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與悲劇交織美
——《雷雨》賞析

⊙湯秋萍 ［閩江師范高等?？茖W(xué)校，福州 350001］

《雷雨》是中國現(xiàn)實主義話劇的基石，更是中國現(xiàn)代話劇體系成熟的里程碑。《雷雨》的故事情節(jié)以1925年前后的中國社會為背景，講述了濃厚封建思想下，不同階級家庭之間發(fā)生的故事。單看故事背景，《雷雨》似乎并無特殊的優(yōu)勢，但之所以具有如此之高的地位，是因為作者曹禺對資產(chǎn)階級和封建社會的理解十分獨到，作者更用其扎實的文學(xué)之筆生動地塑造了一系列人物，并將人物的人生選擇與整個扭曲的封建時代交織，利用人物在性格和行為上的反叛，塑造出了一種人物與社會背景之間的交織關(guān)系。在《雷雨》中，幾乎所有的人物都具有悲劇色彩，而他們所背負的悲劇又在細節(jié)上各有不同，將其組合便構(gòu)成了一整部資產(chǎn)階級封建色彩濃厚的縮影。這種從細節(jié)到結(jié)構(gòu)上都十分具有藝術(shù)性價值的狀態(tài)，便成就了《雷雨》，也成就了作者曹禺的藝術(shù)生涯。也因此，若要充分理解《雷雨》所具有的藝術(shù)及文學(xué)價值，就需要從“叛逆”和“悲劇”的交織入手，借由人物和情節(jié)，分析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明晰《雷雨》獨特的藝術(shù)價值。

一、《雷雨》悲劇意味梗概與人物特征簡述

（一）《雷雨》的悲劇意味

《雷雨》是劇作家曹禺在1934 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話劇，該劇以1925 年前后的中國社會作為故事背景，描述了一個帶有濃厚封建色彩的資產(chǎn)階級家庭悲劇。劇中共包含兩個家庭、八個人物，故事線橫跨三十年，涉及兩代人的恩怨。在影視界，《雷雨》被稱作是典型的悲劇作品。許多專業(yè)人員評價，《雷雨》塑造的悲劇并不是停留在淺層，而是從社會到個人的悲劇綜合。無論是身份還是身世，家庭還是感情，都隱藏著足以讓人絕望的悲傷元素，而這些令人悲痛的現(xiàn)實，在一場雷雨中爆發(fā)?！独子辍分v述了周樸園、魯侍萍所代表的兩個家庭之間的矛盾。

周樸園是周家的資本大家長，擁有一個年輕美貌的太太蘩漪和兩個兒子周萍和周沖。對于周樸園來說，他的人生十分圓滿。但實際上，周樸園一直都不是一個正人君子，他的品行根本配不上他的財富，他既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好父親，更稱不上是一個優(yōu)秀的人。周樸園從年輕時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為所欲為，但又一定要用冠冕堂皇的理由為自己包裝的偽君子。周家有這樣的人作為代表，便催生了屬于周家的一系列悲劇。他的妻子與他的兒子亂倫，前妻女兒又和親生兒子有了關(guān)系，這一系列悲劇，似乎都是因周樸園年輕時的一個自私?jīng)Q定所導(dǎo)致的。

魯侍萍是一位勞動婦女，她是魯四鳳、周萍和大海的親生母親，表面上看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仆人。但三十年前，正是因為周樸園的偽善，魯侍萍被騙與他生下了兒子大海。被拋棄后，魯侍萍帶著兒子跳海，卻意外被人救下，她咬牙辛苦活了三十年，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兒為了賺錢，又到了周公館做活，正如當(dāng)年的她自己。世事無常，魯四鳳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與自己的親哥哥周萍有了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魯侍萍痛心疾首，卻又不得不道出這份關(guān)系。最終，兩個家庭跨越三十年的恩怨，在一場雨夜中正式爆發(fā)。通篇來看，《雷雨》的悲劇意味，雖然繞不開男女關(guān)系，但本質(zhì)上仍然是兩個階級之間的矛盾。但描寫階級矛盾的劇作較多，能夠如《雷雨》這般可供人不斷研究和回味的作品卻不多，而這要得益于《雷雨》對人物的生動描繪。

（二）《雷雨》中的人物特征

作為群像作品，《雷雨》中的人物不算太多，但每一位都具有鮮明的個性風(fēng)格，且十分貼合故事背景下不同階級的行事作風(fēng)，這使得觀眾透過任何一個角色，都能夠窺探到那個年代的事實。同時，《雷雨》中每一個人物都代表了社會中的某個身份。

周樸園作為周公館的男主人，也是這所有悲劇的始作俑者，他出身于封建家庭，又曾經(jīng)到外國留學(xué)，受教育程度較高，但性格卻自私自利、虛偽至極，對外人滿口仁義道德，對家庭卻有著病態(tài)般的掌控欲，還美其名曰是為了更好地照顧家人。周樸園代表了資本家，他的地位源自于階級固化，而不是他本人有著怎樣的能力。他既要得到所有的利益，又要為自己的行為編排出一個合理的理由。他是中國傳統(tǒng)家庭的一家之主，是父權(quán)社會的得利者，舊制度的受益人。但周樸園的最終結(jié)局十分慘淡，這表達了作者對封建社會舊制度的批判，也意味著以壓迫統(tǒng)治他人的制度，終將滅亡。而周樸園的兩個兒子，周萍和周沖，分別代表了舊制度下必然會衍生出的兩種思想。一種是順從的懦弱思想，也就是周萍，周萍此人懦弱不堪，意志薄弱，雖然對父親有反抗心，但始終無法真正從心理上脫離對父親的依賴。他無法全然信服，又無法盡力反抗，這種矛盾掙扎，使得周萍做出了倫理上的錯事，因而周萍的結(jié)局，只能是滅亡。周沖有著新思想，卻缺少現(xiàn)實經(jīng)驗，這種單純的性格，最終會在認識到社會的殘忍（周公館的真相）后，趨近崩潰。周沖意外死亡的結(jié)局便驗證了這一點。

魯侍萍無疑是封建社會的犧牲品。年輕時，魯侍萍為了生計到周公館打工，面對道貌岸然的周樸園，她相信了這個看似靦腆的公子哥，但卻在生下第二個兒子的時候，被趕出了周公館。當(dāng)三十年后她因為女兒再次回到周公館，她再一次相信了這個曾經(jīng)衣冠楚楚的周樸園，直到周樸園露出殘忍的真面目，她才真正幡然醒悟。魯侍萍代表了中國舊社會受到欺凌的勞苦婦女，她和她的女兒四鳳，像是同一個輪廓下復(fù)制而生的產(chǎn)物。魯四鳳就如同千千萬萬個婦女一般，縱使她們有著各自的名字，但人生都是相同的，那就是被資產(chǎn)階級摧殘，失去尊嚴和生命。

蘩漪是獨特的存在，她是周公館的女主人，享受著榮華富貴，又生了一個兒子。理論上，蘩漪也是資產(chǎn)階級的受益者，但實際上，蘩漪的痛苦與魯侍萍幾乎相差無幾。圍繞在蘩漪身邊的矛盾，是物質(zhì)生活得到了滿足，但精神世界卻極度匱乏。人是有思想的生物，必須在精神上得到滋養(yǎng)，但舊社會不但壓制了勞動婦女的物質(zhì)和精神，對于一些看似邁入了資產(chǎn)階級的女性，舊制度同樣杜絕了她們獲得精神滋養(yǎng)的可能性。在周公館，蘩漪就是被豢養(yǎng)的花瓶，不許擁有自己的思想，不能對丈夫產(chǎn)生懷疑。然而，蘩漪又是一名思想個性十分強烈的女性，她對自由有著強烈的渴望，但又拗不過整個封建大家庭的束縛。當(dāng)她長期浸染在這種扭曲陰暗的環(huán)境中，她的野性便以另一種不道德的形式得到了釋放，她勾引了自己的繼子，借此來發(fā)泄她對于周樸園乃至整個周公館的怨恨。蘩漪代表了封建社會安撫勞動人民的“謊言”，而《雷雨》中最終也是由蘩漪親手私下了周樸園虛偽的面具，這明顯是對舊社會和舊制度的強烈批判。

二、《雷雨》中叛逆與悲劇交織的邏輯及其文學(xué)審美意蘊

（一）自由思想與封建束縛的交織對沖

從上文所述的故事背景和人物特征來看，《雷雨》中飽含叛逆和悲劇互相交織的邏輯。但與眾不同之處在于，《雷雨》在表達思想時，也兼顧了文學(xué)上的美感。而最具審美價值的，就是建立在整個故事基礎(chǔ)上的自由思想和封建束縛的交織對沖美感。《雷雨》中最鮮明的問題，就是階級固化，但在那個資產(chǎn)階級完全統(tǒng)治其他階級的背景下，仍然有許多自由思想在陰暗處綻放。周沖是其中的典型例子，他的母親作為被資產(chǎn)階級哄騙的對象，周樸園自然對周沖有著特殊的維護，這也使得周沖在相對單純的環(huán)境下長大，他也是整個劇目中最為單純的存在。而之所以會有周沖這樣的孩子出現(xiàn)，也是因為資產(chǎn)階級從一開始就明確自由思想的重要性，所以他們把自由權(quán)拴在自己的手中，有選擇地交給自己“親生的”孩子。但蘩漪和周萍這兩個被封建制度統(tǒng)治的人，也誕生了一定的自由思想。尤其是蘩漪，這種近乎在絕境中生出一朵小花的感覺，令整個劇目中對封建社會的反抗生出了一絲清香。蘩漪的境遇雖然扭曲復(fù)雜，但不可否認的是，蘩漪發(fā)瘋一般的反抗，的確為觀眾帶來了一絲精神上的空隙，讓觀眾認識到即使在最嚴苛的統(tǒng)治下，自由思想仍然頑強的存在和蔓延著。這種絕境逢生的觀感，便賦予了《雷雨》獨特的對沖型美感。

（二）霸權(quán)專橫與必然的叛逆反抗

在《雷雨》中，最大的霸權(quán)莫過于周樸園以及支撐周樸園統(tǒng)治地位的整個資產(chǎn)階級。周樸園在家庭中，代表了絕對的霸權(quán)和專橫，他掌管著家庭的一切，包括妻子和孩子們的思想、行為。周萍誕生于這樣的霸權(quán)家庭中，從小便對父親有著油然而生的恐懼。而魯侍萍對周樸園有切骨的愛慕，即使被拋棄三十年，她仍舊對他有著一分感情。蘩漪作為周樸園的妻子，更是一直被教育，周樸園希望她有妻子的樣子。三十年來，周樸園對他人思想精神的牽制從未停歇，但越是壓迫，就越是會生出叛逆。霸權(quán)之下，維系的只有統(tǒng)治者的需求，也只有統(tǒng)治者能夠在這樣的關(guān)系當(dāng)中獲得利益，而其他人會陷入到肉體和心靈皆被摧殘的狀態(tài)之中。或許一日兩日內(nèi)，這種感覺不會催生出反抗，但日復(fù)一日下，終有一天被壓迫者會意識到自己的境遇，進而因為統(tǒng)治者不留余地的做法而選擇最為極端的抵抗方式。正如魯侍萍在大庭廣眾下說出了三十年前的真相，蘩漪道出亂倫事實，周萍舉槍自殺。對于劇中人而言，這種極端的抵抗雖然殘忍，但卻是最后的，也是最根本的解脫。這種悲壯，且對自我極度不負責(zé)的反抗，在《雷雨》的情境中，卻很難讓觀眾產(chǎn)生反感。許多讀者都表示，自己如果是劇中人，或許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因為如果不這樣做，自己根本無法脫離如此壓抑的霸權(quán)環(huán)境。如果不是親人接連死亡，或許周樸園根本不會醒悟，而是會再度編造一個又一個的謊言來繼續(xù)維護自己在封建家庭中的統(tǒng)治?！独子辍烦尸F(xiàn)出了一種無可奈何的美感，令如此極端的反叛看上去竟如此的可憐無力，這無疑再一次強化了叛逆與悲劇交織的文學(xué)美感。

（三）自小而生的可悲個性與后生思想的矛盾

在《雷雨》中，還潛藏著一種并不太明顯的叛逆。那就是針對人物自身而言的叛逆。不可否認，人一定會在經(jīng)歷苦痛中成長，而人生難免遇到苦痛。這使得許多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中，對相同的一件事往往會持有完全不同的看法?！独子辍分校^大多數(shù)的角色都是如此，對于周萍而言，他是周公館的公子哥，他更是三個兄弟中最有可能成為父親接班人的角色，他自小接受的教育、對自己的期望都是積極的。但他越長大，對自我的判斷和對周圍事物的認知就越割裂。這種對自我的反叛，使得周萍變得意志薄弱、膽小怕事又耽溺于情色。周萍的人生無疑令觀眾感到憤慨，但又覺得似乎情有可原。這種悲劇感十分微小，但細細想來也具有一定的美感?；蛟S周萍誕生在正常的家庭中，他的一生不會如此羞恥且短暫。

蘩漪的一生更是在不停地反叛自我。作為封建社會的女性，相夫教子、足不出戶是她自小的認知。但隨著年齡增長，她接觸到了資產(chǎn)階級革命，她和自己天然背負的“女性職責(zé)”做出了反叛，生出了自由主義思想。結(jié)婚后，她生出了對情感的強烈渴求，但由于周樸園的冷漠，她開始反叛自我，甚至為了追求愛情和自己的繼子有了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蘩漪的悲劇美感在于她追求思想的進化，這完全無可厚非，但時代的壓迫卻促使這樣一個上進熱情的人，淪落到以背德滿足自我，無疑是時代造成的可悲。

（四）永遠不可挽回的錯誤

《雷雨》描繪了一個跨越三十年的故事，暗喻了封建社會對人的壓迫和人性在壓迫中奮力掙扎的故事。但如果只是從故事的角度去分析，我們可以挖掘到一個不太明顯但也十分“顯然”的悲劇，那就是人在人生中做出的錯事，無論如何都是無法再挽回的。三十年前，大少爺周樸園為了前程，拋下了為自己生下兩個兒子的魯侍萍，導(dǎo)致魯侍萍為了求生，只能嫁給別人，而她的女兒又因為謀生計，陰差陽錯又和周公館的公子哥交往到了一起。最終，悲劇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直接顛覆了周公館長久以來搖搖欲墜的穩(wěn)定?；蛟S對于周樸園來說，相對于悔恨自己拋棄了魯侍萍母子，他更悔恨當(dāng)年招惹了魯侍萍。但無論如何，已經(jīng)犯下的錯誤必然會撥動命運的齒輪，緩慢但又絕對地碾壓著他自己的命運。這種劇情上的連接，可以看作是劇情上的反叛，也可以視作命運的回歸。但這無疑也是一種悲劇，是對施暴者的唾棄，更是對受害者的深深同情。

三、結(jié)語

在現(xiàn)代影視文學(xué)體系中，《雷雨》被稱作是“典型的悲劇”。并且，許多學(xué)者都表示，《雷雨》的悲劇擁有一種獨特的沖擊感，在這樣的故事背景下，觀眾即使站在身外視角，也很難為劇中人物想出一種更加圓滿的活法。一切悲劇似乎都只能朝著不可挽回的方向發(fā)展。但經(jīng)過文章深度分析可知，作者并不是單純想要塑造一個無法挽回的悲劇，而是要呼吁人們即使在亂世中，也要出于善良的本心思考問題，只有堅定的堅守自我，不要被誘惑或被仇恨裹挾，或許才能從悲劇中脫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