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楊鳳喜
父親和老潘的友誼始于那個羞于啟齒的下午。
暑熱難耐,父親聽不慣空調(diào)的噪音??照{(diào)嗡嗡嗡叫,父親說:“就像有人拿著狗尾巴草一直在肚子里攪和呢,翻腸倒胃?!备赣H很少使用比喻句,我把他接到城里后他甚至說話都很少了。
那天下午,我和妻子上班走后父親決定到院子里納涼。一出樓門,熱浪席卷而來,父親眼前一黑,抬起胳膊遮擋著陽光,急匆匆向小區(qū)廣場走去。他那樣子不像是去納涼,倒像是心事重重去尋找丟失的農(nóng)具。
廣場東北角有個L 形游廊,木梁上爬滿常青藤,那確實是納涼的好場所。父親還沒有走到廣場,看到游廊里坐著好多人,他們搖著扇子,喝茶聊天。父親收住步子,好像見不得人似的,轉(zhuǎn)身向小區(qū)后邊的小廣場走去。
小廣場西南角有個六角涼亭,旁邊種著幾株玉蘭樹,玉蘭花早已開敗。之前父親造訪過這座涼亭,站在亭子里看別人下棋。父親老遠(yuǎn)就看見涼亭里又有人下棋,聽到拍打棋子的聲音后難免有些興奮。他加快步伐,快到?jīng)鐾じ皶r兩個老頭吵了起來。兩個老頭吹胡子瞪眼,棋子拍得啪啪響,父親轉(zhuǎn)身離去。
就這樣,父親在小區(qū)里游蕩了將近半個小時,終究沒有找到納涼的場所。如果小區(qū)像村子里一樣,到處有威風(fēng)凜凜的大柳樹就好了,父親也許會這樣想。小區(qū)的樓房蓋得一模一樣,一樓的人家都用木柵欄圍著個小院。父親頂著烈日一邊往回走,一邊欣賞小院里種植的豆角、黃瓜、西紅柿。他的嘴里嘟嘟囔囔,對城里人干的農(nóng)活不以為然。有一戶人家小院里種著棵杏樹,它的半邊枝條都伸到柵欄外邊,墨綠的樹葉間點綴著金黃的杏子。父親忍不住停留了一會兒,他想到瓜田李下的道理,趕緊離開了。
就在這當(dāng)兒,父親產(chǎn)生了尿意。我把父親從鄉(xiāng)下接來時他帶了一捆甜草根,他認(rèn)為甜草根泡水喝是人世間最高級的飲料。父親還帶來了他那個漆皮剝落的搪瓷大茶缸,出門前他灌了一肚子甜草根水。天這么熱,他還以為喝下去的水會通過汗腺排出來呢。
也許是因為步履匆忙,父親的尿意越來越急迫。他顧不上熱了,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奔跑起來。他穿過小區(qū)的行車道,柏油路冒著熱氣,踩踏上去后那種綿軟的、拖泥帶水的下沉感加劇了他的尿意。他終于來到我們家樓下,準(zhǔn)備開門時卻發(fā)現(xiàn)不對勁。一樓東戶小院里也種著黃瓜和豆角,靠近陽臺這邊架著一根竹竿,一到禮拜天竹竿上便搭滿衣物。父親沒看到那根竹竿,黃瓜和豆角架好像也變了樣,他以為自己走錯了。他舉著腦袋望了望,好像發(fā)現(xiàn)什么名堂似的,轉(zhuǎn)身離去。
父親跑到了前面那幢樓下,還是覺得不對勁。他又跑到后面那幢樓下,越發(fā)糊涂了。他疑神疑鬼地返回我們家樓下,辨識樓門前的花草樹木后認(rèn)定一開始并沒有走錯。他看到那根惹事生非的竹竿懶洋洋地豎在墻角。他顧不上責(zé)怪自己,匆匆打開樓門,撒腿往三樓跑??缟先龢亲詈笠粋€臺階時他覺得已經(jīng)憋不住了。他夾著腿手忙腳亂地開門,月牙形的鑰匙并不配合他,怎么也插不進(jìn)防盜門的匙孔。他忙活了一陣,氣急敗壞地跺了下腳,一股熱流噴涌而出。去他娘的,父親說了句臟話。父親如釋重負(fù),他在家門口把褲子尿濕了。
那一天,父親穿著我女兒穿過的天藍(lán)色運動校褲,上身穿著我替下來的短袖灰襯衣,腳下是松緊口燈心絨布鞋。父親喜歡拾掇別人的舊衣服,他說一穿上新衣服就不會走路了。逢年過節(jié),我們要給他新衣時,他總會皺著眉頭推辭,好像逼著他受刑似的。
事已至此,只要父親心平氣和地把鑰匙插進(jìn)匙孔,他完全可以把防盜門打開。他把尿濕的褲子替換下來,清洗干凈,誰都不會發(fā)現(xiàn)。父親正準(zhǔn)備開門時,身后的防盜門卻有了響動。隔著門板和差不多一米五的距離,他聽到對門老太太沉悶沙啞的咳嗽聲。那是個多嘴多舌的胖老太太,父親看不慣她,就像聽不慣空調(diào)的噪音。有一次,我在陽臺上看到胖老太太和父親站在樓下聊天,老太太指手畫腳,神采飛揚,父親則耷拉著腦袋,好像小學(xué)生接受老師批評似的。父親吃了一驚,他擔(dān)心老太太嘲笑他,撒腿往樓下跑。
父親沖出樓門,眼前又是一黑,濕津津的褲腿拖拽著他打了個趔趄。他跑到了行車道上,扭頭看時老太太還沒有出來。他想找一個僻靜的、不易被人察覺的地方把褲子晾干。烈日當(dāng)空,晾干尿濕的褲子應(yīng)該沒什么難度。父親踩著柏油路面,深一腳淺一腳往小區(qū)后邊走,他已經(jīng)跑不動了。一個打著遮陽傘的女人迎面而來,父親急忙收住步子,扭身往回返。沒走幾步,他看到前面也有兩個人,對門那個胖老太太也站在了路邊。父親腹背受敵,他覺得這些人成心圍剿他。行車道對面是地下車庫的入口,他不管不顧地沖了進(jìn)去。
父親從來沒有進(jìn)過地下車庫。當(dāng)他貼著墻皮經(jīng)過升降桿,從那道大約四十度角的斜坡跑下去時,內(nèi)心肯定裝滿了怨憤。父親年輕時脾氣暴躁,性格執(zhí)拗,在我九歲那年,他和母親發(fā)脾氣時用搟面杖敲碎了家里所有的碗。他和村子里的李午生下棋,誰都不服氣誰,蹲在大柳樹下下了整整一夜,直到下起瓢潑大雨。時光磨平了父親的棱角,三年前母親去世后他越來越沉默了。假使父親的脾氣還是那樣火爆,遭遇如此不堪后說不定會挨個兒把車窗砸爛。
地下車庫空氣潮濕,光線昏暗。父親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低矮的頂棚讓他的呼吸急促起來。陰冷的風(fēng)從入口處呼呼吹來,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他知道,這種情況下最容易感冒,甚至引發(fā)更嚴(yán)重的病癥,但他又不想從車庫里走出去。像人生的許多時刻,他又陷入那種左右為難的境地。他果然打了個噴嚏,皺著眉頭望著那些零零散散停放在黃格子里的車輛。有些車輛經(jīng)年未動,車頂上落著厚厚的灰塵。他朝一輛龐大的越野車走去,并非對這輛車多感興趣,更像是為了消解內(nèi)心的落寞。他的兩條腿冷冰冰的,提醒他尿濕的褲子根本沒有干。
父親剛走到那輛越野車跟前,身后傳來一聲斷喝:“站住,干什么的?”這聲音嘹亮威嚴(yán),低矮的車棚擴(kuò)音器般放大了它的音量。父親嚇了一跳,僵在那里一動不動。他聽到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來,只見一個穿著迷彩服的男人向他走來。男人和父親年紀(jì)相仿,個頭也差不多,一條腿有點跛,但步伐堅定有力。父親想,男人一準(zhǔn)是把他當(dāng)成了偷車賊或者破壞分子,他撓了撓腦袋討好般笑了?!鞍パ嚼细?,你的褲子……”那男人突然間說,聲音越發(fā)響亮。父親慌忙用雙手遮擋褲腿,他還以為他的兩只手是兩把芭蕉扇呢。男人哈哈哈笑起來,地下車庫發(fā)出沉悶而巨大的回聲。
就這樣,父親和老潘相識了。
我承認(rèn),在我描述父親那個下午羞于啟齒的經(jīng)歷時發(fā)揮了想象。但父親尿濕褲子的事實確定無疑,不可改變。
那天晚上,我回家時見陽臺上晾著兩條褲子。一條是父親穿過的運動褲,另一條是洗得發(fā)白的迷彩褲。父親從來沒有穿過迷彩褲。見我回來,父親從晾衣架上把迷彩褲取下來,放在沙發(fā)上摩挲著。我問父親這是哪來的褲子,他沒有回答。父親笨拙地把褲子疊好,夾在肋下,走到門口卻停下了,轉(zhuǎn)身問我:“家里有沒有酒,能不能給我拿一瓶?”
我疑惑地望著父親。父親很少喝酒,一沾酒他就會臉紅。昨天我剛好看到一則老年人被騙的新聞,擔(dān)心他落入某一種圈套。我問父親拿酒干什么,父親支吾著垂下了頭。但很快,父親把頭抬起來,說:“我給老潘送一瓶酒!”他聲音洪亮,甚至帶有幾分悲壯的色彩。父親要用一瓶酒報答老潘的知遇之恩。
那是父親第一次和我提到老潘。事實上,之前我已經(jīng)見過老潘好多次了。地下車庫入口那道斜坡旁邊有一間屋子,老潘就住在那里。那屋子斜頂,大體呈三角形,面積不好測算,當(dāng)初建它肯定有廢物利用的意思,可以存放雜物。好在車庫的頂棚高出地面一尺多,它有條窄窄的窗戶,有人從車庫旁走過,從里邊看到的只能是腳。聽口音老潘是河南人,他嗓門高,見了誰都會主動打招呼。就在父親結(jié)識老潘的前兩天,我停好車往外走,老潘正蹲在小屋前吃飯。老潘沖我喊:“一起吃飯吧!”他拖著一條腿沖我走了幾步,把他的大碗遞過來讓我看,誠意十足的樣子。他吃的是燴菜饅頭,我當(dāng)然謝絕了。
老潘給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一大早他就開始掃院。他彎著腰,揮著大掃帚不停地掃,好像和誰較勁似的。他拖著一條腿掃院的樣子很容易讓人記住。秋冬時節(jié),落葉紛飛,老潘的工作量自然會加大。一個禮拜天的早晨,老潘抱著一棵瘦弱的楊樹使勁搖晃,想把樹上的黃葉一次性清理掉。老潘一邊搖一邊為自己助威吶喊,把我女兒雯雯吵醒了。雯雯皺著沒有睡醒的眉頭到陽臺上看了看,噘著嘴說:“這個老頭怎么能這樣,他就不知道心疼那棵樹嗎?”那時雯雯讀高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讀大三,老潘起碼在小區(qū)干了五年了。
物業(yè)每月只給老潘發(fā)一千元工資,他的另一項收入是揀破爛。小區(qū)每幢樓前配置有兩只垃圾桶,老潘時常會在垃圾桶里翻揀。小區(qū)揀垃圾的可不止老潘一人,但沒有誰比老潘起得早,沒有誰比老潘在垃圾桶前出現(xiàn)得頻次高。老潘有一輛破舊的腳踏三輪車,隔一陣他就坐著馬扎,在車庫前把揀來的紙板整理好,蹬著三輪車賣到廢品收購站。紙板碼得老高,搖搖晃晃,老潘的三輪車咯吱咯吱叫,誰碰到都會趕緊躲避。
那天傍晚父親走了半個多小時,他送給老潘一瓶“老白汾”,帶回兩罐頭瓶蘿卜干咸菜。第二天一早,他去地下室收拾了幾個紙盒子,折疊整齊后又給老潘抱過去了。中午他問我,雯雯小時候騎過的自行車還有沒有用,腳蹬都掉了。我說沒用,下午他又送給了老潘。那兩瓶咸菜我和妻子自然沒有碰過,父親吃得津津有味。我勸父親少吃咸菜,他只是笑。父親和老潘的交往日漸頻繁。
一天吃早飯的時候父親說,他中午不回來吃飯了?!澳闩耸逡埼页运龅暮幽消u面?!彼@樣說。中午我沒有回家,傍晚回來后我把車停到地下車庫,一下車就聽到老潘的小屋里傳來說笑聲。老潘聲音洪亮,關(guān)鍵父親的聲音也不算低。父親好像在和老潘開玩笑,我很久沒有聽到過父親的笑聲了。我匆忙從車庫里爬出來,像無意中撞到別人的隱私。
父親與老潘的交往讓妻子產(chǎn)生了疑慮。一個禮拜天的下午,她一驚一乍地把我喊到陽臺上。她擰著眉頭指給我看,父親跟隨著老潘開始揀垃圾了。父親抱著一摞紙板站在垃圾桶旁邊,褲兜里好像還塞著什么。老潘探身從垃圾桶里抓起個磚頭大的紙盒子,在桶壁內(nèi)側(cè)磕打幾下,揚手丟在父親懷抱里?!澳憧靹駝衲惆职?,”妻子說,“這樣下去不行的?!?/p>
類似的話妻子已經(jīng)說過多次。自從父親和老潘開始交往后家里的東西總是不翼而飛。前天少了一只碗,昨天少了幾顆雞蛋,今天又會少一塊凍肉?!澳切〇|西我不在乎,”妻子近乎悲憤地說,“但他總不能揀垃圾吧,這也太夸張了!”
我理解妻子,她是城里人,有點兒潔癖。我把父親接到家里她本來就不情愿,從倫理上講她又不能拒絕。從言談舉止間我可以感受到,她已經(jīng)豁出去,甚至有點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味,父親卻得寸進(jìn)尺。但我又不能和父親說什么,父親住到我們家也不情愿。正月父親病了一場,我再不能讓他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我沖妻子笑了笑。我知道自己笑得多么委屈,多么虛假。我的笑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這天中午,我一回家妻子就沖到我面前,瞪著眼說:“你聞聞,你聞聞家里什么味道?”單位有點煩心事,我也瞪起了眼睛。我說:“你讓我聞什么?你還不如直接說我爸是垃圾。”妻子氣得跺了下腳,她還沒有換上拖鞋。她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不通你為什么發(fā)脾氣,你難道沒有聞到刺鼻的煙味嗎?”她跑到廚房,把垃圾桶拎來了,我看到兩個煙頭,而父親并不抽煙?!八粦?yīng)該隨隨便便把外人領(lǐng)到家里的!”妻子叫嚷,胳膊在抖,好在沒有把垃圾桶摔到地板上。我壓制著怒氣,空調(diào)嗡嗡嗡叫,真像有人拿著狗尾巴草在肚子里攪和呢。
當(dāng)天中午父親又和老潘一起吃飯,他已經(jīng)好多天沒有和我們共進(jìn)午餐了。晚上他從老潘那里回來,妻子在洗碗,我在看電視,他坐到了我的身邊。我隱約聞到酒味,扭頭看時父親的黑臉上泛起紅暈。父親笑了笑說:“我吃過飯了?!比缓笏瓜铝祟^??此t腆的樣子,分明有話要說?!拔液湍闵塘總€事,”他又把頭抬起來,搓了搓手,他的手皺皺巴巴的,洗得很干凈,“是這樣,我嫌家里熱,我想去和老潘住?!?/p>
我懷疑父親和我講話的時候,妻子一直聚精會神地支棱著耳朵。沒等我和父親說什么——況且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妻子沖了過來。她系著圍裙,戴著濕淋淋的橡膠手套?!斑@怎么能行!”她說,“爸,我們絕對不同意你住到地下車庫!”她甚至揮了下胳膊,一滴水珠飛到我臉上。
但父親十分堅決。我甚至懷疑他目睹了我和妻子的對峙,雖然我們的對峙并沒有產(chǎn)生惡果。父親說:“地下車庫冬暖夏涼?!彼f的仿佛是老家的窯洞。夏天快過去了,他一句話規(guī)劃出去兩個季節(jié)。父親說:“我知道你們孝順,但我和老潘在一起更有說的?!?/p>
第二天早飯后,我?guī)透赣H把他的行李搬到地下車庫。老潘在樓下迎接我們,妻子也跟下來。妻子說:“老潘你安的什么心,你想把我爸當(dāng)長工使喚呀?”老潘敞著嘴笑,父親的臉又紅了。我的臉也燙起來,讓父親住到地下車庫畢竟不是體面的事情。對門的胖老太太剛好買菜回來,妻子又嘮叨了幾句。老太太說:“老年人的心思你們搞不懂的?!边@話倒像是給我們解圍。
晚上回家后我感覺空空蕩蕩的,這種感覺女兒剛?cè)プx大學(xué)時也曾有過。妻子說,我們應(yīng)該考察一下老潘,萬一他心術(shù)不正,圖謀不軌呢?我說,那就把這個光榮的任務(wù)交給你吧。妻子說,你沒必要嘲諷我,你應(yīng)該好好反省反省自己。好吧,我來到書房,之前父親住在這里。我站在窗前往外看,雖然看不到地下車庫。屋里還有父親的氣息,他把從鄉(xiāng)下帶來的東西裝在一只旅行包里,那捆甜草根用報紙卷著豎在墻角。我躺在那張窄床上,它是父親來之前買的。晚上我沒有回主臥,妻子也沒有喊我。
父親分明快活起來,他和老潘一起打掃衛(wèi)生,一起揀垃圾,出雙入對。他也穿了一身迷彩服,兩個人看起來像一對兄弟。父親和老潘一起下棋,停好車后我聽到拍打棋子的聲音,他們吵鬧著。我偷偷從地下車庫另一個出口爬出去,生怕對他們造成驚擾。我想起來多年前那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當(dāng)我和母親穿著雨衣找到那棵大柳樹下,父親和李午生已然被斜風(fēng)疾雨淋成了落湯雞,但他們蹲在柳樹下巋然不動。一聲炸雷響過,母親歇斯底里地叫喊:“你們遲早要被雷劈的!”父親是個臭棋簍子,他和老潘廝混在一起,又找到年輕時候那種無所顧忌的狀態(tài)了嗎?那是屬于一個男人的快樂。
暑假剩下不到二十天,我女兒雯雯回來了。她和同學(xué)去旅行,走了九個城市。一進(jìn)家門她就和我吵了起來。她在院子里遇到了她的爺爺,她質(zhì)問我:“爸,等你老了以后我讓你去揀垃圾,讓你住地下車庫,你愿意嗎?”我無言以對,她掩面而泣。她要把她的爺爺接回家,交涉了幾次后和她的爺爺翻臉了。她說:“爸,也許不怪你,老年人的想法太奇葩了?!比缓笏腿タ措娪傲恕?/p>
父親回家越來越少,甚至一個禮拜才回來繞一圈。入秋了,下了一場雨,父親取走一些衣物。有一天中午,他用塑料袋給我們送回兩只燉豬蹄,他說是老潘讓他送的,讓我們嘗嘗他的手藝。他匆匆離去,那兩只豬蹄把妻子愁壞了。妻子說:“我越來越覺得那個老潘不對勁,他是個笑面虎,沒安好心?!蔽也豢月暎艿疥柵_上,“你過來看看,老潘那家伙果然在樓下候著呢?!蔽疫^去看,老潘和父親呵呵呵笑,勾肩搭背地走了。
早晨起床后我會到陽臺上待一會兒。父親和老潘在樓下清掃衛(wèi)生,我偷偷打量著父親。父親掃到我們家陽臺對面,總會停下來往上瞅一眼,我匆忙把身子縮回來。我仿佛習(xí)慣了這種捉迷藏般的把戲,即便禮拜天也會按時醒來。我希望每天都能看到父親,不至于將他遺忘。父親獨居鄉(xiāng)下的這幾年,我回去的并不多。好些時候我甚至?xí)浉赣H的存在,好像我已經(jīng)沒有了父親,或者從來就沒有過父親似的。我體檢了一次,醫(yī)生建議減肥,好久沒有開車了。
天氣越來越冷,不知不覺間要過年了。年三十下午,我開車?yán)赣H回鄉(xiāng)下貼春聯(lián)。老屋越發(fā)破敗,院子里鋪滿落葉,屋門上結(jié)上了蛛網(wǎng)。父親一邊收拾一邊嘆氣,拎起笤帚疙瘩趕走了蹲在墻頭的一只野貓。走的時候,父親又帶了一捆甜草根,還帶了一只烏黑明亮的砂鍋。歸程過半,父親一直沉默著。父親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坐在后座上,我試圖體味他的感傷。我甚至想,如果不是結(jié)識了老潘,父親斷然不會在城里住下去。這么說,倒是要感謝老潘了。我從后視鏡里望著父親,想借此機(jī)會和父親聊聊天,他卻把眼睛閉上了。
妻子和雯雯逛街時又給父親買了新衣,包括一套深灰色的保暖秋衣,棉布鞋,棉外套,雯雯還自作主張給她的爺爺買了一頂褐色的瓜皮帽。我們回家后,雯雯催著她的爺爺洗了個澡,逼著他把新衣?lián)Q上。父親在書房里待了十幾分鐘,雯雯催了三次,他才極不情愿地把門打開。雯雯把他扯到客廳,他耷拉著腦袋,縮著身子,兩只手好像沒地方放。雯雯說:“爺爺,帽子呢,你把帽子戴上呀!”雯雯沖進(jìn)書房取來帽子,扣在父親頭上,父親慌忙扯下來,藏在身后。父親苦著臉哀求道:“雯雯,你饒了爺爺吧,爺爺穿上新衣服真不會走路了。”這話把我們都逗樂了。
妻子張羅了一桌菜,我開了瓶老酒,想和父親喝幾杯。父親心不在焉,我清楚他惦記著老潘。剛才到地下車庫停車時他已經(jīng)把甜草根和砂鍋送到了老潘的小屋里。但我不可能把老潘喊到家里吃年夜飯,父親也不應(yīng)該和老潘吃年夜飯。我索性和父親聊起了老潘,妻子又把耳朵支棱起來了。我問父親老潘為什么過年都不回家,父親說,老潘四十多歲就離婚了,兩個兒子日子過得并不好,小兒子還有殘疾,老潘隔一陣就會給他手機(jī)上轉(zhuǎn)點錢。我又問,老潘不是河南人嗎,怎么會跑到這邊。父親說,老潘本來是跟著老家的工程隊來蓋樓房的,結(jié)果老板跑了,追了兩年債,他干脆不回去了,在哪里還不是過日子?妻子插話說:“爸,不管和誰相處您也要多留個心眼,您太實誠了?!备赣H說:“老潘絕對是可以信賴的好人?!被蛟S是因為喝了點酒,父親聲音洪亮,甚至有斬釘截鐵不容辯駁的意味。妻子垂下頭,沒有再吭聲。父親卻嘆了口氣,接著說:“可老潘太固執(zhí)了,他的腿是喝假酒喝壞的,股骨頭壞死,現(xiàn)在還可以治,但他死活不肯做手術(shù)?!备赣H這么說,妻子又把頭抬起來。
年夜飯也就吃了半個多小時,雯雯連餃子都沒有吃,捧著手機(jī)回她屋里去了。妻子懷疑雯雯在戀愛,感嘆生個姑娘太讓人操心了。雯雯離開餐桌后父親也站了起來。父親說老潘還等著他,他也不管我們怎么想,端了碗餃子匆匆走了。父親出門后妻子戲謔道:“瞧瞧,在你爸眼里老潘比你更重要?!边@話說的,妻子話音未落,院子里傳來老潘的呼喊聲。老潘的河南腔醉洶洶的,關(guān)鍵他嗓門大,他的喊聲恐怕附近幾幢樓的住戶都聽到了。老潘喊:“老劉,老劉你下來呀,老劉你個王八蛋說話不算數(shù)。”妻子跑到了陽臺上,說:“這個老潘太不像話了,大過年的他怎么能這樣!”她的腦袋蹭到了掛在晾衣架上的紅燈籠,探身往下看。我也來到陽臺上,不多時樓門開了,父親端著餃子急匆匆跑出去,老潘一把摟住他的脖子。老潘夸張地笑,又喊:“老劉,我等得花兒都謝了!”然后兩個人又勾肩搭背地走了。
一樓有戶人家陽臺上掛著串串燈,五顏六色的燈光閃閃爍爍,我和妻子目送老潘和父親消失在拐彎處。妻子說:“我有一種直覺,你爸遲早會被這個老潘帶到陰溝里的。”我不吭聲,她扭過頭來問:“你爸那五萬塊錢不會被老潘騙走吧?”怪我多嘴,我曾告訴妻子父親攢著五萬塊錢,那是他多年的積蓄。我愣了愣神,向書房走去,妻子當(dāng)然也跟來了。父親從鄉(xiāng)下帶來的物件都裝在那只旅行包里。我把旅行包打開,看到許多熟悉的小零碎,有馬蹄鐘、卷尺、像章、雞蛋大的鵝卵石,有一把銹跡斑斑的短刀,有一只干枯的牛尾,我記得它以前掛在我們家屋門后邊。還有兩個皺巴巴的筆記本,有一本厚厚的包著陳舊的牛皮紙書皮的《水滸傳》。我翻了翻筆記本,無非是些簡單的賬目,父親會寫的字并不多?!端疂G傳》里夾著三張存折,加起來五萬多塊。我是蹲著翻看父親的旅行包的,妻子站在一邊。等我把《水滸傳》合上,突然間有一種上當(dāng)受騙的感覺,我是說我的思維被妻子帶偏了。我把《水滸傳》丟到包里,憤怒地把拉鏈拉上。我再不想和妻子說什么了。
眨眼到了元宵節(jié),傍晚我讓雯雯喊父親回來吃飯?,F(xiàn)在,讓父親回來一趟好像成為一件作難的事情。假期本來快結(jié)束了,因為疫情原因雯雯要延遲返校。雯雯顯出來不耐煩,和她的媽媽絆過幾次嘴,坐到餐桌前劃拉著手機(jī)一言不發(fā)。父親仍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肚子里也窩著氣,喝了口酒后突然問我:“你說俄羅斯和烏克蘭會不會發(fā)生戰(zhàn)爭?”我愣了愣神,沒想到父親關(guān)心國際大事。我說:“這個不好說吧,我可沒有研究過。”父親說:“我覺得會,因為有人想讓它們打,但老潘認(rèn)為不可能發(fā)生戰(zhàn)爭?!蔽覜]有吭聲,腦子里突然冒出來在哪兒看過的一句話:經(jīng)濟(jì)不發(fā)達(dá)的地方飯館多,混得不好的男人關(guān)心政治。這話好像和父親沒什么關(guān)系吧。父親說:“老潘這個老頑固,他說俄羅斯連烏克蘭的一根腳趾頭也不敢碰,烏克蘭有大后臺,我覺得普京根本不吃這一套?!蔽蚁胄?,我承認(rèn)這些天肚子里也窩著點氣,或許是一種節(jié)日病吧。父親又說:“這次我肯定贏,我就不相信治不了老潘。”父親臉上泛起紅暈,嘴角掛著白沫,越說越帶勁了。父親說:“這次老潘要輸了,他就做手術(shù),把他的腿治好,你們醫(yī)院有關(guān)系嗎?”原來兩個老頭下了賭注。
即便如此,我也沒把父親的話當(dāng)回事。過完正月十五事情便多起來,我出差走了三天,傍晚回家時父親在樓下等我。我老遠(yuǎn)就看到父親在樓門前徘徊,匆忙跑了過去。父親看到我后也有點激動,急匆匆走幾步,好像要和我握手似的。父親說:“你出差了?”我點了點頭,忽然意識到父親很久沒有喊我的名字了。我問父親:“爸你有什么事?”父親說:“也沒什么事,我是說要不你把那臺舊手機(jī)給我用吧,我想要一臺能上網(wǎng)的手機(jī)。”父親還住在鄉(xiāng)下時我就想給他配一臺手機(jī),他堅決不同意?,F(xiàn)在倒好,他主動提出來要手機(jī)了。我匆忙點了點頭,第二天中午下班后把手機(jī)交給了父親。我把手機(jī)調(diào)配好,把自己的號碼存上,教他怎樣上網(wǎng)看新聞。父親皺著眉頭聽我解說,突然間磨叨了一句:“老潘他別想糊弄我,俄羅斯和烏克蘭肯定會打起來。”我這才想起父親和老潘打賭的事。
2 月24 日,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四。下午機(jī)關(guān)召開作風(fēng)整頓會,領(lǐng)導(dǎo)正講話時父親給我打來了電話。我匆忙掛斷,父親又打了過來,我干脆關(guān)掉了手機(jī)。散會時已經(jīng)六點多,我給父親回電話,父親很快接起來。父親問:“你怎么不接我電話,我還以為打錯了?!蔽覇柛赣H有什么事,父親提高嗓門說:“俄羅斯和烏克蘭干起來了!”我又好氣又好笑,他打電話是要告訴我這個。父親說:“我贏了,老潘他沒羞沒臊的,還不理我,你和醫(yī)院的熟人聯(lián)系了沒有?”我這才想起父親和老潘的賭注。
我長短和醫(yī)院的熟人聯(lián)系了一下,打電話告訴父親,父親問我:“既然咱醫(yī)院有熟人,紅包可以不送吧?!蔽也恢廊绾位卮?。我想到父親那五萬塊錢,他該不會用自己的錢為老潘看病吧。果真如此,倒讓妻子看了笑話。
我正準(zhǔn)備回家,父親又打來了電話。父親說:“算了,你告訴醫(yī)院的熟人,老潘不去住院了?!备赣H唉聲嘆氣的,突然提高聲音說:“他娘的,老潘這家伙不可救藥了!”我猜測“不可救藥”這個詞是父親最近才學(xué)來的。父親發(fā)脾氣了。
在父親氣急敗壞的講述中,我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俄羅斯和烏克蘭雖然打起來了,但老潘并不承認(rèn)兩個國家發(fā)生了戰(zhàn)爭。老潘認(rèn)為俄羅斯和烏克蘭只是發(fā)生了點小摩擦,就像兩個路人不小心撞了一下肩,這能算是戰(zhàn)爭嗎?“可那是真刀真槍干呀,”父親說,“要死人的,怎么就不算戰(zhàn)爭?”
父親電話里呼哧呼哧地喘,我想笑,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父親突然間轉(zhuǎn)換了語氣:“你好歹是個領(lǐng)導(dǎo)干部,要不回來后勸勸你潘叔吧,他就是不想去做手術(shù)?!蔽抑嶂?,父親又嘆氣了:“算了,天王老子勸他也不管用!”
就在這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翻看手機(jī)時聽到院子里傳來吵嚷聲。我聽出來老潘的河南腔,來到陽臺上往下看,只見老潘和父親正相互拉扯著。我吃了一驚,想往樓下跑,卻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拽著腳腕。父親喊:“你放開我,我要再吃你一頓飯我就是王八蛋。”老潘并沒有撒手,他喊:“你本來就是個不講道理的王八蛋,有本事你永遠(yuǎn)別見我。”兩個人又拉扯,我突然間聽到細(xì)碎的腳步聲,妻子站在了身后。妻子“呀”了一聲,叫喊道:“你還愣著干什么,還不下去解救你爸!”這話說的,好像父親被人綁架了似的。再往樓下看,父親猛地把胳膊抽回來,撒腿向行車道那邊跑去。老潘又吼了一聲,一瘸一拐去追。兩個黑影很快便消失在暗色里。
我還是來到了樓下。我沿著行車道繞了一圈,并沒有看到父親和老潘,也沒有聽到他們的吵嚷聲。我在地下車庫入口處停留了一會兒,肚子里翻滾起隱隱的不安。我是說如果父親和老潘鬧僵的話,他就會從地下車庫搬回家住。我更操心的是他會不會賭氣跑回鄉(xiāng)下。我想給父親打個電話,掏出手機(jī)又塞回了衣兜里。
好在第二天一早,我在陽臺上又看到了父親。父親和老潘相隨著揀垃圾,有說有笑,看起來和平素沒什么區(qū)別。走到我們家樓下那只垃圾桶前,父親抬頭往上看,我又把身體縮回來。來到單位后,父親給我打來了電話。沒等我開口,父親就磕磕巴巴地說:“昨天晚上我和你潘叔吵了一架,我們倆鬧著玩呢?!蔽也豢月?,他又說:“其實我能想到,就算他賭輸了也不認(rèn)賬,他不可救藥了?!比缓蟾赣H呵呵呵笑起來,他笑得有些假,更像是表達(dá)某種歉意。
好吧,但愿父親和老潘的友誼地久天長。古稀之年的父親能夠在城里有一位朝夕相伴、抵足而眠的朋友,無論如何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這樣想,父親揀不揀垃圾,住不住地下車庫并不重要了。每每看到父親和老潘出雙入對,我的內(nèi)心深處都會涌動起一絲寬慰甚至欣喜。我希望時間能停下來,希望父親每一天都過得快樂。
但時間在流水一般地向前走,五一勞動節(jié)到了。我想喊父親回家吃頓飯,女兒不在家,父親回來會越發(fā)別扭。我又躺在床上看手機(jī),看那些包羅萬象的信息,看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是非恩怨。我感覺自己像一粒鹽,融化在煙波浩渺中。這種狀態(tài)下難免有一種負(fù)罪感,好像對不住生活,對不住旭日朝陽似的。轉(zhuǎn)而又覺得無所謂,一切都無所謂。
或許是受父親影響,我也關(guān)注起俄羅斯和烏克蘭的局勢。盧布貶值又升值,起起落落。4 月14 日,“莫斯科”號沉沒,專家對此有好多種解讀。5 月9 日,紅場要舉行閱兵。妻子又去逛街,我翻了幾次身,不知不覺間兩三個小時過去了。
傍晚時分父親回來了。我聽到開門聲,慌忙坐起來,然后聽到父親謹(jǐn)小慎微的腳步聲。一時間我甚至有些膽怯,擔(dān)心父親質(zhì)問我,為什么五一節(jié)不喊他回來吃頓飯。我從書房出來,父親駝著背站在玄關(guān)處。他頂著一頭灰白的頭發(fā),背駝得更厲害了?!鞍帧蔽液傲艘宦?,父親沖我笑,他好幾天沒有刮胡子了。“是這樣,”父親說,“我回來請教你一個問題。”父親耷拉下腦袋又抬起來,“你好歹是個領(lǐng)導(dǎo)干部,你覺得紅場閱兵時俄羅斯會向烏克蘭宣戰(zhàn)嗎?”
“爸,這個,這個不好說吧,軍事專家有好幾種解讀。”我耷拉下腦袋,擔(dān)心父親責(zé)怪似的?!拔矣X得很有可能,”父親說,“如果俄羅斯宣戰(zhàn),老潘他還能怎么狡辯,他只能愿賭服輸,他必須去做手術(shù)。”父親的聲音越來越高,說完后他在頭頂上撓了撓,他的另一只手握著手機(jī)。
我不知道和父親說什么好,看來他和老潘打賭的事并沒有了結(jié)。這當(dāng)兒我必須承認(rèn),當(dāng)父親回來時最感到別扭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我想留父親吃頓飯,但他還是走了。“爸,俄羅斯也許會宣戰(zhàn)吧?!蔽野迅赣H送到門口時說。我說了一句廢話。
5 月9 日很快就到了,我有意無意關(guān)注著這個日子。北京時間下午3 點,俄羅斯要在紅場舉行閱兵。這天中午我沒有回家,在機(jī)關(guān)食堂吃飯時父親又給我打來電話。我以為父親要問我俄羅斯是否會宣戰(zhàn),父親卻焦急地告訴我:“你潘叔找不到了!”我問父親怎么回事,父親嘶啞的嗓音顫抖起來。父親說:“你潘叔一大早就找不到了,你說我要不要報案?”父親居然想到了報案,未免有些夸張。我說:“難道老潘還能讓人販子拐走?沒必要報案吧?!备赣H卻哭了:“我的兒,你根本就不明白,是我把你潘叔逼急了,他不想做手術(shù),逃跑了?!?/p>
父親哭,我決定回去一趟。出租車駛進(jìn)小區(qū),一下車父親就向我跑過來。父親呼哧呼哧喘著氣,收住步子后齜牙咧嘴,嘴角的皺紋不停地抽動著。他的樣子讓我想起了遙遠(yuǎn)的往事。讀初二那年,我不想讀書了,母親揪著我的耳朵訓(xùn)斥我,父親站在一邊也是這副樣子。父親又問我:“你說到底要不要報案?”我笑了笑,雖然我覺得不應(yīng)該笑。我說:“爸,老潘說不準(zhǔn)一會兒就回來了,他只是和你開個玩笑。”父親反駁:“不,他是被我逼走了,他怕做手術(shù)。”說完他蹲了下來,抱住了腦袋。
問題是父親把我喊回來有什么用?下午我又要出差,我安慰父親幾句,然后就走了。我走出去老遠(yuǎn)了,扭頭時父親還蹲在路邊。
當(dāng)晚,我在賓館給父親打電話,第二次打他才接起來。我問父親老潘回來沒有,父親不吭聲。我又問他現(xiàn)在他在哪里,他嘆了口氣。我想象他一個待在地下車庫那間小屋里,或者蹲在車庫入口處焦急地張望,未免有些操心。
出差第二日上午,我又給父親打電話,他沒有接。中午時妻子給我打來了電話,一接通她就夸張地叫喊:“你快回來吧,你爸和警察吵起來了,驚動了上百號人。”我忙問怎么回事,妻子說:“那個老潘不見了,你爸讓警察幫他找,警察不同意,他就和人家吵起來?!蔽覇枺骸艾F(xiàn)在還吵嗎?”妻子說:“警察訓(xùn)了他幾句走了,說這個老頭純粹是添亂?!蔽议L舒了一口氣,原來是過去時。妻子說:“我說過,你爸遲早會被老潘帶到陰溝里的?!?/p>
當(dāng)晚我趕了回來。進(jìn)了小區(qū)后我猶豫著是先回家還是先到地下車庫看看,好像這個選擇十分重要似的。一進(jìn)家門,妻子就氣呼呼地嘮叨:“你說你爸的腦子是不是出問題了,我好心好意勸他,他還和我發(fā)脾氣呢?!蔽襾G下行李,轉(zhuǎn)身從家里出來。
我往地下車庫走,車庫入口處有一個黑影,走近才看出來是老潘的三輪車,車兜里堆著一摞廢紙板。我通過升降桿,從坡道走下去,背后好像被誰推了一把,腳步聲響亮起來。沒走幾步我就看到了父親,他突然間出現(xiàn)在坡道盡頭,嚇了我一跳。我使勁把步伐放慢,他在下邊弓著腰望著我,身后是零亂的車輛?!鞍帧蔽液傲艘宦?,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回聲。父親嘆了口氣,扭身往側(cè)面走,我跟隨他來到那間三角形的小屋里。
小屋連屋門都沒有安裝,掛著棉布門簾。父親并沒有等我,我把門簾撩起來時他已經(jīng)坐在床鋪上。父親把兩只手摁在大腿上,頭垂得很低,我聞到潮濕甚至霉變的氣味。父親搬過來后,這間三角形的小屋越發(fā)擁擠了,進(jìn)門處擺著一只破舊的櫥柜,電磁灶擱在一張課桌上,用木板搭的床鋪占據(jù)了大部分空間。床的那邊大致呈等邊三角形,立著一只鐵皮柜,堆放著雜亂的物件,緊挨著窄窗居然還裝著一臺舊空調(diào)。
關(guān)鍵屋子里燈光昏暗,我進(jìn)來后一直低著頭,雖然抬起來也未必會碰到屋頂?!鞍帧蔽乙粫r間有些哽咽,“爸你回家住吧?!备赣H沒有回答,更沒有看我,他站起來扶著床沿走兩步,然后又坐下,示意我坐在他身邊?!鞍郑氵€是回家住吧,既然老潘已經(jīng)走了?!蔽矣终f,沒想到父親又哭了。父親嗚嗚地哭,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沉悶的哭聲很快就把小屋填滿了。我坐在他身邊,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父親終于止住了哭聲。他用迷彩服袖口使勁抹淚,或許意識到在兒子面前有點失態(tài)了?!拔也辉摵湍闩耸宕蛸€,是我逼走了你潘叔?!备赣H說,他的聲音冷靜下來?!拔业膬海阏f你潘叔還會回來嗎?”父親問我,此刻他的聲音與我如此親近,以至于我摟住了他的肩。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觸碰過父親的身體,或許我應(yīng)該感謝老潘,或者感謝他的離去?!鞍?,”我說,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一些,“爸,老潘也許是和你開玩笑,過兩天他會突然出現(xiàn)在你面前?!闭f完我笑了笑。父親說:“他娘的,我也覺得他在和我開玩笑,他要不回來我打斷他的腿?!备赣H的話邏輯上說不通,但他笑了。
但我并沒有說服父親回家去住。父親說,既然老潘會回來,他為什么要回去呢?父親又給我解釋,他知道我和妻子都孝順,但他和老潘在一起更有說的。更要緊的是,說不來老潘會和他開幾天玩笑,如果他搬回家住,物業(yè)把這間屋子收回去怎么辦?老潘回來后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父親的話聽來無可辯駁。我和父親肩并著肩,差不多坐了一個小時。從地下車庫出來,我感到一種莫名的輕松,這種輕松好像也沒什么道理。晚上我還是沒有睡好,第二天一早來到陽臺上,見父親正貓著腰在樓下打掃衛(wèi)生。以往都是老潘和父親一起打掃,這當(dāng)兒他形單影只。
上午,父親到物業(yè)替老潘請了假。父親說老潘回老家?guī)滋欤吓舜驋咝l(wèi)生的任務(wù)他會完成,請物業(yè)放心。父親果然干得賣力,中午回家時我看見他又在掃,其實樓下已經(jīng)很干凈了。父親也揀破爛,他戴著口罩和手套,探身從垃圾桶里翻揀。他在地下車庫前把揀來的紙板打理整齊,捆在一起,擱在三輪車上。過了兩天,三輪車上的紙板長起來,他并沒有去賣。我從來沒有見父親蹬過三輪車。
早晨我去上班,一出樓門碰到了對門的胖老太太。老太太拎著幾根黃瓜,左右瞅了瞅,用極低的聲音問我:“小區(qū)好多人說你爸壞話呢,你知道嗎?”我只好笑了笑。我不想聽她轉(zhuǎn)述所謂的壞話,又不好意思走。老太太說:“他們說是你爸把老潘趕走的,你爸想得到老潘這份工作?!蔽蚁胩娓赣H辯解,又覺辯解夠荒唐的。老太太說:“他們話說得太難聽,他們說你爸人面獸心,還裝模作樣報案呢?!蔽矣行┥鷼猓钟X沒必要生氣,好歹擺脫了老太太。
晚上回家后我想去和父親坐一坐。既然我能聽到這些說法,父親恐怕也能聽到。父親和老潘不一樣,老潘見了誰都笑呵呵的,高聲大嗓地打招呼,父親卻沉默寡言。父親只會生悶氣,把所有的委屈藏在心中。但我又擔(dān)心見了父親后難以啟齒,萬一父親并沒有聽到這些說法呢,我豈不是在煽風(fēng)點火?等老潘回來后,這些荒唐的說法自然會煙消云散。
但眨眼間一個禮拜過去了,老潘并沒有回來。父親又和我商量,他還想報案,我好歹說服了他?!鞍?,”我這樣勸慰他,“老潘肯定會回來的,他和你關(guān)系那么好,怎么可能不辭而別?”
又一個禮拜過去了,老潘還沒有回來。這天晚上父親回了趟家,他從那只旅行包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證。父親說,物業(yè)要他登記一下,下個月要給他發(fā)工資。我發(fā)現(xiàn)父親說話有點走神,疑惑地望著他。他把旅行包的拉鏈緩慢地拉上,忽然間扭頭問我:“你不會認(rèn)為是我逼走了老潘吧?”父親瞪著眼望著我,那神情甚至讓我有點怕。我忙說:“爸,怎么會呢?!备赣H說:“可是工資我必須領(lǐng),我把錢攢著,老潘回來后讓他做手術(shù)?!?/p>
父親走后妻子遲疑著問我:“你有沒有覺得你爸的樣子有點怪?”也許是怕我生氣,妻子躲閃我的目光,但還是心有不甘地講出了后面的話:“我是說有沒有這種可能,你爸確實想擁有這份工作……”我瞪了妻子一眼,躺到書房看手機(jī)去了。
轉(zhuǎn)天,我又碰到了鄰居胖老太太。老太太問我:“那個老潘還沒有回來吧?”我又笑,她接著說:“我聽說老潘是個殺人犯,二十年前就犯事了,現(xiàn)在警察要抓他,嚇得他逃跑了?!边@話倒讓我吃驚,到了單位后仍舊心神不寧。我給父親打電話,他沒有接,沒到下班時間我便跑回了小區(qū)。我來到地下車庫,還沒從坡道上下來便聞到油煙味。父親或許把門簾撩起來了,刺啦一聲,他正在炒菜。我遲疑了一會兒,最終沒有打擾他。
就這樣,時間一天天過去,老潘還沒有回來。每天早晨我都會站在陽臺上看父親打掃衛(wèi)生,他干得十分賣力。但父親沒有再揀破爛,地下車庫前那輛三輪車上的紙板沒有再往高長,下了一場雨后反而塌陷下去。晚上我去和父親坐了坐,他好像不情愿搭理我,我無法忍受父子間的這種相對無言。“爸,你還是回去住吧?!蔽疫@樣說,父親擺了擺手,像驅(qū)趕一只蒼蠅。
妻子也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不對勁。對,不對勁,她就是這樣說的:“我覺得你爸不對勁了!”她上班走時在院子里碰到了父親,和父親打招呼時父親正眼都沒有瞅她?!耙贿@樣,你帶你爸去看看病吧,我懷疑他出了精神方面的問題?!彼@樣說,而且有充分的論據(jù)。
妻子很快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早晨我站在陽臺上,她悄無聲息地來到我身邊,指著樓下的父親說:“你好好看看,我是說你爸的腿,我怎么看他的腿都有點瘸。”我瞪了妻子一眼,甚至想罵臟話。但我必須承認(rèn),父親一條腿確實變得有點瘸。我懷疑他摔了一跤,跑下去問詢他,他一句話都沒有說,揮手把我趕走了。然后他瘸著一條腿繼續(xù)使勁掃院。
事后回憶,就是在那天早晨,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樣子和老潘越來越像。不光是那條不知真假的瘸腿,他彎著腰掃院的動作,他舉手投足都和老潘越來越像。有一天早晨,當(dāng)我碰到鄰居胖老太太時她一驚一乍地告訴我:“你爸今天主動和我打招呼呢,他還和我笑,可他怎么講的是河南話?”我嚇了一跳,撒腿向后邊那棟樓跑去。我越跑越快,看到父親后才收住步子。父親貓著腰賣力地掃,我喊了他一聲,他并沒有搭理我。“爸——”我又喊,他還是沒有理我。我跑過去奪下他的掃帚,不由得哭了出來?!鞍帧蔽矣趾埃澳銥槭裁床焕砦?,你還是不是我的父親?”
我把掃帚憤怒地扔出去,父親笑了。父親的樣子和老潘真像,他的笑聲也像,他好像在嘲諷我。他歪著腦袋看著我,好像看不懂似的。我承認(rèn)這時候產(chǎn)生了巨大的動搖,拿不準(zhǔn)面前這個老頭還是不是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