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鄰
商以前,主要的調(diào)味品是鹽和梅。
鹽咸,梅酸,現(xiàn)在可以想見商以前調(diào)味的單調(diào),但是人卻品味到了食物的所謂“原汁原味”。耐尋思的人,會咂摸到單調(diào)中的不單調(diào)。比如醇厚,精心的烹飪到最后,是將食物的湯汁慢慢收在食物里才能得到的。再好的調(diào)料也解決不了這問題。
現(xiàn)在館子里的湯,除了極高級的酒店里能有點高湯,大多不過是味精。嘴刁的人,抿一點,就知道。不過為了請客人的面子,不說罷了。
周以后調(diào)料開始復(fù)雜起來,初步形成了調(diào)味格局。人們已經(jīng)知道甘、酸、辛、苦、咸,并知道依據(jù)季節(jié)來安排五味。春天用酸,夏天用苦,秋天用辛,冬天用咸,四季相和多用甘。知道香味存乎于五味之中。這樣的道理,近乎《黃帝內(nèi)經(jīng)》了。
先秦則總結(jié)出,甜不過頭,酸不損齒,咸不腌人,辛不刺人,淡不寡薄,肥不膩人。
但是,食客們的味覺還沒有復(fù)雜精微起來?!吨杏埂防镎f:“人莫不飲食,而鮮能知味也?!睋Q言之,那時候大多人還是吃的食物本身的味道。百姓得食已經(jīng)滿足,輪不到亂想。權(quán)貴似乎也是有規(guī)矩的,不敢過于奢侈??鬃佑羞@樣的話“君子食無求飽”。更甚,老夫子也不過是“割不正,不食”。這里的“正”,是規(guī)矩。以孔子,端正才是更重要的。他聽《韶樂》,“三月不知肉味”,大約味覺也是不甚挑剔的。
真正復(fù)雜起來,要到了宋元時期。交通起來,南北融和,海路雜陳。清代后期甚至有番茄醬、咖喱粉,已經(jīng)是外來的影響了。
幾百年吃過去,不盡的登峰造極,一直吃到人的味覺,一代代幾乎完全壞了。味覺的微妙感覺全然沒有,只能不斷加重,麻辣酸鮮。
也許只有孩子的純真味覺還保持著??墒?,能保持多久呢?
古人是可愛的,雖然有時也會有點可愛的笨。
比如下醬忌辛日。
比如水日也即壬癸日,造醬必生蟲。這兩樣關(guān)乎時間,也許是有道理的。什么是辛日,什么是壬癸日,太復(fù)雜,索性不管了。可跟古人細密若此的感受相比,現(xiàn)代人竟真是蠢笨的。所謂時間,于現(xiàn)代人不過是刻度,最多不過寒暑。若干年之后,擔心連春色也是不知道的,更不用說颯颯的秋涼,“獨上高樓望吳越”的秋涼,里面有多少凄涼難言滋味。
比如孕婦造醬必苦。這有道理嗎?
忌不潔的身子和眼目。這該是有道理的,醬是極其潔凈的東西。
打雷的時候合醬,會導(dǎo)致人的聽覺失靈。造醬大致在露天處,打雷時在外面,其實是可怕的。也罷!算他有道理。
月上弦和月下弦時候,侍弄醬會讓人患足疾。奇怪?得什么病不行呢?非得足疾。匪夷所思。
日未出或日已沒,下醬,無蠅。這有道理,這時候,還是陰涼的,蠅也懶得出來吧。
這些,并不會完全沒有一點道理吧?
也許,真的,古代的一切都和現(xiàn)在不同。古代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空。逝去了的,就無法理解。
那個無法理解的世界,按照愛因斯坦的說法,人類以后能夠超過光速的時候,就能夠看見。先留著吧,以后真的看到了,再說。
其實,細究一下,還是別看見的好。
看見那個世界的人,又怎么能回得來呢?
人類已經(jīng)學(xué)會食用熟肉的時候,這些古老的生食方法還保留著。
西周那些善于割烹的奴隸(他們的命運能否比勞役的奴隸好一些呢?),用剛宰殺好的牛肉,戧著肉絲的紋理切成薄片,在好酒里浸漬。那時候的酒是果酒和糧食發(fā)酵后的低度酒,近乎現(xiàn)在南方的米酒和西北的黃酒,度數(shù)不會高過十五度。而西周的酒,因為酒曲的緣故,度數(shù)不會高過七八度。蒸餾技術(shù)沒發(fā)明之前,再高明的釀酒師,也造不出高度酒。
這樣的生肉,經(jīng)過一夜的浸漬,第二天早上就可以食用了。書籍的記載就是第二天早上食用。奇怪?這是早餐的專門食物,還是早餐的時候,也可以食用呢?已經(jīng)沒有辦法細究了?,F(xiàn)在知道的是,食用的時候,還要加適量的醬和醋、梅漿調(diào)味。除了用醋,其他已經(jīng)是偏南方的口味了。
西周時候上至天子,下到大臣,早上吃了這樣浸透了酒的生肉,上朝議事,口里是帶著殺伐氣的。
難以想象的古老。
地上挖一個鍋狀圓坑,鋪上縫成鍋狀的獸皮。加了水,下好肉。
先是取火。也許是鉆木取火吧。古老的經(jīng)驗使人們清楚哪些木頭更易發(fā)熱、起火??墒?,也許早已經(jīng)進了一步,懂得使用火絨保存火種了?;鸱N是某些植物上的絨絮之類,沒有明火,只是陰燃。陰燃的火絨,藏在一個避風避雨的干燥地方,需要用的時候,一吹,火就燃起來了。這火種,是可以保存很久的。前幾十年的鄉(xiāng)下,抽旱煙的老人,還在使用火絨。老人的火絨收在鐵皮盒子里,用兩塊小鐵片“嚓”的一下,一個火星,火絨就燃了。撮唇輕輕吹幾下,火就在火絨里陰燃起來。過足了煙癮,不用了,生著老繭的大拇指摁幾下,火絨就滅了。如果在鐵皮盒子上鉆一些小孔,有點氧氣,火絨就可以一直陰燃著。
火點起來了。奇怪的是,煮肉的人還找了不少大小相近的石頭,洗凈了堆在柴草上。火燃燒起來,慢慢地石頭一塊塊燒紅了,再用木叉子一塊塊叉起下在獸皮鍋里。這方法一定是從自然界學(xué)來的。比如,火災(zāi)中燃燒的樹木,倒在水里,使水沸騰起來。這方法現(xiàn)在看起來近乎笨拙??墒?,陶器發(fā)明之前,古人不會有比這更好的煮制方法。
鄂倫春人在鐵鍋傳入之前,也有一種特殊的煮肉法,是將動物的整個胃洗凈,把肉切成小塊放入胃里,再加適量的水,將胃吊在火上燒煮。這方法也許是后來制作陶器的影子。
現(xiàn)在看起來如此簡單的事情,竟要經(jīng)歷如此漫長的過程。要知道在距今一萬多年前,人類才發(fā)明了陶器,也就是說才徹底告別了古老的煮制方法。而這之前,這古老笨拙的方法,幾乎延續(xù)了幾十萬年之久。
陶器的制作也是經(jīng)歷了艱難的。偶然試驗的結(jié)果,才成功了。但是實驗配比,比如土和沙,比如火的溫度,反復(fù)了多少次。所以原始人的技藝是不肯改變的。一代一代的傳承,甚至是一些現(xiàn)在看起來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都不容改變。有些也就成為所謂的禁忌。比如一些原始人類船槳上刻制的花紋,不允許改變絲毫。他們固執(zhí)地認為,改變了船槳上的花紋,就會捕不到魚。這和陶器的制作秘密是完全一樣的。
那時調(diào)料也是簡單的,可能已經(jīng)知道了使用天然的巖鹽、湖鹽、土鹽,也許還有海鹽。還有酸梅。古人如何在食物里面使用酸梅,我不知道,但確乎不用酸梅來加工甜食的。野蜂蜜也已經(jīng)用作調(diào)料了。
野生的辣椒和蒜,要更遲一些吧。
臭豆腐是奇異的東西。除了臭豆腐之外,還有臭千張、臭面筋、臭莧菜、臭臘八豆、臭豆豉、臭泥螺、臭蝦醬、臭鱖魚等。
最著名的是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
黃豆為原料制成水豆腐,用鹵水浸泡。除了豆子的質(zhì)量外,關(guān)鍵是浸泡發(fā)酵的鹵水,復(fù)雜到用了黑豆豉、純堿、冬筍、香菇、青礬、鹽、白酒等近十種原料。鹵水浸泡半月,再以茶油經(jīng)文火炸焦,佐以麻油、辣醬,爾后就“黑如墨,香如醇,嫩如酥,軟如絨”了。
這道菜的發(fā)明自然是偶然。據(jù)說,許多年前有某廚子,豆腐臭了,隨手壓了一把鹽。沒有想到,幾天以后,豆腐竟然散發(fā)出奇異的臭中帶香的味道。這是歪打正著。但世界上有多少事情都是歪打正著??!
人們?yōu)槭裁聪渤??就文辭來講,臭和香其實是一個“互訓(xùn)詞”。《康熙字典》載:“臭,又香也。”《廣韻》載:“凡氣之總名曰臭。”臭香臭香,臭中透香,香中透臭,關(guān)鍵是保持了微妙的平衡。這幾乎已經(jīng)是凡人難以理解的高深了。
蕪菁洗凈,放在缸里,滾熱的面湯澆在菜上,用洗凈的石頭壓住,六七天以后菜色變黃,微有酸味,就是黃齏了。
吃的時候,將黃齏取出來,切碎,和米放在一起煮粥。吃過加了白蘿卜煮的米粥,粥是清淡清香的,而這樣的微有酸味的黃齏粥是更為清香的,微酸的清香。食用這樣的粥,叫人的欲望也淡淡的。僧人的粥也是有這樣味道的。
這似乎尋常的飯食,可記載它的明人徐光啟的幾句話是叫人格外認真的。那是一個饑饉不斷的年代。徐光啟告訴我們,用這樣的黃齏和米在一起煮粥,兩升米是可以當做三升用的。即便沒有米,僅僅用這樣的黃齏來煮菜粥,雖然沒有米粥養(yǎng)人,也是可以充塞腸胃,救人一命的。
徐光啟一生中曾數(shù)度歸田,認真從事栽培實驗和撰寫農(nóng)學(xué)著作,著作有《甘薯疏》《吉見疏》《芫菁疏》《代園種竹圖說》《北耕錄》《農(nóng)遺雜疏》。淡黃齏煮粥的記載也是來源于陽羨山荒野人家。那里的人家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做法,每每告訴別人,希望能以此來度過饑荒。
這已經(jīng)不是什么食譜了,它里面飽含著多么深的人生世道?,F(xiàn)在的人已經(jīng)不能理解了,也許還有某個經(jīng)歷過饑荒的老人能理解。那樣一個老人站在你的面前,對你說這樣的一種食物的做法,告訴你如果遇到了饑荒,可以用這樣的東西救命,你會從他的眼神里看到閃爍不定的恐慌,也會看到大難不死過后的蒼老的安定。
飽食終日的人們,也許應(yīng)該知道這樣一種粥的煮法。這也是一種難得的滋味,是可以慢慢咂摸的啊。
阿城在他的散文《思鄉(xiāng)與蛋白酶》里說:“浙江不可謂不富庶,可是浙江菜里多干咸或發(fā)霉的貨色,比如蕭山的蘿卜干、螺絲菜,杭州、莫干山、天目山一帶的咸筍干,義烏的大頭菜,紹興的梅干菜,上虞的霉千張。浙江明明靠海,但有名的不是鮮魚,奇怪的是咸魚,比如玉環(huán)的咸帶魚,寧波的咸蟹、咸鰻鲞、咸烏龜?shù)?、龍頭考、咸黃泥螺。”阿城是懂得人生三昧的,那干咸和發(fā)霉的食物,是源于遠古的饑餓恐懼。
據(jù)說,寧波還有一種臭冬瓜,外來的人實在無法下咽??墒潜镜厝藚s能吃得有滋有味。里面是含著人世辛酸的。那味覺的背后,是不能考究的??季可盍?,是多大的悲哀呀!
還是吃一點這樣的粥吧,有一點米,有一點菜,平淡一些的人生,也就夠了。別奢想難得的,也別讓我們實在難以下咽。
近日,偶然看到徐光啟的畫像,面相實在嚴峻。
沒見過誰吃狐貍?cè)狻H藷o比貪婪,什么都敢吃,可就是狐貍?cè)鉀]人吃。簡單的說法是狐貍?cè)庥序}味,可沒有人吃過,狐貍?cè)庠趺磦€騷?不能自圓其說。再說,所謂的騷,其實就是腥膻。
但元代時候,狐貍?cè)庥腥顺?。什么人吃?病人。?jù)說狐貍?cè)饽苤紊袂榛秀薄⒑詠y語。
狐貍一直是寓言里狡猾的動物,接近了人。似乎在智力上還沒有一種動物可以和狐貍相敵。也許,狼是一個例外。狼肉也是可以治病的。正常情況下,人也是不吃狼肉的。人不敢吃狐貍?cè)?,一定有別的原因。狐貍和狼的背后,其實都有人的陰影。
狐貍?cè)獠∪嗽趺闯?,不敢那么直接吃。那會吃出問題。方法是切碎了和米一起煮粥。煮成粥的目的,是借助火力,減弱狐貍?cè)馍衿娴姆?,既要治了病,也要避免吃了太多的狐貍?cè)舛鴷l(fā)什么問題。說穿了,還是對狐貍心有余悸。
現(xiàn)在的飯館里,誰賣狐貍?cè)?,一樣的沒有人吃。狐貍已經(jīng)成為一個象征,一個無法完全揭開的秘密,一個禁忌。從這里面看,人是那么多疑和內(nèi)心虛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