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明月
閑話不說,先扔出一個美男來:
程參謀朝著錢夫人,立了正,利落的一鞠躬,行了一個軍禮。他穿了一身淺泥色凡立丁的軍禮服,外套的翻領(lǐng)上別了一副金亮的兩朵梅花中校領(lǐng)章,一雙短筒皮靴靠在一起,烏光水滑的。
錢夫人看見他笑起來時,咧著一口齊垛垛凈白的牙齒,容長的面孔,下巴剃得青光,眼睛細長上挑,隨一雙飛揚的眉毛,往兩鬢插去,一桿蔥的鼻梁,鼻尖卻微微下佝,一頭墨濃的頭發(fā),處處都抿得妥妥帖帖的。他的身段頎長,著了軍服分外英發(fā),可是錢夫人覺得他這一聲招呼里卻又透著幾分溫柔,半點也沒帶武人的粗糙。
這是白先勇的《游園驚夢》。白先勇畢竟是張派大弟子,寫起容貌來純?nèi)皇菒哿嵝〗愕穆纷?。不過,張愛玲筆下卻始終未見這等英挺俊美的男人,究其原因,大概是成長經(jīng)歷、兩性際遇令她對男性始終難消負面情感,因此吝于筆墨。她小說里的翩翩佳公子,至多是這個樣子:
他(喬琪喬)比周吉婕還要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fēng)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個子,也生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帖、隨便,使人忘記了他的身體的存在。
兩相對照,明顯就感覺白先勇的眼睛賊得多,頭頭腳腳一應(yīng)細節(jié)都看到,掩不住嘆賞。小說里還有一句,“他的馬褲把兩條修長的腿子繃得滾圓,夾在馬肚子上,像一雙鉗子”,一句話把線條、質(zhì)感和力感都交代到了,寫男色到這個份上,算得上極致了。
那么張愛玲呢?按小說中的設(shè)定,喬琪喬是風(fēng)月場上的拔尖人物,能將老少交際花們一網(wǎng)打盡,且引起葛薇龍“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饒是這樣,張愛玲都不肯耐下性子來,將自己對男性的失望厭惡略略克制,潑灑點出色文字以饗粉絲。眼巴巴地讀著,卻看她敷衍完事,潦草交差,心中真是恨恨然。
嘖嘖嘖,“身體的存在”都忘記了,還有什么看頭?別說白先勇,哪怕取向主流沒表露過愛慕同性苗頭的汪曾祺,寫起美好男子來,也知道不能忘記身體的存在。《大淖記事》里的小錫匠是這個樣子的:
老錫匠有個徒弟,也是他的侄兒,在家大排行第十一,小名就叫個十一子,外人都只叫他小錫匠。這十一子是老錫匠的一件心事。因為他太聰明,長得又太好看了。他長得挺拔廝稱,肩寬腰細,唇紅齒白,濃眉大眼,頭戴遮陽草帽,青鞋凈襪,全身衣服整齊合體。天熱的時候,敞開衣扣,露出扇面也似的胸脯,五寸寬的雪白的板帶煞得很緊。走起路來,高抬腳,輕著地,麻溜利索。錫匠里出了這樣一個一表人才,真是雞窩里飛出了金鳳凰。老錫匠心里明白:唱“小開口”的時候,那些擠過來的姑娘媳婦,其實都是來看這位十一郎的。
扇面也似的胸脯!這比喻新鮮又形象,帶來南朝文學(xué)“玉體正橫陳”一般的視覺沖擊。其實寫男人,身體非但不能忘記,相較于寫女人,還應(yīng)當(dāng)更突出一層。正所謂美女要盤亮(臉蛋),帥哥看條順(身材)。再看看《羊舍一夕》里的運動型帥哥:
接著,這小子,好像遭了掐脖旱的小苗子,一朝得著足量的肥水,嗖嗖地飛長起來,三四年工夫,長成了一個肩闊胸高腰細腿長的,非常勻稱挺拔的小伙子。一身肌肉,曬得紫黑紫黑的。照一個當(dāng)飼養(yǎng)員的王全老漢的說法:像個小馬駒子。
不知大家有無貼近觀察過賽馬,那一種肌肉的勻?qū)?、皮毛的光亮緊繃、身姿的英挺,著實給人以非常男性的感覺,令人傾慕。汪曾祺的比喻貼切得很。
汪曾祺不同于白先勇的地方在于不特別關(guān)注人物的服飾。當(dāng)然,這也是取材差異所致。白先勇(包括張愛玲),筆端常流連于上流社會,他們的小說向來富貴迷眼,對服飾器物的描摹不厭繁復(fù),承接的乃是紅樓傳統(tǒng)。且看白先勇另一篇小說《一把青》中美男的亮相,也是五分之三的篇幅都花費在衣裝上:
郭軫全身都是美式凡立丁的空軍制服,上身罩了一件翻領(lǐng)鑲毛的皮夾克,腰身勒得緊峭,褲帶上卻系著一個RayBan太陽眼鏡盒兒。一頂嶄新高聳的軍帽帽檐正壓在眉毛上;頭發(fā)也蓄長了,滲黑油亮的發(fā)腳子緊貼在兩鬢旁。才是一兩年工夫,沒料到郭軫竟出挑得英氣勃勃了。
而汪曾祺所寫則多為社會中下階層,如前文里解放前的小錫匠,解放后的農(nóng)場職工,能有什么華麗裝束?至多也就衣衫整齊合體罷了??墒撬自捳f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既然沒有太好的衣裝,要造成一個美人的印象,就必須以側(cè)筆烘托了。上面列舉的兩段,最后一句都是側(cè)寫。《受戒》里寫小英子母女仨的一段也不例外,最后的一句是:
這兩個丫頭,這一頭的好頭發(fā)!通紅的發(fā)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
大家不妨把這一招學(xué)起來。沈從文也這么用,《邊城》里的二佬儺送:
儺送美麗得很,茶峒船家人拙于贊揚這種美麗,只知道為他取出一個諢名為“岳云”。雖無什么人親眼看到過岳云,一般的印象,卻從戲臺上小生岳云,得來一個相近的神氣。
近代以后,大概由于西方審美的漸染,文學(xué)中的男色向著陽剛的方向邁進了一大步,英氣陡增,不復(fù)昆曲小生斯文儒雅的做派,與魏晉時期“熏香敷粉,行步顧影”的情態(tài)更是相隔千里。汪曾祺雖說和西方文化不甚親昵,但他寫起美男子來,感覺也是在照著大衛(wèi)像的模子脫。白先勇筆下的美男似乎更合東方審美,不過又都從了軍,仍然是在陰柔與陽剛、文氣與英氣間調(diào)和著。由“他的身段頎長,著了軍服分外英發(fā),可是錢夫人覺得他這一聲招呼里卻又透著幾分溫柔,半點也沒帶武人的粗糙”這一句,我們即可窺見他在陰陽天平上處心積慮的調(diào)控。想來藝術(shù)家真是不容易啊。
然而,幾千年的審美心理畢竟不容完全取締。有的時候我不禁會萬分懷想那些貌比朝霞、風(fēng)姿俊秀、帶有陰柔美的古代美男。比如大家都熟悉的寶玉: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斤@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zhuǎn)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fēng)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
比如晉代有名的美男子周小史:
可憐周小童,微笑摘蘭叢。鮮膚勝粉白,曼臉若桃紅。挾彈雕陵下,垂鉤蓮葉東。臉動飄香榭,衣輕任好風(fēng)。
我竟不知道原來大可不必消極地“懷想”了;青春偶像換了一茬又一茬,于更迭中審美也悄然復(fù)歸,如今少女們消費的男色,已然是鮮膚曼臉的現(xiàn)代周小史了。老到不追星的我,終于在肯德基的廣告牌上驚為天人地認識了鹿晗,心中陡然浮現(xiàn)《我的滑板鞋》的節(jié)奏:那就是我要的滑板鞋……
哦,不,那就是我要的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