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仁”實踐工夫的社會化開顯與落實
——《羅汝芳學譜》序

張新民

(貴州大學 中國文化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一、王艮與顏鈞：兩位泰州學派的先驅(qū)

證道或入道的根本方法，在顏鈞看來，當在“體仁” 而非“制欲”。以身為載體涵養(yǎng)出無限的生機，其本身就是仁體充塞流行的表現(xiàn)。身的創(chuàng)造活力的喚醒、培養(yǎng)、展開和實現(xiàn)，自然也是生命的意義充分展開和具體落實的生動表現(xiàn)。正是以此為工夫?qū)嵺`手法，他才成功接引了羅汝芳，表現(xiàn)出一種時機化的直覺證量助人智慧，成就了一段頗為后人津津樂道的儒門心學有趣公案。

與王艮、顏鈞兩位泰州學派的先驅(qū)類似，羅汝芳也特別重視覺悟與踐履的交互并進，認為 “覺悟透則所行自純，踐履熟則所知自妙”。所謂“覺悟”即是工夫久久熟透而調(diào)適上遂證入本體的“踐履”，而“踐履”亦為本體豁然開顯而能神感神應(yīng)的“覺悟”。無論“覺悟”或“踐履”，都不離本體發(fā)用流行之活機，不斷互動，彼此增上。因此，也可說“覺悟”是“踐履”化了的“覺悟”，“踐履”是“覺悟”化了的“踐履”，“覺悟”即“踐履”，“踐履”即“覺悟”，體用不二，知行合一。“覺悟”與“踐履”構(gòu)成了生命的學問的兩大維度，既催生了泰州學派特有的個性或風格，也表現(xiàn)為師門學問接力式的再繼承和再發(fā)揚，不僅在工夫或?qū)嵺`方法上豐富了個人心性體證的經(jīng)驗內(nèi)容，而且也在民眾接受或傳播的范圍上擴大了心學思潮發(fā)展的社會空間。泰州王學作為傳統(tǒng)中國一種特有的心性本體實踐之學，其妙義精髓尚有大量的解讀空間可供發(fā)覆。

二、制欲與求仁：艱難的心路跋涉歷程

消極負面的“制欲”與積極正面的“體仁”，作為兩種不同的工夫進路，如果稍加比較，則可說“制欲”主要是在后天意念層上對治或克服各種私欲雜念，然后再逐漸恢復先天固有的心性本體光明；“體仁”則當下直接地在先天固有的心性本體光明上立根，并同時將后天意念層上的私欲雜念凈盡掃光。因此，“制欲”固然有助于人們從外部形跡世界的粘滯中超拔出來，能夠擺脫物欲的控制而回歸本真心體，但人為的強壓也會斬斷心靈神感神應(yīng)的無窮妙用，喪失了良知靈動通物的神明能力，毀掉了仁體活潑起用的創(chuàng)造生機，排斥了人與世界交往必有的道德實踐生活，不僅本體呈露變成光景玩弄，即一派活機亦退轉(zhuǎn)為僵硬死結(jié)。而“體仁”則直接從經(jīng)驗意識層翻轉(zhuǎn)提升躍入超越層，并徹底調(diào)適轉(zhuǎn)化內(nèi)在自我生命，從超越層向下直貫進入經(jīng)驗層，從容應(yīng)對改造外部人間各種紛雜事務(wù)。具見超越層的立根挺立乃是第一義的，經(jīng)驗層的廓然大公則為第二義的。二者盡管徹上徹下，不離不二，畢竟在工夫論上又有先有后，輕重有別。一旦盡掃枝葉，專意本源，真在本體論上以先立其大的方法有所挺立，心靈本來即有的神感神應(yīng)的妙用必能當下開顯，良知之光亦必遍照一切而使無一物不具價值與意義。透過仁體涵養(yǎng)沛然涌出的天機活力與生氣，順其涌動彌天蓋地展開生命本有的剛健勁挺之力，亦必能最大化地實現(xiàn)人的創(chuàng)造潛能和創(chuàng)造價值，豐富人類道德實踐多姿多彩的生活內(nèi)容。所以，“求仁”本身即內(nèi)涵透過良知靈光的返照，自覺仁體生生創(chuàng)進不已的大義：一方面人必須盡心知性以知天(天道、天理、天命)，回歸寂然不動之原初天性本體；另一方面更要由天(天道、天理、天命)而性并作用于心，激活純真本心流行發(fā)用之活機，不僅在良知的自明性光照中與萬物相通相感，而且透過仁心的活潑起用領(lǐng)悟生命或生活應(yīng)有的價值與意義。

羅汝芳既得顏鈞的當機指點，在工夫論上另辟新路而身心受益，遂心悅誠服地向其納拜稱弟子，不僅自己的大病不治自愈，工夫日趨圓熟，生命氣象有了大跨度飛躍式的變化，而且盡得師門心法密旨，從此以儒家道統(tǒng)自任，堅定了以 “體仁”方法激活生命、創(chuàng)造活力的決心，踏上了開出圣賢學問和圣賢工夫新天地的人生之路。

由此可見，他一方面在思想資源上廣泛吸收了各家學說，折中陽明學與白沙學而自成一體；另一方面也在工夫見地上步步踏實深入，生命境界越至晚年便越臻圓融通透。但畢竟顏氏是他早年最重要的開悟師，故一生執(zhí)弟子之禮不敢有任何松懈或怠慢。他后來在回答別人“于心性，如何用工”之問時，亦曾有總結(jié)式的大段回憶，文字雖長，但頗值得引錄：

以上所云，實為難得的儒家學者心性逆向體證，層層破除各種執(zhí)相迷障，又層層提升生命境界，一路艱難跋涉而終有所突破，以為作圣終極目標必可實現(xiàn)，從而諄諄告誡立志圣學必有可成，出自切身實證體認經(jīng)驗的一段重要自述文獻。據(jù)此不難看出，其生命悟覺境域的每一次提升，都決不以暫時所得為滿足，而是不斷透過工夫證入本體，又不斷憑借本體開出工夫，本體與工夫不斷良性循環(huán)相動，生命的各種困局也就不斷突破或超越。其中固然一度得力于“高人”指點，即所謂“外道”(老釋)方法論的啟示，然而更受益者仍為儒家圣言量的感染，雖主要的途徑仍為典箱文本的解讀，也有顏均等一類過來人的當下現(xiàn)量直指，卻浹膚淪髓般地完全內(nèi)化為生命的經(jīng)驗真實，是自身踏實工夫一步一步證取的必然結(jié)果。而最要者依然為自己始終未曾放棄成圣的終極志向，以及由此源源滾滾不斷沛然涌出的上進動力，特別是能夠隨時調(diào)整修正并做出補弊糾偏行動的內(nèi)在直觀智慧。這正是一切悟道者必須具備的內(nèi)在精神品性，能夠不斷地轉(zhuǎn)化為可見諸行事的實踐性活機或靈動性力量。

三、歸宗性地：人天一體境界的開出

由此可見，在邁向終極目標的路途上，如果只是玩弄概念游戲，貪戀光影，妄自比擬，即使不是自欺，亦必為自愚，乃至滿身習氣病相，永世無從消除。幸虧羅氏痛加反省，勇于徹底否定，以致“驚惕慚惶，汗流浹背”，表明雖為心性形上本體之學，即在身體行為上也會有所反映。而用功既久，機緣必熟，終于契入人天一體，無我無物，一派空明透脫之境。所謂“六合之中，上也不見有天，下也不見有地，中也不見有人有物，而蕩然成一大?！?，所謂“一團神氣，充運海中，且尤未嘗一處或有纖毫而不玄洞虛通”，凡此種種，均不過是用隱喻或象征的方法，傳遞或暗示了孔子所罕言的性與天道一體不二的形上信息，顯示生命己契入了必須以無分別智來表征的萬物一體新境。

四、覺悟與實踐：真諦與俗諦的徹底打通

五、以學為政：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建構(gòu)

今日大家到此，聽高皇帝圣諭，叫起孝父母、敬尊長等事，句句字字，觸著各人本來的真心，則誰無父母，誰無兄弟，亦誰不曾經(jīng)過孩提愛敬境界？今雖年紀或有老的，或有壯的，或尚幼的，固皆相去赤子已久，然一時感通，光景宛然，良知良能，如沉睡忽醒，則中心耿耿，便于血肉形軀頓爾作得主起。雖是舊時耳目，而視聽卻分外聰明；雖是舊時聲口，而言辭卻分外和順；雖是舊時手足，而動止卻分外敬謹。故自然不待拘檢，而靜定勝如官府在上，豈止一身受用！且其天機活潑，生生不已。坐間看著鄉(xiāng)里，便大眾思要和睦；看著子孫，大眾思要教訓；看著清平世界，大眾思要安生樂業(yè)，以共享太和。只一心既收，便萬善咸集。此善政所以不如善教之得民，而政刑所以不如德禮之有恥且格也。何況此心良知，人人皆同，處處皆同，聞得有場好事，無不喜做，聞得有場不好事，無不羞做。

六、儒學下鄉(xiāng)：基層教化實踐活動的開展

七、明明德于天下：民間社會秩序建構(gòu)的代言人

八、理想與關(guān)懷：《羅汝芳學譜》的現(xiàn)實意義

侯外廬先生及其學術(shù)傳人的相關(guān)研究成果，尤其是對所謂“異端”思想的研究，引起了學術(shù)界多方面的關(guān)注。由于其成果前后相續(xù)不斷涌現(xiàn)，又多有相同或相似的研究范式，遂贏得了侯外廬學派的美稱。毫無疑問，黃宣民先生與陳寒鳴教授，無論以其合撰的《中國儒學發(fā)展史》為評判依據(jù)，抑或以已問世的多種泰州學派研究成果為衡量標準，都可說他們是這一學派發(fā)展過中崛起的人物。而寒鳴教授雖最年輕晚出，但早在弱冠即由黃宣民氏引薦，當面拜謁請益過侯外廬先生，其學問取向始終不離人本情懷，實亦因黃宣民先生之教而矢志恪守。又其相關(guān)研究成果數(shù)量已不少，治學風格明顯表現(xiàn)出侯外廬學派的特點，因而將其置于其中加以觀察，當是適宜或客觀準確的。

寒鳴教授繼承侯外廬、黃宣民兩先生的學術(shù)傳統(tǒng)，長期從事泰州學派的研究工作，以為儒學深入民間，進入平民階層，不僅是士大夫安身立命獲取精神力量的專門學問, 同時也是普通庶民移風易俗吸取思想資源的重要憑借。就傳統(tǒng)中國的思想世界與歷史實際而言，儒家的義理價值與百姓的生活日用，二者本來就存在高度粘合的可能，泰州學派無疑是其中最典型的一個歷史例證。以“平民儒學派”的概念來加以定義或概括，顯然是十分允當和妥適的。今天如果要重建符合時代需要的平民儒學，泰州學派的理論主張及社會實踐活動，作為一種有用的思想遺產(chǎn)或文化資源，當然也是值得認真總結(jié)分析和批判繼承的。

我讀寒鳴教授之書既竟，殊感受益頗多，以為是書之梓行問世，必能嘉惠士林。青年朋友如能取此書與程玉瑛之《晚明被遺忘的思想家：羅汝芳詩文事跡編年》、吳震之《羅汝芳評傳》、羅伽祿之《一代思想大師羅汝芳》，同置案頭，時時比較對讀，收效必更深更巨。而泰州學派學術(shù)思想及工夫?qū)嵺`之創(chuàng)造性重新詮釋，亦必因此書之出版發(fā)行而多得一重現(xiàn)實助緣。至于如何了解、把握和繼承傳統(tǒng)平民儒學的豐厚遺產(chǎn)，從而推動其朝著現(xiàn)代性的合理方向轉(zhuǎn)換或發(fā)展，乃至能夠具化為活生生的人文事實，并為制度的良性安排提供必要的借鑒資源，則是蓄積在寒鳴教授心中而有待共同解決的時代問題。我屢受其請而勉力撰成此序，亦望世之君子讀其書而知其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