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巴
偌大一個百草園偏安于茅洲河畔一隅,倘不是綠樹掩映,不出半里就是滾滾的車流和虎視眈眈的塵囂,總伺機吞噬這一切。好在塵歸塵,土歸土,河水不犯井水。于是洛爾迦所鐘情的綠——綠的風(fēng)和綠的樹枝,舉重若輕地一擋,便阻隔了野心勃勃的塵囂。
賦閑的日子,我周遭環(huán)繞著野草。我跟塵廛疏離。脈脈的痛苦與寂寞的清福集于一身。清涼的黑夜是悶熱的白晝的深淵。我茍延殘喘體驗到死亡般的沉寂,但又懷疑,這到底是在擴(kuò)展生命疆界還是令其萎縮?身如草芥,虛無令我感受至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虛無而又不乏正在腐朽的痛感,似乎告訴我若想體驗死亡,此間亦可。米蘭·昆德拉說過,痛苦是自我中心的偉大學(xué)校。我在這所學(xué)校成長、積淀、焦躁、靜謐、枯萎,又枯木逢春。還是去看看那些美好的草吧。
有一種初生白茅,曾被人用作饋贈情人的手信。其時,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先前的人心大概還沒有被紛繁的物質(zhì)細(xì)化后變得如斯繁縟和浮泛,隨手扯一把白茅,便足以表達(dá)致愛的情意。那是一個春風(fēng)駘蕩的日子,婷婷裊裊的人兒放牧歸來,手握一束獻(xiàn)給心上人的白茅。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以我的經(jīng)驗,我更相信它是一束茅針,初生的嫩穗藏在茅管里,純潔而含蓄。一束白茅雖說不上有多美,但因為是伊人所贈,所以就別提心里有多甜。那時的世風(fēng)遠(yuǎn)不像現(xiàn)在,雖然謹(jǐn)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還不至于動輒就是數(shù)十萬聘禮的硬性要求,讓發(fā)乎于愛的質(zhì)樸發(fā)出銀子碰撞時的脆響。坊間更是不時盛傳著見金夫不有躬的笑談。遠(yuǎn)不若任人在桃花下惆悵,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然笑春風(fēng)。月亮也依然是從前的月亮,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大可不必在矯首望月時心猿意馬地想到,那上面不過是一片毫無生機的荒漠,沒有嫦娥,不見吳剛,連玉兔也付之闕如。再想想在那幾個世紀(jì)之后,陶元亮擇鄰而居的標(biāo)準(zhǔn)依然是: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我生自草澤,自然樂于親近草。在楊花吐蕊的日子,我抽了很多茅針,剝出嫩穗揉成一團(tuán)塞進(jìn)嘴里,品咂源自大自然的一縷清甜。田埂上是吃草的阿牛哥,我是吃草的人。且不說萬物一府,死生同狀,在吃草的層面上,我跟阿牛哥并無高下之分,倘若非要有所區(qū)分,那就是弱勢的債主和強勢的債務(wù)人的區(qū)別,人類欠債不還還心安理得。
有生以來,我訪過很多草,原先它們還沒有上升為審美對象。我幼年住在外婆家,出門是一片芳草地,一年當(dāng)中,總有一些小花適時地排闥而出好奇地打量我,我也好奇地瞅著它們。外婆告訴我,那是鴨跖草,這是夏枯草。爾后,我便一廂情愿地視它們?yōu)榭缥锓N的朋友。我總是有求于林林總總的野草。那時候家家戶戶都養(yǎng)豬,為喂飽這種饕餮之徒讓人頗為費力,打豬草占去了我和同齡人校外的大部分時間。豬的典型生活是吃了就睡,睡醒就吃,坐吃等死。根據(jù)帕斯卡爾的說法,知道必有一死,是人類的高貴特質(zhì),豬卻渾然不知,它們竟因此歪打正著,得以優(yōu)游卒歲。高貴的人類大知閑閑,小知間間,那么就說人類小知的情形吧,為了讓自己活得滋潤一些,遂挖空心思折磨自己和同類,得到的獎勵是可以讓生活維持滋潤的狀態(tài)。為了永不饜足的目標(biāo),就得不斷折磨自己和同類,如此惡性循環(huán)。這大概就是智識的妙用??傊?,借由打豬草,我認(rèn)識了許多野草:車前草、小飛蓬、泥胡菜、野豌豆、豬殃殃……間或也識得許多不能作為豬食的野草,如蛇莓、扛板歸。田野知識告訴我,有許多野草都具有人類可食的潛質(zhì)??赴鍤w就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樣為它贏得了“刺犁頭”“老虎刺”的別稱,盡管生猛而瘆人,卻還是無力阻遏人類靈巧的手指。我總是小心翼翼地把三角形的葉片摘下來,揉成一團(tuán)照吃不誤,齒頰之間充盈著酸溜溜的滋味。
很久以前,掐一把野菜也是堅貞的象征,于是便流傳了夷齊采薇的傳說。其實,底層生活也著實有賴于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首陽山的野豌豆帶來的歧義是,它算不算是汗漫權(quán)力的附屬品?如果是的話,那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倆可以不食周粟,但別忘了首陽山的薇也是周薇。進(jìn)一步的追問是:那時的權(quán)力可以收割人的身體,但真的可以讓人心整齊劃一嗎?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參差不齊的人心,豈不是更符合自然生態(tài)。萬物皆有托,茫茫大塊和悠悠高旻,應(yīng)該可以容納多姿多彩的生態(tài)。
野草進(jìn)入了老子的哲思世界,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在他看來,柔弱勝于剛強,除了柔弱,他還關(guān)注常識中一切消極的因素,比如:無、無為、靜、虛、下、雌、曲、賤、少……它們更接近大道。谷神不死,是謂玄牝。谷神,是大道的化身,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可以柔弱如草,卻使萬物生生不息。一根野草很快枯朽,讓人在觸目驚心的同時也感受到它的存在。草木靜默,不能行走,但它們往往表現(xiàn)了美,體現(xiàn)出優(yōu)雅的風(fēng)容,似乎更能表達(dá)上帝的世界觀。有人說,動植物同為上帝身上微小的部分,但神秘的樹木更接近生命最深的含義。
我曾經(jīng)拜訪過幽居于對面山谷的野草——蕙蘭。我身邊屢屢有人對它產(chǎn)生釅濃的嗜好,卻罕有人能把它養(yǎng)好。我早就放棄了把它請回家的念頭。因為它原本就有自己的家呀,它的家在天野之下山谷之中,它的家浩瀚無邊,點綴著熠熠生輝的日月亮晶晶的星辰。我只能在某個惠風(fēng)和暢的春日,悄悄接近它,分享它的芳澤。山名巫山,風(fēng)乎舞雩,對我來說就成了到巫山去吹吹風(fēng)。一時幽香滿懷。蕙蘭的王者之香曾經(jīng)感動了周游列國希冀大道得行的孔子,然而一路上荊棘塞途,始終溫溫?zé)o所試。返鄉(xiāng)之旅多少有些郁悶,在一個空谷,他邂逅了遍地正在吐露芬芳的幽蘭,命運讓他與香草同在,與香草復(fù)為知音。氤氳香氣慰藉了孔子,他雅興大發(fā),遂從車上取來琴,對著香草席地而坐,一邊彈琴一邊吟唱,詩曰: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于蘭何傷。香氣浮動,琴聲悠揚,斯人虛懷若谷,斯谷光風(fēng)霽月。
不采而佩,于蘭何傷。是啊,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萬物自有它的神秘氣質(zhì)和生存哲學(xué),那是經(jīng)受了漫長的自然選擇的結(jié)晶。哪怕是被人視作至為卑微的沒有樹高沒有花香的野草,也自有它的存在意義。有一次,東郭子滿腹疑竇地問莊子:都說你是明道之人,請問,道何在?莊子說:道無處不在,在螻蟻,在稊稗,在一磚一瓦,甚至也在大小便。東郭子聽得直皺眉頭。
曾經(jīng)有一叢草,儼然大自然的神來之筆涂抹而成的一片荒蕪,它動人肺腑地召喚著廁身官場卻興致索然的陶元亮,直到另一個飛揚跋扈的小吏的出現(xiàn)令他徹底解放自己。在他的天平上,挺直腰桿的重要性遠(yuǎn)勝于五斗米的誘惑。此時,故園的草在他的意念深處瘋長,一遍一遍地折磨著這個心系田園的詩人,為了對抗背井離鄉(xiāng)的疼痛,他唯有寫詩療傷,東籬、秋菊、園田、草……在他的詩里汩汩流淌。不如歸,歸去后終于意識到,為衣食口腹而背棄家園是一種污漬斑斑的錯誤。他理想的同道中人是這樣的:仲蔚愛窮居,繞宅生蒿蓬。他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之一是:時復(fù)墟曲人,披草共來往。他毅然決然地歸去。那時廬山腳下一家人是多么愉快啊,似乎那才是人生的巔峰時刻,因他回歸,他的家人歡天喜地,奔走相告。用他的話來說,人間的清歡,就是逗一逗小孩子,去采摘自家園子的葵菜。他的精神雖然潔凈,但眼里還是容得下野草的,這才會使得“草盛豆苗稀”。我知道他曾經(jīng)有淚,就說那一次,祝融降下無妄之災(zāi)把他家燒得精光,他只能暫棲舟中,心意茫然。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改初心,余生只親近于草。
草有什么可親的?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短暫、脆弱、速朽,盛與衰周而復(fù)始地上演。在我黯然沮喪的同時,也感受到空虛的對立面,內(nèi)心于是變得豐贍起來。草有千千萬萬,譬如常見的菊花,是閃耀著金黃色澤的草本,有著令人陶醉的意味。牛軛草極其微小,它的花卻是小灰蝶心心念念的蜜源。
這是一個差不多被城市化浪潮徹底沖刷過的海濱城市,我在城市田園中發(fā)現(xiàn)一個堪稱隱秘的地方,此地綠水潺湲青山逶迤,形貌上像極了我的故鄉(xiāng)。它就成了我眷顧至多的地方,正是它,脈脈地慰藉著我這個蕩析離居的天涯游子。寸土寸金的深圳,這片稀有的田園也只是在茍延殘喘,人們總是試圖改變它。但因為是基本農(nóng)田保護(hù)區(qū),也就不敢貿(mào)然對它下手。不過蒔花弄草還是可以的,于是,這邊廂植上馬鞭草,那邊廂種滿向日葵,花開之日,游人紛至沓來??上Ш镁安婚L,一場“新冠”襲來,陰魂不散的病毒令人聞之色變,花地就此荒穢。然而從某個角度遠(yuǎn)眺,這個野草叢生的地方反倒更像我的故園。不遠(yuǎn)處一片坡地似倒扣的金盆,觸目皆是芊芊的野草。
在生存不易的南方,我伸長脖子,伸展促狹的葉片,迎著陽光,通過光合作用積攢生存的能量。一陣風(fēng)吹來,搖曳的葉片儼然翕張的翅膀。
我曾看見一個建筑工地有個深挖出來的占地數(shù)十畝的巨坑,閑置一段時間,坑下就成了各種野草的家園。哪兒有生態(tài)空位,它們就捷足先登。
突然有一天,我聽從自己的心聲從機器的喧囂中解脫出來,生活又回到原點,草根成了無根。燠熱的日子令我窒息,秋風(fēng)乍起讓我肝膽俱寒。如果我能飽蘸生命,就讓它流出筆管,落紙都是自由的本色,倘能如此,何妨貧苦至死。然而我同樣深知,自己早已蒙上了厚厚的塵埃,身上附贅懸疣,我羞赧,繼而仰天咨嗟。
無聊的日子,我時常踅入城市田園,被野草包圍。我目睹了衰敗,觸及了腐朽,深深感受到與世疏離的人生況味。群草沒過頭頂,我感激這些植物界的朋友,他們環(huán)繞著我,默默地陪伴,他們是香蒲、水蔥、蘆葦、紙莎草、再力花、風(fēng)車草、梭魚草、黃花鳶尾。我枯坐在草亭里,想到莊周的散木,他說散木何憂,不妨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在樹下彷徨或安臥。我想到了帕斯卡爾的“人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想到了葦岸,想到蒹葭蒼蒼……我沉浸于無限的遐思,鳥兒恍惚就在我頭頂做窩,他們在周遭輕逸地畫著無人能懂的曲線,我記住了這些羽族的朋友:斑文鳥、白鹡鸰、暗綠繡眼文鳥、白頭鵯……一群白耳鵯,幾只紅耳鵯,不遠(yuǎn)處是念茲在茲的白鷺,不知曾幾何時他們歌哭于斯,也跟我一道沉浸于斯。
我在此兀坐,驀然想到嵇中散的幾句: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塵囂不遠(yuǎn),而我在其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