是通過想象與書寫完成城市記憶的復活與還原,從而完成城市的歷史建構(gòu)。在歷史紀實與記憶虛構(gòu)中構(gòu)建一種新的歷史,這就是城市傳記,既描繪了城市歷史又消解了歷史的嚴肅性,再根據(jù)城市的過去與現(xiàn)實重構(gòu)自身內(nèi)涵,形成大眾的城市記憶,進而引導城市認同。例如,伊塔洛·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的《城市與欲望之五》中虛擬了達佐貝伊德這座城市的建城起源,說不同民族的男人們做了同一個夢,夢中見到一座夜色中的陌生城市。一個女子,身后披著長發(fā),赤身裸體地奔跑著。大家都在夢中追趕著她。轉(zhuǎn)啊轉(zhuǎn)啊,最后所有人都失去了她的蹤影。從夢中醒來后,人們都去尋找那座城市卻沒有找到,于是,大家會聚到了一起,決定建造一座夢境中的城市[15]。
錢乘旦評價《倫敦傳》“把倫敦這個‘人物’的方方面面都寫到了,它的前世,它的今生,它的成長,它的變形;它的河流,它的街道,它的天空,它的教堂——幾乎是無所不包:石頭、草木、大火、災難……但更重要的是倫敦人,那些在歷史的塵埃中突然被喚醒的無數(shù)小人物,在這本書中都栩栩如生,默默地講述他們自己的故事……《倫敦傳》確實是一部出色的歷史研究作品,只是它用了最富有藝術想象力的動人寫作方式”。
幾乎所有城市傳記作家都把城市當作“人物”“人”來描摹,大都強調(diào)其性格,也就是城市的精神內(nèi)核。這些作者如彼得·阿克羅伊德、邱華棟、葉曙明都對此“達成共識”,在書中有明確的表達。譬如《倫敦傳》開篇就用一章《城市如人體》,專門強調(diào)了作者的寫作方法,或者說其寫作目的。葉曙明在《廣州傳》中也明確提到,城市就像一個人。而城市年表就像一個人的履歷表。彼得·阿克羅伊德在《倫敦傳》中羅列了城市年表,正如人物傳記中附了某人的年表一樣。這正是書寫的側(cè)重點不同所在。對阿克羅伊德而言,側(cè)重的是學術性,而對于側(cè)重文學性的中國作家而言,卻有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用情感色彩濃厚的語言評說這座城市,將對城市的感情溢于言表。這一點集中體現(xiàn)在《南京傳》上。葉兆言是知名作家,他對南京的感情甚篤,對其在不同歷史時期的情況加以評說,這也正是他的獨特之處,令人想起他對城市傳記的另外一種貢獻,似乎類似于人物評傳,那么就暫且稱它為“城市評傳”。而譯林出版社出版的“城市故事”系列,包括《芝加哥規(guī)劃》《〈芝加哥規(guī)劃〉與美國城市的再造》《巴黎城建史》,以及“意大利四部曲”:《威尼斯故事》《西西里故事》《佛羅倫薩故事》《羅馬城故事》。從這兩套書的定義看來,前者似乎不僅僅是故事,而且是歷史,而后者卻是真正的故事,應屬文學作品,卻不同于城市傳記。前者只具備了城市傳記的城建史部分,而后者只是描摹了城市的精神層面的東西。國內(nèi)目前的各種城市史話即與此雷同。
無論怎么摹寫,有一個問題不可忽視,那就是城市傳記寫作的視角問題。這個問題的發(fā)現(xiàn)者是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黃天驥,他說:“《廣州傳》以豐富翔實的歷史資料,生動優(yōu)雅的文筆;既繼承傳統(tǒng),又創(chuàng)新地開啟了平民視角的歷史敘事角度,為廣州這座千年商都,樹立了一張翔實生動的文化名片?!薄捌矫褚暯恰狈浅V匾?,這事關史觀。他進一步指出:“《廣州傳》打破了以往官方修史的窠臼,第一次以平民視角為這個城市立傳,是一次全新的寫作視角?!迸c其說是為這座城市立傳,毋寧說是為這座城市的平民立傳?!稄V州傳》《中山傳》《潮州傳》里甚至引用民間族譜的文字,梳理某些原住民的家族史,甚而上推十八代,和地方志書相印證,這正是其價值所在。這一點從《倫敦傳》里也可以得到充分的說明,在這部著作中細致摹寫了妓女、乞丐、流浪漢、工人、園藝工、律師、小商販、板車夫、腳夫、水手、苦力、理發(fā)師等,將市民生活狀態(tài)貫穿于城市政治、經(jīng)濟、文化、城建的方方面面,可謂洋洋大觀矣。
是否從平民視角書寫城市傳記、是否找到了這座城市的精神內(nèi)核和“神圣”之處,應是評判一部城市傳記優(yōu)劣的兩個標準。
注釋:
[1][2][5][7][14][16]彼得·阿克羅伊德著,翁海貞等譯:《倫敦傳》,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5 頁,封底,第23 頁,第277—281 頁,第110 頁,封底。
[3][美]喬爾·科特金著,王旭等譯:《全球城市史》(典藏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2 頁。
[4][13]葉曙明:《廣州傳》,廣東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267 頁,第308—324 頁。
[6][美]蕭拉瑟著,閻智森譯:《阿姆斯特丹:世界最自由城市的歷史》,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3 頁。
[8]黃國欽:《潮州傳》,廣東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333 頁。
[9]蔣藍:《成都傳》,參見《收獲》微信公眾號2022年4月6日、7日、8日。
[10]邱華棟:《北京傳》,《芙蓉》2020年第3 期。
[11][12][15][意大利]伊塔洛·卡爾維諾著,張密譯:《看不見的城市》,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0—11 頁,第19 頁,第45—46 頁。
[17]葉曙明著,汪泉改編:《廣州傳》(簡明版),廣東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封底。
[18]黃天驥:《與筆者通信所述》,202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