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傲霜(北京林業(yè)大學(xué))
楊海峰(內(nèi)蒙古農(nóng)業(yè)大學(xué))
小說應(yīng)是生活的真相?!对诿造F那邊》接受了這個使命,它在幫助我們到達一個清晰的世界(實際上這個世界子虛烏有、支離易碎)上做過努力,至于成效如何需要讀者去評判。從題目上看,我很容易想到普魯斯特的《在斯萬家這邊》,而從內(nèi)容上,我想到的則是卡夫卡,在卡夫卡的《城堡》里有這樣的一段描述:K從早晨出門,大約只過了一兩個鐘頭,夜幕就降臨了。當(dāng)然,我更想談及作品本身,而不是其與他人作品的相關(guān)性。
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叫作吉格斯太的地方,這里終日濃霧(或者我們的生活就是大霧天),他與朋友來這里旅行,住酒店,去酒吧喝酒,做(記)夢,與富有傳奇性的女人相遇。當(dāng)然,我覺得還應(yīng)該提及的是,一個城市的霧天與吸煙有關(guān)。直至吉格斯太多云,主人公和朋友去參加晚會慶祝霧霾消退,尋找夢中的那個女人。直至主人公退房,他被前臺告知在孤身旅行。他從家里醒來,頭痛欲裂(因為夢境?或許這場旅行根本不存在?),以上便是這個短篇的內(nèi)容。
我們得到的遠比小說本身給予的要多。當(dāng)我們將自己所想的去呈現(xiàn),就像是小說中所說的“行為才是思想的第一體現(xiàn),而不是語言”,那么,存在一種可能,我們能到達思想的未及之處。
吉格斯太濃霧,第七天,卡特酒店負一樓似是酒吧。
時間的概念不太明晰了,樓上前臺處的擺鐘會在正午十二點敲響,不過早敲一會兒或晚敲一會兒也不會有人知道。那么,他們會打亂時間敲鐘嗎?我們沒辦法用太陽的方位判斷時間,窗外的景致在早上八點和晚上五點也不會有什么區(qū)別。我的生物鐘向來紊亂不堪,一時想不到其他計算時間的方法,就偷懶認定鐘聲代表最為準(zhǔn)確的時間。霧霾還是沒有散,天空是被各種顏色污染弄臟過后的白顏料,白天從臥室外的草坪延伸往遠處看過去,視線到五米之外的草坪邊緣的馬路牙子上就停滯下來。如果是晚上,在到來的第一天還可以看到對面樓里閃耀的燈火,那些一點點攤開的光暈,跟高度近視的人沒戴眼鏡走在布滿霓虹的路上看到的街景如出一轍。現(xiàn)在也與白天混為一團了。連續(xù)幾天都沒辦法開窗子通風(fēng),饒是如此,窗縫里還是滲進來一股比老地主家的旱煙還要沖的焦油味,還帶著些灰撲撲的辣腥味,一齊糊在人的嗓子眼上,上不去也下不來。
我還是把嘴里那口老掉的烤肉就著蔫了吧唧的生菜吞了下去。
當(dāng)?shù)氐牟惋嫑]有一點特色也就罷了,一些全國連鎖的餐飲店開到這個地方,沾了吉格斯太人的手加工制作,也成了被剝了皮的洋蔥,褪了一層顏色,也差了一層味道。菜單上得有一半實際從沒有給客人上過的菜品,烤過頭的雞翅中,肉串中間碩大的肥肉,還有這里的啤酒,寡淡得像小孩子喝的橘子汽水去掉了白砂糖,還沒有那么足的氣泡?!肮?,真讓人火大?!鄙磉叾际且蝗捍竽腥说臅r候,我就不在乎自己的教養(yǎng)問題,好像沒穿衣服在床上咒罵的妓女,大聲說著對這個地方的厭惡。其實我知道比起其他在晚上八點鐘就打烊的小店,還有那些只存在著牌匾卻從沒營業(yè)過的店面,這已經(jīng)是吉格斯太最有契約精神的小店,二十四小時營業(yè),因此它擁有小鎮(zhèn)上所有黑夜的靈魂,角落里總有一些沒辦法在卡特酒店下榻的外來肉體,他們甚至可以一星期只點一杯廉價啤酒。過了七點鐘,這里就不會再有女人,女人們在深夜總是各有去處而不必流落在此。如果這里的濃霧不散,我們會被一直困著沒辦法離開。趙潤澤一年一度的假期要陪我盡數(shù)消磨在這里,甚至?xí)⒄`下一個工作周期的開始,我是個自由職業(yè)者,我不在乎這些,但他不行。濃霧如果一直不散,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因為沒有辦法支付卡特酒店的房費要住在這個小店的角落里了,“節(jié)約是有必要的了?!蔽艺f。
“及時行樂嘛,已經(jīng)出來了,在哪里都是休息?!彼灶欁缘赜值沽艘槐【?,氣泡頂滿了杯子馬上就溢出來但又恰到好處地縮了回去。趙潤澤讓我把背包遞給他,“又來。”我直接掏出血壓計給他遞了過去,“達成默契了啊?!蔽野寻膳_上的兩個酒杯拿在手上,騰出地方給他放血壓計,看他纏上袖帶,袖帶慢慢變緊,然后松下來。“150/75,高壓是低壓的兩倍,還算正常,還可以再喝一杯?!薄班牛挥心悴豢磾?shù)值看比例?!蓖浭悄拇我黄鸷染?,他開始自帶血壓計,說單位體檢查出他的血壓有些偏高,醫(yī)生下了禁酒令。得聽醫(yī)生話不是?所以他之后每次喝酒的時候,喝幾杯就量一量血壓。我第一次見到這種情形是在飯店,服務(wù)員上菜時剛好看到這一幕直接被驚住了。太丟臉了,我知道制止他在大庭廣眾之下鬧笑話是沒有效果的,竟然也想給自己測測血壓,反正臉已經(jīng)丟盡了,結(jié)果我自己也愛上了量血壓。血壓袖帶緊繃起來時給肌肉帶來的壓迫感,能帶給我瞬間的平靜,奢侈一點可以持續(xù)大幾秒。我知道自己需要這幾秒,也許在未來某一天,一個血壓袖帶會成為我的精神食糧,超過酒精,也超過愛情。酒精讓他的話變得多了起來,“兩年前的冬天我出差,到了一座海濱城市,工作完沿著海岸線散步,夏天人滿為患的海水浴場啊,那時候沒什么人,除了我。也是這么一片白茫茫的海霧,讓海風(fēng)吹著上岸。真高興啊?,F(xiàn)在,那種感覺又重現(xiàn)了。可你老這樣悶著自己,豈不是看什么都沒趣了?”
的確啊,吉格斯太的霧霾一點也不可愛,不性感。“我想并不存在什么有趣的東西了。我感受到自己的想象力在枯竭,又或許它從來在我這里就不存在,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啊?!边@里有許多的好景色應(yīng)當(dāng)被看到,我說的不只是藍天和白云。
你還是太過于任性,不過不能歸咎于天氣,也不能歸咎于想象力,你以為這些不可控,其實這些都是可控的,你所謂的想象力、激情、才華這些具體的東西,還有像天氣這種虛幻的事物。其實行為才是思想的第一體現(xiàn),而不是語言。你把語言看得太重要啦,多去做一些事情吧。別說了別說了,安靜下來吧……我好像聽他說他想要救贖我,也許是我央求他幫幫我,或許我們都沒有說這些,這不像是趙潤澤的話,更像夢里奇怪的人告訴我的言論……
吉格斯太濃霧,第八天,卡特酒店三樓房間內(nèi)。
昨晚好像喝得并不多,再清醒過來卻是回了卡特酒店三樓的房間。我全身上下連底褲都沒有了,左腳還留了一只襪子,手旁邊放了一只青蘋果,我絲毫不記得它的來歷了,想必是昨晚在酒吧帶回來的。酒吧帶蘋果回來也很奇怪吧,在我手里的當(dāng)然是我的。已經(jīng)一周沒有碰過水果了,但我還是忍住沒有吃下它,它太好看了,綠得讓人賞心悅目。沒有花的日子里,聞點果香也是很好的。兩片窗簾中間透著一拃的空隙,就是那一拃之景,望過去跟把全部拉開看到的景象也是毫無差別的,滿天的濃白泛著一些灰色的霧霾。我起身過去把這一拃全部拉住,點開了燈,似乎這只燈泡能冒充太陽,發(fā)揮一點陽光的功用。趙潤澤不見了,沒有消息也沒留字條,除了去向大堂經(jīng)理討要午晚餐我想不到他還有什么別的事情要做了,因為這里的午餐總是在晚餐時分才送到各個房間,我們一向稱這頓飯為午晚餐。肚子開始叫了,但我對趙潤澤寄予厚望,他總是能在我需要的時候變出一些食物出來,有兩次我在工作室餓到低血糖,躺在地上,都是他過來解救了我。這種依賴是有些過分,但我想到昨晚一定是沒有狠下心撇下趙潤澤一個人回來,倒讓他把我灌醉了,這時負罪感就被拋到九霄之外了。我想起自己叮囑過他,我的午睡會持續(xù)到太陽落山,那是我在睡夢中最清醒的時間,這段時間的夢境總是很管用,我會在醒來后把它們編織成故事,幾乎是我所有靈感的源泉,他吵到我的午睡會比偷走我的錢更可恨。有可能他不是去找午晚餐,而是把房間騰出來不打擾我午睡。我發(fā)了訊息給他,讓他帶吃的回來。我擰開礦泉水一口氣喝了半瓶,越來越餓了,這樣看來屯零食真的是一個絕佳的習(xí)慣。
我不應(yīng)該想這些毫無用處的東西,當(dāng)我再打開電腦回憶夢境的時候,除了重復(fù)通過一座搖晃的窄橋已經(jīng)想不到其他的內(nèi)容了。誰讓我上的窄橋,要去哪里,過橋做什么,拼命地回憶也沒有用,我知道今天的記錄已經(jīng)廢掉了,醒來應(yīng)該先記夢的,之前也不止一次吃過這樣的虧了,可就是不長記性。打開沒寫完的一篇雜文,思路一樣很雜,我干脆合上電腦。
空蕩的房間讓人不知道做些什么,桌子上放著一本《2666》,只有蠢貨才會在出行時選這么一塊大磚頭。我從枕頭下找到右腳的襪子套上,事實上,穿著襪子赤身裸體會比什么都不穿時更裸露,而我沒有手淫也不打算手淫,而是把書拿過來放在膝蓋上,書的第四部分在講述各種罪行,差天氣也會是罪惡流淌的源頭之一吧。靜心閱讀變得困難。我伸手抓起了遙控器,書還在膝上擱著。事實上我已經(jīng)記不清上次看電視是在什么時候了。我?guī)缀醪豢措娨曔B續(xù)劇,甚至看電影也很難集中時間,有些感興趣的片段,我會用平板反復(fù)播放,這樣看完一整遍以后,這個電影就會被我刪除。而我的記憶越來越差,我想不起最近看過的一本書的名字,也想不起我看過的那些電影的名字,最嚴(yán)重的時候,我看著趙潤澤,忘記了他的全名。我把它們歸結(jié)為長期酗酒的后遺癥。
上一個住客最后看的頻道是吉格斯太當(dāng)?shù)氐男l(wèi)視,一打開就在播放著關(guān)于天氣的新聞。天氣預(yù)報就像快要過期的感冒藥,沒有完全失效,但不會對我的喉嚨有半點幫助,在我們到達的第三天就說濃霧即將退散,這個即將仍然是現(xiàn)在進行時,我也不想聽到任何報道。直接調(diào)進電影頻道,這時上映著《西西里的美麗傳說》,正好是那段我為之神魂顛倒的點煙畫面。我聞到樓道傳來一陣香煙的味道,隨之想到自己由于鼻炎過于靈敏的鼻子,可能只是聞到了外面的霧霾引起的煙塵氣味。不,不是,霧霾的味道會帶些灰撲撲的辣味,而煙草不會有這種灰撲撲的味道,是香煙里焦油的氣味。趙潤澤也抽煙,我把他過濾掉了,我想到那個姑娘,是不是她在吸女士香煙?如果是的話,她吸香煙時的眼神必然不會像瑪琳娜一樣風(fēng)情萬種又令人心碎。不,她清純而不嫵媚,我想到了,她會像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歌手易知難,我愿意去給她接煙灰;如果可以,我會搶過她的煙,給自己同樣點上一根。那張照片,一種來自紙片獨有的寧靜,我沒有辦法把那張臉立體起來,那雙眼睛好像下一秒就會留下淚水,寧靜的淚水。是不是曾經(jīng)有一次,她吹完頭發(fā),也這樣凝望過一個地方?電視上的畫面轉(zhuǎn)到瑪琳娜被西西里的女人羞辱的橋段,我關(guān)上了電視,我信奉一點:當(dāng)我不去看時,一些事情就沒有發(fā)生,是假的。有些時候,我希望這是真的。
他回來了,這時我已經(jīng)不餓了,可能是剛剛的半瓶水起了作用。今天盒飯的分量看著多了些,還是趁熱吧。我拆著一次性飯盒,一些湯汁弄到手上,沒有紙巾了,只能去洗漱間洗手。趙潤澤已經(jīng)打開盒飯開始吃了?!耙蝗缂韧碾y吃?!彼歼@樣評價,我更不愿意去吃了?!笆前?,雞肉燉得太軟太爛了,這不就是養(yǎng)老院沒牙的老婆婆專屬套餐嘛?”我又想去酒吧點餐了,我后悔昨天提出的節(jié)儉倡議了,說出去的話也不好自己打臉。“咱們這一層除了我跟你,是不是還有一個每天去樓道吹頭發(fā)的姑娘?她吹頭發(fā)的樣子很粗魯,好像在趕時間要馬上吹干,但她又有濃密的黑發(fā),所以可以滿不在乎地把打結(jié)的幾根頭發(fā)一把扯掉。”我問他有沒有見過這個人。“被困在這里的人做出什么事都不會讓我奇怪?!壁w潤澤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飯上,扒了幾口飯后突然想到卡特酒店的每間房都配備獨立衛(wèi)浴,問我確定真的看見姑娘跑到樓道里吹頭發(fā)嗎?他又想了想,“好像是有點印象,不過那姑娘只有在撩起頭發(fā)的時候還算清秀,吹頭發(fā)時非常沒有女人味。是不是你自己頭發(fā)快禿了,羨慕起別人的發(fā)量來了?你晚上早點睡就好了?!?/p>
“我去向前臺要紙巾?!?/p>
“你可以在屋里給前臺打電話,我兜里還有幾張,有點皺。哦哦哦,你去吧。”
啪,我?guī)狭碎T。
我順著煙味來到安全通道的隔間,數(shù)得過來的幾次下樓我都是乘電梯,所以才發(fā)現(xiàn)這兒還有這樣寬敞的地方,十個人在這里跳繩都沒問題。拿煙的是一個年老的清潔工,那是一根還沒有點燃的完完整整的香煙,他見我來急忙塞進兜里,又試探地遞了過來,問我要不要來一根,他頭上頂了一個有禁止吸煙的標(biāo)志,大概離他的頭頂二十厘米,一行小字大概是說違者罰款之類的話,沒有眼鏡我看不清楚。那個姑娘不在這里,邂逅失敗讓人有些喪氣,我告訴他我就是出來走走,他要是想抽就在這里抽吧。我的意思是說,我不會舉報他。
“以前還有一個吸煙區(qū),自從霧霾開始,吸煙區(qū)也封了改成雜物間了??蛇@霧霾也不是靠吸煙吸出來的。你看現(xiàn)在酒館照常營業(yè),喝酒是不限量了,可香煙買不到。我囤了一些,你要是有朋友有需求,可以來找我?!狈笱芰怂痪湮揖妥唛_了。關(guān)上房門的時候,突然想到香煙販子應(yīng)該會記得是不是有一個女孩來他這里買過香煙。等我再走過去,隔間里面已經(jīng)沒有人了,我爬上一層樓梯,只聽到了自己的喘息聲,再聽不到別的聲音。電梯已經(jīng)下到了負一樓,健身房已經(jīng)沒有人光顧了,茶餐廳和酒吧還人滿為患,在這些地方找到一個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失去了找這個人的興致,我甚至都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屬于這家酒店。線索的每一環(huán)都很荒唐,我得等明天的那個時機才對。
回到房間趙潤澤沒有問我紙巾的事,我有些累了,一頭扎在床上,睡了過去。
睡眠的時間越來越長了,也就是說,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吉格斯太濃霧,第八天夜里或第九天凌晨,卡特酒店三樓房間內(nèi)。
可能是那一束刺眼的光,照在桌上零散地擺放著的一些易拉罐上,也許是先聽見的卡車哼哼的汽笛聲,總之我醒了,赤腳下床時踩到了掉下床的被子,好在沒有被絆倒。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窗簾,還有它最外面的一層紗。我確信那個移動的東西是卡車,我看見車燈照射出來的光了。我興奮了起來,想把趙潤澤弄醒,告訴他。那輛卡車可能是我們的轉(zhuǎn)機,最差的話也會是補給。我發(fā)現(xiàn)他的右眼半睜著,我說你也醒了啊。他不答話,發(fā)出了一聲輕酣,我這才意識到他還在熟睡中,于是繞過床,把被子撿起來,又躺在床上睡了。
是吉格斯太的主街,我只走過一次的街道。街道兩邊的商鋪都熄了燈,光顧者最多的供銷社也不例外,寂靜的黑霧蓋下來,月亮下是黑色的云彩。大約快要晴了,晨光熹微,我腳踩自行車走在這條街道上。不一會商鋪沒有了,街道兩邊的房子也沒有了,一條路上只有我一個人騎著自行車。云彩徹底遮住了月亮,我的眼睛一點作用也不起了,完全看不清腳下的路,但我沒有下車,憑感覺掌控著自行車的前行。
凌晨五點鐘。我判定是這個時間,毫無理由。做夢的時間紊亂了,以前我不在夜間做夢的。這樣的夢在下午發(fā)生我是不覺得奇怪的,我?guī)缀趺總€下午都會遇見這樣奇怪的夢境,有時是美夢,比如滿樹掛的冰糖葫蘆,比如鄉(xiāng)間土道上爸爸騎著二八自行車馱著我,車筐里是爸爸買給媽媽的點心。記起這些東西,我有一種滿足感,我并不是什么都會遺忘,最大的幫助在于我當(dāng)時第一時間把那些場景用文字描述了出來,像今天做的一樣。我想到昨天深夜的事情,問趙潤澤的眼睛怎么回事。
“基本上是天生的,你看到的已經(jīng)是改良后的3.0版本了呢。我做了兩次手術(shù)才能閉到這個程度。睡覺戴眼罩也不是因為怕光,只是擔(dān)心眼睛里面進灰塵或者細菌。昨天不知道怎么眼罩松了?!?/p>
“影響生活嗎?”我知道沒什么影響,這幾天我們每天都呆在一起,如果不是昨晚看的那一眼,我根本不會知道這個事,但我還是問了,等他給我想要的答案。“你不介意我把你眼睛的事情寫進去吧,可能是個會通靈的人物?!薄皹s幸啊,我要個好結(jié)局?!薄澳悄阌袥]有聽到卡車的聲音?五感是通的,你是不是眼睛不好,耳朵就會特別好用?”我明明知道他昨晚根本沒醒,我太渴望有個人跟我斗斗嘴皮子啦。“你說的那是瞎子,我還沒到那種程度?!苯裉旆吹故撬呐d致不高。
我還沒有整理出一個完整的故事思路,該午睡了,當(dāng)我意識到自己該做什么的時候總是不做什么。于是我打開門,留出一條縫,坐在門口的地毯上,我要見那個姑娘,走上前去跟她說點什么。形象可能會幻滅,不管是我對她的還是對自己的,這讓我感到緊張。她出來了,我的心臟開始怦怦亂跳,喝醉酒、寫試卷對答案,瞞著媽媽偷偷在秸稈垛點火這些事都讓我心跳加速過,我深知這不是動情的表現(xiàn),只是說明我現(xiàn)在有干壞事的緊張,有點想嘔吐,我得先去個洗手間。每次我一緊張身體總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反應(yīng),除了劇烈的心跳,有時是嘔吐,有時是止不住地咳嗽,查體沒有什么問題,或許是心理問題。我還是抵觸心理咨詢師,我該自己看一點心理方面的書的?,F(xiàn)在大把的空余時間,剛好可以用來做這個了??晌覜]想干什么壞事啊,我只是想說個話而已,我為什么要這樣侮辱自己?我趴在洗手盆上把水龍頭擰到冷水一側(cè),洗了臉。要命,我怎么想這些問題,當(dāng)務(wù)之急不應(yīng)該是我該怎么搭訕嗎?
幸運的是,即使她那樣不耐心地對待自己的頭發(fā),也還沒有吹完。我開始放熱水,熱水出水比冷水慢,等不及了,我放開冷水,一頭扎進去,把自己的頭發(fā)浸濕,一股冷氣直沖腦門,比炎夏時喝冰鎮(zhèn)飲品的感受還要強烈一些。我要跑到外面,她的面前。走到一半我想起自己忘記擦干了,水珠流下來,準(zhǔn)確地說是流淌在襯衫上還有走廊的地毯上,但她已經(jīng)注意到我了。因為她把自己的吹風(fēng)機關(guān)掉了,加上外面的迷霧,頗有寂靜嶺的味道。我想她要張口跟我講話。
我還是沒有看清她的臉,我的目光沒有停滯在她的胸脯上,也不是后翹的臀部,我看到她的肚子隆起著,很大,像一個橫放著的熱氣球,沒有下墜的跡象,而是穩(wěn)穩(wěn)地懸浮在身體的正前方。不對,我不確定它很穩(wěn),仿佛下一秒就要墜著她到第二層樓去。她已為人婦了嗎?為什么一直是孤身一人?我之前一點都沒有注意過她的肚子,除了有這樣一個孕肚,周身又全然是少女的體態(tài)和作風(fēng)。她更令我驚異了,仿佛肚子里不是孩子,而是一些別的難以名狀的物質(zhì),也許不是物質(zhì),只是某種氣韻、某種才華,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它激起了我的渴望和野心。這讓我變得暴躁。
“你這肚子里面是什么?”我叫道。
我被自己的叫聲吵醒,伸手去夠衛(wèi)生紙。不過在夢里,她要跟我講什么?我記不起是從什么時候睡著的了。還有剛剛的場景里,趙潤澤在哪里?現(xiàn)在我還是看不見趙潤澤,我決定等他再回來時,不讓他在我睡午覺的時候躲出去了。我需要他,我想在醒來時一眼看見他。
吉格斯太多云,第十天,卡特酒店負一樓酒吧內(nèi)。
酒店在酒吧做了晚會,慶祝霧霾天的結(jié)束。沒有中間過渡的雨天,霧霾說沒有就沒有了。實際上我更想去曬太陽而不是參加除霧慶祝會,我太久沒有曬過太陽了。但我聽說整個酒店的人都會去,那她可能會去。過了今晚大家不出意外都會離開,我意識到這是自己最后的機會,所以我現(xiàn)在在這里。這些前情都無關(guān)緊要。人頭攢動,我應(yīng)該盡快找到她。人太多了,女人太多了,化妝的女人也太多了。我不確定她化妝以后我還認不認得出來,最讓人生氣的是他媽的我忘記她的樣子了。我做夢都夢見的一個女孩,而現(xiàn)在我忘了她的樣子了。不過如果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應(yīng)該可以認出來。還有,我可以靠身形分辨,還有黑色的長頭發(fā)。但隨即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女人大都體態(tài)纖細高挑,這招不行。她們都不染頭發(fā)的嗎,怎么都是黑的?我叫趙潤澤跟我一起找她,趙潤澤說自己還記得她的樣子,向我描述起來,我聽了這些描述還是記不起來,這讓我有些嫉妒,即使他在幫我時我也難掩嫉妒的心。動起來,繞著整個場地不知道走了多少圈,我已經(jīng)滿臉的汗了。
“這一共也就一百來個人,女人不比男人多,一共三四十個吧,沒看見有長得像的。”他像匯報工作一樣給我統(tǒng)計這些。我也在找,還遭了幾個女孩的白眼。她們年輕漂亮,長得不一樣,穿的也不一樣,可我就覺得她們像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我沒有像趙潤澤那樣統(tǒng)計過呆在房間里的人,但也一無所獲,可能她確實沒有來吧。
認識她的愿望變得更加強烈,又害怕她像那些我抓不住的夢一樣溜走。實際上就會是這樣的,最后一面已經(jīng)用完了。我是不是拿了騎自行車小男孩的劇本?如果是的話,就此殺青吧。那么我該留下一些話,又覺得實在沒什么好說的。黑暗一樣的靜默。
又睡著了。睡夢中我再一次遇見了她,她的肚子癟了下去,修身的裙子勾勒出了細細的腰線,我知道我早晚會在某一部小說中把她的形象鉤沉出來,又跟所有的少女形象有別。那么,可以道個別嗎,即使是在夢里?
退房時,我問前臺有沒有見到我的朋友。他們臉色沒有一絲異樣,沉靜地告訴我,我訂了一間標(biāo)間,但從始至終只有我一個人住,走廊里也沒有能吹頭發(fā)的梳妝臺。我來到這座城市的五天里,從來沒有出過這間旅店。不過我也不用去看醫(yī)生,吉格斯太的大霧有致幻的功用,不要緊,即使是當(dāng)?shù)氐挠忻舾畜w質(zhì)的人也會產(chǎn)生幻覺的。清潔阿姨已經(jīng)進我的房間,告訴前臺屋子里其中一張床上放著許多腐爛的蘋果,霉菌在被子上一簇一簇地生長,要我支付清洗和更換床單被褥的費用。
從家里的床上醒來,我頭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