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嘉 圖/松塔
溫窈從刺鼻的消毒水味中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都還是恍惚。
前幾日,她和Y 大歷史學院的幾位同事借著暑假一起去探訪古跡,誰知遇上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雨,在慌忙避雨的時候她掉了一只隱形眼鏡,看不清路一腳踏空從坡上滾了下去,她也不知自己傷在哪里,只記得一陣鉆心的疼痛洶涌而來,而后她便徹底暈了過去,萬事不知,直至此刻。
正在床邊給溫窈掛點滴的護士看見她睜開了眼睛,隨即叫來醫(yī)生給她檢查身體,溫窈高度近視,只瞧見好些模糊的人影站在床邊圍著她,那種密密麻麻的感覺令她感到極為不適,隨即閉上眼睛,大概是因為身體過于虛弱,原本只是想要閉目養(yǎng)神的溫窈再度陷入沉睡,再次醒來之時便已經(jīng)到了晚上。
“溫小姐總算是醒來了,你的男朋友為此擔心極了,從來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問我你什么時候會醒?”
溫窈聽見這話的時候著實愣了一下,剛想對護士解釋自己還沒有男朋友這件事,就聽見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她辨出來人是誰的時候,她的心也跟著猛顫了一下,隨后將堵在喉間的話生生壓了下去。
明澈在床邊坐下以后,護士便極有眼力見地快步離開,溫窈接過明澈遞來的眼鏡戴上,這才看清了眼前這位“男朋友”。
“公司那么忙,你怎么會有空來?”
“溫叔叔正在國外公干趕不回來,他又非常擔心你的傷勢,打了六七個電話拜托我多看顧你些,我就是再忙也要抽出時間來的?!?/p>
溫窈聞言了然地點點頭,過了好半晌又問:“你為什么要和護士說你是我男朋友?”
“我如果不這樣說,你信不信,你住在這醫(yī)院的每一天,都會有人來向你打聽我的私事?我這可是為了你的清靜著想?!?/p>
溫窈看著明澈那張英俊的臉,再想起高中那些同學請她代送情書的盛況,不得不承認明澈所言有理。
明澈見溫窈出了神,以為她不同意他的說法,隨即挑著英挺的劍眉問道:“怎么?溫老師是覺得,我還不配當你的男朋友嗎?”
溫窈被明澈這極為孩子氣的語氣逗笑了,連忙搖著頭回道:“我可不敢,誰不知道明總年輕有為,是Y 市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想要的乘龍快婿,要說配不上,那也該是我配不上明總才是?!?/p>
按理說,溫窈這番恭維的話足以讓明澈感到開懷,可誰知他并未因此展露半點笑意,反而悶聲悶氣地回道:“說什么配不配得上,你我之間難道不是‘襄王有意,神女無心’嗎?”
溫窈聞言心頭一顫,連帶著靨邊淺淺的笑意也倏然散開,猛然垂下一雙眸子,明澈從來都不舍得逼她,見狀也只能輕嘆一聲,起身走到病房外的長廊上。
彼時,天邊明月正圓,星辰燦爛,明澈靠在欄桿上怔然望著,只覺眼前之景好似溫窈初至明家那一夜的。
那時,溫窈剛剛考上Y 大附中的高中部,溫窈的爸爸溫文流因公務在身,不便長期陪同,再加上妻子因病早逝的緣故,所以只能拜托大學時的摯友——也就是明澈的爸爸媽媽代為照料。
明澈一直都很想要一個妹妹,但是因為各種現(xiàn)實原因無法實現(xiàn),如今知道記憶里那個白白糯糯的小妹妹要來家里長住,他自然為此感到十分高興。
溫窈所乘坐的高鐵抵達Y 市那天正是周末,于是明爸爸明媽媽就帶著明澈一起去接,因為早到了十五分鐘,明澈便與偶遇的同學攀談起來,不知不覺間便過了許久,等到他與同學告別以后,溫文流已經(jīng)帶著溫窈走了出來,明澈聽見自家爸媽的呼喚,倏然轉(zhuǎn)身,便看見穿著藍白色百褶連衣裙的溫窈在擁擠的人流中朝他緩緩走來。
明澈沒想到當年那個像年畫娃娃一樣的可愛的小女孩已經(jīng)出落成這般清麗的模樣,當下便有些怔愣,于是,在他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時,溫窈就已經(jīng)在溫文流的提醒下,乖乖巧巧地叫了他一聲“明澈哥哥”。
那時正值盛夏,暑氣蒸騰,高鐵站里皆是行色匆匆的過客,溫窈這一聲呼喚混在那嘈雜的人聲里本不顯突出,可不知因為何故,偏就異常清晰地落在了明澈的耳中,成為他終生難以忘懷的一個心動片段。
溫窈長相清純可人,開學第一天就引來了不少人的關(guān)注。
“阿澈,你聽說沒有,高一有個叫‘溫窈’的小學妹長得好看極了,課間的時候我們也去瞧一眼,看看傳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明澈知道溫窈生得好看,可從別人的嘴里聽到就是覺得渾身不自在,即使是對著自己的發(fā)小,他也沒好氣地冷聲應道:“你們不要去招惹她,把她嚇哭了,別怪我對你們不客氣。”
幾個發(fā)小從來沒有聽見明澈用這樣的語氣和他們說話,一時間都怔在那里,過了好一會兒才極為好奇地小聲試探道:“那小學妹是你什么人?”
明澈聞言也愣了一下,想了想后吐出兩個字:“妹妹。”
“妹妹?你別開玩笑了,我和你從小玩到大,還不知道你家有幾口人?”說話的人頓了頓,又繼續(xù)小心翼翼地補道:“不會是你爸爸在外面……”
明澈被這些發(fā)小驚人的想象力給雷到了,立馬抬起頭飛去一記眼刀。
“我爸媽關(guān)系好著呢,少胡說八道,那是世交家的妹妹,因為來這邊讀書,才住在我家里的。”
“原來如此。那以后我們可不可以經(jīng)常去你家自習?”一群發(fā)小嬉皮笑臉地貼了上來。
“自習?”明澈覺得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后來為了給這些發(fā)小一點面子,他硬是把心中的笑意壓了回去。
“她初來乍到,又這么扎眼,肯定會有人想欺負她,你們保護好她,不讓她受委屈,我就讓你們來家里?!?/p>
“一言為定,窈窈妹妹但凡掉了一滴淚,我們一定負荊請罪?!?/p>
傍晚放學的時候,明澈到溫窈所在班級接她回家,兩人并肩走在路上的時候,來來往往的人都看著他們交頭接耳,溫窈被那些炙熱的目光看得面紅耳赤,剛想對明澈說以后不用麻煩他來接她,她已經(jīng)認得路可以自己回家時,明澈就先她一步開口道:“爸爸媽媽說了,除非我們兩人有一個人因為特殊原因沒來上學,其他時間都要同來同歸,你也不想讓我無端挨罵吧!”
溫窈聞言頓時語塞,最后只能點了點頭,乖巧地跟在明澈身邊一起往前走去,再也不敢開口提這事兒。
溫窈在文史方面的天賦極高,相較之下,數(shù)學就是她最大的一個短板,因此,高中的第一個寒假都是在明澈為她輔導數(shù)學的日子里匆匆滑過的。
在假期即將結(jié)束的前兩天,明澈的一群發(fā)小來家里找他們倆人玩,大家圍坐在客廳里看電影的時候,溫窈看著電影里的情節(jié)突然想起了自己那里還有好多沒有物歸原主的東西,于是連忙起身去拿。
溫窈和明澈之間的關(guān)系在來學校的第三天就被傳得人盡皆知,喜歡明澈的女同學對溫窈起初的敵意也漸漸轉(zhuǎn)化成了刻意的討好,三五不時地托她給明澈以及明澈那些同樣相貌優(yōu)越,家境富裕的發(fā)小送情書,溫窈平日里忙于課業(yè),也沒空一一給他們送信,于是就一封一封地攢了下來,直到這一天,才把那厚厚的一疊信抱到了明澈和他的發(fā)小面前。
就在溫窈興致勃勃地坐在地毯上給大家分信的時候,一群發(fā)小一邊笑著接過溫窈遞來的東西,一邊頗為玩味地看著明澈那漸然不豫的神色,眸光流轉(zhuǎn)之間真是有趣極了。
沒過多久,溫窈就把最厚的一疊的信件捧到了明澈面前。
“這些都是明澈哥哥的?!?/p>
明澈心尖上冒著一團火,但面上還要不動聲色。
“別的女生托窈窈給我送情書,窈窈看起來還挺高興的?!?/p>
溫窈年紀小,自然是不疑有他,實實在在地回道:“有人喜歡明澈哥哥,難道窈窈不該幫忙嗎?”
明澈被溫窈的回答氣笑了,深吸了幾口氣,才讓自己勉強平靜下來。
等到溫窈去上洗手間的時候,一群發(fā)小才圍過來對著明澈肆意調(diào)笑。
“比起窈窈妹妹,兄弟你可真是小氣了,怎么能把那些人拜托你送給窈窈妹妹的情書,在未經(jīng)當事人同意的情況下都丟到垃圾桶里去呢?”
“就是,窈窈妹妹被人暗地里冠上‘冰山女神’的名號有一大半都是你的‘功勞’!”
發(fā)小們見明澈就要發(fā)怒,連忙抓著把柄道:“你不準對我們發(fā)脾氣,要不然我們就把這件事情告訴窈窈妹妹,到時候看你怎么圓場?”
“你們要告訴我什么?”溫窈洗完手回來,隱隱約約聽見了他們的對話,于是便笑著問道。
明澈呼吸一滯,連忙掃了幾個發(fā)小一眼,幸好大家玩笑歸玩笑,最后都非常給面子的替明澈編了一個極為合理的理由騙了過去,因此,直到許多年后溫窈才知道明澈曾經(jīng)在她背后搞過這么多的小動作。
寒假過后,明澈進入最后半年沖刺高考的緊張時期,溫窈每天都給明澈折一只星星,攢在玻璃瓶里當作高考禮物送給明澈,禮物雖然廉價,但明澈十分珍惜溫窈的心意,最后一場考試結(jié)束的時候,走出考場的明澈隨即給溫窈回了一個大大的擁抱,他靠在她的耳邊向她道謝,溫窈心頭一暖,抬眸看著他眼里的光,當下便知道自己許下的心愿達成了。
高考成績出來以后,明澈如愿以償?shù)啬玫搅薖 大的錄取通知書,明家為明澈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升學舞會。
受邀的女生都想邀請明澈跳第一支舞,可明澈只愿意牽著溫窈走下舞池。
舞會結(jié)束后,溫窈才后知后覺地問明澈今晚為什么要讓她陪他跳第一支舞?
明澈覺得她年紀還小,不想讓她這么早發(fā)現(xiàn)他的心思,于是就胡謅道:“那些都是我的同學,無論我選擇哪個女生,明天肯定會有一波莫名其妙的八卦消息傳出來,所以還是請窈窈比較合適。”
那時的溫窈完全沒有往情愛那方面想,只覺得明澈所言在理,竟然還極為認可地點了點頭。
明澈的一眾發(fā)小坐在一邊瞧著,誰也不敢和溫窈說實話,只能一邊腹誹明澈這只明晃晃欺騙小白兔的大灰狼,一邊忍笑忍到肚子抽筋。
兩年后,溫窈高考那天,明澈所在的P 大還沒有放假,所以她完全沒有料到竟然會在最后一場考試結(jié)束的時候看到明澈捧著她最喜歡的百合花站在溫文流身邊等她。
“明澈哥哥特地請了假回來看我嗎?”
明澈笑著點了點頭,于是,溫窈向一直等候在外的溫文流投去一個抱歉的目光后,率先撲進明澈的懷里,一如他當年那般向他道了謝,明澈看著她眼里的盈光,隨即會心一笑,彎著唇角對她道了一聲“恭喜”!
溫文流想讓溫窈在考后放松一下,溫窈也想再去逛一逛P 大,于是就跟著明澈一起去了P 市。溫窈在當?shù)貐⒓恿艘粋€三人行的精品旅行團,雖然玩得非常開心,但是因為天氣太過炎熱,旅程結(jié)束后便中了暑氣。
明澈接到電話趕到酒店的時候,溫窈已經(jīng)起了高燒,明澈見狀心疼不已,連忙將人打橫抱起來送往醫(yī)院。
那時正是P 市流感肆虐的時節(jié),醫(yī)院里人滿為患,明澈陪著溫窈打點滴的時候看到有一個老奶奶顫顫巍巍地在找位子,心生不忍,便將其中一個位子讓了出來,如此一來,明澈只能一動不動讓溫窈在他的腿上坐了兩個小時。
溫窈病懨懨地靠在明澈肩頭上的時候,明澈終于找到時機,存著極大的私心開口讓溫窈將P 大放在第一志愿。
當時溫窈還沒有想好要報哪一所高校,知道P 大的歷史系歷史悠久,名師云集,于是就點了點頭,表示會將P 大納入考慮,可誰知明澈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一定會報考P 大,所以等到明澈得知溫窈被K 大錄取的消息之后,從來沒有對溫窈說過半句重話的明澈當即皺起眉心,在長輩離開之后,徹底將門反鎖,壓著聲線質(zhì)問溫窈為何出爾反爾?
“我相信你應該早想明白當年我為什么要邀請你跳那一支意義重大的舞,也知道你一定清楚我想讓你報考P 大的真正意圖,我們朝夕相處這么多年,你難道一點兒都不喜歡我嗎?”明澈再也無法克制自己壓抑多年的情感,隨即脫口而出。
溫窈垂著長睫,靜默了好半晌,才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明澈道:“K 大是我媽媽的母校,我想走一遍她年輕時經(jīng)歷的路。”
“還有別的理由嗎?”
溫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后繼續(xù)道:“我有喜歡的男生了,他也報了K 大?!?/p>
“是那個叫‘唐諾’的?!泵鞒河玫氖顷愂鼍洹?/p>
溫窈不知道明澈為什么會知道這些,可她覺得繼續(xù)追問也沒有什么意義,于是緩緩點了點頭。
“那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溫窈抿著紅唇,靜默良久后擠出兩個字“哥哥”。
明澈從小到大的驕傲在溫窈的“哥哥”兩個字后轟然倒塌,他覺得自己這些年的克制隱忍就像一場天大的笑話,隨即紅著眼睛摔門而出,一個小時后便以參加學校組織國際競賽的理由飛回P 市,后來,就連溫窈的升學宴,他也以籌備賽事時間緊迫為由婉拒了溫文流的親自邀請。
溫文流掛斷通話后便覺出不對勁,轉(zhuǎn)身敲開了溫窈的房門,父女倆促膝長談了一番。
當天夜里,溫文流坐在書房里,看著桌面上的全家福,極為惋惜地輕嘆了整夜。
溫窈因為媽媽的原因,心底里極其排斥醫(yī)院這種地方,每次明澈來看她,她都念著想要回家休養(yǎng)。
明澈知道她心里的傷痕,可相較之下還是身體更重要,就一直沒有松口,直到見她腿上的傷沒有大礙后,他才為她辦了出院的手續(xù)。
起初,溫窈是不愿意麻煩明澈的,可傷在腿上實在有諸多不便之處,如果在自己的單身公寓里發(fā)生意外,后果必定不堪設(shè)想,于是也只能順著明澈的意思去了他家。
明澈抱著溫窈上樓的時候,溫窈看著靜悄悄的客廳,忍不住問明澈:“怎么沒有看到叔叔阿姨?”
“他們?nèi)饴糜瘟耍遗滤麄儞?,就沒有把你受傷的消息告訴他們?!?/p>
溫窈了然地點點頭,回道:“一點小傷而已,沒必要讓叔叔阿姨著急。”
“是啊,一點小傷就能讓你昏迷整整七天,我還是頭一回見識?!?/p>
溫窈聞言當場語塞,像只泄了氣的小貓窩在明澈懷里,再也不敢隨意開口說話。
溫窈生日那天因為腿傷還沒有完全恢復,也就沒有辦生日宴,和明澈在家安安靜靜吃了一頓便飯就算過了。
明澈拿著生日禮物敲開溫窈的房門時,家里的阿姨正扶著溫窈在里間洗漱。
明澈一邊聽著“嘩嘩”的流水聲,一邊看著溫窈放在梳妝臺上的一塊方形復古款的小巧腕表暗自出神。
十五分鐘后,溫窈坐在矮榻上拆明澈的禮物,明澈則拿著毛巾給她擦拭濕漉漉的發(fā)尾。
精美的禮盒一開,一塊極為秀氣優(yōu)雅的女士腕表便展露在溫窈眼前,表盤上鑲嵌的每一顆細鉆都在顯示著它的價值。
明澈見溫窈一直沒有說話,于是便在她的面前蹲了下來與她平視。
“怎么了?不喜歡這禮物嗎?”
溫窈搖了搖頭,輕聲回道:“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p>
明澈聞言笑了笑,不顧溫窈的拒絕,從盒子里取出手表來,直接套進了她那纖細的手腕。
“你原先的那塊表已經(jīng)用很多年了,是時候換新的了?!?/p>
旁人或許聽不懂明澈的一語雙關(guān),可溫窈怎么會不明白?只不過,她在長久的靜默之后,仍舊執(zhí)拗地回道:“我還是覺得舊的用起來順手?!?/p>
溫窈的回答讓明澈強撐許久的笑意漸然散開,他終于忍不住看著她的眼睛問:“你的意思是,無論我再怎么努力,也永遠沒有辦法比過一個已經(jīng)不在人世的人對嗎?”
唐諾在大學畢業(yè)前夕因為遭遇車禍而不幸身故,溫窈平日里戴的手表就是唐諾送給她的禮物,也是他們在這人世間有過交集的唯一見證。溫窈舍不得換表,就意味著她舍不得放下那段過去,這樣的認知讓默默守候溫窈多年的明澈徹底崩潰。
明澈見溫窈遲遲不愿回答,一怒之下便走到梳妝臺前拿起了那塊方形腕表,不顧溫窈的阻攔,一把將它扔進了樓下的游泳池。
隨后,一聲響亮的耳光聲在房中驟然響起,溫窈濕紅著淚眼看著明澈微微紅腫的唇角,將不停顫抖著的右手藏到身后,倔強地不讓他看見她因為一時氣急對他動手的懊悔與心疼。
明澈難以置信地看著溫窈眼里的淚珠,僵立在原地久久無言。
這一天,明澈與溫窈就像兩個互相做錯事的孩子,誰也不肯率先低頭與對方道歉,直到阿姨端著水和藥敲開房門,才勉強緩和了氣氛,明澈留下一句“我會把表修好”后就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明澈第二天到公司,無論如何也無法靜下心來工作,于是索性把延后的會議全部提前,這才在忙碌的安排里找到一絲平靜。
因此,直到明澈回到家里的時候,他才從阿姨的口中得知,溫窈這一整日只為了服藥吃了兩三口米飯。
明澈聞言自然心疼,可又想起溫窈昨夜打他的那一巴掌,于是將邁開的步子又漸漸收了回來,焦躁地扯著領(lǐng)帶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地望著樓上那扇緊閉的房門。直到十分鐘后,明澈竭力說服自己不要與一個病人置氣,這才起身上了樓梯。
明澈正要敲門的時候,就聽見屋內(nèi)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音,明澈心底一驚,隨即推門而入,果然看見溫窈因為低血糖在下床的時候起了眩暈,倒在地毯上的一幕。
溫窈服下糖水不久后便清醒過來,明澈看著她那蒼白的臉色后悔極了,正想為昨夜發(fā)生的事情向她道歉時,溫窈隨即側(cè)過身子不愿意看他。
可即使這樣,明澈依舊將心中所想道了出來,他見溫窈沒有反應,以為她還在氣頭上,也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準備出去,可誰知就在他即將起身的那一刻,溫窈突然轉(zhuǎn)過身撲進他的懷中,嚎啕大哭起來,仿佛要將這一生的眼淚都要哭盡似的。
暑假結(jié)束的時候,溫窈的傷也好了九成,于是便回了學校上班。
溫文流回國以后,特別感謝明澈前段時間對溫窈的悉心照顧,選了一個日子親自到公司邀請明澈與他們父女一起共進晚餐。
溫窈對男人間的談話并不感興趣,只是靜靜地坐在一邊抿著杯中的紅酒,于是,酒量清淺的溫窈沒過多久就靠在椅背上睡了過去。
溫文流見狀,一邊寵溺地搖著頭,一邊對著明澈直言“失禮”。
明澈聞言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將早先脫下的外套披到溫窈的身上為她抵擋屋內(nèi)的冷氣。
“溫叔叔言重了。我們兩家的關(guān)系,哪里需要在乎這些禮節(jié)?”
溫文流點了點頭后漸漸斂去唇邊的笑意,頗為鄭重地開口對明澈道:“既然窈窈睡著了,那我們就可以聊一些不能讓她聽到的話題。有件事藏在溫叔叔心里很多年了,總覺得不該瞞著你,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探一探你的心意,索性趁著今晚來個了結(jié)?!?/p>
說完,溫文流就與明澈一起走到花廊上,雙雙倚在欄邊,一邊望著溫窈的睡顏,一邊悄聲談論著那些鮮為人知的舊日往事。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結(jié)束那個沉重的話題,溫文流伸手輕拍了拍明澈的肩膀以示安慰,明澈則執(zhí)著高腳杯,仰起頭將杯中之物一口飲盡,那一刻,有淚自他的眼角滑落在九月的晚風里,搖搖晃晃地入了溫窈的醉夢。
三天后,Y 市再次降下一場特大暴雨,許多事故多發(fā)地段都因為視物不清的緣故發(fā)生了大大小小的車禍。
當日,溫窈正在外地出差,當她得知明澈受傷入院的消息時,整個人仿遭雷擊一般僵立在原地,直到明媽媽在電話里告訴她,明澈只是小腿骨折與輕微腦震蕩后,她才漸漸喘上氣來。
“阿姨,明澈哥哥醒了嗎?我想和他說說話。”
自從那年兩人因為填報志愿的事情發(fā)生齟齬之后,溫窈與明澈之間的關(guān)系便再也不復舊時親近,溫窈自然也不會再叫明澈“哥哥”。
時隔多年,明媽媽沒想到自己還能聽見溫窈這樣稱呼明澈,自然感到十分驚喜,連忙回道:“窈窈稍等片刻,阿姨這就把手機拿進去。”
一分鐘后,溫窈緊握著手機,聽著明澈那虛弱的呼吸聲,霎時濕紅了眼眶。她忍了許久才將淚意收了回去,用盡量正常的聲音詢問明澈的身體情況。
“原來我受傷的時候你也會這么擔心,既然這樣,你為什么一直不愿意接受我的感情?哪怕是試著交往一段時間再分手,我都心甘情愿地認命了。”
溫窈沒想到明澈會在這種時候提起這些事情,一時間慌亂得不知該如何應對,最后硬著頭皮答了一句:“我……我忘不了唐諾?!?/p>
明澈聞言閉了閉眼,終于下定決心直言道:“窈窈,你不要再拿‘唐諾’當擋箭牌了,你喝醉的那天晚上,溫叔叔和我聊了很久,我已經(jīng)什么都知道了?!?/p>
其實,當年以溫窈的聰敏靈慧,她是不可能感覺不到明澈待她的與眾不同。之所以裝作懵懂不知的模樣,只是因為那時還是應該以學業(yè)為重的年紀,不該為了這些東西分了心思。
明澈要她報考P 大的時候,她就知道他對她多年不變的心意,感動之余自然也是想著要跟隨他的腳步的。然而就在她即將填報志愿的前夜,她無意中在書房外聽到了明爸爸與明媽媽之間的對話。
盡管他們一直都將溫窈當作親生女兒來疼愛,也一直都知道明澈對溫窈的心思,可當真到兩人即將挑明關(guān)系談戀愛的前夕,為人父母總是不免為此生出一絲憂慮。
“窈窈的媽媽和外婆都是因為乳腺癌走的,這種病有極大的遺傳概率,將來窈窈萬一也……依著咱家兒子那性子,我擔心他撐不下去?!?/p>
“你別說兒子了,就說我們倆自己受得了嗎?這又是女兒又是兒媳的,窈窈要是當真走在我們前頭,那簡直是要剜我們的心肝!”
溫窈一聽見這話,腦海中隨即浮現(xiàn)出當年自己的外公和爸爸在失去深愛的妻子后那段痛不欲生的日子,她頓時被嚇出一身冷汗,不敢再繼續(xù)聽下去,連忙轉(zhuǎn)身悄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一整夜都沒有睡著,反反復復地想著她與明澈之間純澈美好的過去以及那段充滿憂慮的將來。第二天太陽爬上山頭的時候,她終于說服自己相信,如果他們之間從來不曾開始,倘若當真有一日她因為病痛過早離開這個世界,那么她愛慕多年的少年或許會因為與她沒有更多的牽絆而少經(jīng)歷一些悲傷。
就這樣,她在填報志愿的時候?qū)⒃疽畹腜 大改成了K 大,后來,即使在面對明澈的怒聲質(zhì)問時,她也狠著心說自己喜歡上了別人好讓明澈死心,其實那只是唐諾一廂情愿喜歡她罷了。
唐諾在大學里追了溫窈整整四年,她都沒有松口答應,唐諾在實習期滿即將返校前夕,拜托同學轉(zhuǎn)交給她一份極為昂貴的禮物,她自然不能收下,想著等唐諾回來以后還給他,可誰知最后等來的竟然會是他出事的消息。
后來,她想要把那塊手表還給唐諾的家人,可唐諾的媽媽卻說留給她當做一個念想,這樣世界上也會多一個記得唐諾的人,如此,她也只能收下了這份禮物,久而久之也就戴成了一種習慣,以致于讓明澈誤以為她是因為對唐諾念念不忘這才舍不得放下。
“窈窈,我知道你當年是因為爸爸媽媽的話才生了退意,我在得知這件事后第一時間就去問了他們,事實上,他們那天商討后的結(jié)果是,只要我能夠承受將來可能失去你的痛苦,他們就會衷心祝福我們在一起,可惜當時的你沒有聽到最重要的這句話?,F(xiàn)在,我將爸爸媽媽的態(tài)度明確地告訴了你,在沒有任何外在因素阻攔的情況下,我給你三天的考慮時間,如果到那時,你仍舊沒有生出走向我的勇氣,那我也就徹底死心放棄你了。你應該十分清楚,我的身邊從來不缺品貌俱佳的名門淑女……”
明澈說完便將通話掛斷,那一刻,溫窈握著手機聽著不斷傳來的“嘟嘟”聲,陷入前所未有的艱難抉擇之中。
溫窈在出差的城市又待了兩天,第三天回到Y(jié) 市的時候,溫文流極為難得地撇下公務前去接機。
“窈窈,要先去醫(yī)院探望一下嗎?”
溫窈還沒有想好如何面對明澈,連忙搖了搖頭,溫文流見狀也不舍得逼她,就先帶她回家休息。
夜里,溫窈終于下定決心敲開了溫文流的書房,第一次與他坦談那個多年來不敢觸及的禁區(qū)。
“爸爸確實因為媽媽的離開而沉淪過一段時間,午夜夢回之時也會抱怨上天不公,讓我經(jīng)歷這樣的傷痛??神厚阂?,爸爸這一生并非皆是暗色,爸爸與媽媽從大學起相知相守十四年,經(jīng)歷過的所有美好都存留在爸爸的記憶里,是爸爸所有幸福的源泉。所以即使明知結(jié)局如此,倘若上天再給爸爸一次選擇的機會,爸爸也依舊會選擇與你的媽媽共度一生?!?/p>
“爸爸的意思是,讓我答應和明澈哥哥在一起?”
溫文流笑著搖了搖頭,輕聲答道:“爸爸從不干涉你的決定,爸爸只是想讓你知道爸爸與媽媽的故事,從而給你帶來一點勇氣。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邁出一步,也許確實只能相守十年,可若是足夠幸運,換來的可能就是一生?!?/p>
溫窈聽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回到房間時望著掛在墻上的全家福陷入長久的沉思。
翌日清晨,明澈從失效的麻醉藥劑中醒來的時候,極為意外地聞到了花的清香,他微微轉(zhuǎn)頭,便看見溫窈背對著他,坐在沙發(fā)上修剪花枝。
明澈看著溫窈曼妙的身影只覺得像是一場幻夢,閉上眼睛緩了許久才漸漸回過神來,可下一瞬,他便又想起不久前定下的那個三日之約,一顆心頓時狂跳起來,那種想問又不敢的問的感覺令他感到折磨萬分,直到他的目光落到溫窈的左腕上時,他才在翻涌而起的淚意中定下神來,開口喚了一聲“窈窈”。
溫窈淺淺應了一聲后,捧著插好花的水晶玻璃瓶來到床邊坐下。
盡管溫窈什么話都沒有說,可明澈早已從她的含笑淚眼里找到了答案,動情之余執(zhí)起她的左手放至唇邊親吻,那一刻,表盤上的細鉆在秋日晞光的照耀下閃著極為絢麗的明色,執(zhí)著地在蕭瑟的秋意里綻出了春光的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