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靈
我遇到過的川江老橈胡子,不論大河的、小河的,還是溝溝河的,他們一律稱拉船工具為“纖藤”,從不說纖繩。大河指川江,支流是小河,小河的分汊即溝溝河。這是過去川江橈胡子約定俗成的叫法。
“繩”與“藤”,在川江木船上有很大的區(qū)別。繩,橈胡子喊纜繩、绹繩或棕繩,材料主要是棕絲,其次為麻絲與蓑草,用手工或借助工具搓絞而成。繩的質地柔韌,結實耐磨,但成本比較高,沾水后笨重。船靠頭時拴樁子、升降布條和捆綁物品用繩。纖藤,著重在編,用多根篾條如麻花狀編織,也叫“錯編”。纖藤不吸水,沾水后很快就能瀝干,不然最長者三百米,那重量可想而知。纖藤質地較硬,收攏時要綰成大圈。
木船一般配備三根纖藤,有粗有細,都比較長,達百丈(約三百米),甚至更長,故稱“百丈”。最粗的纖藤由南竹或斑竹篾條編織,稱“坐藤”,重載船過激流大灘時使用;中號的用斑竹或慈竹篾條編成,稱“二行”,過一般險灘時用;小號纖藤拿慈竹或水竹篾條編結,稱“飛子”,空載或過緩流時用。纖藤的粗細是相對的,按船只大小選用,大船的二行能當短航船的坐藤,小船的坐藤則可用作短航船的二行。
湖北舊屬湖廣行省,出川木船因此稱“打廣船”,水路遙遠,纖藤在巖石上摩擦得厲害,只能用一趟水(往返一次)。明代和清初,打廣船在三峽里上行,纖藤不是篾條編織的,把一根根南竹破成四片或六片,用麻絲綁扎連接后拉船?!短旃ら_物》里有兩處記錄竹片拉船的文字,說三峽沿岸皆石頭,利如刀口,篾條編織的纖藤不耐磨?!妒裾Z》中還提到了具體尺寸:用大竹劈為一寸寬的竹片。
纖藤暴曬后容易脆斷,夏天不用時要經(jīng)常用水淋。新買的纖藤,使用前用煙火熏,熏得黃黃的出油。舊時,西陵峽一帶河街鋪子,都用石灰水浸泡著纖藤出售。而支流澎溪河的纖藤在編織前,篾條卷成一圈一圈地先用水煮。篾條都用立冬后砍伐的當年生竹子劃破、細剝而成,水煮并浸泡過冬臘月再用,韌性好,不生蟲,故稱“臘篾”。
橈胡子拉船,纖藤并不直接套在肩上,而是挎一個布套子連接,稱褡褳。它在大河、小河、溝溝河上還有很多名字:褡布、褡背、褡帕、連肩、拉帕等。褡褳用一條白粗布做成,叫纖袋或串帶,兩頭綰接一根兩三米長的麻繩,名“八股繩”。八股繩另一頭綁著一截小木棍,或是系著一塊帶洞的小鐵塊,稱“鉆錢”。冉白毛說,新社會銅殼子(銅圓)沒得用了,我們鉆個洞當鉆錢用。鉆錢在纖藤上打活結,拉纖時,越用力活結越緊,不會松脫。
拉纖時,一群橈胡子低頭弓腰,手腳并用,傾盡全力,艱難前行。旁邊的號子工“妖艷兒”(得意)得很,一手打撐花(傘),一手搖油紙扇,逍遙地喊號子。突然一躍而起,落在纖藤上,像耍雜技走鋼絲。如果有橈胡子“踩假水”(裝樣子),立馬摔個四仰八叉。這一招,行話叫“踩詐”或“上詐”。
1883年3月,與川江結下不解之緣的英國商人立德第一次入川,他搭乘的木船過三峽泄灘時遇到激流,船頭橫向江心,并向下游沖去。岸上拉纖的橈胡子被拉倒,有兩個沒來得及松開褡褳,被拖撞上巖石,摔在江邊亂石堆上,一死一重傷。幸運的是,江面這時打起上風,船上的橈胡子迅速拉起布條,船速慢下來,奮力劃到岸邊,才沒被沖到下游撞石而毀。羅老匠年輕時在烏江拉船,有一次船在灘口也被激流沖打橫,像一匹狂奔的烈馬,拖著纖藤上的幾十個橈胡子沖向下游,誰都沒來得及扔掉褡褳,紛紛從半崖的纖道被拖下來,摔在亂石堆中。羅老匠幸好滾在一小塊平地上,只覺得眼睛直往外鼓,心口十分難受,好一陣子才緩過氣來。他抬頭一看,同伴們有的碰得頭破血流,有的腦漿迸裂,還有的被撞傷后又被拖進江里淹死了。慘叫呻吟聲一片,情景慘不忍睹。船被激流沖打橫的情形,在行船術語中稱“打張”或“打戧”。
江中和岸邊的石、礁,錯亂、密布,拉纖時,纖藤很有可能被卡住,船不能前行不說,還很可能被磨斷,激流會把船沖下灘去而翻沉。遇到這種緊急情況,專門有人立即鳧水過去,動作十分敏捷,挪開纖藤,稱之“抬挽”。在江中操作叫“抬水挽”,在岸上挪開被卡的纖藤為“抬旱挽”。挽,拉、牽、扭轉與恢復之意。抬挽由三橈(工種名)負責,一開始拉纖時,他赤裸身子或身著單衣,在船前方的巖石上蹲守。一會兒又朝前跑,追趕上拉纖走遠的橈胡子,再站到高處,始終留意纖藤的狀況。
1898年,那個英國商人立德已經(jīng)六十歲了,終于把輪船第一次開進川江。說是輪船,其實長不過十六米多,寬不到四米,一路上遇到激流大灘,還得靠人力用纖藤拉上去。當行駛到云陽興隆灘時,雇用三百個專門拉船的“跑灘匠”,并卸下備用燃煤和物資,才把輪船硬拉過灘。
橈胡子長年低頭拉纖,抬眼看路,額頭往上皺,留下深深的抬頭紋,像一道道水波。冉白毛調侃道,別個都說我們額老殼上刻了“水”字,一看就曉得是拉船的。云陽與奉節(jié)兩縣交界處的北岸,沿江有一條長長的溜石皮(光石板)坡,江中有險灘,橈胡子拉纖爬過,連蹬腳的石皺褶、石縫都沒有,常累得精疲力竭,曾有人躺在溜石皮坡上再也沒起來。坡因此被喊成“拖板”,灘也跟著叫成“拖板灘”。溜光的拖板上,雖然流淌過橈胡子的血和汗,但干凈得沒落下一點痕跡,川江上則留下這兩處地名。
鄉(xiāng)村人的團年飯不能少了魚,生產(chǎn)隊隊長派工到堰塘打了來分。堰塘大,水深,幾個人忙了半天,只打到兩三條。魚被驚擾后,都跑到塘中間,更不好打了。冬臘月雨水少,開春后馬上要整秧田,又不能放些水再打。大伙都眼巴巴地望著打魚人。
這時我爺爺出主意:扎“浮子”。三爸和幺爸抬來一塊大門板,又有人提來四只水桶,放在門板四角位置,用扁擔做支撐,牢固綁扎在一起。然后反扣過來,抬進堰塘里。打魚人站在門板上,用扁擔劃到中間,撒網(wǎng)打魚。
漂于水面為“浮”。爺爺他們的打魚工具因此叫“浮子”。
1981年夏,川江特大洪水。我們單位屠宰場靠江邊,東西沒搬完,退路被淹。屠宰場桶和木板都多,我提議扎幾個浮子,從水上轉運。場長連聲說好主意。洪水退后,單位開抗洪搶險表彰會,我被評上先進,獎品為一條床單。
上古時代,居住在川江的先民,或從落葉浮于水面得到啟發(fā),或遭遇洪水意外抓獲漂木而獲生,這便是最早的“航行”概念。久而久之,意識到樹木在水上漂浮不沉,便試著附木渡水。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演變,先民們發(fā)現(xiàn)幾根樹木捆綁在一起,比單根浮力大、穩(wěn)定性好。于是,出現(xiàn)一種稱為“桴”的渡水工具,便是最早的“船”。史書上有“伏羲氏始乘桴”之說。
桴很小,載人與物也少。川江兩岸多竹,砍來做成大桴,稱筏,或竹筏。北宋《廣韻》解釋說:“大曰筏,小曰桴,乘之渡水。”
川江上竹筏最早的航行記錄,是用于軍事爭戰(zhàn)。東漢建武九年(33),公孫述割據(jù)益州(現(xiàn)四川)稱帝,擔心光武帝派兵討伐,便遣將率萬余水師,從魚復(現(xiàn)奉節(jié))乘坐筏與舫(連體木船)直出三峽,在宜昌虎牙與荊門兩山之間的江面架浮橋,水下布木樁,斷絕航道。而較為詳細的一次記載是在三國末期。吳國在西陵峽的江上設置三根橫江鐵鏈,又在江中暗置上萬根鐵錐。駐守上游的西晉益州刺史王濬探得情報后,命兩名副將率千名士兵,從山上砍伐大量南竹,制成幾十張竹筏。每張筏鋪扎五層南竹,六十米見方,并連成一個整體。然后挑選數(shù)十名水性好的士兵,在江中附筏操縱。峽江水流湍急,竹筏漂速迅猛,江中的鐵錐扎在竹筏上,被連根拔掉。隨后士兵又點燃竹筏上飽灌麻油的數(shù)百根繩索,熔斷鐵鏈,戰(zhàn)艦隨即長驅直入。
竹筏作為民間運輸工具,常在水淺的小河與溝溝河漂放,水流平緩與激流河段都無所謂。竹筏制作簡單、成本低,多用南竹,去掉前端細弱部分,再刮去青皮,火烤矯直。筏頭要上翹迎浪,事先也用火烤,扳翹成形。一只竹筏,長的約三十米,短的十五米左右,寬三至四米,用幾十上百根南竹并排綁扎,又因此叫“竹排”。筏身兩邊重疊綁扎兩三根南竹擋浪,筏中間搭綁竹架子,貨物置放其上。筏上配有艄、橈和籇竿、纖藤等工具,上水下水都走。
采伐樹木造筏,稱木筏或木排,一般多叫木排。不過很少用作運輸工具,本身直接就是貨物。明永樂年間始建紫禁城,朱棣先后命工部尚書宋禮、監(jiān)察御史顧佐等官員多次入川,督辦樹木伐運。支流烏江兩岸原始森林生長著上百年甚至幾百年的巨樹,特別有一種楠木,呈淺橙黃色,紋理淡雅,雨天散發(fā)陣陣幽香,做建材幾百年不腐不蛀。在山上砍伐后,剔凈枝丫,按一定的規(guī)格尺寸截成木段,稱“原木”。先用人力搬運至山澗小溪,等山洪暴發(fā)沖進烏江,一根根順流漂放到川江口的涪州(現(xiàn)涪陵)。再收攏聚集,每八十根扎為一張木排。扎排時,原木一排橫、一排豎,整齊疊放,用短木方打榫頭,拿纖藤牢固捆扎。每張排雇水手十名、民工四十名,朝廷派員押運,從川江一直漂放至京杭運河,然后北上轉運進京。清代,紫禁城仍大興土木,朝廷在涪州設督木道,專辦伐運。幾百年來,川江上木排漂放不斷。
川江流域居民世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每年農(nóng)歷三四月桃花汛的時候,借助水流漂放木排。放排是力氣活,一路充滿驚險,排佬個個身強體壯,又都熟悉水性。每年漂第一張排的黃道吉日,排頭右手提著鋒利的開山(斧頭),左手虎口卡住一只大公雞的翅膀,把雞頭平放在木排前舵樁上,砰地一開山斬下去,雞頭落下,血噴濺在舵和樁上,以祭拜各路神靈。趁黏稠的血還沒凝固,沾上幾片雞毛,可一路避邪。溪河中隨處可見石頭,最怕遇激流撞石而散排,拿不到工錢不說,性命都難保。開排前,面對岸邊的大巖石,排佬們還要點香燃燭,祭拜一番。
夜晚來臨,木排??吭谄骄彽暮訛E爬袕陌哆吙硯捉啬壑裢?,在竹節(jié)中間戳個小孔,灌進米和水,用竹葉和泥巴敷塞口子,放到柴火上煮。然后去河里找下飯菜。在齊腰的水中放上竹簍,壓幾塊卵石,把油紙包著的豬血丟進去,一股殷紅的血水冒出來,不一會兒,小魚循著腥味紛紛往簍里鉆。簡單的辦法是,搬起一塊卵石,朝淺水里的石塊猛砸下去,搬開,總有幾條被震昏的小魚,直接撿進竹簍里。小魚剖肚洗凈后,選一塊光滑的石頭,貼在上面,石頭周圍點燃一堆柴火。小魚炕熟后,蘸上家里帶來的自制辣椒醬,就著清香的竹筒飯,再來幾口老白干,簡直是一頓讓人直吞口水的美味野餐。酒醉飯飽,天黑盡了,排佬在山坡地邊抱一捆麥稈、稻草,鋪開,倒下,一會兒鼾聲四起,暫別白天的憂愁與艱險。
放排攏碼頭,排佬一般都步行打道回府,叫“打旱”。如果遇上熟悉的返程木船,或者好說話的船主與駕長,可搭一程便船,走到哪兒算哪兒。搭便船不能空閑,一路上要幫著撐船、拉纖。小河放排,只到入江口,打旱的路程相對近些,幾天,最多十天半月就到家。大河漂放,木排送到川外的交貨地點,回家路就漫長遙遠。排佬分別從武漢、沙市、宜昌一帶打回轉,三峽沿岸又大都無路,須繞道鄂西走大道,要走一兩個月,甚至半年。路上時常夜宿巖洞,渴了喝溪河水,餓了偷吃地里熟或沒熟的莊稼。開始大家結伴一塊兒走,途中因為各種變故,走著走著就散了,在路上生了病,客死異鄉(xiāng)也無人知曉。有一首川江民謠恰當?shù)卦佻F(xiàn)了這種景象:
去時喲嗬嘿,轉來巖洞歇,
沒有鋪蓋蓋,扯把黃荊葉,
沒有枕頭睡,石板都要得。
后來,川江大河的木排不再人工漂放,改用貨輪拖,拖到武漢、南京、上海一帶去。有一天,大河、小河、溝溝河上全沒有了漂放和拖運的木排。漂放人,都植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