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達·侯根(美國)/周筱靜 譯
“你覺得怎么樣?”布氏把海貍皮鋪在平臺上,看著圖里克。圖里克對事物的評估超出了他作為法官的判斷能力。他對人的評價總是準確無誤;他一眼就能看出一個男人喝醉的程度;他能從一個女人走路的姿勢判斷她懷的孩子什么時候出生,是男孩還是女孩。他知道寒冷氣候花園的最佳種植時間,他熟悉這些毛皮來自冬天。除了狼獾外,他什么都了解。他和其他人一樣,不記得是否真正見過狼獾。他們只有一種暗示性的記憶,比如在樹蔭下的寬腦袋。
這些毛皮又沉又光滑。圖里克把手放在厚厚的皮毛上,“這個,像這樣的一個,能賣五十美元。”
“你在開玩笑吧。”布氏看著他,想看看他是否笑了。這數(shù)字在當時是極高的價格。那是1973年,即使考慮到通貨膨脹,一張海貍皮的最高價格也才三十美元。
但圖里克插手這些很長時間了,他習慣用眼睛稱重和測量。他最懂海貍皮,“這是張很重的毛皮,應是1948年冬天捕獲的?!?/p>
“你怎么知道?”我問。
那年冬天來得早。8月份氣溫就下降到冬季。那年海貍很少,他說。頭一年,出口商截取了幾條捕獵線,搶走了所有的皮毛,讓原住民獵人別無選擇,不得不過度捕獵,用獵物在交易站換取食物和用品。
“你看這毛多長?看到毛的厚度了嗎?”我俯身觀察,摸了摸黑色的毛皮。“這么大,相當兩只猞猁的皮。”他看了看下面的,“這是1936年捕獲的,當時附近村莊的人非常饑餓和寒冷,他們打獵時帶的是腐爛的肉和筋作為食物。這是他們僅有的?!?/p>
即使現(xiàn)在,人們也只用英語或法語表達饑餓,仿佛用母語說會把瘦骨嶙峋的饑餓幽靈帶到身邊。所以圖里克只說獵人消失了。他們向北走了很遠,到了海貍用石頭筑壩的地方,那貧窮的地方,狼變得饑餓,只好吃海貍,在石頭上磨牙齒。那年,凍死的人凍在外面,直到晚春,他們都立在那,臉色發(fā)青,身體瘦弱,僵硬,凝視饑餓的來源。
圖里克說,很久以前,世界是由海貍創(chuàng)造的?!笆堑模彼f,“除了它們,沒有別的動物。是它們創(chuàng)造了世界。”那時的樹在天空,它們的根向下,尋找扎根的地方。那時世界被水覆蓋。那時,每年有一半時間會結冰。海貍從茫茫大海的某處找來鵝卵石和黏土。它們砸破水面結的冰,游過水域,制造了陸地,用的是鵝卵石和黏土。它們在水面鋪了枝條,鋪出將要到來的新生物、新國家和新人類走的路。精靈們的臉活在水面,活在被風吹舞的雪花里。海貍從黑暗的水下,從世界的小屋、洞穴、窟窿中出來,從人類和其他動物從未見過的地方,從地球的中心出來。它們從天上移下來樹木,它們除了牙印和木屑,什么也沒留下。它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池塘、一個又一個沼澤,創(chuàng)造了生機勃勃的土地。海貍塑造了人類,人類與其他造物是陌生的,他們相互達成協(xié)議,做了承諾,互相幫助。海貍為人提供魚、水禽和動物。人,將監(jiān)護世界,與神和所有造物交談。那時,人們能聽到海貍的歌聲。那時,海貍會大聲唱歌,唱纏綿而甜蜜的歌。那時,除了動物的眼睛,什么光都沒有。圖里克說,海貍的歌聲就像來自水里的孩子,非常美。
我們住在圖里克家,靠自然光生活。每天早晨,光線透過小屋的墻壁照進來,我們坐在一起,喝咖啡,吃抹著黃油和糖的油膩面包,這種飲食很適合我。早晨這段時間,我們互相講述自己的夢,有時一本正經,有時大笑別人,朵拉茹日說她夢見自己是酒吧的歌手。不管夢見什么,圖里克全家人的臉都是開朗的,他們的眼睛是我之前在任何地方,甚至亞當肋骨,都從未見過的溫柔。
收到哈斯克的信后,我夢見我的母親死了,有一場暴風雪的冰粒猛烈地砸向地球?!八傻牡胤绞鞘裁礃幼??”圖里克想知道。
“是個小房間?!蔽以囍谀X子里再看一次,“雪鞋掛在她床上方的墻上?!?/p>
他用手指捋他稀疏的胡須。
“地板是傾斜的,”我告訴他。圖里克說:“你最好收拾東西。你得去她那?!?/p>
布氏站起來,好像要幫助我,但圖里克和朵拉茹日都搖了搖頭?!八龖撘粋€人去。” 朵拉茹日說。
布氏有些尷尬。
圖里克把椅子往后推了推,從桌子旁站起來?!拔胰タ纯茨懿荒茏屶]差順路送人?!彼叱龇块T時,回頭再看了看布氏。她對我去罕娜住的地方持懷疑態(tài)度。但情況已變。我不再需要保護了。如果我的夢是對的,罕娜現(xiàn)在是無害的。畢竟,布氏來自另一片土地,來自南方,來自另一個民族。也許她沒明白這點,我想。這里的土地愛她,但它沒把告訴我們的事告訴她。它對她隱瞞了一些秘密。此時,她迷失了方向。
布氏看著圖里克走出去。
“我們很幸運?!眻D里克回來時說。他興致勃勃,主動提出給郵遞員的兒子兼助手二十六美元,這是他所有的錢,“米基會帶你去,但必須今天就走,”他說,“快點收拾?!彼麖拿合浜竺婺贸鲥X,夠付汽油費的,還能剩點。
我忙著收拾,“我會還給你的。我保證?!?/p>
他以深沉、溫柔的方式笑了,他的男子氣概是毋庸置疑的,即使在這個年紀。他穿印有藍色雪花的埃迪·鮑爾牌時尚毛衣,袖子向上擼著,露出肌肉發(fā)達的棕色手臂?!熬蛶н@點嗎?”他說。
我已學會攜帶很少,除了必需的,我不需要什么?,F(xiàn)在我的需求極少。
叫米基的年輕人來帶我上飛機,我只帶了一個小塑料袋。
我們一邊走向飛機,一邊閑聊天氣。圖里克走在旁邊,布氏跟在后面,試圖不擋道。不知不覺,我已爬上雙座小飛機,系好安全帶,向布氏和圖里克揮手告別。飛機轟隆隆地飛過地面,飛過小房子、水域和被破壞的森林。簡陋的、疲憊不堪的定居點上空彌漫著硝煙。
途中我們停了一次,去一個村莊取郵件,然后又飛過水面、帆布帳篷、破舊的村莊和更加破舊的城鎮(zhèn)。我們看見狼群在一只鹿的血淋淋的胸腔旁蜷縮成一團。米基,郵差的兒子,臉頰紅撲撲的,飛得更低讓我看?!翱吹搅藛幔吭谀莾??!彼附o我看。
“看到了!”我說,很興奮。
終于,飛機在遙遠而安靜的哈迪著陸了。米基讓我在通往罕娜家路的盡頭下。他拿出很官方的紙,潦草地畫了地圖讓我順路用,我站在用作跑道的土路邊上。
飛機起飛了,草和灌木被風鞭打著,然后一切都歸于安靜。我感到被遺棄,試圖弄清楚方位??罩幸姴坏教枺瑹o法知道該走哪條路,我按地圖走了四英里。在路上,想起圖里克關于毅力的話,就像他說的,一個真正的人能感受到與土地的關聯(lián)。
周圍的寂靜深不可測,令人不安,甚至沒有鳥叫聲。樹木間長著蕁麻,植物把從這通過的人類的任何足跡都覆蓋了。不過,人類留下了印記;銹跡斑斑的推土機,被燒毀的區(qū)域,樹木被砍倒的地方,有條規(guī)劃的路在修建,后被遺棄。在稍遠的地方,軍用飛機使用印第安人的土地作為爆炸靶場,進行射擊練習。
柴煙從小山半腰上的建筑中冒出,呈藍灰色。我的心怦怦直跳,以為那是罕娜住的地方。根據(jù)米基的地圖,我在到達那前應拐向另一條路。風帶著煙,從我身邊飄過,消失。狗在遠處吠叫。
我來到母親的房子。房子后有根晾衣繩,掛著幾塊布,沒有風使它們移動。
那是座破舊的房子,沒刷油漆,墻壁上有些地方貼著柏油紙。門沒有鎖。原來有鎖的地方,木頭裂了,門被撬開過。我踩在當臺階用的木箱上,不知該敲門還是直接進去。到了罕娜家,我感到害怕,沒來得及轉身,一個年輕人打開了門。我們站在那,面面相覷了一會。他沒眨眼。“我聽見你來了。”他說。他在等我,但沒料到我的相貌?!澳憧雌饋硐袼??!蔽尹c了點頭,“罕娜的孩子回來了?!彼吹牟皇莻?,是我與罕娜的相似處,我對我們的相似感到可怕。
他皮膚黝黑,很瘦,胸部寬大,腿對矮小的身體來說太長了。他穿一件法蘭絨襯衫和一件深灰色毛衣,好像是秋天。他把門開得更大,讓我進去。
我走了進去。
另一個男人正坐在窗邊讀周報,那是份只有八到十頁的小報紙。他朝我點了點頭,然后順我的目光望過去。罕娜睡在那,臉色蒼白,身體直挺,像個孩子。她上方是我夢見的雪鞋?!安粫昧??!彼f。
我點點頭。
他把報紙疊好,起身離開。他穿上紅色獵人夾克,握了握我的手?!拔覀冊诘饶隳亍,F(xiàn)在該走啦?!钡搅碎T口,他轉過身說:“你需要一些食物,我給你帶過來。當然,還需要牛奶。”
我又點點頭。他走后,我在想這是否太輕率,能不能找人救罕娜。
屋子彌漫一種陳舊而熟悉的氣味——豬油味,使空氣變得渾濁;濃茶,還有我說不出的,但身體記得。可能是艾格尼絲曾說的氰化物的甜氣味。
我感覺冷,環(huán)顧四周,扣上了夾克的扣子。只有一間屋子,就像我夢里看到的,地板的一邊比另一邊低。床的一邊也比另一邊低,罕娜仿佛躺在坑洼處,好像她一動,就會摔下床。
我看了一會她睡著的樣子。我把毯子拉起遮住她的大部分臉,毯子隨呼吸時起時伏。我很緊張,不知要做什么?!昂蹦??”我斜著身子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我感到頭暈。她什么也沒說。我掀開蓋著的毯子,她的腰上綁著血跡斑斑的寬繃帶,一只手蜷曲在臉頰上?!澳赣H?”她仍然一動不動。
不一會,那個男人拿著咖啡、一保溫瓶燉肉、一些餅干和奶粉回來了。他把奶粉放在桌子上。我看著他,他像貓一樣靈巧,很強壯?!爸x謝你,”我說。他把燉肉盛在棕色的塑料杯里,遞給我。“鹿肉?!蔽页燥垥r他在桌旁坐下,為了陪伴。我默默地吃著。吃完后,他離開了,我聽到他的靴子踩在木箱上。我獨自和母親還有她的惡魔在一起,如果惡魔真的存在。我那時已開始相信它們的存在。
房中間拉著一塊窗簾。墻上,正如我夢見的,掛著繩子、鏈條、雪鞋和平底鍋。黑暗好像被釘子掛在那。屋里沒有水,罐子里有一些。地板潮濕,聞起來有霉味,但房子很干凈。衣服整齊地掛在釘子上。還有一個油爐。
廚房那邊,一個櫥柜里放著三個舊的棕色塑料盤子,另一個放著鹽和幾片干了的“奇跡”牌白面包。罕娜的房子,就像她的身體,從我出生開始,就沒什么可提供的。
她的嘴唇干燥,牙齒上有干涸的血跡,呼吸很難聞。她想說點什么,但沒看見我,我確信。我把抹布泡在水里,放到她唇邊?!斑@是怎么回事?”我看著她的臉,跟我是那么相像。
她看上去既老又年輕。她的發(fā)根白了。我想起布氏說的,這不是她的錯。我想對她有同情心,但仍感到被背叛、被拋棄的痛苦:找到她后,她又那么快地離開。我不明白的是,罕娜本人早已死去。我久久地盯著她,試圖用眼睛記住她的臉。
我看了看周圍,漁網(wǎng)和誘餌掛在墻壁間的角落。門旁掛著兩件夾克衫。桌子上一袋糖的旁邊有空的威士忌酒瓶。
沒有草藥或膏藥,沒有潤滑油。我從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死亡就在門外。我不怕,走過去為死亡開門。我不怕罕娜了,為此我感到高興。
在茄子的生長過程中,要加強對茄子水分需求的關注,如果茄子出現(xiàn)缺水的狀況要及時灌溉。同時,澆水的時間階段也有一定的規(guī)定,一般定植七天后要澆一次緩苗水,直到門茄謝花前控制澆水,之后可以根據(jù)月份進行澆水,1月份盡可能不澆水,2月至3月中旬要澆小水, 地溫到18℃時澆1次大水,3月下旬以后每5-6天澆1水[2]。
微風吹進屋內,布簾飄動。外面有垃圾桶蓋在響動,然后傳來更小的聲音,像有人在說話??蘼晛碜曰蝿拥牟己熀?。我走過去,把布簾拉到一邊。
那里有個木箱,里面放著一個女嬰,大約七個月。她是個瘦弱的孩子,我跪在她身邊,她抓住我的手。與我同樣,她也是紅頭發(fā),我笑了。我有個妹妹,我想,我有個妹妹!嬰兒不顧一切地掙扎。她有要活下去的意愿。她吮我的手指。
我明白了那個男人為什么送來奶粉。
我把她抱起來。抱著孩子,我開始忙著干活。我清洗了威士忌瓶子,把水和奶粉在瓶里混合。我嚼了一些燉肉,放在勺子里喂她。她很餓,分散了我對罕娜死的注意力,也分散了我某種模糊的感覺,某種我從未完全擁有過的。在照看她的同時,我看到死神和罕娜在激烈地搏斗。罕娜想死,已屈服于死亡,但占據(jù)她的惡魔害怕死亡,它們在她體內徘徊,從她內心掠奪,它們有頑固的意愿。罕娜的臨終變成和有最強烈求生欲望的之間的搏斗;它們占領她的內心毫不屈服。
那天晚上,罕娜的生命即將結束,兩個女人來看我。
“你長得像她?!逼渲幸粋€說。她的聲音輕柔,個子高高的。她打開一個包裹,“給,把這個喂給她?!彼钢夷赣H。是骨髓黃油。為了她們,而不是為了罕娜,我在勺尖上放一點,試圖讓她吃。我知道她不會接受。
她們給嬰兒帶來了肥肉和茶?!拔覀円恢睋暮⒆??!卑珎€子女人說。
“這是她的孩子嗎?”我問。
她看著我,“她帶著她去見你。我們還以為你知道呢?!?/p>
罕娜出現(xiàn)在雙鎮(zhèn)那天,朵拉茹日聽到有嬰兒在樹林里哭。
“他死了,”那個女人告訴我,“刺傷她的。”
我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用心地聽著高個子女人在說:“這一切的起源是太多的動物永遠消失了?!彼f這話的樣子好像我能理解。我沒能理解,當時還不理解。但我再次想到我們所有人是如何不斷尋找事物開端的。
“這就是事情的起因。奧托去鎮(zhèn)上工作。他和罕娜需要食物和汽油。這里很艱難?!彼V拐f話,一架軍用飛機從頭頂飛過,震得窗戶和架子上的杯子嘩啦作響,“飛機是導致動物消失的原因之一。有些動物因為恐懼而死亡。有些是淹死的?!?/p>
我點點頭。我聽說過那里發(fā)生的事,馴鹿在平原奔跑,泛濫的洪水沖向它們,淹沒了它們的世界,它們的遷徙路線消失在水里。
我把她們告訴我的拼湊著。奧托,那個捕獵人,既沒給罕娜匯錢,也沒回來。幾個月過去了,罕娜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同居。她總能找到男人給她提供食物和酒。但這個人和其他人不一樣。他的名字叫埃隆,他的祖父母在灌木叢把他養(yǎng)大?!八麄儽3种爬系膫鹘y(tǒng)方式,他們懂得和相信一般人不懂、不相信的事。埃隆是他們選擇的那一個。他是個強壯的獵人。人們喜歡他。”她說。她坐在椅子上,把腳縮在椅子下面。
他從學?;貋頃r,他的麻煩便開始了。在學校,他們告訴他,他在家所學的都是錯誤的。兩種對立的認知使他困惑,最終他完全迷惘了。
“他搬來和罕娜同居后,開始害怕她。有一天他告訴我們,她從水邊提回來一個籃子,里面有一個死去的孩子。他說她籃子里提著一個死孩子?!?/p>
那女人講到這里時站了起來,她講的使她緊張,我又試著喂罕娜。她不吃。她這樣已持續(xù)一天多。
“埃隆說他感覺房間里有其他人,有時不止一個。他說罕娜的房子冷得像冬天的風。一天晚上,他感到有什么碰了他。她是個幽靈,他告訴他哥哥,她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他哥哥當時沒把他說的當回事。
“一天晚上,他說他夢見了一個女人,有長長的白發(fā),像雪一樣白,穿著白色的長袍,臉也是白色的,她的手是紅色的,血淋淋的。她站在歪斜的床腳邊。
“有些人認為罕娜應該被打發(fā)走,甚至應該殺死她。她對其他人是個威脅。她的一個孩子吃玻璃,嚼剃刀片。她像狗一樣用牙齒咬你的臉。更糟的是你長得像她,她因此恨你,恨你來自她,成為她的一部分?!?/p>
我盯著那個女人。她以為我已聽過她告訴我的,但我從未聽過。房間的寒意侵襲我的脊柱,升到我的脖頸。我努力保持鎮(zhèn)靜,沒錯,我母親是個食人族,一個憎恨生命的、冷酷的魔。我問:“你們叫警察了嗎,關于她被刺傷的事?”
“沒有。她說她的死期到了?!蹦莻€女人解釋。我似乎理解她說的,但并不懂得,他們部落是否允許以自己的方式拋棄生命。
求助是昂貴的,甚至是冒險的。救護車不可能開到罕娜家。直升機的飛行員要求預付現(xiàn)金。鎮(zhèn)上的醫(yī)院對住在小棚屋的人沒絲毫憐憫,從遠處看,這個地方就像世界臉上被香煙頭燒過的印記。即使罕娜想活下去,她也不會得到外界的幫助。如果她想活下去,一般情況下,當?shù)卦∶癫柯涞娜藭o她找他們的男藥師或女藥師。但現(xiàn)在,所有的藥師都去了大壩,留下的那個藥師無法處理像她的這種情況。他是學徒,不夠強壯,對付不了魔或不安分的幽靈,或已消失的,住在受創(chuàng)傷女人體內的冰精靈。
“埃隆刺傷了自己?!彼f。在他去世前,他的表親們來了。他告訴他們,她自己求他殺了她。罕娜夢見凍僵的尸體?!皻⒘宋野桑彼龑λf,“這是唯一的出路?!?/p>
“以前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朵拉茹日告訴我,在我們回到雙鎮(zhèn)后?!坝袀€被冰封住的女人。冰用藍色的手指抓住她。冰凍結了她的心?!?/p>
那是1936年,饑荒之年。一個住在雪覆蓋的房子里的女人,被冰封在屋里,忍饑挨餓,直到最后她吃了死于寒冷和饑餓的家庭成員尸體的肉。那個冬天,唯一充足的是人肉。大多數(shù)人寧愿餓死,但這個女人和冰,就像古老故事中講的,成了戀人。她赤身裸體地在雪堆里打滾,像瘋子。一個正常的人,不可能幸存下來。
兩個狩獵兄弟在小路的盡頭發(fā)現(xiàn)了她的小屋。深藍的冬天,小屋四周雪云繚繞。他倆進去,發(fā)現(xiàn)她赤身裸體,滿臉笑容。她獨自一人,于是他們點亮燈,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們看著她。她對他們微笑,但他們并沒被愚弄。這個女人睡過冬天,吃過人肉。她的心愛慕冰。兩個獵人同情她。她成為冬天的情婦,這不是她的錯。更年輕的獵人說:“我們給她煮點熱湯吧?!?/p>
年長的生起了一堆熊熊烈火,他的弟弟走到外面,從帶來的冰凍的鹿身上切下一塊暗紅色的肉,放在火上煮。肉煮熟了她冷冷地看著他們。她討厭吃鹿肉。這是個不好的跡象。她只想吞下兩個男人的肉。晚上,她藏了一把刀,等著他們睡熟。他們在寒冷中打獵幾天后很疲倦。他們吃過飯后,她知道,會昏昏欲睡,因睡眠而無助。年輕獵人看到她拿著刀在偷偷靠近。他讓她靠近。他引誘她,讓她靠得更近。“給我,”他說,“把刀給我?!?/p>
她被發(fā)現(xiàn),開始哭起來。“我是個幽靈?!?她說。但有另一個聲音,一個小小的人類的聲音留在她體內。那個微弱的聲音,幾乎消失,它對兩個獵人說:“你們必須殺了我,別無出路?!?/p>
“可能是冬季幽閉癥?!蹦觊L的說,在他說話時,她或幽靈拿起刀,跑過去捅他弟弟。弟弟閃開了。她砍傷的不是他的心臟,是手臂。她很強壯。她抓住他,她比人類女人更有力,年輕獵人無法獨自抵擋,他哥哥沖過去幫助他,在掙扎中,他們把她殺了。那時他們已知道她不是人,她死后,他們把開水倒進她嘴里和傷口里,融化她冰冷的心。
一個星期后,兩個人被警察逮捕了。他們認罪。白人陪審團被他們的所作所為嚇壞了。他們以如此可怕的方式殺死女人。兩個人誠實的講述使白人恐懼。神靈、精靈和魔鬼的領域比人類的更龐大。兩個獵人感到滿足,即使被關起來,他們讓世界恢復了某種平衡:為他們的人民有適宜的世界,為正規(guī)的季節(jié)和解凍。
他們這樣做是為了讓其他人能活下去,戰(zhàn)爭的目標遠遠不及他們的。
我燒熱水給母親洗臉和手。她的一只手又瘦又脆弱,是彎曲的;它骨折過,沒痊愈。她的皮膚冰冷,眼睛深陷?!澳銥槭裁锤遥俊焙蹦日f。她問的不是我——是空氣,也許是鬼魂——我什么也沒說。
外面,風刮得更猛烈,它進到屋子,帶走了罕娜的一些生命。罕娜和跟隨她的人或鬼魂聚集在一起,協(xié)議停戰(zhàn);它們現(xiàn)在變得沉默。
我坐在那想我的臉是怎么受傷的,鋒利的牙齒對我造成了什么影響。嬰兒在角落,在木盒里,新生命在這形成,這個地方幾百年的歷史在分裂并試圖改革。
世界終究是平衡的,平衡需要時間。
死亡顯得渺小而凄慘。罕娜奄奄一息,眼睛已定下來,呼吸更急促。連死神也不想要她,它也怕她。
我坐在她身邊,還沒名字的孩子抱在我懷中。我低聲說“母親”,以前幾乎沒說過,它懸在空中,像個孩子;我說:“媽媽?”然后,又像個孩子;我說:“媽媽。別離開我?!蓖高^窗戶,風移動的影子吹動晾在繩子上的衣服。
她又小又脆弱,被折磨成這么可憐的,躺在我面前的樣子。
外面,有人從窗戶旁經過,一個影子。我哭了,很害怕。我也害怕住在她體內的,無論是布氏說的歷史,或牧師認為附在她身上的幽靈,會占據(jù)房間。我擔心當它離開她的尸體,附在她身上的,不管是什么,會張開爪子抓住另一個人的身體。我把嬰兒抱到外面,放在她的木箱里,這樣她很安全。憑直覺,讓嬰兒在死亡跟前,即使比這溫和的死亡,也是件壞事。什么也別想進入這孩子天真的、大睜著眼睛的目光中。我絕不讓任何偷魂的精靈用歌聲把嬰兒的靈魂勾引走,或讓她的身體充滿空虛和痛苦。
當死亡漸漸契合我的母親,充滿她全身,它像一粒種子,在她體內發(fā)芽生長,它早已熟悉這片土地,策劃著穿過血肉和骨頭的路線,等待著伸展。它的眼在罕娜的眼里睜開,它占據(jù)了她的胳膊、她在空中亂抓的雙手,它停止跳動的心終于使她的心靜止。最終,它充滿了她——死亡。
附在她身上,糾纏她的消失了。死亡像房間的空氣一樣平常,像灰塵一樣平凡,有著輕輕的腳步。它偷偷侵入一個人體內,偽裝成日常事物,比如日光、普通詞匯和公共休息室?,F(xiàn)在她卑微,她的身體沒有了它。沒有翅膀可展開。一無所有。
是死亡,終于,讓我認識了我的母親,她的遺體,以及那座充滿悲哀和被拋棄的房子。我不再是個女孩了。我是個女人,充實而有活力。從那后,我下定決心去愛,以我能做到的任何方式。我使自己去愛這個賦予我生命的女人,這個被神父稱為逆轉奇跡的女人,她向男人劈開雙腿,參與了創(chuàng)造生命的行動。是的,她想殺了我,吞了我,把我吞回她的身體。即使她恨我,在我被創(chuàng)造的時刻,也曾有過愛的感覺。她的絕望和孤獨是我的開始。罕娜是我的毒藥,我的生命,我的甜蜜與痛苦,我的美麗與尋常。她死時,我以最好的方式活下來了,我充滿了悲傷和同情。
布氏很快就會來。婦女們用公民無線電服務召喚她。在房內與尸體待在一起讓我不安。我看了看罕娜,看了看我的皮膚,她那具塑造了我的身體,我已把她蓋起來,并抱著嬰兒走向一家雜貨店。我急于離開哈迪?,F(xiàn)在,有活著的人需要我。再過一天,哈斯克就會到達,我想見他。
經過一所關閉的學校,學校設在小半圓拱形房里。操場上亂丟著紙、瓶子和罐子。車胎座的秋千在輕輕晃動。哈迪算小鎮(zhèn)。這里的商店曾是毛皮交易站,現(xiàn)在賣袋裝商品、魚餌和釣具、啤酒、奶粉、罐頭和盒裝麥片,沒新鮮蔬菜、水果,只有果凍、李維斯牛仔褲和硬頭靴子。
嬰兒喜歡抱著。我走路時她睡著了,我停下來她就哭,我一直抱著她走,直到布氏到來。這里有些土地變得干燥,邊緣是白的,就像俄克拉荷馬州的堿地。小建筑物外有油桶。一切都顯得是暫時性的。沒什么建筑物是根據(jù)長久計劃蓋起來的,都是由偶然變成長久的。
布氏終于到了,我在路上迎接她,帶著嬰兒?!拔颐妹?。”我笑著說。
布氏很嚴肅。
“罕娜已走,”我告訴她,“進屋前,咱們先去商店安排下葬禮吧?!?/p>
“這就是朵拉茹日聽到哭的嬰兒,”布氏說,“我們應該學會相信她,她從沒錯過?!?/p>
盡管在這種場合,我們走路時她對嬰兒也格外關愛。
我們向店主詢問埋葬罕娜的事,他告訴我們有個叫索爾·塔利斯的人有臺挖土機?!八妥≡诠諒澨帯!彼f,給我們指明方向。
我們去了塔利斯家。布氏給了他她最后的皮毛。塔利斯看得出皮毛的價值。他沒以物易物,而是去到罕娜家,立即開始在罕娜生活過和去世的房子旁的空地上挖坑。
我們回到罕娜身邊時,彌漫著茶和肥肉氣味的房內靜悄悄的。我解開母親穿的綠色棉布襯衫的扣子,我們開始為沒人參加的葬禮準備她的遺體。第一次看到母親的身體,她的手臂和我的很像,她的骨架與我的相似。她滿身傷疤。我記得布氏講的罕娜還是孩子時洗澡的故事,我為她心碎。我俯身,解開她的裙子。罕娜很瘦,她的身體已僵硬,她的骨頭突出,她的盆骨像空碗。她還穿著破舊的高筒靴。她一直穿著它躺在床上,而我卻不知。靴子是那時很流行的,粉色,配有假貝殼扣和流蘇。我脫掉她的靴子。她光腳穿著靴子,腳指甲涂成紅色,有缺口。腳背上有燒傷的傷疤。
布氏想用她的手臂保護罕娜,她說:“她看起來很脆弱。你可以看到她是如何被折磨的?!辈际蠍圻^她,“當罕娜還是小女孩時,”布氏說,“她會談論星星,那種時刻,我忘記了她做過的所有事和她將會做什么的恐懼?!辈际峡蘖?。
我們一起用肥皂熱水給罕娜洗澡,這對我們來說是安慰。布很少,我們需要布包她的尸體,嬰兒也需要布,我們先把罕娜放在鋪好的報紙上。把她放在關于戰(zhàn)爭、訃告、屠殺和苦難的故事,以及真實故事變成謊言的文字上,這太合適了。她躺在舒適的床上。有些字粘在她身上,是黑色的墨水,但我們沒洗掉。布氏取下布簾,把我母親裹在里面。她用床單裹住包好的尸體,把罕娜從一邊卷到另一邊,她仿佛一匹裹起來的布。
兩位來訪的做了豬油魚肉湯給我們送來。高個子朝窗外的機器看了看?!耙郧疤炖鋾r,他們不把尸體埋在地下,”她說,“那時他們埋在地上?!笨磥砦覀儼岩磺卸几慊炝?。
她們說罕娜死時,她們聞到一只狼獾經過?!昂蹦鹊姆孔又車欣氢档淖阚E。”高個子說。
“在哪?”我邊說,邊走下臺階。
我出去看,果然如此。
有人說狼獾把事情搞混了。有時人們說狼獾是人,又恢復了動物的形狀。有時,狼獾居住在奇怪的,兩條腿的身體上,它穿人類的皮膚。不管它是什么,狼獾已開始鄙視人類,而人類對它也沒好感。狼獾了解人,了解人們的一切,它知道偷燧石和對人類有價值的,它破壞人們賴以生存的。我想狼獾是否偷走了我的母親。
那里的人們需要雪鞋和外套。我們沒什么可帶走的,我打開罕娜的抽屜,發(fā)現(xiàn)我的琥珀,里面還有那只青蛙。她偷走了我的琥珀,奪走了又一樣我的。她砸開琥珀,想把青蛙摳出來。琥珀中青蛙的動態(tài)一定嚇壞了她。她想破壞靜物的形狀,想觸碰囚禁在樹的黃色血液里的物體。
離開時,我留下了些東西,永久地留在那里。我們從罕娜的房子走開,死亡關上了門,像煙霧一樣使窗戶變暗。穿透墻壁的鐵釘會生銹,緩慢的氧化會開始,最后都會落到地上。沒人會去罕娜住過的附近居住。他們仍害怕她,所有人都怕她。那里幾年后將會被水淹沒,森林將在渾濁的水中腐爛,商店和學校會像木筏漂浮在水面,生銹的機器將沉到水底,不自然且奇怪,動物白色的骨頭落在黑暗、冰冷的水中,像鬼魂。
在返回的路上,我好奇地問布氏:“你坐飛機的錢哪來的?”圖里克已一無所有。
布氏告訴我,在雙鎮(zhèn)交易站,她在柜臺上放了兩張最好的海貍皮,問奧倫森愿出什么價買。她模仿他,說:“嗯,看起來不太值錢,毛參差不齊?!彼蛩凳灸芨抖嗌馘X。布氏用她強硬的、堅毅的、棱角分明的、我熟悉的眼光盯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我想這些毛皮值……嗯,三十美元,交易價?!彼f。
布氏懂做交易的人。他愚弄不了她?!澳阒肋@是最好的毛皮。你給多少我就接受多少,一張三十美元。除此外,我要三只那邊的腌火腿,還要兩條李維斯牛仔褲?!?/p>
交易完成后,她為阿姨和露絲縫的被子討價還價地買了針、線和布?!耙徊糠皱X用作到哈迪的路費,”她告訴我,“李維斯,一條26-30號,一條29-31號?!彼χ枋鰥W倫森是怎么變換表情的。他能看出她不是新手。他從貨架上拿下牛仔褲,把它們放在袋子里。他很驚訝,她甚至沒討價還價。像朵拉茹日一樣,布氏做交易時討價還價很厲害。
回到圖里克家,我已給妹妹取名為“奧洛拉”。我把她遞給朵拉茹日抱著。她喜氣洋洋地說:“新皮膚,直接來自神秘。我很高興我與水做了交易?!?/p>
“什么交易?”布氏說。
直到那時我們才知朵拉茹日與水的協(xié)議。她告訴水,如果我們能安全通過塞奈河,她寧愿放棄渴望的死亡,她用靈魂發(fā)誓。她說:“我不知將面臨什么后果?!?/p>
這就是朵拉茹日因艾格尼絲的去世而責怪自己的原因。她認為協(xié)議中有她沒了解的,漏洞存于合法性的安排中。
我們聽到狼的低嚎,低得很容易被誤認為是風,它從潮濕的地面?zhèn)鬟^來。圖里克的狗在回應,它記起了活在體內狼的血液,無論它是如何被繁育出來的,無論人們想如何違反動物的意愿來塑造它們,就像他們如何對待原住民,如何對待土地一樣,隨之而來的是部落的吶喊,狼古老的哀嚎具有了新的含義。
接著,我們聽到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火車的響聲。聲音在傳播,有時幾英里外的聲音聽起來很近,有時,同一房間的人聽起來很遙遠,相隔很遠的距離?;疖嚨穆曇羯w過了狼的叫聲。
肥食人相信他們的祖先會通過孩子們的新身體重新返回人間,幾個星期以來,圖里克、阿姨和叫露絲的女人在研究奧洛拉的容貌,想看看她長得到底像誰。
他們琢磨她,但看法有很大分歧?!翱?,她發(fā)際上的胎記與埃柯的一模一樣?!卑⒁陶f。
“不,??碌脑谒~頭的另一邊?!眻D里克說,“??率撬娓竿短淼?,還記得嗎?”
“她的表情與??碌囊粯樱皇菃?,朵拉茹日?”阿姨努力尋求別人支持她的意見,“她長得像你母親嗎?”
“別把我扯進去,”朵拉茹日說,“不管她像誰,我都愛她?!?/p>
關于奧洛拉的爭論并沒因此停止。露絲穿一件印花連衣裙,很贊同阿姨的看法:“她就是像埃柯。看,她朝埃柯的書爬過去??吹搅藛幔俊?/p>
我第一次聽說??碌臅??!笆裁磿??”我問。
“對,我有她的書。但這書,是給你們女人的。”圖里克回答。
書的書頁用薄薄的、在鹽灰水里煮爛后,壓扁、晾干的樺樹皮做的。書里有植物的圖解,箭頭指向對治療有用的根或葉子。還有象征太陽和月亮的符號,描繪一天中采集植物的最佳時間。
奧洛拉經常爬向這本用另一種字母寫的書。她伸出手去拿,把手伸向放書的小桌子,用天真的嬰兒語,嘟嘟囔囔說著在語言形成前的話。
我不喜歡輪回的靈魂,我信奉嶄新的開始,信仰在過去和歷史外重新開始的自由。我進入生活太晚,在白人世界長大,最近才回家。
圖里克稱奧洛拉為“我的爺爺”,并用他外祖父的名字把奧洛拉命名為托特索希,風暴的意思。托特索希因智慧、慷慨和善良而受人尊重。他一生都是和平的維護者。
奧洛拉有一雙平靜而懂事的眼睛,像老年人的,我抱怨:“你們期望太大,她還不會走呢。”但他們充耳不聞。
當奧洛拉的眼睛變得敏銳或顯得特別聰明時,圖里克會驕傲地說:“看到了吧!他就在這,是托特索希本人!”或當奧洛拉很嚴肅地看他時,圖里克會說:“托特索希就是這樣一個有思想的人?!?/p>
有次奧洛拉說了句聽起來像是圖里克名字的話,這更鼓勵他堅持他的看法。他眉開眼笑地說:“他還記得我!”
我想出了一個讓他改掉這個習慣的方法。他告訴我:“我的爺爺尿布濕了?!蔽易プC會,“你最好給他換,”我說:“我不想看一個裸體的老頭,會尷尬的?!蔽野迅蓛舻哪虿歼f給圖里克。
從那后,只要有我在,圖里克就叫她奧洛拉,但當他認為我沒在聽時,當我在“我的”角落里時,或坐在外面的白色椅子上時,他對她說:“爺爺,你認為人是什么?我一生都在想這個問題?!彼麜務撨^去,或問“托特索希”是否記得有次馬站在水旁凍僵了?!拔彝涣?。”他說。
因為奧洛拉有古老的來史,她受到了尊敬。我抱著她,低頭看著她的小圓臉,心想,這將幫助她成長為堅強的女人。她會成為我所不是的那種人。她會了解她的世界而不與它分離。不管她是誰,她的生命是一種開始,她的每一部分都是新的,胖乎乎的,她愛笑。
圖里克把托特索希的火石拴在她的脖子上,托特索希稱它為活石。奧洛拉成為夢見了疾病,預言過麻疹,警告過人們這些會奪去他們生命的男人,成為了懂得水和海貍歌曲的男人。她也是??碌囊徊糠帧?/p>
我感覺哈斯克不會來,但我希望感覺是錯誤的。在他預期到來的頭天晚上,我為迎接他做了準備。我把照片掛在墻上。哈斯克喜歡墻上有照片。圖里克擦了地板。我把小窗戶的玻璃擦得透明。次日一大早,我把床單和被子鋪在鯨魚骨籬笆上晾曬,采了些野花放在果凍玻璃杯里,圖里克的房子被裝飾了一番。一切都顯得很明亮。約翰·哈斯克要來,我感到興奮,我希望湯米能和他一起來。我想念湯米,有些夜晚我會幻想我們擁抱在一起。
5日早晨,我和朵拉茹日去了火車站。那是座小木頭建筑,門外的料斗里還裝著煤。中午到了,還沒火車出現(xiàn)。一天慢慢地過去了。哈斯克和湯米都沒來。我的心情像石頭一樣沉到了底。
“你怎么想?”朵拉茹日皺著眉頭說,“這不像約翰。他總是說到做到?!?/p>
“根本沒火車進站,只有一班空火車。就停在那,車箱空空的,等待著?!?/p>
不久,一支保安部隊被派遣到這。我們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他們正在計劃爆破和建設工程。唯一能通行的人是布氏說的“士兵警察”,他們已為我們的抗議做好了準備。設置的路障已生效。沒人能通過17號公路。沒人能坐火車來到這。來這的火車只有貨車和空客車。他們阻止人們旅行。
我大聲嚷道:“我討厭這個地方?!?/p>
“噓。沒事的,安吉珥?!?/p>
當天晚些時候,一場小雨落到我晾的床單和被子上,我太沮喪,沒心思在意。
晚上我睡不著,拿著朵拉茹日的安眠藥水,不知是否該吞下去。我小心保存著剩下的藥水,每天都看棕色玻璃瓶里還剩多少,不敢隨便使用,想把它留到失眠惡化時,又怕它蒸發(fā)掉或失手把瓶子摔破,我也擔心時間長了會失去效力。我使用它太自私了;能安眠的植物,治頭痛的植物,現(xiàn)已被水淹沒。朵拉茹日讓人去找,但哪兒也找不到。這些植物的消失增加了朵拉茹日的悲傷。
我躺在那聽著雨,聞著雨。我感到孤獨。在充滿其他人的鼾聲和呼吸的房子里,我感到孤零零。
后來才知道,哈斯克和湯米到路障那后已被迫掉頭回去。他們想通過水路來,但被攔截了。
黑暗掠過我的思緒,我進入了一個綠色的、萬物交織在一起生長的世界。秋季,白色的種子和銀色的花絲在溫暖的空氣中,不顧一切地尋找停歇的地方,成長的地方。帶刺的種子被狼和其他動物帶到新的地方,有的種子被鳥兒播散。巖石上古老的地衣在蘇醒,還有像云一樣柔軟的青苔。
朵拉茹日告訴圖里克在我睡夢中生長的植物,他說:“夢在泥土中休憩。”他的意思是夢境不是我們的思維創(chuàng)造的。我畫了一株植物,他說:“我知道這種植物長在哪。跟我來?!彼穸稊\,似乎要風雨無阻地去找。我們出去后,也開始尋找其他植物,我穿著膠靴,努力跟上他的步伐。經過一片又一片陸地和沼澤。路過一些苔蘚,圖里克指出路標讓我記住。我們尋找生長在光和陰影相遇邊緣的小麋鹿地衣。我們劃獨木舟穿過沼澤,我們蹚過泥漿。
有些植物我們可以剪斷,有些必須連根拔出,但會留下足夠的根讓植物繼續(xù)生長。每種植物都有它特殊的要求。我們小心翼翼,輕輕觸摸每株植物,對它說話,圖里克對植物唱歌,每株植物都有自己的歌。
我對圖里克說:“跟植物說話,我覺得自己有點傻?!?/p>
“覺得自己傻有什么不對呢?整個國家都由愚蠢的人管理。”他說:“很快你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p>
我們用繩子把植物綁起來,掛在圖里克家黑暗的天花板上。有些我們得鋪開,晾好幾天。我們會煮一株植物或把它磨成粉末,攪拌成糊狀,攪拌成深色、苦澀的液體,直到屋子彌漫藥草的潮濕味。有些植物來自沼澤,有些來自草地。它們都是我們的姐妹。
我嘗了所有草藥和葉子茶,有時喝苦艾或一杯藍莖草泡的茶,看效果如何,同時對每種植物說“謝謝”,你必須對它們說話,即使這樣做會讓你覺得愚蠢。有降炎癥和高燒的米卡草;有海蔥,泡水喝能助婦女分娩。我試過草藥膏,吃過像肥皂味的混合物。我學習各種草藥的用途,很快,我感謝植物時不再感到尷尬。
圖里克遞給我一片葉子,說:“對它唱首歌吧?!?/p>
“我只會唱一首死亡的歌?!蔽也挥浀枚淅闳蘸魡緞游锏哪鞘赘枇?,但記得她唱的聲音。
如果圖里克所有的治療法都不能幫助生病的人,如果所有的草根、歌曲和草葉茶都無效,圖里克就會請來住在東邊的女人。她來時,沒別的辦法,只給病人唱歌,讓新的歌曲進入病人身體,這些歌曲是修復之歌,可以替換疾病。這個女人的名字叫日內瓦,一種內在的光芒使她精神煥發(fā)。她就像太陽,從黎明的方向出現(xiàn),從東方的晨光中向我們走來。日內瓦有優(yōu)雅的步態(tài),盡管她已是位老婦人?;叵肫饋?,她不過四十多歲。
日內瓦和比我小幾歲的女孩一起出行。我不知女孩的真名,但我們叫她喬。第一天,日內瓦來時帶著這個年輕學徒。喬和我成了好朋友。我們是為數(shù)不多的年輕女性,與老年人住在一起向他們學習。雖然我們之間沒有共同紐帶,我仍很愛喬。在某些方面,她像干癟的老太太。在其他方面,她輕巧年輕,走路時飄浮而行。她很安靜,有種內在的幸福。她擅長治療支氣管炎,充滿年輕人的活力和現(xiàn)代化,她會說“這很酷”。
喬穿著牛仔褲,長長的獨辮垂在左肩。她又瘦又高,像嚴肅的女人,但不一會,她又變成一個有說有笑的女孩,她的聲音清脆,像玻璃或鈴鐺相撞。
我期待喬的出現(xiàn),即使她只在有人痛苦或生病時才來。
一天,定居點有老人中風,起不了床。我和圖里克,還有那兩個女人去了方形小屋。老人看上去很疲倦,頭歪向一邊,睜著眼睛,不能移動。他蓋一條白床單,胳膊放在上面。日內瓦和喬站在他兩側唱歌,在小房間里唱歌,她們的聲音我從未聽過。
我想學治愈歌?!敖探涛野?,”我說,“我想學那首歌?!蔽覀兇┻^草地,邊笑邊唱,我唱時,聽起來很糟糕,跟不上節(jié)奏。喬沒注意到我沒天賦或才能,連唱歌的嗓子都沒。
那時,我們是一個部落的。我們的眼睛、呼吸、忙碌都屬于我們集體的。每個人都有天賦,每個人都有這樣或那樣的特長,無論是打獵還是煎草藥,或在地上尋找野兔的跡象。所有人一起形成了一個有機體。我們相互需要和幫助。阿姨擅長接骨,骨折后骨頭刺穿皮膚,她也能接。我會夢見植物,盡管我不理解夢境的含義。圖里克熟悉土地,知道在哪采集草藥、苔蘚和香料。他知道東西的價值。朵拉茹日懂得配藥,及所需植物的數(shù)量和比例。
布氏除了她的許多天賦外,還有另一種獨特天賦,我以為她的技能只是釣魚、打獵和與商店老板做交易。那天我在爐子前把切好的肉片放進湯壺滾熱的豬油湯里,那天外面在施工,炸藥爆炸,一聲可怕的巨響穿透大地。我嚇了一跳,突然轉身,一不留神,燒著油湯的湯壺歪了,沸騰的油湯溢了出來。我的手臂被燙得很厲害,我大叫,聞到自己肉的味道,讓我惡心。奧洛拉也驚叫起來,配合我的尖叫。我拔腿往門外跑,沿斜坡朝冰冷的湖水跑去。圖里克跑在我后面,跟不上,大喊:“安吉珥!”
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跳進水里,躺在清涼中。
阿姨跟在圖里克后面,當圖里克趕到時,他對阿姨喊道:“叫布氏來??禳c!”他用古老的語言喊叫,我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但我理解他的意思。他說:“這是嚴重的燙傷,非常糟糕?!?/p>
阿姨轉身向會議室跑去。
在水邊,他俯身看著我。圖里克非常溫柔,他無法忍受我的痛苦,眼里充滿了淚水。
阿姨帶著布氏來時,我已停止尖叫,變得安靜,一動不動。
布氏俯身看著我,她跑得氣喘吁吁,她的臉靠近我的臉。她把我的胳膊從水里舉起,查看。她把她的手放到燒傷的地方,我尖叫:“不!別碰!”我冷得發(fā)抖。
她說:“沒事。會好的?!碧鞖夂芾洌N近我。
“很糟糕,不是嗎?”我問,想起自己肉的味道。我感到身體和仍然存在的疼痛脫節(jié)了。我開始咳嗽。
布氏抓住我的胳膊,把她的頭靠近燒傷處,“不要動?!?/p>
令我吃驚的是,疼痛開始減弱,傷的熱度開始冷卻。
我的大腿也被燙傷了,后來發(fā)現(xiàn),一些熱油湯也濺到我右腳的鞋子里了。
到晚上,疼痛已減輕到我可以休息和睡覺的程度。圖里克在看??碌臅胝矣脕硗藷乃?。“三葉?!彼f。然后他出去了,幾小時后回來時,靴子上沾滿泥,襯衫上有汗?jié)n,手里拿著像三葉草的小植物。
那天晚上,我睡在圖里克睡的床上,在黑色簾子后面,躺在柔軟舒適的毛皮上。床上散發(fā)著圖里克的氣味,是新鮮木頭和陽光的氣味。我睡著了。
圖里克已派人去日內瓦那取藥膏。那天晚上,藥膏就到了,是幾個人接力跑步取來的。他們一個一個地傳送消息,在當天把一罐藥膏以同樣的方式送來了,每個人像跑接力賽一樣把藥膏傳遞給另一個人。
我有點發(fā)燒。布氏認為這是燙傷造成的。
我躺在那,回想布氏勸火離開時說的話。我以前從未聽說過。我從了解她的每件事來提高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布氏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
后來我才知道,有些人只要對血說話就能止血。我想知道我是否能用言語驅走孤獨,或傷疤,也許是朵拉茹日與水交談的方式,或艾格尼絲與熊交談并向它學習的方式。
奧洛拉是有許多父母的孩子。我們大家都照顧她。她晚上醒來,我就去照看她。有時她會在夢里大叫一聲,布氏便把她抱起來,抱著,直到她再次入睡?;驁D里克會站在她身邊,對她說話,叫她“我的爺爺”。還說,“雖然世界有很多痛苦,你應該高興能和愛你的人在一起?!?阿姨,當然睡得很香,根本聽不到孩子的聲音,至少她是這么說的。
夏天即將過去,我在柔和的夜色中醒來,看了一會孫子的臉,然后溜出去,體驗這片令人生畏的美麗土地。我走到水邊,看著對面湖中的島。這個島對我來說意義重大,它有我的祖先去到那里發(fā)生的故事。
這是生命創(chuàng)造者之一,阿瑪居住的島嶼。在阿瑪居住的小島上有發(fā)光的,生長的。在那段幾乎毀滅了我們的黑暗歷史中,阿瑪是唯一留下的光芒。阿瑪養(yǎng)育了所有的生命,也是他們的保護者。島上有種子、谷物、草、鳥巢和蛋。有些鳥巢用蜻蜓半透明的、有藍邊的翅膀做成。有人告訴我,它們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一陣陣微風吹動植物柔軟而光滑的絨毛。阿瑪是春天產下的蛋、卵的看護者,是冬季遺棄的鳥巢的守護者,生命未出生的巢,希望的巢。
阿瑪?shù)膷u上有棵樹被重達五百磅的鷹巢壓倒了,從遠處看樹根像纖細的手指從地上伸出來,伸向月亮。一些新長出來的樹,幼小的樹從已倒了的腐朽的樹中長出。
那里生長著玉米。在托特索希前,有位老人把從南方帶來的種子放在陶罐里,托付給阿瑪看管。那玉米與朵拉茹日擁有的一樣。
阿瑪?shù)膷u是個充滿希望和美麗的地方,沒人被允許去那。我們不能把它踩在腳下。沒人可以踐踏希望,侵犯未來。有時,我坐在獨木舟里,浮在水面,幻想阿瑪保護的地方。我喜歡在不眠之夜和早晨去看這個島。聽說阿瑪是沉默的神,很少說話。原因是一切——鳥的歌聲、月亮甚至生命——都是從豐富而壯麗的寂靜中生長出來的。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