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浩勇
一
一條逶迤東去的溪流將椰山村和檳花村隔開, 這溪流就兩岸各取一個字,叫椰花溪。
老黃從舊石村回原單位上班還沒幾天, 組織上就派人把他叫去談話,說準備把他列為副科級干部的人選,問他有什么想法。 這事來得有些突然,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老婆常念叨,說他沒長進,只知道拉磨轉(zhuǎn)圈,能有個副科級,也可以堵一堵她那張嘴。 可他聽說單位里有幾個人把這個副科級看得很重,上下托關(guān)系,而自己可是從沒有找過誰,托過誰。 他覺得,副科級不副科級不重要,把工作做好,能得到肯定,就心滿意足了。 來不及多想,他回了一句:“要不就先考慮其他人吧。 ”
“這不是請客吃飯, 不是溫良恭儉讓的時候,你要明確自己的態(tài)度。 ”
“那好吧。 我接受安排,努力做好工作,不辜負組織上的信任。 ”
不久,任命書下來了,老黃提了副科級后, 行政關(guān)系調(diào)到了縣農(nóng)行支行,而實際是外派到縣里另一個鎮(zhèn)去當副鎮(zhèn)長,負責附近五個村的扶貧工作。 這一站是檳花村。
在檳花村里住下來后,第二天老黃就去椰山村。 他現(xiàn)在的身份多了一層,那就是組長,要具體負責摸清五個村的扶貧底數(shù)。
一大早,老黃來到溪邊。 溪邊的草叢上滿是露水, 溪面上浮著一層薄霧,聽得見對岸說話的聲音, 人卻影影綽綽,如在云里霧里。 這邊岸上幾個大嫂、嬸子坐著閑聊,身邊擱著挑子,豆角、苦瓜、茄子……都是夏令的時蔬,她們也在等著過溪,將自家地里的時蔬挑到集市上去賣。
站在檳花村這岸,可望見溪對岸椰山村高高低低的房舍,村旁搖曳的椰子樹和檳榔林。 溪邊菜畦上的韭綠、瓜架上的花黃,甚至在溪岸浣衣的是誰家的大嫂、飲牛的是哪家的大叔,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這中間隔著一道溪流,來往要靠渡船,就有些不大方便。
岸邊泊著一條渡船,老黃等了一會兒,始終不見有要開船的跡象。
“大嫂,為什么還不開船? ”老黃問一位大嫂。
“要等夠了人船才開。 ”大嫂說。
“那要等多久呢? ”老黃又問。
“說不定的。 ”另一位大嫂說,“有時幾句話沒說完人就齊了,有時等了一個多鐘頭人還沒湊夠。 ”
老黃不停地走來走去,時不時地抬手看表。 他著急要過溪,今天上午,在椰山村有個碰頭會,幾個扶貧干部要共同商討扶貧事宜, 鎮(zhèn)領(lǐng)導也要到會作指示,他是組長,不能遲到的。
“這位同志,你要是有什么急事,可以走路去。 ”年紀較大的那位大嬸向他建議。 她向老黃指路,說是沿著河邊的小路往下走約三里遠,有座堤壩,過了堤壩,再沿著河邊的小路往回走,就到了溪邊對面的大路了。
溪面上的薄霧已經(jīng)消散得差不多了,溪面也漸漸地變得清晰起來。 老黃想了想,為保險起見,便抬腿走向岸邊那條蜿蜒曲折的小路。
下午返程時,老黃到了岸邊,那里已經(jīng)有了三四個人, 但船還是泊在岸邊,一樣要候齊了人才開。 老黃不想再走一趟那條小路,曲曲彎彎、凹凸不平,走下去又繞回來,實在太遠。 況且,他現(xiàn)在也不急著趕路,多久都可以等,順便還可以跟村里人聊一聊。
“大伯, 村里就沒有想過要在這里造一座橋嗎? ”老黃問。
“怎么不想?做夢都想!說過好幾回了,但每一次都是不了了之。 ”老伯說。
“為什么? ”老黃說。
“誰知道? ”老伯往鞋幫上敲了敲煙鍋,“他們說,上面沒錢。 ”
閑聊中,老黃了解到,十幾年前,檳花村和椰山村之間是可以涉水往來的。就在渡口往上一點兒的地方,那里原來是一片淺灘,墊幾塊大石頭,鋪兩塊厚木板,人就可以在上面過溪了。 后來,縣里要建一個自動提灌站,在下游三里遠的地方筑一條堤壩,水漲了起來,人就過不去了。 村里人有意見,卻也沒辦法,只能自己克服困難。 每當上面有干部來村里扶貧,村里都提出要造座橋,上面也表示要大力支持,但最后也都只是一種說道,橋一直不見蹤影。 那么多年努力的結(jié)果, 村里人得到的最大好處,不過是修了個簡易碼頭,添了一條半舊的機船。
正聊著,又有兩個人向溪邊走來。
“老全——” 有人喊了一聲,“夠人了,開船吧。 ”
喊聲剛落,不知從哪兒就鉆出來一個老伯,應該就是老全了。 他看上去年紀雖大,但身板卻結(jié)實。 老全用一根竹竿往水里一撐,將船穩(wěn)住,待七八個客人都上了船,便將竹竿收起,然后在船頭那里一鼓搗,輪機響起,船就向?qū)Π恶側(cè)ァ?從此岸到達彼岸,不過十余分鐘的工夫。 船靠岸時,大家都付了船費,老黃也掏出八元,交到老全手里。
上岸之后,老黃停住腳步。 回望溪水,溪水寬不足百米,溪水清粼粼、綠幽幽,在夕陽下浮光躍金,幾只翠鳥嘰嘰喳喳,嬉鬧著飛向?qū)Π?,繞個圈又從對岸飛過來。要想富先修路。他想,在檳花村扶貧的任期內(nèi),無論如何,一定要想辦法為村里造座橋。
二
老黃讓村里寫了個申請,第二天就向鎮(zhèn)里作了匯報。
書記說, 檳花村早就應該造座橋了,這件事鎮(zhèn)里大力支持! 鎮(zhèn)長說,鎮(zhèn)里肯定會大力支持,但鎮(zhèn)里是不可能拿得出這筆錢的,這你也很清楚。 真要造座橋,關(guān)鍵還是要縣里支持。 檳花村年年都要求造橋,鎮(zhèn)里也向縣里打過幾次報告,但每一次都沒有下文,原因就是縣里有關(guān)部門沒有重視。 鎮(zhèn)長給老黃支招,說你是縣農(nóng)行的,應該有些人脈資源,要真想為檳花村造橋,就實實在在去縣里有關(guān)部門做點工作吧。
老黃想,縣里的錢具體是財政局撥付的,要找應該先找縣財政局。
縣財政局坐落在縣城最繁華的地段,那幢七層高的建筑,樓頂有一個籠子樣的造型,與眾不同,十分顯眼。 老黃聽人議論,說之所以要弄那個雞籠樣的造型是為了保佑財政年年盈余。 人們想得到的往往就是人們所得不到的。 實際上,這些年,縣里財政年年入不敷出,要靠著上級的轉(zhuǎn)移支付才能夠勉強維持。
進了大門,老黃直奔局長辦公室。
“啊哈,是黃行長?。?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 ”局長說。
他們是高中的同學。 當年他們那個班一共有五十幾個同學,畢業(yè)之后便各奔東西,到現(xiàn)在,有十幾個在外地工作,十幾個在鄉(xiāng)下務農(nóng),在縣城上混的也有十幾人。 縣城這十幾個同學隔不久便要聚一聚,喝酒、打牌,或是搞一些別的娛樂。 老黃不喜歡喝酒,對打牌也不感興趣,這些場合基本上他都缺席,只是偶爾有同學從外地回來, 實在說不過去了,才出來坐一坐,見一面。 久而久之,他與那些同學的關(guān)系就顯得有些生疏了,也難怪局長同學要跟他打哈哈。
“不要笑話我了,我不是行長。 ”老黃說。
“我可是聽說你提副科級了。 ”局長同學說。
“我就直說了吧。 老同學,我今天來呢,是有件事要請你幫幫忙。 ”老黃說。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 局長同學說,“從來都是我們求銀行,沒見過銀行的人來求我們的。 ”
老黃告訴局長同學,說他現(xiàn)在下鄉(xiāng)扶貧,住在檳花村。 檳花村因為有條溪水阻隔,村民出行十分不便,想造座橋,鎮(zhèn)里也打報告給縣里了,他想在扶貧工作中能夠做出點成績,希望局長同學給予大力支持,幫老同學這個忙。局長同學說,虧你還是場面上混的! 財政局哪有錢? 發(fā)工資都不夠! 做這種事都是靠銀行貸款。 這件事也不難,你讓銀行多貸點兒款給縣里不就解決了? 老黃說,銀行的錢也不是隨便貸的,貸出去是要收回來的。 局長同學說,放是放,收是收,只要能貸出來, 還款的事你不必擔心,這么大的一個縣還能跑了不成?
告辭時,局長同學起身送他。 到了門口,局長同學拍著老黃的肩頭,說,你高升了也不向同學們匯報一下,不夠意思??! 老黃說,這個好說,什么時候我請大家出來聚一下。
老黃打算明天就見行長,便回了縣城自己的家。
吃過晚飯,老黃在路邊散步。 畢竟是縣城, 這個時候要比鄉(xiāng)鎮(zhèn)熱鬧得多,街燈延續(xù)了白晝的明亮,街道上仍然車水馬龍,行人不斷,熙熙攘攘。 各種招牌和廣告彩燈五顏六色,將街道兩旁的建筑裝扮得格外亮麗,讓人眼花繚亂。 路邊樹下,燈影篩落,有店家沿路邊臨時擺開了桌椅,早有閑人三三兩兩在那里喝茶、聊天,晚風習習,好不愜意。 老黃也想找個人坐下來喝喝茶, 放松一下,卻不知道該約上哪一個。 老婆說,他只有鄉(xiāng)下的朋友, 到這時他才深有體會。他搖搖頭走開,繼續(xù)散步。
第二天上午, 他去行長的辦公室,比行長來得還早。 行長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就把那意思說了。行長說,這種貸款是要有信用額度的。 他說,可不可以增加一些額度。 行長說,額度多少我們支行說了不算,得上級行定。 他“哦”了一聲,表示理解,也帶著一點兒遺憾。不過,最后行長也安慰了一句,說,你也不要失望,這事我會去爭取的。
從行長那里告辭出來,老黃又去找局長同學,轉(zhuǎn)告行長的態(tài)度。 局長同學說,嘴上說說不算數(shù)的,等貸款實際到賬了才算數(shù);再說了,就算有了錢,我們也不能作主, 你得去找立項的部門,我們只管撥款。
老黃又去找發(fā)改委。
一兩個月里,老黃一趟又一趟地往有關(guān)部門跑, 有時甚至顧不上臉面,死乞白賴地求人。 不跑不知道,原來還有這么多的門道, 他意識到自己還是單純,沒什么社會經(jīng)驗。 他還想到了自己的工作。 這幾年基本上都在下鄉(xiāng)扶貧,銀行的好多業(yè)務其實自己并不熟悉,如果哪一天要回到支行來上班,不參加一下培訓恐怕要跟不上了。
好事多磨。 漸漸地,這件事有了些眉目。 終于有一天,局長同學告訴他,說你就放心回去等好消息吧。
三
從檳花村過椰花溪, 經(jīng)椰山村,再走上三公里,便是鎮(zhèn)上,算起來不過一公里左右的路程。 檳花村過渡去趕集的,有很多是去賣菜的。 因為傍著椰花溪,汲水澆灌方便,檳花村人歷來有種菜、賣菜的傳統(tǒng)。 房東大娘告訴老黃,早些年村里種的菜比現(xiàn)在要多得多,在鎮(zhèn)里排頭一名。 賣菜的人有時遇上菜緊俏,賣完了一擔,又趕回來再挑去一擔,來去匆匆,可高興了。 現(xiàn)在不比從前了,溪水深了,一天能趕一趟就不錯了。
過渡趕集的大多集中在早上七點這個時間段,遲了可能就趕不上趟。 若是空手而行還可以繞路走, 遠是遠些,也不覺得有多累, 可要是挑著重擔,憑空多出幾里地的奔波跋涉,任誰也不愿受這份罪,所以大家都寧愿趕早。 老黃知道了這個情況后,每次要過椰山村或者到鎮(zhèn)上、縣里辦事,總是七點之前就趕到渡口。
有段日子, 因為村里要造橋的事,老黃經(jīng)常要跑縣里,來來去去,頻繁地上老全的渡船。 見了老全,老黃會問聲好。 老全呢,見他要過渡,也會問:“老黃,吃了沒?”或者“老黃,要去哪兒?”這是村里人路上遇見的口頭禪,態(tài)度熱情卻也尋常,老黃雖然是扶貧干部,但和村里其他人并沒有什么不同,若是趕早了,一樣要等候,靠岸下船前,也會留下八塊錢。
老黃能感受到,村里人突然對他熱情起來。
有一天上午, 老黃接到鎮(zhèn)里的電話,說是十點在鎮(zhèn)里開會,他一看手表,已經(jīng)快九點了,便急忙趕去。 到了渡口,那里空無一人,心想,過輪渡是不可能的了,為了趕時間,只好繞道走遠路了。他轉(zhuǎn)身正要走開,卻聽見有人喊他:
“老黃,你要過渡吧? ”
回頭看,是老全,在向他招手。
“我就一個人。 ”老黃說。
“一個人我也渡你過去。 ”老全說。
上了渡船,老黃問:“老全,你怎么破例了? 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
老全說:“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你要為村里造座橋哩,這回是不是真的? ”老黃說:“是真的! 勘測隊的人過兩天就要過來鉆探測量了。 ”老全說:“這就是大好事哩! 你為村里做了一件大好事哩!別人我不管,你不同! 你以后什么時候要過渡,我老漢就什么時候送你過! ”老黃說:“老全大伯, 這橋要是造出來,你的飯碗就丟了,你有什么可高興的? ”老全說:“什么飯碗不飯碗的,我還巴不得呢! ”老黃說:“此話怎講? ”老全于是就說起了他在這里擺渡的那些事。
自從下面攔溪筑起了堤壩,溪水就深了, 村里人就不斷地向鎮(zhèn)里提意見,要求解決村民過溪難的問題。 直到大前年,來了個扶貧干部,他弄來了一筆錢修碼頭,又不知從哪搞來了一條半新不舊的小船。 小船是機動船,一次可裝七八個人。 全村的人圍著小船看熱鬧,興高采烈,卻沒一個會擺弄的。 老全上去一鼓搗,輪機就響了,他把船開到對岸,又開回來,很熟練的樣子。 村里人這才想起,幾年前他在外頭跟承包水庫養(yǎng)魚的老板干過。 剛從船上跳下來,村里人就把老全圍起來,七嘴八舌,一致推舉他來管渡船。 老全呢,也當仁不讓,沒有想太多,就答應了,做了管渡船的人。 一開始那幾天,老全還有些得意,覺得因為自己有這本事,所以能為村里人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但很快問題就來了,人家只送小船,并沒有附帶送柴油。 再說了,老全也要吃飯、穿衣,短時間可以,長期白給人擺渡是不可能的。 于是,就商量起收費。 收費的事也搞得不大愉快,收多了村里人嫌貴,收少了老全又虧本。 開始只收三元,后來油價漲了,又收到五元,現(xiàn)在一人收八元,已經(jīng)不少了,但其實也是勉強能夠維持。 檳花村每天來往的人少說也有幾十個,但心疼這幾塊錢的也有不少,只有那些挑重擔的才愿意搭他的渡船。 老全幾次提出讓別人來干, 可就是沒一個人愿意接手,他又不能因此撒手不干,斷了村里人業(yè)已得到的渡船便利, 只好這樣維持下來。
“我時常想,現(xiàn)在我送大家過溪,待到我做不動了,誰送我過溪呢? 不過現(xiàn)在好了, 你一來就要給村里造座橋,我再也不擔心這個問題了。 ”老全說。
溪岸上, 一頭老牛在探頭吃草,幾只白鷺飛過來又飛過去,溪面上泛起一圈漣漪,瞬間,有只翠鳥一頭扎下來,倏地又飛了起來,撲棱著翅膀,好像什么也沒得到。
不一會兒,船就到了對岸。 老黃留下十塊錢。 老全說:“我怎么能要你的錢! ”把錢又塞到老黃手里。
老黃說:“你也不容易,拿著吧。 ”
兩人在那里推來推去,老黃瞅空將錢丟進船艙,轉(zhuǎn)身便走。 老全彎腰拾錢,起身要追上去,老黃已經(jīng)走遠了。
四
下游的攔溪堤壩開閘放水后,上面離渡口十幾米遠的地方就露出了淺灘,河床上都是大小石塊。 勘測隊的人在那里忙了幾天,選址就定下來了。 雖然新橋兩頭連接線基本上是十幾年前的老路,但還是要動岸邊幾處菜地。 村主任指著那些菜地,告訴老黃,這塊是誰家的,那塊是誰家的。 老黃看到,地是好地,汲水方便,地里的瓜菜不缺水、不缺肥,每一片葉子都在蓬勃地生長,叫人看了不忍心。 村主任又說,地是集體的地,但承包后就歸了各家,他們肯不肯讓出還是個問題。 老黃建議,召開村民會議作動員, 借助村民輿論的力量,效果可能會好些。
村主任在大喇叭里說了開會的通知,還特別強調(diào),各家只派一名代表,要說話算數(shù)的,不準缺席。
村民代表會議在村文化室里舉行。村主任畢竟是見多了世面, 開多了會,會上,他煞有介事,講得頭頭是道,先說各處農(nóng)村的交通四通八達,后說檳花村的交通閉塞落后,制約了經(jīng)濟的發(fā)展限制了生活水平的提高。 然后,萬分感謝老黃,說老黃是真心為村民著想,為村民辦實事的好干部, 因為老黃的努力,村里終于要造一座橋了,他還描繪了新橋造好之后村里發(fā)展的前景。 最后,他希望大家大力支持,造橋可能要動用一些土地,動到誰家的,誰家就要配合,不能阻攔。 下面早有人受不了了,站起來大聲說,村主任你扯那么多沒用的干什么? 不就是造橋占地的事嗎? 我這里表個態(tài),堅決支持,無條件配合。 接下來,村民們紛紛表明了自家的態(tài)度,還有的人問,村主任,表態(tài)之后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老黃注意到,那些率先表態(tài)的,沒一家的地是要被動用的,而實際上要被占用到地的那幾家, 都沉著臉坐著,一聲不吭。
會議上解決不了問題,接下來只好一個一個地做工作了。
老黃和村主任商議,先做“咸魚安”的工作。 “咸魚安”為人固執(zhí),不講理,他兒子更是不著調(diào), 整天在外面游手好閑。 他的工作一做通,另外那兩家基本上就沒什么問題了。
一天黃昏后,他們兩個敲開“咸魚安”家大門。 “咸魚安”的老婆將他們迎進屋里。 老黃環(huán)顧一下,屋里空蕩蕩的,連一件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不禁起了憐憫之心。 “咸魚安” 手里正捧著碗在吃飯,見他們兩個人進來,也不起身謙讓,只是瞟了一眼,仍舊吃他的飯。 村主任在椅子上坐下。 老黃拉過另一把椅子也坐了下來,忽然,屁股下面歪了一下,差點兒摔倒,趕緊站起身來。 “咸魚安”頭也不抬,只說一句:“那把椅子是壞的。 ”村主任也站起來,拉著老黃坐到他那把椅子上,自己則搬過一個木墩坐下。
“安哥,修路架橋是功德事,用了你那塊菜地,你要支持。 ”村主任說。
“這個可以,但我只問一句,有沒有補償? ”“咸魚安”說。
“沒有。 ”村主任說,“這是村道,不是國道、省道,也不是鄉(xiāng)道,用地村里自己解決,村里沒有錢。 再說了,今后還要修環(huán)村路……”
“咸魚安”沒等村主任說完,就擺了擺手,“沒有補償,那就免談! 要吃飯呢就一起吃,要是沒有別的事了,那就請回吧。 ”
村主任還想要再說點兒什么,突然從門外闖進一個后生,是“咸魚安”的兒子,一進來就向他母親要錢。 他母親說沒錢,他便大喊大叫,摔東西。 村主任向老黃使了個眼色,兩人就走了出來。 村主任告訴老黃,“咸魚安”家里窮,夫妻倆倒是很勤勞,但禁不住兒子敗家。 他兒子在外面游手好閑,聽說還吸“白”的。
老黃和村主任擇日又去找了“咸魚安”,再次碰壁。 老黃擔心,這事解決不了,造橋的事可能會黃。 村主任安慰他,說村里要造橋,這點兒芝麻小事怎么會阻攔得住?會解決的。他覺得也是,但最后會以什么方式解決呢? 他還是擔心,千萬別鬧出什么風波來。
不過,還沒等老黃他們想出什么好辦法來,事情已經(jīng)解決了。
也就是幾天后的事。 “咸魚安”家里出事了,他兒子在自家神閣前鋪一張草席,穿戴整齊,直挺挺地躺在草席上,然后一口氣喝了半瓶 “敵敵畏”。 村里風俗,家里人死必須趕在落氣前停到神閣前的廳堂上, 他兒子這是想要自己了結(jié),幸虧及時送醫(yī)院,才撿回了一條命。經(jīng)村里人點醒,“咸魚安” 這才意識到,家門不潔,才招致這樣的災禍,如果再不當回事, 后面還會有更大的災禍,于是就請了一位道長禳解家門。 那位道長指點“咸魚安”如何開門放水,又指著渡口那邊的小溪,說溪水流急,傍在宅前,禁不住要敗家, 要是在那搞條堤壩,或者造座橋擋一擋就好了。 “咸魚安”轉(zhuǎn)身就去找村主任, 說他同意讓出菜地,還一再希望能夠盡快把橋架起來。
想不到事情這么輕而易舉就解決了,而且還不用費什么口舌,老黃自然開心,卻也有些納悶,問村主任,那位道長你認不認識? 村主任笑笑,什么也不說。
五
一段日子來,老黃忙忙碌碌,心思都在造橋上。 有一天在鎮(zhèn)里,領(lǐng)導提醒他, 說要注意協(xié)調(diào)好幾個村的工作,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確實工作疏忽了。 他表示接受批評,保證整改。 造橋的事已經(jīng)有了眉目,后面就是靜待項目在縣里各個部門走完流程,然后就是工程隊進場,開工建設,他不必再為這件事奔波而耗費精力了。 接下來,他想自己應該更加關(guān)注其他幾個村的扶貧工作。
老黃又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老全的渡船上,來去匆匆。
椰山村的大棚蔬菜種植、西坡村的黑山羊項目、文曲坡村的林下養(yǎng)雞項目……這些扶貧項目在老黃的指導幫助下漸有起色。
但是, 還有件事一直困擾老黃,就是過渡時老全不肯收他的錢,他覺得這很不應該。 大概老全是出于真心,因為他為村里造橋四處奔走而報答他,可一碼歸一碼,要收錢大家都收,不能有例外,影響不好。 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兩個人為八塊錢在那里推來讓去,他覺得很不好意思。 有時,他直接將錢扔下,有點兒愛拿不拿的意思,過后想想,又覺得有點兒不夠尊重人。 他甚至想過,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就走那條遠路算了,可又怕引起誤會,讓村里人以為他小家子氣,不近人情。 要是那座橋架起來了,他騎上那輛嘉陵摩托車,想去哪兒去哪兒,誰都不用麻煩,誰都不用相欠,那該多好?。?/p>
日子在忙碌中又過了兩個月。
這兩個月間,老黃從家里帶來了那輛臨近報廢的嘉陵摩托車,每天奔跑的目的是去另外的扶貧村。 有時候,在路上遇到檳花村的農(nóng)伯、村嬸,老黃停下來打招呼,不知道怎么的,覺出了村里人好像對他沒有過去那樣熱情了,但很快他又認為那是自己多心了。 自己不過為村里做了件實事,沒理由要求別人什么時候都要對自己笑臉相迎。 不過,有一天在渡口的遭遇,他還是感到有些突然,有點兒接受不了。
那天后晌,天空烏云密布,遠處低雷轟鳴,夏雨要下不下,天氣十分悶熱,樹上濃密的葉子一動不動。 天氣預報,過幾天要有臺風,老黃記掛椰山村蔬菜大棚,要去組織防范臺風工作。
老黃來到渡口時,渡船上已坐了四五個人。 他在船上坐定后,就有個人喊:“老全,老黃來了,開船吧! ”老全瞥了老黃一眼,卻沒動靜,兀自在那抽煙,也不解釋什么。 最后是等人夠數(shù)了,才開動了船。
渡船靠了岸,老黃掏錢,遞上去十元錢,老全看都不看就接過去了,既沒有返還兩元錢,也不說什么。 他心里頓然一沉,感到一片茫然,像丟失了什么貴重的東西。 他內(nèi)心糾結(jié)起來,村里人為什么對他不待見了? 是不是因為最近自己跑別的村太多了,他們對他有意見了? 直到有一天,村主任的話才讓他明白過來。
“老黃,咱村那座橋是不是黃了? ”村主任欲言又止,終于還是說了。
老黃聽出來了,怪不得他們對自己的態(tài)度有變化。 這么久了,大橋仍然不見動靜,他們一定以為,所謂造橋不過是畫個餅,是老黃他忽悠鄉(xiāng)村人的。
“沒有??!誰說的?造橋也有很多審批的流程呀?! ”老黃說。
“外村人說的, 他們村里有個人在縣里當干部。 ”村主任說。
聽這么一說,老黃也變得底氣不足起來。 他當即給局長同學打電話。 局長同學在電話里跟他打哈哈,說行長同學啊,你出國了嗎? 那么久了電話也不見一個。 他說,一直都在鄉(xiāng)下忙呢,然后就問村里造橋項目是不是黃了? 局長同學說,你還欠我們一頓酒呢! 你回來吧,回來我告訴你。
那幾天,老黃去椰山村,總是遠遠就繞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那條小路上。
在一個周末,老黃一回到縣城就去見局長同學。 局長同學早就叫上幾個同學在酒店的包廂里候著他。 老黃心里裝著事,但因為說好了是他請客,所以也拿出足夠的豪爽和熱情陪大家吃吃喝喝。 那頓飯花了他兩千多元,酒足飯飽之后,局長同學和其他三人就換到麻將桌上坐下,麻將牌“嘩啦嘩啦”響起來。老黃一急,將局長同學拉到一旁,悄聲問事。 局長同學說:“沒黃。 你是今年打的申請,又不是特批,得排到明年。 ”
老黃問:“資金到位,怎么還要等明年? ”
局長同學說:“這修路補橋的項目資金嘛, 歷年都是提前審批延后使用的,要從所在鄉(xiāng)鎮(zhèn)政府申報,送縣公路局備案通報,報分管副縣長簽署可行意見,然后才拿到我這集中,等待縣長辦公會集體討論審批! 不用焦急,也焦急不來! ”
老黃又說:“我們檳花村造橋,應該是屬于扶貧項目,一切應該順利吧? ”
局長同學說:“審批應不是問題,問題是, 修路補橋的項目資金寅吃卯糧,今年的錢前年就用了,原來修路造橋政策是,項目需求方自籌一半,縣政府才撥一半,主要通過縣公路局報批,比如要修一千米路,村民要籌五百米的錢到戶,公路局驗資核實后才向政府申請批準。 但后來出事了,往往是村里修一千米路就申請修兩千米,與縣公路局有關(guān)人員勾結(jié),謊說已籌資到位,騙取政府資金,人被處理了,但窟窿填不上了! ”
老黃還問:“這不會影響檳花村造橋項目吧?明年肯定到位嗎?”局長同學說:“肯定。 沒有的話,你問我要。 ”老黃又問:“明年什么時候? ” 局長同學說:“年中或者上半年吧。 ”
老黃又坐上了老全的那條渡船。 他心里有數(shù)了,況且,他也不想放著便利不用而要多走那么遠的路。 他和其他人一樣,該等候時就等候,渡船靠了岸,他照例交十塊錢。 他知道,坐船收費漲了兩元,他覺得這樣很好。
……
蹲點扶貧期滿,老黃結(jié)束了在檳花村的扶貧工作。 那天上午,他告別鄉(xiāng)親,背著行李踏上歸程。 過輪渡時,老全照例收了他十塊錢,但這一次還贈送了一句安慰:“老黃,造橋呢,你也不要太當回事兒……有時候我們心里想的,也努力了,但就是不一定能如愿達到,你心里想著為鄉(xiāng)親奔忙,就很好了。 我們本來對造橋就不抱太大希望。 ”
老黃笑笑,遞給老全一根煙,不說什么。
這時,一輛大卡車“轟隆隆”地開過來,靠溪岸停下來。 眾人一齊看過去。
“這是要干什么? ”老全問。
“造橋工程隊進場了! ”
老黃說完,躍上溪岸,大踏步向鎮(zhèn)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