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兮
我現(xiàn)在隱約記得離開章鎮(zhèn)那年,我五歲時我姨對我說的話:送你去一個有吃有穿的地方,以后我會常去看你。可是我姨只是偶爾來看我,每年一兩回吧。每次我問她:“我媽呢?”
她都說:“在家呢?!?/p>
那時我想不明白,我媽為什么不來看我。后來我姨死了,怎么死的,我不知道。福利院的阿姨說:“以后,你姨沒空來看你了?!?/p>
我再問,沒人再回答我?,F(xiàn)在,十多年過去了,我也沒有見過我媽。我今年十八歲了,讀完職高后,按照規(guī)定,我得離開福利院。他們給了我一張寫有地址的紙條,那是我以前在章鎮(zhèn)的住址。這么多年過去,我一次也沒回去過,我對家已經(jīng)一點(diǎn)印象也沒有了。
我對我媽的印象也沒有,我爸死后,我媽的精神狀態(tài)一直不好,這是我姨告訴我的。
那時有人問我在福利院過得好不好,我會實(shí)話實(shí)說,有吃有喝有玩,但我依舊感到無聊。特別是到了周末,福利院年齡小的孩子被人接走了,要么是親戚,要么是志愿者。只剩下年齡稍大的幾個孩子在并不大的院子里跑來跑去。
直到我上初中住校后,只有周末我才回到福利院,院里那條土狗見了我,搖搖尾巴,它已經(jīng)老得不想再動了。衛(wèi)門高伯也老了,他以前聲音洪亮地喊我名字,現(xiàn)在只看看報,在門房里頭也不抬地說一句:“回來啦?!弊詮奈冶凰偷礁@簳r起,他就從未離開過。我略知他的過去,他給我講的故事,多半是他的那些糟糕的過去,比如他的老婆帶著孩子跟人跑了。
我很同情他,可是我的同情一文不值。
后來,我讀職高,那條狗也不見了,可能是被周邊村子的人偷去吃了,或者是老死了。周末,我無聊地坐在門房里打發(fā)時間。高伯所講他的那些糟糕的經(jīng)歷,對于我已沒有什么吸引力了,我都聽煩了。在職高的三年,我常跟人打架,也沒有朋友。我不時會逃課,躲到學(xué)校對面的湖心島的教堂里去睡覺。
空空蕩蕩的教堂,除了禮拜天有人去做禮拜,平常沒人去。
我那時想過回到章鎮(zhèn),那里是我以前的家??墒?,福利院的阿姨跟我講過,我的母親早已離家出走了,我已沒什么地方可以去。職高的老師對我很失望,逐漸對我不聞不問。每次開家長會,沒有一個人充當(dāng)我的親人來學(xué)校,同學(xué)們都很不解。我說:我爸死了,我媽也不知道在哪兒。他們以為我說的是氣話,沒人信我。
只有周末回到福利院,我的心情才好些。高伯的心情也能好些,可能他越來越老,沒人再理他。他知道我不愛聽他的那些故事,他就用放大鏡看報。我說:“這報紙是前幾個月的,已是舊聞啦?!?/p>
他說:“沒事,你聽聽也好。”
我職高畢業(yè)那年,也是我離開福利院的時候。院長給我辦完手續(xù)后,給了我一個信封,里面裝著五百元現(xiàn)金和一張信函,信封上寫著我家的地址。我知道我媽的名字,以前在學(xué)校填寫學(xué)籍表格時,我都按要求寫下“劉香”這個名字。雖然我爸死了,但表格中他的名字也在。
院長說:“回去后,找當(dāng)?shù)孛裾鶎?,有人安排你的生活?!?/p>
沒有歡送之類的儀式,每個人離開時,要么被人接走,要么孤自離開,我屬于后者。
高伯幫我收拾了行李,他不無難過地說:“毛細(xì),你這一走,我好像丟了什么東西,再也找不回了?!?/p>
我感慨地說:“我會來找你玩的?!?/p>
他說:“真有點(diǎn)舍不得你?!彼麑ξ宜f的,我認(rèn)為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他這么老了,不用哄我開心。我覺得他挺可憐的,如果我不聽他講故事,恐怕也沒人聽他說話了。
我安慰他說:“我很快會回來看你,你講的故事我愛聽。”
他笑了,露出兩顆被香煙熏黃的門牙。
出門后,我從口袋里掏出信封,抽出那五百元錢,然后把信封連同信函,撕成了碎片,拋向空中……我身體有一種被釋放的感覺,一切按部就班的生活結(jié)束了。
我并未直接回到章鎮(zhèn),而是乘坐了大巴,打算去石城住上一晚。我對它一點(diǎn)也不陌生,我所讀的職高就在石城的磁湖邊。我常常在傍晚的湖畔遇見散步的戀人,他們挽著手走在鵝卵石鋪展的林間小道,那時,我會有更深的孤獨(dú)感。
我想起同學(xué)中的一對戀人,想起他們畢業(yè)時難舍難分的情形,我有點(diǎn)難過,一個人孤獨(dú)和兩個人彼此孤獨(dú)相比,總是更深的孤獨(dú)。
我也曾經(jīng)喜歡一個女孩,我把寫給她的情書折疊成紙船,放蕩在磁湖上……
當(dāng)天有人把紙船撿回來,發(fā)現(xiàn)了我的名字寫在上面,便惡作劇地在班上傳遞。情書的內(nèi)容被大聲誦讀出來,有人說某人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有人說鮮花插在牛糞上。事后,我狠揍了這個同學(xué)一頓,打掉了他一顆門牙。我認(rèn)為自己下手太狠了,我被學(xué)校處分是應(yīng)該的。我被留校察看一年,其實(shí)半年后,我就畢業(yè)了。
晚上的石拱橋上少有人來往,湖心島公園那座教堂的大門緊閉著,我有一段時間沒來這里了。教堂的神父在某個禮拜日送給我的那本黑皮封面的《圣經(jīng)》我從未翻動過,這次回家時,我依舊把它放在行李中。從教堂的側(cè)門,我依然能夠進(jìn)去。今晚,我要睡在這里,對于我,福利院的環(huán)境并不比這里安逸多少。
上帝,究竟在哪里,我不知道。
我還在學(xué)校時,來過湖心島教堂聽過神父的禱告。我來教堂是因?yàn)槲业淖赖哪潜竞谄し饷娴摹妒ソ?jīng)》一下子把我吸引了。那時我沒有一本像樣的書,我想我要是有一本像《現(xiàn)代漢語詞典》那么厚重而漂亮的藏書,該多好呀。這最有可能的是《圣經(jīng)》,原因竟然是《圣經(jīng)》沒有定價,是教堂贈送的。后來她帶我來到這里聽神父講讀《圣經(jīng)》,然后我便得到了一本像她一模一樣的《圣經(jīng)》。以后逃課時,我便睡在教堂的長凳上,整整一個下午,享受著寧靜的時光。
我推開那扇虛掩的側(cè)門,幾只蝙蝠從屋里“嗖”地飛出來,微光中,我看見更多的蝙蝠在教堂內(nèi)飛來飛去。我不害怕它們,我甚至喜歡上了這個地方,沒有嘈雜和蚊蟲,一個人咀嚼夜晚的安寧帶來的冥想,夢里常常有一列火車在內(nèi)心呼嘯。
天微亮?xí)r,我已醒來,我要早早離開這里。今天也許是周日,有人要來做禮拜。也許不是,或許該有人來此打掃衛(wèi)生。
我有些餓了,拖著行李箱走在潮濕的水泥路上。昨晚下了零星的小雨,路面有些濕滑,我在一家剛生火開張的早餐店坐下來。這里離汽車站不遠(yuǎn),步行過去只需要十來分鐘。我想乘坐最早那趟車回到章鎮(zhèn),我不想鎮(zhèn)上的人知道,那里會突然多出一個人。但是,如果章鎮(zhèn)少了一個人,人們不會奇怪,正如我離開章鎮(zhèn)時那樣,突然般地消失,沒有人會問起。
我不想自己的突然出現(xiàn)驚擾到他們。
我媽為什么要舍我而去?我想知道。但我姨死了,怎么死的,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她活著的話,或許能告訴我這個答案。關(guān)于我媽,我沒什么印象,我爸死后,我依稀記得有個男人晚上偶爾來我家。我記不清他的樣子,我家的那條土狗一定知道他的樣子,因?yàn)槊看嗡牡絹?,這條狗都要跳起來發(fā)出好一陣子的狂吠。我媽狠狠地罵了它一句:狗東西!它就不再叫了。我媽是不是跟那個男人一起走了?我不知道。
我對章鎮(zhèn)的記憶大約是這樣的。
早班車搖晃在柏油路上,山路蜿蜒,晨曦中那些松竹林在不斷后退,沿著章山北麓一直向東,北邊是長江,到了石龍頭,中巴車在這里拐彎再沿著章山南麓向西,大約半小時的樣子,也就到了章鎮(zhèn)。上午的陽光真好,一貧如洗的天空,云朵也沒有,像我此刻的心情。
回到章鎮(zhèn)后,我很快打聽到了自己生活過的家,那里還有三間磚房,后院還有一個水井,灶臺在臨時搭建的油毛氈房里。眼前的這棟破敗的磚房,沒有了門窗,屋內(nèi)居然還長著幾棵青草,我抬頭一看,屋頂?shù)耐卟恢裁磿r候被風(fēng)揭開了幾塊。蓋著油毛氈的廚房一面墻已經(jīng)倒塌。屋內(nèi)早已臟亂不堪,潮濕發(fā)霉,一股雞屎氣味,找不到一塊干凈的地方。
不知什么時候,后院的一棵柿子樹竟然有大碗口那么粗了,院子雜草叢生,水井的水似乎還是干凈的,我用手捧起水,清澈透明,便洗了一把臉。兩側(cè)的鄰居家的房子已建成了兩層小洋樓,我家房子夾在中間,顯得格格不入。
房子里空空的,我得去鎮(zhèn)上買些生活用品,還要找兩個瓦工把房子修補(bǔ)一下。這一切也得幾天吧。門窗也是要緊的活,還好舊貨市場不缺桌椅板凳這些東西。這些舊物多是因?yàn)樾蘼窌r的房屋拆遷,我還能買到舊磚瓦,這些也是從拆遷的房屋拆卸下來的,所以非常劃算。
可是,當(dāng)我把這些磚瓦買回時,鄰居趙甲人的那條狼狗卻惡狠狠地對著我亂叫,一副時刻要咬人的樣子。本來,我不想驚動他們,但那條土狗又引來了另一位鄰居的圍觀,一個姓李的中年人,姑且叫他老李吧。他說:“你不應(yīng)該修這房子了,鎮(zhèn)上會給你解決的?!壁w甲人也這么認(rèn)為,既然政府已經(jīng)給了你福利,修房的事,也是他們說了算。
章鎮(zhèn)多一個人或少一個人,沒有人會關(guān)心的。但老李或趙甲人他們家的隔壁忽然多出一個人,他們的警覺便來了。我的突然出現(xiàn)給他們帶來了某種不適或者不安。
我沒理他們,后來城管又來了,城管阻止了我的建房行為。他們說:“你可以翻修,但是不能重建廚房?!蔽液軣o奈,以前的章鎮(zhèn)沒有城管隊,自從一條新的水泥路修到章鎮(zhèn)時,城管隊便來了。
趙甲人或者老李,他們每天在自家的樓上看著我的一舉一動。有一回,半夜的時候,趙甲人站在他家樓上朝我家的瓦頂上扔?xùn)|西,可能是石子,也可能是別的什么,嘩啦地滾動著聲響。我出門用手電的光直射趙甲人的臉,他裝作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我問他:“你為什么要往我家屋頂扔?xùn)|西?”
他卻怒懟我:“你看見我扔了嗎?”
同樣的事情老李也做過。兩家人的反常舉動讓我很煩惱,我們之間從此暗暗較勁。既然如此,我也可以用這樣的辦法對付他們,你們晚上干,我白天可以更隱蔽地做。我用彈弓擊碎了他家窗戶的玻璃,從此矛盾公開化。趙甲人父子跟我干架,我吃了虧,我被打得鼻青臉腫。打架的事,我還真沒怕過誰。在福利院,我是孩子王;在職高讀書時,我因打架還被學(xué)校處理過。我對趙甲人的兒子發(fā)狠說:“以后,你等著吧,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果然,我在章鎮(zhèn)街上,遇見了趙甲人的兒子,我們又打了一架,這一架真是混戰(zhàn),開始是我們之間,后來又來兩個幫他一起打我,我只好逃跑。
我是打不過趙甲人的兒子。
我與趙甲人的梁子結(jié)下后,老李反而安靜了不少,只是他唯一的女兒朵朵,有時是對著趙甲人在罵,有時好像對著我在罵。只要她未指名道姓,你還真不能跟女人計較什么。趙甲人也是怕她的。
有人說,朵朵現(xiàn)在喜歡上了趙甲人的兒子,但趙甲人看不上朵朵,大概是她有一段跟人私奔的經(jīng)歷的緣故吧。所以,指桑罵槐也是女人與生俱來的本事。
但她對我好像也沒什么敵意。有時,見了面還問候我一聲,不像老李那樣對我橫眉冷對。老李要是再敢往我家屋頂扔石子,我決定每天晚上去偷看他女兒睡覺。這話我雖然沒說出來,但我會這么做的。
趙甲人的兒子比我大不了幾歲,在章鎮(zhèn)屠宰場上班,一臉的橫肉一看就是豬下水吃得多,那褶皺的脖子肥大得像一節(jié)節(jié)鹵好的肥腸。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一定是吃了他送的豬下水吧。
我該讓趙甲人吃些虧,既然打不過你家兒子,我還對付不了你家的狗嗎?讓一條狗無緣無故地消失,要用什么辦法呢。章鎮(zhèn)的狗肉店的狗肉生意不錯,如果把趙甲人的那條壯碩的土狗賣給狗肉店,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我已備好了“七步倒”的農(nóng)藥,我需要一根骨頭作為誘餌。這根骨頭來自老李家養(yǎng)的那幾只土雞。如果有一天我抓到一只雞,必然是老李家的那只老母雞。自從有了這樣的想法后,我每天都會注意老李家的那幾只下蛋的雞。我幻想著有一天抓到其中的一只,吃了雞肉,吐出的骨頭,配上“七步倒”的農(nóng)藥給趙甲人的狗吃,然后我再把狗賣給狗肉店,賺些錢回來買點(diǎn)米面油。
是的,我口袋的錢所剩無幾,修房時欠別人的工錢還沒還上。章鎮(zhèn)的小賣部已經(jīng)不再給我賒賬。炎熱的夏天夜晚,我只好學(xué)著別人去周邊的田野捉田雞和黃鱔,換些錢回來,有時順便抓幾只水鴨回來。趙甲人的狗關(guān)在院子里亂叫,我一直沒有機(jī)會下手。倒是老李家的朵朵半夜起來上廁所的聲音,驚醒了我。我學(xué)著公雞的啼叫。顯然,我家根本沒有養(yǎng)雞,她家也沒有養(yǎng)公雞。
她不覺得是我的惡作劇,她認(rèn)為我是在偷看她。不,那根本不是偷看,隔著中間的圍墻,事實(shí)上我只是聽到她家后院茅廁的流水聲。
第二天一早,朵朵便質(zhì)問起我:“你是不是晚上在偷看我?”
我憋紅了臉說:“沒有的事?!?/p>
“你要是不承認(rèn),信不信我告訴我爸,他會打斷你的腿?!?/p>
“告訴你爸有什么用,拿著喇叭去章鎮(zhèn)街上喊,我也不怕?!蔽依碇睔鈮眩?yàn)榇_實(shí)沒有偷看。
“你,你真不要臉?!?/p>
“你尿的響聲那么大,還怕人聽見呀?!蔽也桓适救?。
“你這個野孩子,不要認(rèn)為沒人管得了你。”
“真羞,大街上難道不怕人聽見嗎?”
“不要臉,不要臉?!彼诘厣峡蘖似饋?。
這女人一鬧二哭三上吊,路過的人以為是我欺負(fù)了她。老李也趕了過來,我站在那里,面無表情地說:“我,我從不欺負(fù)女人?!彼坪跻侠罱忉屵@件事似的。
老李氣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惡狠狠地瞪著我。這樣丟人的事,他還能說什么,他總不能對著圍觀的人說是我偷看了他女兒的屁股吧。
他拉著朵朵進(jìn)了屋,但這件事并未平靜下來。在不大的章鎮(zhèn),沒出幾天,我所謂的惡行已經(jīng)傳遍了每個角落,“偷看”的標(biāo)簽已寫在我的臉上。
又過了幾天,我在去章鎮(zhèn)的路上碰見朵朵這個女人,她根本沒把上回的事放在心上,她說:“毛細(xì),我家的母雞把蛋生在了你家?!?/p>
我不想理她。她扯著我說:“你想耍賴啊。”
我趕忙加快了腳步,甩掉她,她遠(yuǎn)遠(yuǎn)地朝我喊:“我家的母雞把蛋生在了你家?!?/p>
我大聲回應(yīng)說:“沒有的事!”
以前,確實(shí)是這樣的,我家時有雞毛的氣味,她家的母雞偶爾跳過窗戶來到我家,有一次我差一點(diǎn)就抓住它了。但是,她所說的母雞在我家生蛋的事,我卻沒有發(fā)現(xiàn)。
“我在你家的床底找到了兩只雞蛋?!彼f話理直氣壯,竟然堂而皇之地進(jìn)出我家。
我還是不信,我家院子的門是鎖著的,她怎么進(jìn)得來呢。她在試探我吧。
眼前這個大不了我?guī)讱q的女人的詭秘一笑,讓我半信半疑。我向她喊話:“你這個小偷,你隨意進(jìn)入我家,比你家的那些母雞更不要臉?!?/p>
她反而哈哈大笑,說:“有人偷看女人的屁股呢,這還有臉說嗎?”
她的話題有我無法申辯的“事實(shí)”,我只好落荒而逃。她不要臉,我還要臉呢。這有點(diǎn)像她家的母雞在我家曾經(jīng)下過蛋一樣,她繼續(xù)會以為母雞還會在我家下蛋。這既成的所謂的事實(shí),像白癜風(fēng)一樣,褪去一層,又一層。
我暗暗發(fā)誓,我終有一天會看到她的白花花的屁股,我還要吃她家的那只母雞下的蛋。
我回到章鎮(zhèn)已有三個月,轉(zhuǎn)眼到了秋天,我成了這個鎮(zhèn)上最閑的人。我在章鎮(zhèn)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臺球室。那時我學(xué)會了喝酒,我喜歡吹牛,大多說的是從前學(xué)校的事,他們不感興趣。我沒有交到新的朋友,可能是每次喝多,我都會罵人和人爭執(zhí),有幾次還出手傷人,久而久之,他們都不再理我。
中午,我在家里喝,喝多了,朝趙甲人的院里的那只狗大喊大罵幾聲。為此,我又和趙甲人的兒子打架,又吃了虧。我便威脅他說:“你今天不打死我,我有一天會打死你?!碑?dāng)天晚上,我便把屎拉在他家門口。趙甲人第二天找到我,我說:“你看見是我拉的嗎?”像他以前那樣對我說話的口氣,我同樣派上用場了。
我還說:“你等著瞧吧。”
趙甲人的兒子還想和我打架,我說:“來吧?!?/p>
他裝腔作勢地抄起木棍被趙甲人兩口子攔住了。我對他怒吼著:“你這個王八蛋,總有一天,我會還回你的?!?/p>
趙甲人的老婆說話不多,但說起話來喜歡打同情牌,我討厭她那副口氣,她喜歡拉上我媽,大講她們之間的鄰里關(guān)系,并規(guī)勸我說:“算啦,我家已經(jīng)吃了虧。”言外之意,他們不跟我計較。我每一次吃虧,這個女人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他們夫妻兩個一紅一白,唱著戲。我媽早不要我了,說她們之間的那些事,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此時的老李站在樓上看樓下的熱鬧,趙甲人隨口罵了一句:“狗眼看人低?!?/p>
老李大聲“呸”了一聲,往樓下吐了一口濃痰。
下午,趙甲人的兒子故意在我家的窗戶下長按了一聲摩托車的喇叭,他像一條瘋狗一樣,故意向我炫耀他新買的摩托車。
昨天我用網(wǎng)兜,捕殺了一條流浪狗。章鎮(zhèn)的流浪狗突然多起來的原因是修路導(dǎo)致房屋的拆遷,于是被遺棄的土狗越來越多。我把血淋淋的狗皮故意扔在了他家門口。
中午的狗肉真是好吃,我要不是喝多了,今天吃虧的不一定是我。
后來,我成了章鎮(zhèn)最有名的捕狗能手,而且,每捕殺一條狗,我可以獲得五十元的報酬。狗肉賣到酒館又做成一道菜:吊鍋狗肉。如果有一天我能把趙甲人家的那條土狗殺了,該多好啊。
后來,章鎮(zhèn)城管隊公益崗位招聘,專門針對特困家庭,我的條件在他們看來挺合適的。在我看來這么嚴(yán)肅的一件事,竟然只需要填張表交上去就成。
我問:“城管是干什么的呢?!?/p>
那人說:“查處違建,制止流動攤點(diǎn),捕捉流浪狗,該干的,有人會叫你去做?!?/p>
每月能拿多少錢才是我關(guān)心的,我渾身有的是力氣。
可是工資沒多少,每月大概是三百塊錢。
填了表,我再也沒把它當(dāng)一回事,我該干什么還干什么。
那段時間,我喜歡打臺球,我在那里認(rèn)識了老板娘的女兒小可,還有皮蛋他們。小可比我小一歲,初中畢業(yè)后,她就在家守店,我經(jīng)常下午去她那里玩臺球。
一局下來,三盤兩勝,臺費(fèi)是一局三元,臺費(fèi)由輸家付。后來我很少輸球,很多人找我挑戰(zhàn),都敗下陣來。不久,有人開始玩賭球,每局幾塊錢不等,一月下來,我還攢了一百來塊錢。這自然會引起章鎮(zhèn)一些青年的不滿,他們總是給我找碴。有一次他們輸了球,幾個人要挾我請他們下館子喝酒,他們不是我的朋友,我跟他們喝什么酒呢。他們并不甘心,其中一個外號叫作皮蛋的人對我吼著:“再來一局?!?/p>
我懶得理他,他如果想玩,可以禮貌地邀請我,他這架勢分明是不懷好意。
他開始罵罵咧咧,還做出一個下流的手勢。他說:“別他娘像個婆娘了,敢不敢玩?”
一旁看熱鬧的人跟著起哄,他咄咄逼人。我還他一句:“你要是輸了,我往你頭上砸啤酒瓶?!?/p>
他們又跟著起哄,有人陰陽怪氣說:“原來是一位猛將兄啊?!?/p>
皮球踢到了皮蛋那邊,皮蛋說:“你贏的話,我讓你砸兩個瓶子?!?/p>
我見過他的球技,跟我比,只有輸球的份,他是否有其他的陰謀,我不知道。
我也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即便有人在我耳邊提醒我,要注意皮蛋使詐。皮蛋在章鎮(zhèn)是個狠人,有一次他跟人賭球,結(jié)果贏了,竟把那個人的腿打折了,原因僅僅是那人欠他五塊錢。這足見他的兇狠。我倒不怕他什么,只要公平打球,他肯定贏不了我。
我很不屑他的言行,對于他這種地痞,我只有口氣強(qiáng)硬起來,他才會好好說話。
我說:“贏不了我,廢話再多也沒什么用?!?/p>
皮蛋大聲嚷嚷:“游戲規(guī)則今天我來定。”
我有一點(diǎn)憤怒,說:“憑什么。”
“你不敢玩啊,玩不起的話,可以做縮頭王八呀?!彼煌O蛭姨翎?。
皮蛋可以改規(guī)則,我也可以改,我還可以不跟他玩。
他要我讓他三球或者三桿,我不可能答應(yīng),他分明是耍橫。他向我扔了球桿,還放話說:“你等著瞧吧?!彼麕е鴰讉€人揚(yáng)長而去。
我跟他結(jié)下了梁子后,他每天都來臺球室,只要我上場,他總是在搗亂。我在章鎮(zhèn)沒人跟我玩了。有人跟我講,你贏了不少球,該給皮蛋表示一下心意,我懂他的意思。我也有輸球的時候,我確實(shí)賺了一點(diǎn)小錢,但也僅夠抽煙的錢。
我說:“做他的白日夢去吧?!?/p>
以后的一段時間,再沒人找我玩臺球了,這一定是皮蛋搗的鬼。我去臺球室,球友們都躲著我,我只好做一個看客,無聊而無奈。
有一天,小可對我說:“毛細(xì),你幫我看場子吧,也可以教教他們?nèi)绾未蚺_球?!?/p>
雖然工資少,也算有個事做。我問:“你不怕皮蛋嗎?”
她笑了笑說:“沒了臺球室,他們?nèi)ツ耐嫜??!?/p>
看來皮蛋只是針對我的,他的目的是不讓我繼續(xù)玩球。
我在幫小可看場子的那段時間,常有人來鬧事,他們打完臺球也不給錢。我問小可:“怎么辦?”
小可說:“讓他們欠著吧。”
以前的時候,打臺球不付費(fèi)的事,小可也常遇到,但她是老板,什么都可以自己決定。我不一樣,我得征得她的同意,并且我的工資跟每天的現(xiàn)金營業(yè)額掛鉤,每局我只提成一塊錢。如果他們都欠錢,我便沒了收入。
在章鎮(zhèn),一個叫黑皮的人,比皮蛋更難以對付。他經(jīng)常帶朋友來玩,他自稱跟老板娘很熟,每次都不給錢,也不打欠條。
有一次,他和朋友玩了一下午,同樣不給臺費(fèi)。
關(guān)于黑皮,我有些耳聞,他以前在章鎮(zhèn)混生活,半年前離開章鎮(zhèn)去了外地,還帶回了一個漂亮女友小果。有人告訴我,黑皮惹不得,這個人繪聲繪色地告訴我黑皮在外地犯事了,潛逃回來的,說不定身上有命案呢。皮蛋夠狠的吧,但他見了黑皮,還是畢恭畢敬。
我想,只要把黑皮搞定了,皮蛋他們也不敢再亂來了。
一次,黑皮一直玩到深夜,我該關(guān)門歇息時,他才停下來。這時候,店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一直在盯著他看,他卻望著門外,似乎沒有結(jié)賬的意思。
“你從下午玩到晚上,你一共輸了五局,一共是十五塊錢?!蔽艺f。
黑皮對我表現(xiàn)出很輕蔑的表情,他說:“從來沒人主動問我要過錢?!?/p>
我也不示弱說:“玩得起該付得起吧,沒錢也該寫張欠條?!?/p>
黑皮斜視了我一眼,說:“我知道你,可這里還輪不到你。”
“小可跟我交代過,你不給錢可以欠著,欠條也是憑據(jù),這是我的工作。”
黑皮寫了欠條,放在桌上,說:“讓小可明天把欠條還給我?!?/p>
“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我管不了。”
黑皮說:“口氣真大,等著吧?!彼鲩T時順手把臺球桿扔在了臺球桌上。
晚場結(jié)束時,小可會按時來到店里給我結(jié)算當(dāng)天的工錢。今天的營業(yè)額是六十五塊錢,黑皮還寫了一張十五元錢的欠條。小可看也沒看,她根本沒理桌上的那張欠條。小可給了我十三元工錢,我沒收。我說:“這欠條我收了,錢不用再給我了,我問黑皮去要……”
我話沒說完,小可卻急了。她說:“我媽說你明天不用來上班了?!?/p>
我問她:“為什么?”
她沒有回答我,我便拿了桌上那張欠條離開了。
我忽然沒了工作,心情有些難受,即便是那份工作也不是個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事。因?yàn)闊釔叟_球,我也喜歡了這份工作。忽然沒事可做,心里空蕩起來,我一覺睡到了中午,也許是這段時間,我有些累了。
起床后,我用電飯鍋煮了飯,還炒了一碗西紅柿炒雞蛋。雞蛋還是土雞蛋,朵朵說得沒錯,她家的母雞又在我家的床底下生蛋,已不止一兩天了。她要是不告訴我她家的母雞在我家生蛋的事,我還吃不上土雞蛋呢。
我現(xiàn)在改變了主意,我不殺她家的母雞了,本來我是想吃掉這只母雞的。
朵朵,她最近沒有私自來過我家,我已經(jīng)給房門加裝了鎖,母雞可以從窗戶進(jìn)來,可是她不能。她家的母雞已經(jīng)在我家生了好幾個蛋,我除了用雞蛋炒西紅柿,我還會做水煮荷包蛋。
一天晚上,我實(shí)在睡不著覺,隨手翻了翻那本《圣經(jīng)》,書上說女人是男人身上一根肋骨做的。以前男人和女人不用穿衣服,因?yàn)樗麄兊难劬Ρ缓诎祷\罩著。
那天晚上我開始做夢,我夢見自己在一片果園里,遇見了朵朵,夢見了許多動物,其中那只母雞下的蛋,被看守果園的蛇吃了,它的眼睛從此有了光,于是它能看見一切。然后蛇又吃掉了那只母雞。以前這條蛇只吃樹上的果子,它竟然看見我們赤身裸體,相擁而眠。
它對我說:“原來你們長得比我還丑?!?/p>
我不信,我說:“你別騙我了,我為什么不知道自己丑?!?/p>
它說:“因?yàn)楣庹詹坏侥愕难劬??!?/p>
我說:“如何讓光照到我?”
它說:“我吃了雞蛋?!?/p>
我之前摸過雞蛋,知道雞蛋是橢圓的。我說:“我也想吃雞蛋?!?/p>
蛇從樹下摘下果子,那形狀和大小跟雞蛋一樣,我和朵朵吃了,光便照到我們的眼睛。我看見一條丑陋的蛇,又看見婀娜的朵朵,漂亮極了。
那條蛇很后悔,它終于被我看出了它的丑陋。
夢里,我和一個叫朵朵的女人睡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遺精了,內(nèi)褲上結(jié)痂了一片。天氣這么好,我還是沒有地方可去。我開門時,見到了朵朵,她在給雞喂食,那條狼狗也在,它也不朝我叫了,可能是對我熟了。不管怎樣,我對趙甲人的態(tài)度沒什么改變,我還會找機(jī)會殺死這條狗。
“毛細(xì),你今天有空嗎?”朵朵在跟我說話。我看見她很不好意思,仿佛還在夢里一樣。
“有什么事?”我揉著剛睜開的眼睛說。
“幫我一個忙?!?/p>
“我能做什么?”
“我家的電表保險絲燒了?!?/p>
我在職高學(xué)的是電工專業(yè),這事對我來說并非什么難事。我想這會不會是她做的圈套,上次她污蔑我偷看她,這事還沒完呢。
“老李不是在家嗎?”
“我爸一大早去城里了,也沒說什么時候回家?!?/p>
我遲疑了一下,說:“等我吃完早飯吧?!?/p>
她樂呵呵說:“送你兩個雞蛋做早餐吧?!?/p>
我沒有客氣,但是吃完之后,我出了門,早把這事忘得干凈。
從我家到章鎮(zhèn)街上不過幾分鐘路程,我走走停停在想一個問題:黑皮不是很威風(fēng)嗎?我得想個辦法治治他。什么辦法可以讓他顏面盡失呢。如果硬來,我是打不過他的。我想,他不是從外地帶回一個漂亮的女人嗎?如果我能跟他的女人好上,哪怕是被他以為我跟他女人好上的話,我的目的不是達(dá)到了嗎?
這種齷齪的想法對付黑皮這種人不用自責(zé),萬一真的好上了,那也不是我的錯。
我“嘿嘿”地笑了兩聲,加快了腳步。
“這不是毛細(xì)嗎?瞧你今天的鼠相,你是怎么啦?”
皮蛋在嘲笑我,我不想理他。
“瞧你那禿樣,怕是被黑皮搞怕了吧。”他又嘲諷了我。
我現(xiàn)在的注意力不在皮蛋那里,所以我不用搭理他,如果是以前,我早跟他干起來了。
小可在店里面坐著,她在藤椅上斜靠著,本來瘦小的身體顯得更像個中學(xué)生。不,準(zhǔn)確地說她一個月前已經(jīng)十八歲了,她幾年前已經(jīng)無學(xué)可上了。
她很有經(jīng)驗(yàn)地周旋在章鎮(zhèn)這些青年之間,她讓我?guī)退磮鲎?,又讓我離開,并不是因?yàn)檎娴哪軌驇退龓砗玫纳狻?/p>
她現(xiàn)在也不看我一眼,讓他們繼續(xù)嘲笑我吧。
我對皮蛋說:“黑皮有什么了不起?!?/p>
我的話激起一陣笑聲。
我并不示弱說:“黑皮照樣寫了張欠條在我這里?!?/p>
皮蛋不信,說:“拿出來看呀?!?/p>
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皺巴巴的欠條說:“你們好好看吧?!?/p>
皮蛋說:“這不是你自己寫的吧?”
他們又一陣大笑。這時小可從藤椅上站起來,這張?zhí)僖我呀?jīng)被磨得光亮,以前是她母親坐在那里的。她說:“這是我給毛細(xì)寫的,是我欠他的十幾塊錢的欠條?!彼f著從口袋里掏出錢給我。眾人更是一陣笑聲。黑皮昨天給我寫的欠條,并沒有寫到我的名字,落款也沒有寫他的名字。
我憤怒地問小可:“你為什么要說謊?”
“這,都是實(shí)情?!彼彦X放在臺球桌上,轉(zhuǎn)身又斜躺在藤椅上。
我向她大聲吼道:“你吃錯藥了吧!”
她卻一點(diǎn)兒也不生氣,也不回答我。
我在他們的哄笑聲中,像一條喪家狗一樣灰溜溜地離開了。
下午,皮蛋帶了兩個人在街上攔住我,這回他們是有意找碴來的。他用很臟的語氣對我說:“朵朵的屁股白還是她的奶子白?”
我直接回他一句:“你媽的奶子才白呢?!?/p>
我并不畏懼他,他的年紀(jì)跟我差不多,不過今天多帶了兩個幫手而已。
皮蛋向我直接揮拳過來,我躲開了。他并未打算這么放過我,我管不了那么多,只好跟他放手一搏。我的手臂和頭也受傷了,還流了血,但我沒打算退讓,也許是我的勇氣最終戰(zhàn)勝了他們,也許是他們覺得我吃了虧,幾個人一轉(zhuǎn)眼就跑得無影無蹤。
圍觀的人散去后,我一個人站在章鎮(zhèn)通往石城的站牌下,看著一趟又一趟中巴駛過,那時我想去福利院看看高伯,我還可以聽他講他過去的事。我呢,我的過去,沒有故事。章鎮(zhèn)么,幾乎空白。此刻我想起母親,她在哪里?如果她現(xiàn)在回到章鎮(zhèn),我興許不會有今天的遭遇。
十幾年的時間,我在章鎮(zhèn)人的印象里,也是一個沒有記憶的人。我突然有一天回到章鎮(zhèn),他們用一種欺生的方式對待我。而我仿佛一個外鄉(xiāng)人,在重新打量這里的時候,同樣也是陌生的。
我在章鎮(zhèn)成了一個多出來的人。
身上的疼痛讓我不由自主地?fù)u了頭。黃昏下的最后一趟中巴早已離去,我并沒有上車。秋天的夜色在風(fēng)中晃動,我一個人能去哪里呢。我坐在站牌下的排椅上,坐了好久,直到天真正黑下來,一切籠罩在黑色中。它把我隱藏起來,我會好受些。
“毛細(xì),我找你好久了,你坐在這里發(fā)什么呆?”原來是朵朵在跟我說話。
“找我?哦?!?/p>
“吃完了雞蛋,把我的事拋到屁股后面去了?!?/p>
我才想起來早上答應(yīng)她的事。
朵朵家的房子一片漆黑,我回到家找來工具和手電筒幫她換了保險絲。這一過程前后不到三分鐘。我說:“下次,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你自己也可以換?!蔽冶犬嬛趟绾谓鉀Q類似的問題。
她說:“我要是會了,你們男人自己都能生娃了?!?/p>
燈亮了,她發(fā)現(xiàn)了我頭上的傷。她問我:“你怎么了?”
“沒怎么?!蔽也辉富卮鹚@是我自己的事。
“你跟誰打架了?”她給我倒了一杯茶水,讓我先坐下來歇一會兒。
“皮蛋?!?/p>
“為的什么?”
我沒法告訴她其中的原因,我說:“我沒事?!?/p>
“都流血結(jié)痂了,還嘴硬?!彼f著,便要動手給我包扎。
“我真的沒事了?!蔽移鹕硪邥r,她從抽屜拿出一小瓶的云南白藥粉末。她說:“止痛,止血,敷上吧?!?/p>
于是,我只好又坐了下來,等她給我敷藥。
“他下手真重?!?/p>
“我遲早會還給他的?!?/p>
“你該離開那種生活?!?/p>
她說的生活,該是怎樣的生活呢,我不知道。也許并不是我所向往的,也不是我能選擇的。我回到章鎮(zhèn),沒想過要離開章鎮(zhèn),在別處生活。
她跟我講到章鎮(zhèn)的那些同齡人,留在章鎮(zhèn)的黑皮和皮蛋們,哪一個不是游手好閑的,不是打架就是小偷小摸。她說:“你不會也想成為那樣的人吧?!?/p>
我感到慚愧,我在學(xué)校讀書時,我已是老師認(rèn)為的那類人。
“黑皮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問。
“他坐過牢,女人跟人跑了?!?/p>
“因?yàn)槭裁词???/p>
“聚眾斗毆,傷了人?!?/p>
“哦,章鎮(zhèn)的人很怕他嗎?”
“那倒也不是,一個身上窮得叮當(dāng)響的人,大家都躲著他?!?/p>
“皮蛋呢?”我又問。
“他和黑皮是一類人,你要遠(yuǎn)離他們?!?/p>
后來我又問起趙甲人的兒子,她說:“在章鎮(zhèn),他是個好人?!?/p>
如果趙甲人的兒子也算好人,我呢?我在她眼里又是什么樣的人呢?
她曾經(jīng)一口咬定我看過她尿尿時露出的屁股,我時常被人嘲笑。女人的屁股不光摸不得,還看不得,母老虎呀。
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我說不清自己。我問她:“我呢?”。
“你也是個好人?!?/p>
那趙甲人的兒子怎么成了好人?他也欺負(fù)過我這個好人,他是個十足的壞人。
我想,作為一個好人,殺掉趙甲人的那條土狗也不算壞人干的事吧。
我和皮蛋打架的事,已在章鎮(zhèn)街上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我再次去章鎮(zhèn)街上是三天以后,我發(fā)現(xiàn)那些青年看我的眼光也變了,他們不再以為我是偷看過女人屁股的毛細(xì)了。似乎我以前所做的一切,他們覺得我是可以那么做的。他們給我讓座,這一細(xì)節(jié)的變化,讓我深深體會到自己以后在章鎮(zhèn)不會有人再敢欺生我了。
有人說:“你以后可以和黑皮一樣,打臺球可以欠錢了?!?/p>
我覺得這本不是人干的事。
我說:“以后,黑皮也不能欠錢?!?/p>
我說這話時,再也沒有人哄堂大笑了。
隨后的一段時間,皮蛋再沒來章鎮(zhèn)街上玩,他托小可跟我說,想和我坐下來談。我跟他有什么好談的呢。這件事被我斷然拒絕。
黑皮比我大好多歲,他從外地帶回來的小果看起來年紀(jì)和我差不多。黑皮每天沒干什么,他卻養(yǎng)了這么一個年輕漂亮的小果,這讓人想不通。他有些時間不來臺球室玩了,他在章鎮(zhèn)的東頭開了一家麻將館,聽說生意不錯。皮蛋他們也不來小可這里玩了。小可對我說:
“他們都去麻將館看小果了?!?/p>
小可這話顯然帶著一些無奈和嫉妒,她們女人之間的那點(diǎn)心事早被我看得一清二楚。自從小果跟著黑皮出現(xiàn)在她家臺球室的那刻起,小可在我面前的驕傲已經(jīng)收斂了很多,相對這個平坦胸部的女孩來說,那張還算精致的臉也算不上什么了。
小可問我:“你真的看過朵朵的屁股?”
她一點(diǎn)也不為這樣的問題感到害羞,她神情自然。
我搖了搖頭。
“那個女人,我很少見她出門逛街,關(guān)于她的消息都是幾年前的舊聞?!?/p>
小可依舊津津樂道地把朵朵幾年前如何不顧家人反對跟人私奔后又獨(dú)自回來的事情跟我講了一遍。我以前大抵聽說過這些事情。小可說:“私奔啊,太美妙了,偉大的愛情,你信嗎?”
“我沒談過戀愛?!?/p>
小可嘆氣說:“這么大的人不談戀愛,打什么架啊?!?/p>
她的年齡比我小,說話的語氣卻不小。小可所說的每個字都像一串子彈一樣一下子擊中了我。
天氣越來越冷,小可的臺球室生意越來越清冷,我也很少去她那里了。
我在黑皮的麻將館學(xué)會打麻將后,我更是不去小可那里了。小可來找過我一次,她想把臺球室轉(zhuǎn)讓給我。小可說:“你還在怪我吧?!彼傅氖巧洗魏谄懙哪菑埱窏l的事。
我已受不了那種長時間的約束。
“我在等待章鎮(zhèn)城管隊招聘結(jié)果?!蔽艺f。
她也知道這事,事情過去了好幾個月,卻不見什么動靜。有人去問了,上頭還沒有消息,只好繼續(xù)等了。
我對這件事沒什么指望,這不過是我應(yīng)付小可的借口。
小可有點(diǎn)失望,她說:“我想去外面看看,或許有更合適我的事做。”
我想起自己職高畢業(yè)時,南方的一些電子廠到我學(xué)校招聘,他們坐著綠皮火車去了,有的人去了也回來了,有的人恐怕一輩子也回不來了。
我對小可說:“你喜歡什么,就做什么吧?!?/p>
她說:“要不,我們一起去南方看看?”
我說:“我不打算出遠(yuǎn)門了?!?/p>
小可很失望,她的直接讓我一點(diǎn)也不感到驚訝,她以前也是這么隨意說話的。
我笑著說:“章鎮(zhèn)的人會以為我們一起私奔了?!?/p>
小可說:“你想得美呢?!?/p>
春節(jié)之后,小可的臺球室徹底關(guān)停了,門店很快改成了一家便利店。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或者說是她再也沒見過我。如同我之前那樣,在章鎮(zhèn)突然消失了。也許,某一天她又會出現(xiàn)吧。
小可的離開,甚至沒有人問起。
我呢,終于在春天的時候,章鎮(zhèn)大道建成之后,去了城管大隊上班。穿上制服的我,騎著摩托車,在章鎮(zhèn)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干了一段時間,我與章鎮(zhèn)商戶的矛盾逐漸多了,他們管我叫“看家狗”,我怎么就成了狗類,我最討厭的就是被人叫作狗了,我也是討厭狗的,甚至我還想著殺掉趙甲人他家的那條土狗。
我在章鎮(zhèn)碰到最棘手的是黑皮的麻將館占道經(jīng)營。
這年初夏,他把店面門口搭建了遮陽棚,把麻將桌搬到了街道邊。之前沒有人這么干過,他明擺著是給我看的。搭建的當(dāng)天,我給他開了違建通知書,他沒當(dāng)回事。過了段時間,臨街的一些商戶也跟著搭建了遮陽棚。我給他們下達(dá)了拆除通知書,但也沒人理我。黑皮嘲笑我說:“穿著狗皮,以為自己真是膏藥了?!蔽艺f:“別嘚瑟了,你等著吧?!?/p>
城管隊長開會批評我的工作不力,罰扣了我二百元錢工資,并在會上通報批評。拆除章鎮(zhèn)街道兩側(cè)違建的那天,黑皮惡狠狠地威脅我說:“這筆賬記在你頭上?!?/p>
接下來,是炎熱的夏天,章鎮(zhèn)的女人開始穿裙子。這個季節(jié),幾盞太陽能的燈照在街道上,黑皮的麻將館白天打麻將,晚上做夜市小吃,兩頭的生意居然都不錯。盡管我討厭他,甚至我想過如何去勾引他的女人,但這不妨礙我對他有了正面看法。我有時也去吃烤菜,喝一罐啤酒,小果,她用普通話招待吃客,對我也沒什么偏見。她偶爾還給我?guī)讐K錢的折扣。
她說:“一回生二回熟,以后生意靠你多照顧?!彼捴杏性?。
“這是我的工作,以后你要多配合?!?/p>
她說:“你常來指導(dǎo)意見,別跟黑皮一般計較?!?/p>
“你們今后別為難我了。”
章鎮(zhèn)街上越來越多的人擺上夜市,但這個夏天一過,夜市也就慢慢消失了,夜晚又恢復(fù)到黑暗當(dāng)中。這個夏天的章鎮(zhèn)發(fā)生了很多事,絕大多數(shù)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但是有一件卻跟我有了莫大的聯(lián)系。
那是八月的一天中午,我在章鎮(zhèn)街道的某棵樹下乘涼,忽然有人喊“殺人了”。街道的人群四散,一個矮個子男人追著黑皮跑,他手持菜刀在追著他跑。黑皮為什么要跑呢?傳說中的黑皮不是很厲害嗎?他打過架,坐過牢,卻被一個瘦小男人追得抱頭鼠竄。那個男人后面跟著黑皮的女友小果,她哭天搶地地喊:“殺人了,殺人了……”
那個矮個子男人跑著跑著被絆了一跤……我上前一腳,把他手里的菜刀踢飛了。
黑皮停下來,翻身過來揮舞著撿來的菜刀向我們追來。我想這下子完了,黑皮跟我有過矛盾,他一定會砍向我的。我趕忙扶起那個滿嘴是血的男人,他卻一拳打得我的眼睛火冒金星。黑皮向我褲襠踢了一腳,這一腳真是差點(diǎn)要了我的命,我被他踢壞了一只睪丸。
我在地上痛得嗷嗷直叫,像一頭正被閹割的公豬那樣慘叫。黑皮終于把刀砍向那個男人……警察來的時候,我們被送往衛(wèi)生院,直到轉(zhuǎn)院石城醫(yī)院,我被摘掉一只睪丸,成了別人眼里的廢人。
黑皮被拘留了,那個被砍成重傷的矮個子男人,比我還慘,他歪著脖子走路,頸動脈被黑皮砍斷了,被認(rèn)定為八級傷殘。有人說,這次黑皮一定會把牢底坐穿。小果嚇得關(guān)停了店面,躲在店里不敢出門。我去找過她幾次,關(guān)于醫(yī)藥費(fèi)和賠償?shù)氖?,她一直沒有完全解決。她說:“我也沒有辦法了,以前有些積蓄,這次基本花光了,黑皮的宅子也賣了,我只能住在店里?!?/p>
我說:“你看我都成了廢人,我更沒有辦法可想了。”
小果對我的遭遇表示了同情,她說:“我跟黑皮算是男女朋友,我已盡了義務(wù)?!?/p>
“那個矮個子男人為什么要砍黑皮?”
她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聽說是以前一起玩的朋友吧,因?yàn)閭鶆?wù)產(chǎn)生了矛盾?!?/p>
她告訴我,黑皮原打算還他錢的,因?yàn)橘~目分歧挺大的,兩個人在店里已經(jīng)赤膊上陣打了一架,矮個子的男人吃了虧,操起廚房一把菜刀,于是就出現(xiàn)了大街上的那一幕。
我說:“我是受害者?!?/p>
為此,我找過鎮(zhèn)長,但鎮(zhèn)長說這不算工傷,除非有人能夠證明我是見義勇為。
兩個人打架,哪一方是正義的一方?沒有。我到底在幫哪一方?在旁人看來,也沒搞懂。如果我?guī)湍莻€持刀的男人,可是,沒人相信持刀砍人的人代表著正義。如果正義在黑皮那一方,我和他站在一起,我踢掉了那個男人手上的刀,為什么黑皮要對我下狠手?我跟黑皮之間的過節(jié),很多人都知道。
我說:“我需要錢繼續(xù)做康復(fù)治療?!?/p>
“你給我一點(diǎn)時間,我不會不管的?!?/p>
我想,小果萬一跑了呢?
黑皮這次進(jìn)去,短時間不會出來的。她以后是否繼續(xù)待在章鎮(zhèn),誰知道呢。我說:“店里剩下的所有東西,我得變現(xiàn)?!?/p>
“那些東西賣了不值錢,你再給我時間,我會把生意重新做起來?!彼f。
“你要是跑了呢?”
“你可以到我店里養(yǎng)病,我每月給你工錢,不少于你在城管隊的工資。”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姑且相信她吧。
因?yàn)樯眢w的原因,我已經(jīng)好久沒去城管大隊上班了。我象征性地領(lǐng)了兩個月的工資,便解除了我跟他們的勞務(wù)關(guān)系。鎮(zhèn)長同意給我辦理低保,多少給了我一些生活的慰藉。
又過了半月,小果的麻將館做了起來,生意不溫不火,但她很信守承諾,前兩個月,她如期付給我工錢,并且她跟我之間就賠償?shù)氖逻_(dá)成了協(xié)議:賠償我一萬元錢,將在一年內(nèi)付完。
我希望我早點(diǎn)拿到錢,跟她沒什么關(guān)系。我每天只是坐在這里,什么事也沒做,她說:“你當(dāng)作在這里養(yǎng)病吧。”我也是這么想的,我需要靜養(yǎng),章鎮(zhèn)最出名的中醫(yī)說我的病需要慢慢調(diào)養(yǎng),不會影響將來的生育。
誰知道呢。章鎮(zhèn)的人都說我是一個廢人了。朵朵家的那幾只母雞,也沒有再出現(xiàn)在我的床底下生蛋。
有一天晚上,我回去時,我在后院里又聽到朵朵尿的聲音了。這聲音太他媽煩人了,我上次就是被她無端指責(zé)的。這邊低矮的圍墻,連她家的母雞也擋不住,怎么能隔掉這嘩啦的尿尿聲。她從廁所出來,借著我家后院的燈光,便能看見我坐在后院的靠椅上。
她說:“毛細(xì),你的病怎樣了?”
我這病是難言之隱,她便要問我,看似很關(guān)心我,其實(shí)是試探我。我說:“這不是能吃能喝能睡嗎?”
她“哦”了一聲,似乎又想說些什么,又怕顯得很尷尬。我轉(zhuǎn)移話題說:“我在小果的店里謀了一份差事,我改天請你吃燒烤吧。”
“好呀。”
我問:“你有事嗎?”
“上回的事,對不起啊?!?/p>
上回的事?她大概是說我去年偷看她屁股的事吧。如果是現(xiàn)在有人說我偷看了某人的屁股,在章鎮(zhèn)一定沒人信了。我走起路來,還有些晃蕩,只剩下一只睪丸的人。在他們看來,已不識人間粉脂。
朵朵故意晃了晃身子,她的兩只飽滿的乳房在我的視線里晃動,她在測試我的心理反應(yīng)。她說:“你與黑皮之間的事了結(jié)了吧?”
“賠償還沒有給完?!?/p>
“所以你待在小果的店里了?”
我解釋說:“我是幫她做事,她要給我付工錢。”
“工錢?怕是要給她打一輩子長工了?!彼脑拵е嵛?,又好像是在嘲諷我什么。
“我要是現(xiàn)在走了,她跑單了怎么辦?”
朵朵說:“你是想趁虛而入吧?!?/p>
我真不明白,女人總?cè)菀装咽虑楦愕侥信屈c(diǎn)事上。如果沒有男女那點(diǎn)事,這話題看來也聊不下去了。我以前是有這么個想法的,我要做給黑皮看,可是黑皮被抓后,我這個想法已沒有意義了。
我說:“你真是閑得無聊呀,你可以去市井說書了。”
她笑著說:“你不會真和小果好上了吧?!?/p>
“瞎說什么呢?!?/p>
“是啊,章鎮(zhèn)的人才不那么看呢?!彼脑捝钌畲掏戳宋?。
我不知朵朵的葫蘆里裝的什么藥。好幾次,我夜班回家,她總要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她家后院的廁所,她家后院換了一盞特別亮堂的白熾燈,光也照在我家的那一整棵柿子樹上。
一轉(zhuǎn)眼,我在小果的麻將館和燒烤店干了一整個夏天。她欠我的錢已經(jīng)還了一大部分,我每月還從她那里領(lǐng)到了工資。我的身體已沒什么大礙。但章鎮(zhèn)的人,他們仿佛在孤立我。皮蛋也常來這里吃燒烤,他對我的態(tài)度跟以前有了天壤之別。有一次,他帶著幾個人在這喝酒,喝多之后,砸碎啤酒瓶的聲音驚擾得其他的客人不敢就座。我一直沒理他,皮蛋吆喝著要小果陪他喝一杯,小果出來應(yīng)酬了他。陪他們每個人都喝了一杯,他仍然不滿意。這不是有意找碴嗎?小果倒沒什么意見,她依然賠著笑臉。
皮蛋更加放肆,他硬是要小果坐下來陪他喝酒。小果答應(yīng)忙完屋內(nèi)那桌客人,再過來招待他們。這樣的場子我見多了,章鎮(zhèn)那些醉鬼、騙吃騙喝者、小混混和無產(chǎn)者,他們只要不惹什么事,吃一兩次免費(fèi)午餐,小果都是笑臉相迎。今天皮蛋的做法,顯然讓她感到不舒服和無措。
我靠在椅子上,裝著什么也沒聽見,皮蛋的聲音越大,我越裝得安靜。皮蛋跟他的幾個朋友推杯換盞之后,把啤酒瓶又砸在地上。我感受到他是針對我做出的動作,因?yàn)樗哑【破吭以诹宋业纳磉叀?/p>
他猛地站了起來,又摔碎了一只啤酒瓶,那氣勢分明是針對我來的,他要報復(fù)上次被我打了的失敗之恨。我緩緩地站起來,我的一只睪丸都被人踢掉了,我還在乎什么呢。但皮蛋不這么想,他以為我比他少了一只睪丸,在他眼里儼然已是廢物了。
那場架最后是怎么結(jié)束的,雙方誰傷得更重已不那么重要。我聽見有人惡狠狠說:“踢他另一只睪丸,徹底廢了他?!?/p>
混亂中,他們踢到了我的小腹和背上,我被小果和廚師拉進(jìn)屋里,這場架終以他們的勝利收場。我像一只閹雞一樣,以后在章鎮(zhèn)只能低調(diào)做人。皮蛋在心理上完全戰(zhàn)勝了我,一個廢掉了睪丸的人,他們對我不屑的言行,比我此刻身上的疼痛更為鋒利。我無力再做反擊,剩下的最后的一點(diǎn)顏面,生怕被人揭開。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去過小果的店里,她欠我的錢,我也不想催要了。我徹底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人。趙甲人家的那條土狗最近也不叫了,它看到我時,搖著可憐的尾巴,仿佛在說,以前我們不熟,現(xiàn)在熟了,我會好好對你。但我殺它的心一直未變,但苦于沒有機(jī)會?,F(xiàn)在機(jī)會來了,我很輕易地就能靠近它,有時它也吃我扔給它的骨頭。如果我殺掉它,章鎮(zhèn)的人會覺得我作為一個男人既報了趙甲人的兒子打我的仇,又重新樹立了我在章鎮(zhèn)青年眼里的形象。我想起家里有一瓶“七步倒”的劇毒農(nóng)藥還沒有用過。我拿出來晃了晃,發(fā)現(xiàn)瓶子里的粉末已經(jīng)結(jié)塊了。
朵朵這個女人在家也不見動靜,我經(jīng)常在夜里坐在后院的那棵柿子樹下,但沒見她下樓去她的后院如廁。我寂寞無聊,有時想找個人說說話,朵朵是唯一能跟我主動說上話的人。她在自己的后院拉起了一根鐵絲晾曬衣服,她把被單和衣服晾曬在上面,我看不清是她還是老李在他們的后院里走動。
后來老李干脆把他家的圍墻又加高了許多,我徹底看不到朵朵在院子走動了。
也許我是真的病了,我不想出門,無聊時翻開那本《圣經(jīng)》,一段時間下來,我居然把它看完了。《圣經(jīng)》說,不要覬覦鄰人的妻子。曾經(jīng)我為了報復(fù)黑皮還想過勾引小果,我為自己以前的想法感到羞愧。
一天,我去章鎮(zhèn)又碰到了皮蛋,他當(dāng)著別人的面數(shù)落我,他說:“毛細(xì),你還有興趣看女人的屁股嗎?”
“嚇破了膽吧?!庇腥斯室獍选澳憽蹦畛伞暗啊弊?。
“要不要我請你去章鎮(zhèn)洗浴中心按摩按摩吧,說不定是可以康復(fù)的?!?/p>
“你想吃天鵝肉了吧?”
他們的話越說越難聽。要是換了以前,我會反戈一擊。不知為什么,我現(xiàn)在好像失去了斗志。在他們的哄笑中,我變成了一只不會啼叫的閹雞。
小果正好經(jīng)過那里,她對著我說:“你為什么不生氣?”
我沒有回答她。
那些人又起哄了?!皝砹艘晃慌畟b啊?!蔽衣犚娖さ案臃潘恋卮笮?,我仿佛又聽到那種輕佻的聲音從那晚發(fā)出來,從未消失。
小果當(dāng)著他們的面拉著我離開了。
這被皮蛋他們描繪成小果和我勾勾搭成了男女關(guān)系,他們罵我是太監(jiān)還想娶媳婦,白忙活。小果生氣地質(zhì)問我:“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說:“我在他們眼里是個廢人了。”
小果臉一紅,覺得這件事上,她有點(diǎn)對不住我,畢竟是她男友踢的那一腳,把我廢了。也可能是男女之間的那點(diǎn)事,她覺得害羞而臉紅。她的手這才下意識地放開。小果說:“你好像很怕見我?!?/p>
“沒有的事。”
“你怎么不來店里了?”
“我是一個多余的人?!?/p>
“我還有欠你的錢沒給?!?/p>
“我沒打算再要了?!?/p>
她感到一臉的驚訝,問:“為什么?”
本來就沒有理由。我隨口說:“我花不了那么多錢。”
我回到章鎮(zhèn)已有一年多時間,我又想起了福利院的門衛(wèi)高伯,那個愛吹牛講自己故事的糟老頭子,他看著某某日報,跟我講著他的個人史。我想去看看他,這條老光棍,是否還活著。
此刻想起他,我頓然有了憂傷,我一聲嘆息。
小果問我:“你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不知他是否還活著?!蔽艺f。
“你的親人?”
我搖了搖頭,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也算是吧?!?/p>
她沒有多問,我還不習(xí)慣別人的同情。
她抬頭看了看天色,說:“月亮和太陽卻在黃昏的天空相遇,總是遺憾?!彼f的沒錯,黃昏時,太陽正在墜落地平線,月亮已經(jīng)從東邊升起。她含蓄的表達(dá),我總是遲鈍,也許她說的是她此刻的心情,也許是對我的安慰。
這也是一年的初秋,天氣還有點(diǎn)悶熱,我們走到她的夜市燒烤店,已經(jīng)歇業(yè)。我問她:“怎么不營業(yè)了?”
那一刻,我感到她的些許無奈。她卻笑了笑說:“我已經(jīng)把店鋪退了,我找了份工作?!?/p>
我問:“你住在哪里呢?”
她說:“我租了一間小房子,我?guī)闳タ纯础!?/p>
在章鎮(zhèn)老街的盡頭,以前的供銷社大院,那排老舊的平房,她說:“這里蠻好的,我喜歡安靜?!痹鹤永锒褲M了各種廢品,這里也是一處廢品收購站。
但房間里收拾得整潔,沒有多余的東西,一張床在簾子里面,化妝臺簡單地放在一張舊桌子上面。還有灶具在旁邊,炒菜的鍋……她打開燈光,我才發(fā)現(xiàn)四周斑駁的墻。她說:“只是房子舊了些……”
“挺好的,挺干凈的,比我家整齊舒適多了?!?/p>
她搬來凳子讓我坐,給我倒了茶水,我們聊了一會。關(guān)于她和黑皮的事,是她主動跟我聊起的。她是江北人,黑皮和她認(rèn)識是在東莞,那年,她被人逼債,在足浴上班,是黑皮替他還清的債務(wù)。黑皮的這些錢是從一個叫小武的人那里借的,其實(shí)小武也沒錢,他借給黑皮的錢是從別人那里借的高利貸。于是,就出現(xiàn)了那天的一幕,一個矮小的男人拿著菜刀追殺黑皮的事。
她說:“我媽害病死了,花了很多錢?!?/p>
她媽治病的錢是從老鄉(xiāng)那里借的,她媽死后,老鄉(xiāng)把她帶到東莞打工……她說:“那幾年,總是有還不完的錢,身心疲憊,我在絕望時遇見了黑皮……他在我眼里是一個好人?!?/p>
我信,我也絕望過,在我眼里,福利院的門衛(wèi)高伯也是個好人。判斷一個人的好壞,每個人都有一套廉價的標(biāo)準(zhǔn)。
“我知道我在別人眼里是個壞女人,不潔的,我有苦衷?!?/p>
我坐在那里,只顧不停地喝水,不知如何回答她,她和我年紀(jì)相仿。但眼前這個女人,似乎飽經(jīng)了風(fēng)霜,她說話時的語氣十分平靜。也許此刻,她只需要一個傾聽者,無需安慰。
她說完后,長嘆一口氣,說:“都已經(jīng)過去了?!彼劭衾锏臏I水還在打轉(zhuǎn)。現(xiàn)在,我明白了她為什么要替黑皮還錢。
我問她:“你有什么打算?”
她堅定地說:“我要替他還完他欠的錢?!?/p>
我再也不問什么。臨走時,小果說:“我有空便去找你玩吧?!?/p>
這年初秋,我家院子里的柿子樹掛滿了青色的果子,依舊茂密的樹葉遮蔽了整個院子。趙甲人家的兒子結(jié)婚了,敲鑼打鼓,好不熱鬧。趙甲人見我,給我分煙和喜糖,他說:“有空來吃喜宴,有空來吃喜宴。”他堆滿夸張皺紋的臉時刻在笑,似乎忘了我們之間鬧過的矛盾。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家的那條狗不停地?fù)u著尾巴。
趙甲人的兒子結(jié)婚了,他的老婆居然是朵朵,我真是沒想到。他們什么時候搞到一塊的,我竟然沒有一絲覺察。我想了想,可能是自從朵朵家的母雞不再在我家下蛋時吧,也有可能是她拉起晾衣繩時遮擋了我的視線時,或者是從我的一只睪丸被人踢壞以后吧,更有可能是自從她不再下樓來到后院如廁時……
我跟小果好上的消息也傳遍了章鎮(zhèn)的大街小巷,但我們真的沒有。她答應(yīng)來我家找我玩,但一直沒來。真是人言可畏,我們都沒有辦法。
那天我看見朵朵微微隆起的肚子,我對那個曾經(jīng)和我打過架的趙甲人的兒子的好感突然倍增,其實(shí)他早已把朵朵徹底拿下了,她在那段時間突然安靜起來。
朵朵笑著說:“你也該快了吧。”
我苦笑說:“什么呀,沒有的事?!?/p>
朵朵說:“小果挺好的?!彼湴恋匕褜挻笏瓜蛏限哿宿?,兩只已經(jīng)膨脹的乳房仿佛要隨時掉下來。
年關(guān)的時候,我在街上又遇到皮蛋,我把他揍了一頓,這次,他像泄氣的皮球。
他的一只腎被割掉了,在章鎮(zhèn)人的眼里,他也是一個廢人了。他之前的囂張和放肆已經(jīng)蕩然無存。我抓起他的衣領(lǐng)說:“你怎么不像一個男人了?你還手呀,還手打我呀!”而他卻耷拉著像一個病人,像以前的我,扶不起的阿斗。他看了看我,問:“你的病好了?”
“我是少了一只睪丸,我照樣可以夢遺和晨勃?!蔽掖舐暩嬖V他。
“你吹牛吧?!彼恍拧?/p>
“我有理由讓你相信我的話?!?/p>
“你把黑皮的女人睡了?你果然威風(fēng)凜凜啊?!?/p>
我沒有回答他,他把自己搞廢了。他賣掉了自己的腎,也有人說是被人騙去賣的,總之他的一只腎沒了。
章鎮(zhèn),從此有了兩個廢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皮蛋。他們傳言我們兩個人為了證明自己都是男人,又干了一架,結(jié)果把另一只睪丸和另一只腎互相踢壞了。
記得語文課本里朱自清說過:“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蔽椰F(xiàn)在似乎有些懂了,我也滿二十歲了。這一年春天,我又回到了福利院,我見到門衛(wèi)高伯,他更老了,我更加悲傷了。他這輩子住在福利院,現(xiàn)在他的旁邊多了一個年輕人做保安,年輕的保安說:“高伯去年不干了,但還住在福利院,他每天都要來坐坐?!?/p>
福利院的孩子又長大了,那些跟我一起玩的孩子,有的還在上學(xué),有的和我一樣離開了福利院。
高伯好像記不得我了。我說:“毛細(xì),毛細(xì)呀,我是!”
他看著我搖了搖頭,說:“毛細(xì)呀,你媽呢,她怎么還不來接你回去?”
我無語。我給高伯帶去的純谷燒酒,他老得喝不動了,他的故事卻深深留在我的記憶里。
告別了高伯,我只能把悲傷留住。我想起了湖心島的那個教堂,我去了一趟,牧師也不記得我,我對他說:“我有懺悔對上帝說。”
牧師說:“孩子,你大聲說出來吧?!?/p>
我說:“我不敢?!?/p>
牧師說:“你跟我念吧。”
跟著牧師念完懺悔的禱告詞,他又送了我一本黑皮封面的《圣經(jīng)》,原來我是有罪的。
回到章鎮(zhèn)后,我打算重新翻修一下房子。
我想出一趟遠(yuǎn)門,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我想把房子交給別人打理,畢竟房子有人住了,家才有了人的氣味。于是我想到了小果,她最合適不過,但不知她是否愿意。我并不打算收她的租金,我只想找個人替我看守一下,不至于這個重新打理起來的家又被繼續(xù)蒙塵。
忙完房子的事后,我去找小果,發(fā)現(xiàn)她家的門緊鎖,透過窗玻璃,屋里的東西還擺得整整齊齊,但落下了灰塵,看似好久沒人住了。
我問院子里其他住戶,他們說:“她好久沒來了。”
她去了哪里?也許不再回來了。
我很失望,小果去哪里了呢。她的日常用品都留在這里。她的確好久沒來了,讓我隱隱有些擔(dān)心,她可能真的不來了。
不久,朵朵的孩子出生了,稠密的夏天結(jié)滿了葉子,我家的那棵柿子樹又掛了果子。
深秋的某天,有人敲我家的門,來人正是小果。我一怔,怎么是她?她說:“不歡迎我嗎?”我忙幫她把行李箱推進(jìn)來。我問:“你是要去哪里,還是從哪里來?”
哦,原來小果去沙洋監(jiān)獄探監(jiān),見了黑皮,黑皮被判了五年,時間不算太長。
我問她:“你繼續(xù)留在章鎮(zhèn)嗎?”
她說:“也許吧?!?/p>
我說:“我也要走了?!?/p>
她問我:“你打算去哪里?”
我搖了搖頭,說:“還沒想好?!?/p>
小果從行李箱拿出一個信封,她說:“這里面有五千元錢,是我還你的?!?/p>
“你哪來的這么多錢?”
她說:“我賺的錢,都是干凈的錢?!?/p>
我沒收,我覺得這些錢對我來說,不那么迫切需要。我說:“你先還別人吧?!?/p>
她說:“我不欠別人的錢了?!?/p>
我執(zhí)意不收,當(dāng)初的那份協(xié)議的賠償,我只想狠狠懲罰一下黑皮,沒想到,這些錢最終是小果代還的。我拿出協(xié)議和欠條,還給了她。
她堅持要給我,我推脫不了,最后還是收下了。我說:“如果你愿意,我的房子可以給你住,這算是你給的租金吧?!?/p>
她遲疑了一下說:“你真的要走?”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我早已決定?!?/p>
她總算答應(yīng)了下來。
那天晚上,我請她在我家吃飯,她下廚幫我做了幾個小菜,沒想到她的廚藝真是好啊。她做的紅燒肉真好吃,還有豆嗜鯽魚也不錯。酸辣土豆絲,是天下最好吃的。我們第一次說了那么多話,關(guān)于皮蛋、黑皮、小可、朵朵以及她陌生的趙甲人的兒子。說起他們,我和她又有些憂傷。
小果還問起我的病情,我有些難以啟齒,她卻放心不下。怎么說呢,我難道需要證明什么嗎。我說:“以后,無論我的身體出現(xiàn)什么問題,都與你無關(guān),你可以放心了。”
她說:“你千萬不要像皮蛋那樣,你有病得治,無病保健?!?/p>
我說:“我沒事的?!蔽夜室庹酒饋?,擺了一個展示自己肌肉的姿勢。
她笑了說:“我知道了?!?/p>
我送小果回到她的住所,已是深夜,很少行人,好像也沒有人注意到我們,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街道上。漆黑而寂靜的供銷社,她家的那盞燈從窗戶玻璃透出來,此刻照亮了整個院子。光,是可以以加速度的方式停頓下來的。
她麻利地收拾了一遍房間,擦拭了家具的灰塵和換掉了床單,幾乎不用我動手幫忙。小果說:“你幫我把窗簾掛上去吧?!?/p>
她拉上窗簾,小小的房間立刻溫馨起來。我夸她把房間收拾得像“家”一樣,我想我要是把家收拾像她那么干凈利索該多好啊。
我起身告別時,她突然從背后抱住了我,讓我不知所措。
她說:“我只是想抱抱你?!彼o緊地抱著我。那天夜里,她緊緊抱住我,從背后到面前,不知過了多久,我在慌張中,身體始終沒有什么反應(yīng)。她說:“你的病還沒好起來……”
我無言以對。
也許,我有心病,我比皮蛋身上的病更加嚴(yán)重。
那天夜里,我非常自責(zé),慚愧不已。我徹夜做著亂七八糟的夢,驚叫,盜汗。小果說:“你夢里叫著媽媽?!蔽也恍?,我說:“我媽媽跟人跑了。”
我離開章鎮(zhèn)之前,我想見見皮蛋,為什么想見皮蛋呢,我也說不上理由。如果需要一個理由,那就是我們同病相憐吧。以前我們之間有好多不愉快和矛盾,沒想到真正使我們團(tuán)結(jié)起來的是我們兩個人成了“廢人”之后。大家知道我的一只睪丸沒有了,這和皮蛋的一只腎沒了是一致的。反正作為男人這是不完整的,這恐怕,我這輩子都沒法活成一個人樣了。
我會像福利院那個糟老頭高伯一樣孤獨(dú)終生嗎?以前,我厭煩他、可憐他。現(xiàn)在我同樣被人取笑、可憐和厭煩,心里一樣的難受。我有時想死,皮蛋的想法跟我差不多,我們現(xiàn)在終于可以聊到一起了。這次見了皮蛋,卻像見了老朋友一般,他邀請我喝酒,我說:“你的腎少了一只,還是不要喝了吧?!?/p>
他罵了我:“老子的身體功能都好著呢?!?/p>
這次,該輪到我不信了,他一定是在騙我。我想起自己跟小果那晚的事,我的額頭又滲出了冷汗。
晚上,他果然沒有失約,他在章鎮(zhèn)最有名的來福酒樓請我吃飯。我問他:“你哪來的錢請我到這里吃飯?”他說:“上回賣腎的錢,我還修了房子,打算娶媳婦呢?!?/p>
果然,他三杯純谷酒下肚,又開始吹牛。他說他一晚上可以跟女友大戰(zhàn)三個回合,每個回合都在半個小時。
我哈哈大笑,笑到只有一只蛋痛,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褲襠,果然還有一只蛋。
他見我不信,他又說:“喝完酒,我們一起去按摩院,不信你也可以試試?!?/p>
“不了,我明天還要早起,我要離開章鎮(zhèn)了?!?/p>
他說:“為什么呀,小果不是回到章鎮(zhèn)了嗎?”他的消息真是靈通。
“我跟她之間是不可能的?!?/p>
他大笑:“你一定把人家睡了,害怕黑皮了吧。”
我和小果之間的事,任憑他如何猜測,我是不會告訴他的。那晚的事,我注定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已羞于提起。
皮蛋詭秘一笑說:“你承認(rèn)了吧,你跟小果那點(diǎn)破事,遲早會敗露的。”
我沒法生氣,因?yàn)槲颐鎸Φ钠さ耙彩沁@樣的男人,他和我一樣,在章鎮(zhèn)人的眼里都是廢人。
吃完飯,皮蛋有些醉意,他拉著我說:“我?guī)闳ヒ粋€地方,你一定喜歡?!?/p>
我們來到一個叫“翠竹園”的足浴店,燈光發(fā)出迷人的粉光,皮蛋很熟練地叫來兩個年輕女孩,她們涂脂抹粉。皮蛋笑著說:“毛細(xì),你一定行的。”
隨后他摟著另一個女孩的脖子去了里屋,隔著門,我聽見屋里發(fā)出那個女孩的高亢的叫聲。但在我聽來一切都是假裝的,皮蛋一定也是假裝這么做的。
我坐在床邊,那女孩說:“哥,我?guī)湍忝撘路??!?/p>
我在緊張中被人脫去外套時,我不能自己地大叫了一聲,把她驚呆了。我甚至來不及穿上外套,奪門而出。我奔跑在章鎮(zhèn)的街道上,那時有好多人看見我大哭,越來越多的人看著我,卻不知道我為什么大哭,他們以為我喝多了。我坐在地上,冰涼的水泥地,冬天凜冽的北風(fēng)吹在我的身上,伴著我的哭聲,像鬼哭狼嚎……
不知過了多久,章鎮(zhèn)街道上的商家都關(guān)門了,只剩下幾盞太陽能的燈發(fā)著忽閃忽閃的光。小果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她什么也沒說,攙著我搖搖晃晃地回到了家。她是今天傍晚才搬到我家的,因?yàn)槲艺f過,明天我會離開章鎮(zhèn),晚上我要住在皮蛋家里。我的行李和衣物都打包好了……
那晚我翻來覆去,做了不同的夢,我夢見了我媽,但她的模樣我卻始終想不起來。
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我跟小果和衣而睡,我枕在那本黑皮封面的嶄新的《圣經(jīng)》上,她已側(cè)身睡去,鼻息聲像細(xì)小的沙子被風(fēng)吹動。
第二天早上,天還未亮,但黎明已經(jīng)開啟,鳥雀正在鳴叫。我悄無聲息地穿好衣服,我已經(jīng)出發(f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