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妍
女性文學研究的關注點往往在于如何精準地把握和分析女性形象,著力挖掘其客觀的人性特點以及角色本位。這一方面有利于理清作者的敘事脈絡;另一方面能夠熏陶讀者,形成積極健康的審美情趣。然而,綜觀近年來女性文學研究,存在著諸多問題:其一,批評視域明顯地游走于語境和文本之間,或此或彼,搖擺不定,男權主義意識處于女性文學研究的主流地位,使得批評物化為觀賞。其二,過分凸顯解構男性中心秩序時所造成的張力,使得批評出現(xiàn)了語言暴力傾向,“偏執(zhí)少女”“驍勇悍婦”“雌性的魅惑”等詞語在女性文學研究論述中隨處可見,格外刺目,男性特質(zhì)被過分夸張,而女性形象則被嚴重扭曲。這些都值得研究者認真反思。
通常而言,語境既是言語行為發(fā)生的環(huán)境,也是話語理解的環(huán)境,其往往作為內(nèi)在化的認知結構賦予人對客觀存在進行解讀的能力。而作為作品本身的文本則是凝固靜止了的語篇,其和語境的關系恰如丹納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所闡釋的,是相輔相成的,絕不能有所偏廢。因此,女性文學研究也離不開語境這一要素,一旦游離語境來凸顯文本——在批評分析過程中單純地針對作品文本本身,便容易出現(xiàn)概念多元、批評視域單一和角色定位模糊等一系列問題,從而導致偏頗。
首先是概念多元與批評視域單一的沖突。作為學術術語,女性文學涉及的層次是多元化的,具體關涉到性別概念、學科概念,乃至文化概念。性別概念是界定女性文學的理據(jù),決定著對女性形象的批評究竟是建構還是解構,其關鍵詞是“女性”;學科概念指明了女性文學的范疇,是對文本性質(zhì)進行的確認,其關鍵詞是“文學”;文化概念則是就批評視域而言的,具體指的是研究女性文學的方法。綜上可知,女性文學研究是“性別概念”“學科概念”“文化概念”整合而成的批評體系,必須統(tǒng)籌兼顧,不能有所偏廢。否則就容易出現(xiàn)偏頗,造成概念多元與批評視域單一的沖突。從近年來女性文學研究的現(xiàn)狀看,由概念多元與批評視域單一所造成的沖突,較易導致兩個方面的偏頗:一個是對于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定位,另一個則是相關學科歸屬。
一般說來,對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進行定位需要以性別概念作為準繩。然而,由于批評視域單一導致游離語境凸顯文本這一偏頗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往往研究者在批評分析時過于強調(diào)類型的劃分而相對忽視了對于典型的確認,這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群體歸類模式。以“類”為標識的“某某(受難、逃離、黑人、自審者、嬉戲者、東方)女性形象”便是如此。當然,出于研究工作的實際需要,對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進行歸類無可厚非,可是這種帶有標簽性的定位如果缺乏統(tǒng)一的標準,就很難做到科學而合理。這樣的情況就使得歸類的結果明顯典型性不足,而類型性又過于強勢,從而偏離了作者在作品中塑造女性形象寓意的初衷。可見,女性文學研究的范式如果過度在意類型的劃分就容易導致對女性形象特征的解讀出現(xiàn)偏頗,其體現(xiàn)在語用上的直接影響就是概念模糊。
此外,概念多元與批評視域單一的沖突在學科歸屬方面也有所體現(xiàn)。由于游離語境凸顯文本,所以女性文學研究經(jīng)常出現(xiàn)“超文本”解讀現(xiàn)象,也就是出于凸顯批評視域的新穎而忽視文本的主體性,熱衷于所謂的“深度”挖掘。在具體研究過程中,把作者和作品中的人物混淆甚至等同起來加以分析闡釋,從而陷入類似于《紅樓夢》研究過程中的“索隱派”泥淖。然而,需要加以說明的是,過于強調(diào)學科歸屬也同樣可能會誤入“考證”歧途,其顯現(xiàn)結果便是容易把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割裂開來。例如,一段時間以來,研究者在解讀女性形象時,對“女性意識”的考據(jù)和挖掘出現(xiàn)了泛濫,喧囂一時,幾乎成為解讀女性文學形象的“萬金油”,似乎沒有“女性意識”就不會有女性文學。殊不知,所謂“女性意識”當中的“孤獨意識”“圍城意識”“逃離意識”“黑夜意識”“自審意識”等絕非女性專屬意識,即便是在男性中也會廣泛存在,且并不是所謂“哪一方更為突出”就能作為劃分標準的依據(jù)。由此可見,女性文學批評如果任由概念多元與批評視域單一發(fā)生沖突而不去進行整合,自然會出現(xiàn)游離語境凸顯文本這樣的偏頗。為了避免這一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女性文學研究就需要基于批評視域來展開性別概念、學科概念綜觀式的形象批評,以確保研究方向不會陷入孤立與靜止的境地。
值得注意的是,概念多元與批評視域單一的沖突還容易形成對批評者認知域方面的禁錮,也就是刻板印象的生成。作為文學批評的一種,女性文學研究也是審美評價的一種類型。所以,真正意義上的女性文學研究要做到統(tǒng)籌兼顧,不能顧此失彼。如《白鹿原》當中的田小娥,若是單純地把她界定成“封建制度的反叛者”便顯然失之偏頗,容易出現(xiàn)以偏概全的問題。依據(jù)維柯的觀點,田小娥短暫的一生經(jīng)歷了四體演進的全部過程。在其人生過程中,她分別在不同時段和場合扮演了渴望美好生活的“凡人”、反抗壓迫的婦女主任(“英雄”)、以肉體換取庇護的“頹廢者”、死后被鄉(xiāng)民敬畏和修建鎮(zhèn)妖塔來防止其復仇的冤魂(“神祇”)四種角色。所以,若是把她界定成“封建制度的反叛者”,則僅僅是就其角色形象中的“英雄”這一屬性而言的,如此評價田小娥有悖于陳忠實創(chuàng)作該女性文學形象的初衷。如此定性也自然削弱了人物形象應有的道德批判力度??傊晕膶W形象研究需要注意概念多元與批評視域單一存在的矛盾,以整合的眼光進行批評。
其次是概念多元造成了女性文學定位的模糊性。在女性文學研究上,性別概念是一切的初始,它具體關涉到兩方面范疇:一個是作者,另一個是作品里的女主人公或者女性陪襯人物。這樣就使得女性文學存在著狹義與廣義的區(qū)別。狹義上的女性文學指作者和作品的主人公都是女性,二者存在同一范疇所指,如曾經(jīng)風行一時的“小女人”散文和“千禧一代”女性小說等。相形之下,只要滿足上述兩個范疇中的任意一項便是廣義上的女性文學。據(jù)此可知,女性文學從誕生起就存在著定位及由作者身份屬性帶來的模糊性問題,這在目前依然并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
在實際研究過程當中,女性文學范疇上的廣狹義之別造成的定位模糊無疑對女性文學的研究范式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影響。這具體體現(xiàn)在研究究竟是作者中心觀還是作品人物中心觀的確認上。從當前的研究現(xiàn)狀來看,以作者中心觀替代作品人物中心觀是女性文學研究的基本范式。這種通過人物形象分析再到作者溯源來探究作品意義的研究方法無疑是作者中心觀的表征。然而客觀存在的問題是,基于女性敘事視角的男性作者及其作品,基于男性敘事視角的女性作者及其作品,能否也采取該類方式進行解讀,這還有待進一步探究。
與性別概念的初始性相比,學科概念在指明女性文學所指范疇的同時,還能夠?qū)ξ谋镜臍w屬進行科學定位。體現(xiàn)在文體上,女性文學可以具體劃分為小說、詩歌、散文、戲劇等不同的藝術種類。這在理論上是非常明晰的,然而一旦涉及具體的研究工作時,則常常出現(xiàn)語用模糊現(xiàn)象。各種冠以“現(xiàn)代文學”“當代文學”“現(xiàn)當代文學”“晚清文學”“唐前文學”字樣的限制,使得研究的范疇被顯著放大,而這一狀況的直接結果就是在研究范式上出現(xiàn)了以局部替代整體、以次要人物取代主要人物之類的斷章取義式的偏頗。如有的研究者對《雷雨》中繁漪這一人物形象的解讀,其關注的焦點主要集中在繁漪的命運悲劇性上,得出的結論自然是“三不”,即不幸福的妻子、不美好的戀人、不完整的母愛等。殊不知繁漪只是《雷雨》里面的一個功能性的推進劇情發(fā)展的人物,她的出現(xiàn)能夠進一步彰顯周樸園的自私、虛偽和冷酷。因此,研究繁漪就需要把她和周樸園關聯(lián)在一起,孤立地、靜止地看待和分析這一人物形象本身,顯然是沒有考慮到學科概念這一要素,有脫離主體之嫌。
相比之下,文化概念關涉的則是批評視域,也就是女性文學研究所采用的視角。作為方法論,借助文化概念來解讀女性文學形象的時候,需要符合相應的語境信息關聯(lián),即作者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創(chuàng)作目的等一系列背景要素。忽視這些要素就容易造成牽強附會之類的偏頗,得出來的結論也并非是人物角色固有或性格發(fā)展變化的產(chǎn)物,而是成為一種理論上的強加。這樣的情形一旦出現(xiàn),就會使得女性文學形象的研究存在過度解構的現(xiàn)象,使得對女性文學形象闡釋與解讀嚴重偏離社會現(xiàn)實而演變?yōu)檠芯空叩亩抛?。如對《水滸傳》女性形象的研究就有觀點指出,作者施耐庵的創(chuàng)作帶有“反女性”傾向,他是以鄙視甚至仇視的態(tài)度來描述女性的。如果去除時代背景這一要素,這種結論無疑是合理的,然而,在元末明初那個男尊女卑觀念依然盛行的封建時代,作者的創(chuàng)作觀念顯然不應以今時的男女平等理念去解讀。
作為文學研究的一種類型,女性文學批評是一項系統(tǒng)性工程。它通過文本把作者和讀者有機地關聯(lián)在一起。因此,女性文學批評是建立在文本這一基礎之上的文學審美活動。然而,需要關注的是,任何一部文學作品的生成都離不開時代背景,既包括作者生活的時代,也涵蓋作品反映的時代。此外讀者本身也是一種客觀性的現(xiàn)實存在,有其固定的生活時期和社會認知。因此,研究女性文學形象自始至終都離不開對語境的關注。這里所說的語境,具有三個方面的意涵指向:一是作品所反映的時代背景;二是作者所處的年代;三是讀者所生活的時代。由此可見,文本的語境是一個帶有時間關聯(lián)的集合體,具有立體屬性。在功能上,語境在具體解讀女性文學作品的過程中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然而綜觀近年來女性文學研究的現(xiàn)狀,游離文本凸顯語境的女性文學批評幾乎成了一種主流,這自然會為相關研究帶來諸多弊端。
受此創(chuàng)作觀的深刻影響,部分女性文學研究者混淆了私人化創(chuàng)作與個性化批評之間的界限,進而影響了女性文學批評的健康發(fā)展,導致偏離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一些女性文學研究者從私人角度出發(fā)對文本進行私人化解讀。有的研究者在所謂發(fā)現(xiàn)真相和書寫真實的驅(qū)動下,把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看成是“分裂意識”的表征,是對男權傳統(tǒng)文化的叛離。然而需要注意的是,縱觀我國歷代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女性作者屢見不鮮。從《詩經(jīng)》里的許穆夫人,到東漢的蔡文姬,再到唐朝的薛濤,及至宋代的李清照,這些女性作者及其作品如果也使用“分裂意識”予以解讀的話,是否還能夠得出相同的結論?這是讓人備感疑惑的事情。畢竟私人化創(chuàng)作有著固定的群體和指稱對象,因而不能泛化,也不能把研究者的個性化解讀與私人化創(chuàng)作等同起來。因此,女性文學研究做私人化處理是不恰當?shù)囊环N研究方法。
由于私人化創(chuàng)作觀強調(diào)個人化寫作的顛覆性與解構性,所以被引申應用到女性文學研究領域后,也隨之出現(xiàn)了過度解構的現(xiàn)象。某些批評者甚至拋棄文本和學科概念,緊緊抓住文化概念不放,把文本里的女性形象看成是符號標識物,并據(jù)此僅僅關注文本中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對女性形象作出了種種扭曲式的描述與闡釋,致使角色反動現(xiàn)象泛濫一時。如在當代青年女性的角色認同與社會基礎視域下,某些研究者在解讀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時,把“女漢子”強加于女性身上作為其性格特征的標簽。與盛行于20世紀60年代的“鐵姑娘”相比,“女漢子”敘事視角顯然是男權主義中心觀在作祟。同時,把“獨立自強”“自由自主”“自信樂觀”等沒有性別區(qū)分度的詞語附著在文學作品中的女性身上,顯然也有失偏頗??梢?,使用“女漢子”這樣的詞語來對女性文學形象進行描述,無疑是在進一步彰顯與固化男權主義話語權力,不符合女性文學研究的發(fā)展趨勢。
與女性文學形象研究過程中的顛覆與解構相比,在具體批評過程中的建構性則略顯不足。筆者隨機從知網(wǎng)上抽取60篇(部)有關女性文學研究的文章(論文),經(jīng)過簡單的數(shù)字統(tǒng)計后可發(fā)現(xiàn)大約71.3%的文章(論文)對女性文學形象進行的是負面描述與研究。可用作表征的關鍵詞有“不幸?!薄安煌昝馈薄芭疂h子”“悍婦”“物品”“他者”“魅惑”“依附”“逃離”“受害者”“卑鄙”“女騙子”等,不勝枚舉。這些明顯帶有語言暴力傾向的詞語一旦作為標簽被附著在研究與批評對象身上,其顛覆力是不言而喻的。相形之下,可用于建構女性文學形象且?guī)в邪x色彩的詞語則非常少見。即便使用,往往也是傳統(tǒng)認知觀念的折射,缺乏當代意識,如“堅忍”“頑強”“無私”“真情至性”等,不一而足。由此可見,近年女性文學研究的偏頗也體現(xiàn)在解構有余而建構不足上。
其次是各種西方文論對女性文學批評建構的沖擊。文學創(chuàng)作離不開語境,因此,研究女性文學形象也自然不能脫離語境而單純地使用理論進行過度闡釋。縱觀近年來女性文學研究的現(xiàn)狀,形形色色的西方文論對女性文學批評造成一定程度的沖擊,這是造成偏頗的原因之一。
從學術交流與互動的角度講,適當引進西方科學性較強的文藝理論解讀我國女性文學形象效果很好,可以與時俱進,達成理論創(chuàng)新之舉??煽陀^事實則是,研究者關注的焦點依然只是表層上的新奇特氛圍的深度營造,創(chuàng)新深度明顯不足。20世紀80年代中期,西方盛行的“女性主義”學說登陸我國學術界。改革開放初期,特定的歷史階段使得引介來的“女性主義”本土化理論,往往基于女性是受壓迫受歧視的群體,從而把傳統(tǒng)認知與現(xiàn)實有機地關聯(lián)在一起。時代在變化,性別秩序也不是不可更改的。于是有研究者便采用這一觀點來解讀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批評矛頭直接對準男權秩序以及生成該秩序的文化傳統(tǒng)。值得注意的是,引介來的“女性主義”在本土化過程中,又出現(xiàn)了一定程度的變異。有的研究者把“女性主義”和“女權主義”等同起來,結果在具體批評某部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時存在著語用模糊現(xiàn)象,從而發(fā)生一定程度的偏移。從偏移的程度來看,當關注的視角是“性”的時候,就會圍繞女性意識的覺醒進行深度挖掘,得出來的結論自然是屈服于“性”壓力之下的女性的種種痛苦和不幸,這種情形被看成是“欲望”與“自我認同”。而當關注的中心是“權”的時候,就會以女性反抗男權社會為話題進行系統(tǒng)闡釋。以此暴露社會黑暗面,這本無可厚非,可是當把女性對命運和現(xiàn)實的反抗界定為“女性形象的異化”就或多或少有些偏頗了。
綜觀研究現(xiàn)狀,在女性文學形象批評過程中,跨學科理論的引入也助推了偏離現(xiàn)象的生成。當下,學科交叉已經(jīng)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女性文學形象研究當然也不能例外。然而,在實際應用時,如果沒有掌握好分寸這個度,就會出現(xiàn)過度解讀現(xiàn)象。如基于心理學、社會學的視角對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進行研究,在探討女性分裂意識時,是人格分裂、心理分裂或多重分裂就值得商榷。如《祝?!分械南榱稚?,在她走向死亡的過程中,絮絮叨叨的碎語顯然是心理分裂的表征。然而,由一個完全能夠自食其力的勞動婦女蛻變?yōu)槟┞菲蜇ぃ€能簡單地界定為人格分裂嗎?所以,跨學科研究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需要確定出原點,切忌拔高批評,出現(xiàn)定位偏差。
女性文學形象研究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學術話題,需要在研究過程中注重語境和文本,而不能有所偏廢。游離語境凸顯文本的女性文學批評以及游離文本凸顯語境的女性文學批評都是一種解構過度的批評行為,缺乏文學研究應有的建設性,這樣的女性文學批評是不符合文學批評發(fā)展規(guī)律以及文學自身要求的。此外,建設性的批評一旦出現(xiàn)缺失情形,也會傷害到健康向上審美情趣的養(yǎng)成。當下,學術界在進行女性文學研究時,需要圍繞“女性”展開“形象”批評,批評的方法既要符合語境,又要契合文本,從而保證批評方向的科學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