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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文字視野下的《說文解字》*

    2022-09-24 07:29:00李守奎
    跨世紀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篆文許慎構(gòu)形

    李守奎

    《說文解字》(下文簡稱為《說文》)是一部不朽的經(jīng)典,是漢代所見先秦“古文字”與秦漢篆文的材料大全,是最早的古文字編;《說文》開啟了漢字闡釋的文字學(xué)道路,是最早的全面系統(tǒng)的漢字闡釋專著;《說文》是最早的篆文部首檢索字典,創(chuàng)立了部首編列的字典范式。自其誕生以來,傳統(tǒng)文字研究基本上在此理論方法框架下展開,這種絕對主流的學(xué)術(shù)影響一直延續(xù)到清末。

    隨著甲骨文等古文字的大量發(fā)現(xiàn)和西學(xué)東漸,傳統(tǒng)小學(xué)之中的文字之學(xué)發(fā)生了分化:重視考證的古文字學(xué)、重視理論的文字學(xué)、重視實用的應(yīng)用文字學(xué),還有沿襲傳統(tǒng)重視闡釋的《說文》學(xué)。站在不同的角度回首看《說文》,既能看到其價值,又能發(fā)現(xiàn)其不足,對《說文》的評價容易走向兩極:貶之者痛斥許慎之荒謬,揚之者盛贊《說文》之精微。在古文字學(xué)與現(xiàn)代文字學(xué)創(chuàng)立的初期,指摘《說文》,對推翻偶像有一定的意義,在古文字學(xué)學(xué)科化已久的今天,深入了解《說文》并充分利用《說文》就顯得更加重要。

    一、《說文》中的“古文字”

    漢代實際應(yīng)用的文字是隸書和草書,篆書只在銘刻、印章、幡信等特殊場合使用?!墩f文》的研究對象是篆文和當時能夠見到的古文字?!肮盼淖帧边@個概念是漢代人提出來的,《漢書·郊祀志下》:“(宣帝時)張敞好古文字,桉鼎銘勒而上議……臣愚不足以跡古文。”[1]這里“古文字”與“古文”并見,是指當時能夠見到的秦文字之外的各種先秦文字。秦文字大家都認識,不在當時的“古文字”之列。

    今天我們所說的廣義的古文字,不僅包括秦漢篆文,也包括秦漢隸書和漢代草書。

    許慎的《說文》把當時通行的隸書、草書都排除在外,研究的對象主要是三類:類似于今天所說的出土文獻中的“古文”①、傳抄古文字“籀文”和當時還在一定場合應(yīng)用的篆文。其體例是“今敘篆文,合以古籀”,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以“篆文”作為字頭,把古文和籀文作為重文附在其后。這就造成一種誤解,讓很多人認為《說文》的字頭是小篆,重文是古文和籀文等,低估了《說文》中“古文字”的數(shù)量。

    學(xué)者很早就知道《說文》字頭中也有古文字,如果所附重文是“篆文”,其字頭不是古文就是籀文,段玉裁稱之為“變例”。段玉裁依靠《說文》內(nèi)證和文獻旁證深入研究一些變例中的“古文”,經(jīng)典范例就是對“上”字古文字頭的訂改。

    指事也。

    凡指事之文絕少,故顯白言之。不于“一”下言之者,一之為指事,不待言也。象形者,實有其物,日月是也。指事者,不泥其物而言其事,丄丅是也。天地為形,天在上,地在下;地在上,天在下,則皆為事。

    時掌、時亮二切。古音第十部。

    丄,篆文上。

    就這一個字的注釋而言,段玉裁有杰出的貢獻。

    第二,認識到“今敘篆文,合以古籀”有正例和變例。

    第三,補充了注音,包括中古音和上古音。段玉裁的古音研究成就卓越,《說文解字注》中不僅利用古音知識解決古書很多釋讀的問題,而且給每個被注釋字加注了古音。

    從文獻到文獻,充分利用《說文》的體例以及版本、引文、字書等不同來源異文??弊中?,從文獻語言的角度解釋詞義,運用古音學(xué)知識因聲求義。清人在這方面成就顯著,無出其右。

    利用文獻證據(jù)進行推理解決字形問題,常常是非參半。段玉裁改篆并非都是如此成功,對“上”字的更改,同樣是非參半。字頭古文“丄”改為“”不僅邏輯合理,也得到出土古文字材料的實證。但是把大小徐本所附篆文“”改為“丄”,是典型的以不誤為誤,被古文字材料證實完全錯誤。依靠《說文》內(nèi)證,能夠解決字形中的一些問題,但風(fēng)險很大。段玉裁的成就可以說是傳統(tǒng)文字學(xué)的巔峰,但改“上”字字頭得到完全認同,還是因為被古文字證實。今天在古文字研究的視野下,我們即使沒有段玉裁那么大的學(xué)問,對《說文》中這類問題也比段玉裁看得清晰,看得全面。

    《說文》中自稱14 篇9353 字,重文1163 個。書中標明籀文225 字,古文510 字。段玉裁等學(xué)者認為古文、籀文大都與小篆相合,不相合的作為重文附錄。但九千多字頭中究竟有多少是古文和籀文,依舊無法判斷。要想證明《說文》中有多少“古文字”,只有通過我們所看到的材料才能驗證。

    從古文字的角度看《說文》,這是許慎當時能見到的古文字總匯。古文字有如下形式存在:

    第一,與篆文形體相合,古文字無需重出。

    第二,重文中的古文、籀文、奇字等。

    第三,因重文附有篆文而可識別的“變例”中的古文字。

    第四,只見于古文或籀文,沒有相應(yīng)的篆文,這類古文或籀文只能以字頭的形式出現(xiàn)。

    前三類情況久為大家所熟知,有學(xué)者對《說文》正、變例中的古文字做過詳細的統(tǒng)計,研究比較充分。在古文字視野下,第四種情況需要引起我們的足夠重視?!墩f文解字》中有相當一部分在文獻語言中從來沒有被使用過,這些形、音、義來源不明的字,大都是漢代人所見到的“古文字”。這些古文字后世被誤解為小篆,在字體上也相應(yīng)地“小篆化”,愈發(fā)真假難辨。這類“古文字”的甄別與研究,不僅可以解決《說文》中的老大難問題,而且可以讓我們重新審視《說文》的體例與價值。

    二、從古文字的角度研究《說文》

    《說文》是漢字學(xué)的鼻祖,其成就是多方面的。材料是當時能見到的古文、籀文和還在一定范圍內(nèi)應(yīng)用的篆文;理論是“六書”;目的除了釋讀文字、闡釋構(gòu)形,還常常超出文字學(xué)之外。宋代之后的金石學(xué)雖然取得一些古文字研究的成績,但僅僅是《說文》之補充。自從古文字學(xué)從傳統(tǒng)文字學(xué)分化出來之后,在理論、方法上取得突破,取得大量科學(xué)可信的研究成果。對于《說文》,可以把它放在古文字材料的背景下去觀察,審視其材料來源,理清文字之間的關(guān)系,理解許慎的意圖,祛除其中的錯誤。下面通過“卯”“省”“士”三個具體的例子,分別從論據(jù)審核、關(guān)系系聯(lián)、構(gòu)形溯源三個角度看一看古文字視野下對《說文》的認識。

    首先,以“卯”字為例,看如何從材料來源上加以審視、理解與判斷。

    古代韻書、字書中“卯”字異體作“戼”,這個字形源自《說文》篆文:

    《說文》對干支字的釋義,主要是陰陽五行思想的表達,與語言文字的本體沒有太大關(guān)系,這里可以暫時不去深究。對于字形,《說文》說是“象開門之形”。其思路是:十二地支與十二月相配,“卯”對應(yīng)的是二月,二月是春,春天萬物冒地而出,“卯”的讀音源自“冒”,即冒出。冒出得有個出口,出口是“門”,所以“卯”的字形就像“門”。這是一套自成邏輯體系的闡釋。如果把它放在古文字視野下觀察,不僅會發(fā)現(xiàn)其錯誤,還能發(fā)現(xiàn)很多值得思索的文字現(xiàn)象。

    圖1“卯”字字譜中字形分為上、中、下三行。上行自甲骨文以來一直到今天,字形一脈相承,而且是各個時代的通用文字。許慎的時代,不論是篆書還是隸書,這種形體也是最常用的寫法。中行顯示《說文》古文確有依據(jù),戰(zhàn)國齊文字可以證實,充分顯示了《說文》的資料價值。下行字形最早見于西漢時期,是受隸書字體的系統(tǒng)制約,把弧形筆畫分解為隸書的橫與折,這是隸變。這種寫法影響到漢代篆文,與許慎同一時期的袁安,其墓碑文是篆文,但“卯”字的寫法顯然是漢隸的“篆化”,學(xué)者就把它想象成兩扇門形。《說文》篆文就是這種字形的進一步改變。所謂的“象開門之形”,是就這種特殊的字形而言。

    圖1 “卯”字字譜②

    把《說文》“卯”字的闡釋放在古文字視野下觀察,我們會發(fā)現(xiàn):

    第一,許慎取材的特點。作者放棄自古及今普遍應(yīng)用的字形,選擇罕見字形并加以改造,目的是為了表達漢代的經(jīng)學(xué)思想。

    第二,漢代篆文受隸書的影響,可以從“篆文隸變”和“隸書篆化”兩個角度觀察。小篆隸變是普遍的現(xiàn)象,漢代學(xué)者把隸書改造成小篆也不是個例。

    第三,“《說文》篆文”不同于《說文》所說的秦人“小篆”,其來源復(fù)雜,其中有一部分是漢代才出現(xiàn)的獨特字形。

    其次,以“省”字為例,從文字的歷史發(fā)展角度重新審視《說文》中的字際關(guān)系。

    在《說文》中,“省”與“眚”是字形、字義各不相同的兩個字:

    我們觀察一下圖2 列出的出土文獻中“省”與“眚”的淵源與用法:

    圖2 出土文獻中的“省”與“眚”③

    圖2 所示字形在出土文獻中的用法如下:

    眚:《睡虎地·雜抄》簡22+23:“賦歲紅(功),未取眚(省)而亡之,及弗備,貲其曹長一盾。”

    ?。骸恶R王堆帛書·周易》8:“無孟(妄),元亨,利貞。非(匪)正有?。颍?,不利有攸往。”

    ?。涸尖[:“銅鈁容六升,重廿九斤,元始四年考工工禮造,守佐眾、守令史由、兼掾荊主、左丞平、守令禁省?!?/p>

    第一,從字形的演變過程和所記錄的詞義兩個方面,完全可以確定,“省”與“眚”是“”的分化。

    第二,理清了“省”“眚”二字的淵源與彼此關(guān)系,還需要對“省”字的構(gòu)形理據(jù)加以解釋。

    《說文》闡釋“省”字,除了眉形是誤解外,“目”與“屮”兩個字符的識別都是正確的。從“目”從“屮”為什么就是省視的“省”?這就需要從文字構(gòu)形的系統(tǒng)性和古代文化等多個角度加以闡釋。

    在《說文》540 部中,收字超過400 的只有“艸”“木”“水”三部。與“艸”相關(guān)的部首有4個,都在卷一,各部收字情況是:屮部7 字,艸部445 字,蓐部2 字,茻部4 字,合計458 字。與“木”相關(guān)的有:木部421 字,林部9 字,合計430字。艸、木相關(guān)的文字數(shù)量這么多,并不是偶然的。中華文明根植于農(nóng)耕文明,我們祖先對植物觀察如此細致是基于現(xiàn)實的需求?!笆 迸c“相”是我們先祖仔細觀察植物的真實寫照:

    “省”是仔細觀察“屮”,“屮”就是“艸(草)”,泛指草本植物?!跋唷笔亲屑氂^察木,木泛指木本植物。哪一種植物可以食用,哪一種植物有毒,哪一種植物具有其他什么用途,這直接關(guān)系到人類生死與日常生活?!笆 薄跋唷倍謽?gòu)意相同,是上古文化的真實反映。至于結(jié)構(gòu)有上下與左右的不同,那是受表層結(jié)構(gòu)區(qū)別度與均衡律的制約。

    第三,“省”在《唐韻》中都是“所景切”,《廣韻》中又音“息井切”,現(xiàn)代漢語中反省、省略中的“省”,讀音也不同。這種語音分化起于何時?會不會與字形的變形音化和字形分化有一定的關(guān)系,也是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

    最后,以“士”字為例,看不同來源的構(gòu)形部件如何混訛同形。

    在古文字視野下,我們可以對一些常用字的構(gòu)形分析達到新的高度。漢字中一些來源古老、結(jié)構(gòu)簡單的字,往往構(gòu)形不明。以“士”及以“士”為字符構(gòu)形的文字為例,可以看到,古文字中“士”“圭”“牡”“土”來源不同,形音義有別,但因為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形體相近,彼此混訛,導(dǎo)致漢字中的“士”或部件“士”出現(xiàn)多個來源。

    我們先來看一下《說文》對上述諸字的闡釋:

    驗之古文字,字形皆有依據(jù),釋義皆不可信。就以“牡”字為例,學(xué)者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土聲”存在問題。段玉裁就敏銳地指出“土”與“牡”聲韻不合:

    牡,畜父也。從牛,土聲。按:土聲,求之迭韻雙聲皆非是。蓋當是從土。取土為水牡之意?;蛟煌廉斪魇俊J空?,夫也。之韻尤韻合音最近。從士則為會意兼形聲。莫厚切。古音在三部。[2]50

    嚴可均就上了《說文》的當,把“牡”字兼收入幽部和魚部。而高本漢、王力等學(xué)者就沒有受這個假形聲字的影響,果斷將其歸入幽部。但是“牡”何以從“土”,段玉裁給出兩種推測,但并沒有形成共識。在古文字視野下,這個問題一方面是更加復(fù)雜化,另一方面是更加明晰了。

    “士”有四個來源,分別是:士、圭、牡、土。

    士1——斧鉞形。

    林沄有王、士同源說[3],二者都是以斧鉞象征生殺予奪之權(quán)位?!渡袝に吹洹罚骸暗墼唬骸尢眨U夷猾夏,寇賊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眰慰讉髟唬骸笆?,理官也?!崩砉僖簿褪呛蟠姆ü?。西周中期以后,“士”簡化為兩橫一豎。西周晚期以后,“土”也開始簡化為兩橫一豎,兩個字的區(qū)別度很小。

    士2——圭,從玉器形到二士,再到二土。

    《說文》:“吉,善也。從士、口?!奔坠俏牡摹凹弊钟邢铝腥N形體:

    這三種形體中第二種是象形的“士”,第三種是簡化的“士”。第三種是《說文》“吉”的直接源頭。這里重點討論第一種字形。

    目前學(xué)術(shù)界已經(jīng)確認第一種“吉”字上部所從,是“圭”的象形初文④。西周之后,變?yōu)閮蓚€“士”,戰(zhàn)國文字絕大多數(shù)保留了兩個“士”的寫法,尤其是楚文字,“士”的特征更加明顯,即使加上意符“玉”,依舊保持兩橫等長的特征。

    在西周晚期,有的“圭”所從的“士”已經(jīng)與“土”混訛:

    “圭”由象形,變?yōu)閮蓚€“士”,又變?yōu)閮蓚€“土”。從來源上說,“吉”字中最起碼有一部分所從的“士”是“圭”的象形,商代以后就被“士”形吞并了。

    士3——牡,雄性生殖器。

    “牡”與“土”在甲骨文中有別。

    周忠兵指出上列字形中的“丄”形,就是“牡”的初文,《合》28195 卜辭占卜所入馬,其中的“”就是“牡”的初文,后來訛變?yōu)椤巴痢保?]。

    表1 中間的“豭”字義為雄豬,就是“家”字的音符,突出腹下雄性生殖器,其他字都是表示雄性動物“牡”。

    表1 甲骨文中的“牡”與“土”

    “牡”的初文與“土”混訛的時間很早。學(xué)者多認為“土”字像土塊立于地上,團塊線條化就成了“丄”,與“牡”的象形初文同形了。這種情況早在甲骨文中就已經(jīng)發(fā)生。

    甲骨文“土”字的幾類典型寫法:

    但在下列文字構(gòu)形中“土”已經(jīng)與“牡”混訛:

    單獨使用的“土”有時也完全與“牡”的象形初文同形:

    《合》36975:東土受禾;南土受禾,吉;西土受禾,吉;北土受禾,吉;其詞例非常明確,其中的“土”字分別作:、、、。

    “牡”的初文繁化,“土”的初文簡化,殊途同歸,最后都變成了“土”形。許慎可能沒見過這么多材料,強解字形,就出現(xiàn)了“土聲”的謬解,也給古音學(xué)挖了一個坑。

    “牡”的初文“丄”訛變?yōu)椤巴痢?,殘存在“牡”字中;“牡”的初文也變成“士”,古文字中也留下一些痕跡?!豆旰啞だ献蛹住泛?4:“未智(知)牝戊(牡)之(合)而怒,精之至也?!苯癖尽独献印返谖迨逭伦鳎骸拔粗蚰抵隙鴸K作,精之至也?!?/p>

    從“士”的字與男性生殖器有關(guān)?!墩f文》:“毐,人無行也。從士從毋。賈侍中說:秦始皇母與嫪毐淫,坐誅,故世罵淫曰嫪毐。讀若娭?!睋?jù)史書記載,嫪毐又被稱為“大陰人”,“毐”不是人名,而是生殖器特征,所以字從“士”。

    《說文》士部共四字:“士”“壻”“壯”“壿”,士的常用義是男人,壻是女人所嫁的男人,壯是男人之美,壿是男人之舞,都與男性有關(guān),所從的士的源頭很可能就是“牡”。

    士4——土。

    不僅“牡”的表意字和“圭”的表意字都訛變成了“士”,又與“土”混訛,“土”與“士”因為區(qū)別度太小,無論是單字還是構(gòu)形中的部件都彼此混訛:

    《說文》:“在,存也。從土,才聲?!?/p>

    《說文》“在”中的“土”為“士”之訛,古文字中是個雙音符字。

    表2 是“士”“圭”“牡”“土”交錯混訛表。

    表2 “士”“圭”“牡”“土”交錯混訛表

    最晚到春秋時期,“土”“士”“牡”和“圭”中的“土”都線條化為兩橫上面一豎,這種形體依靠筆畫的長短作為區(qū)別特征,可能會形成四種區(qū)別形式:

    “士”“圭”“牡”“土”理論上說可以與上述四種區(qū)別方式相對應(yīng)彼此區(qū)分開來,但文字系統(tǒng)的形成不是由文字學(xué)家設(shè)計出來的,而是在應(yīng)用過程中自然生成、不斷調(diào)整形成的,文字在演變的過程中并沒有遵循已有的或可能的區(qū)別形式,只區(qū)別了“土”與“士”,其他形式不區(qū)別意義,形成彼此互補的異體字。來源完全不同的“圭”與“牡”或者合流于“土”,或者合流于“士”,這樣最終會導(dǎo)致:

    “士”有四個來源:士、圭、土、牡。

    “圭”有三個來源:圭、士、土。

    “土”有四個來源:土、圭、士、牡。

    “牡”被“士”與“土”吞并。

    這些文字如果不經(jīng)過歷史溯源,依據(jù)已經(jīng)記號化了的小篆進行構(gòu)形理據(jù)的闡釋,除了借題發(fā)揮表達思想之外,不可能在文字學(xué)方面接近事實的真相。在古文字視野下,我們不僅質(zhì)疑《說文》之不可信,更要以材料證明具體哪些地方不可信。

    對于《說文》中的每一個漢字在文字系統(tǒng)中分辨區(qū)別特征、探尋演變規(guī)律、區(qū)分訛混同形、剔除闡釋謬誤,會使?jié)h字研究達到一個新高度。

    通過把《說文》中的“士”放置在古文字視野下仔細觀察、分析,不僅對“士”有了全面的認識,而且彼此糾纏的文字構(gòu)形也得到比較合理的解釋:

    所謂“合理的解釋”是相對的。我們比許慎見到的材料多,理論方法經(jīng)過近兩千年的進步,理所當然要合理一些。即使相對合理,也有并不完全合理的地方,例如:甲骨文中“吉”字有從“圭”、從“士”兩種形體,西周文字從兩個“士”的“圭”顯然源自商代。也就是說,商代“圭”與“士”就已經(jīng)混訛同形。但無論是所象器形還是字形,二者都相去甚遠,混訛同形過程中字形還有缺環(huán),還需要作為一個問題懸置⑩。

    三、利用《說文》學(xué)習(xí)古文字

    《說文解字》收錄了漢代學(xué)者所能識別的大部分“古文字”。在古文字大發(fā)現(xiàn)的今天,掌握了《說文》中的常用字,古文字中的大部分文字可以快速識別。

    先要掌握《說文》中的常用字。漢字古今相承,表意文字系統(tǒng)沒有根本變化,常用字與常用詞結(jié)合穩(wěn)固,文本識讀最重要的就是常用字。例如商代的小臣俞尊(見圖3),共四行27 字,3個疑難字都是專名,其他文字在熟悉《說文》之后,大都可以釋讀,銘文即可通讀。

    圖3 (《集成》5990)

    隹王來正人方,隹

    王十祀又五。肜日。

    銘文四行五句,行款比較整齊,前兩句敘述王賞賜貝的時日、地點。后面是大事和紀年。銘文中的王、小臣、來、正、人、方、祀、又、五、日等字沒有學(xué)習(xí)過古文字的人大都能夠識別出來,讀過《說文》之后,常用字釋讀幾乎沒有太大難度。至于其中的幾個疑難字,沒有充分的材料,古文字學(xué)家也難以考定,可以留待將來研究。

    《說文》以小篆為橋梁溝通古今,作為一種學(xué)習(xí)方法是合理的,尤其是對于漢代人來說,篆文還在一定場合應(yīng)用,讀書人普遍認識小篆,以小篆溝通古今更加行之有效。傳統(tǒng)的古文字學(xué)習(xí)方法以《說文》為基礎(chǔ),把《說文》當作打開古文字之門的鑰匙,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合理且行之有效。

    當前,古文字材料已經(jīng)積累到能夠通過古文字教材學(xué)習(xí)古文字了,學(xué)習(xí)古文字也可以直接從出土文獻文本入手,以《說文》為輔助。不一定研讀完《說文》才能學(xué)習(xí)古文字。但是,二者同步進行,不僅能收到更好的效果,促進思考,彼此發(fā)明,還可以更快進入學(xué)術(shù)探索的階段。

    《說文》在學(xué)習(xí)古文字中的作用可以適當?shù)?,但古文字研究不僅繞不開《說文》,還要充分發(fā)揮其作用。

    四、利用《說文》研究古文字

    許慎把他能認識的“古文字”大都收入《說文》,其中一些來源不明的生僻字,大都是古文的篆化,《說文》的解釋是漢代學(xué)者的研究成果,蘊含著解讀古文字的信息。我們舉《說文》卷三“”部的“”字為例:

    這個字文獻中從來未見使用,來源不明,《說文》提供了如下信息:

    第二,釋義“舌貌”,文獻無證。

    第四,給出四種讀音,分別是:導(dǎo)(定母幽部)、沾(端母談部)、誓(禪母月部)、弼(并母物部)。大徐本所附《唐韻》他念切,古音學(xué)家歸部透母侵部[6]。

    從文字學(xué)的角度看,許慎說不清,我們也看不懂?!墩f文》中“”是多次出現(xiàn)的構(gòu)字部件,見于“夙(、)”“宿”“席”“弼”等字形中。

    宿舍是人休息的場所,房子里面人躺在席子上,屬于平面構(gòu)圖表意,非常貼切。省略掉“宀”,“”依舊可以與其他文字相區(qū)別。用作“夙”,是同音假借。

    從《說文》給出的語音線索以及中古音和古文字“尋”的構(gòu)形等線索看,把“”釋為“簟”是最合理的。

    楚卜筮簡中有一個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字,有多種寫法,釋讀經(jīng)過曲折的過程。有下列三種字形:

    少又(有)優(yōu)(憂)于宮室。(《楚系簡帛文字編》?664)

    第2、3 種字形后多見于包山楚簡,用法與天星觀簡、望山卜筮簡相同。

    包山簡中有下列字形:

    在《字源》編纂討論會上,陳劍當面指出存在的問題:即使從“弼”,也是個別寫法,絕大多數(shù)從“”。將“”讀為“戚(慽)”,《說文》“慽,憂也”?!百怼迸c“宿”是心母覺部字,“戚(慽)”是清母覺部,讀音也很近。形音義都能得到更加合理的解釋。把“”下加“夕”的“”理解為“夙”的異體,也能合理解釋加“夕”的原因。

    《說文》中“宿”“夙”之古文、“弼”與“席”之古文中都有“”形,與事實相符。在知道“”的本義后,從“”諸字的構(gòu)形都能得到合理解釋。

    下列兩個問題還可以進一步討論。

    第二,“休戚相關(guān)”中的“戚”,是一種兩側(cè)鋸齒狀的特殊兵器:

    可以假借表示同音的憂戚的“戚”,例如休戚相關(guān)。很早就分化出“戚(慽)”,見于《上博簡》:

    以上通過幾個例證來說明《說文》是漢代所識古文字之大全,在當今古文字取得重大突破與全面進步的情況下,可以利用古文字糾正《說文》之不足,可以利用《說文》中有價值的信息研究古文字,這些都是老生常談,現(xiàn)當代學(xué)者從不同的角度一直在這兩條道路上前進。言之易而行之難,在具體的研究中,一方面做得很不夠,另一方面或有偏頗。

    我們要立足當今學(xué)術(shù)前沿,正確認識《說文》的成就與不足,只有這樣才能取其精華,棄其糟粕。

    我們要謹防脫離歷史條件的評判?!墩f文》之后文字學(xué)發(fā)展了近兩千年,無論是材料上,還是理論上、方法上都有重大發(fā)展,比許慎進步是理所當然的,不能腳踩在巨人的肩膀上就自我感覺比巨人更高。從古文字學(xué)的角度,對《說文》的過度指責并無太大益處。我們要充分利用大部分正確的內(nèi)容識讀和學(xué)習(xí)古文字,利用其中有價值的信息解決疑難問題。

    此外,我們不能盲目崇古,把糟粕當作精華。必須正視《說文》中的不足。從宏觀上說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材料缺陷。許慎沒有見過甲骨文,對西周文字所知也很有限。二是理論缺陷?!墩f文》依托的理論是“六書”,有系統(tǒng)性缺陷,依靠這一理論闡釋文字構(gòu)形也會出現(xiàn)系統(tǒng)性錯誤。三是目的與方法缺陷。許慎創(chuàng)作《說文》不僅僅是解字,也是為了解經(jīng),通過文字闡釋表達其經(jīng)學(xué)思想。這些不足都是時代條件所致,是時代的不足。正是由于這些宏觀的不足,在文字個體的闡釋過程中常常是非參半,我們必須仔細甄別。

    離開《說文》的古文字研究沒有根基,離開古文字的《說文》研究難有出路。傳承與創(chuàng)新相結(jié)合,從具體的文字研究做起,一個釘子一個釘子拔起來,解構(gòu)《說文》;一個釘子一個釘子砸下去,重構(gòu)漢字學(xué)體系,漢字研究逐漸會形成博采眾長、古今融通的新局面。

    注釋

    ①漢代的古文文獻部分出自壁中書,部分是搜集的民間藏書,與今天出自墓葬、廢墟、古井不同。②圖1 中的《合》指《甲骨文合集》,文中均簡稱為《合》;《集成》指《殷周金文集成》,文中均簡稱為《集成》;《包山簡》為包山楚簡的簡稱,簡文可參見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包山楚簡》,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下文均簡稱《包山簡》;《馬王堆》指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簡帛文字,可參考劉釗主編:《馬王堆漢墓簡帛文字全編》,中華書局2020年版,文中均簡稱《馬王堆》;③圖中《郭店》為郭店楚墓竹簡的簡稱,簡文可參考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文中均簡稱《郭店》;《上博一》為《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之簡稱,參見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下文《上博二》《上博九》,分別為該系列(二)(九)的簡稱;《睡虎地》為睡虎地秦墓竹簡的簡稱,參見睡虎地秦墓竹簡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2001年版,文中簡稱為《睡虎地》。④參見李學(xué)勤:《從兩條〈花東〉卜辭看殷禮》,《吉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4年第3 期;蔡哲茂:《說殷卜辭中的“圭”字》,中國文字學(xué)會、河北大學(xué)漢字研究中心編:《漢字研究》(第一輯),學(xué)苑出版社2005年版,第308-315 頁;裘錫圭:《談?wù)劸幾牍艥h語大型辭書時如何對待不同于傳統(tǒng)說法的新說》,《辭書研究》2019年第3 期,第2 頁。⑤《清華簡一》指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xué)勤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1年版;文中《清華簡二》《清華簡八》等,分別為該套叢書(貳)(捌)的簡稱。⑥表1 中的《花東》為《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的簡稱,參見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文中均簡稱為《花東》。⑦郭永秉認為“ ”字當釋“廌”,與“朘”音近相通。參見郭永秉:《楚竹書字詞考釋三篇》,《古文字與古文獻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83-86 頁。⑧《里耶秦簡》,參見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里耶秦簡(壹)》,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里耶秦簡(貳)》,文物出版社2017年版。⑨《銘圖》為《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的簡稱,吳鎮(zhèn)烽編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⑩上文引到的“吉”字字形“ ”(《合》30061),很可能是由“圭”演變?yōu)椤笆俊钡倪^渡字形。參見裘錫圭:《談?wù)劸幾牍艥h語大型辭書時如何對待不同于傳統(tǒng)說法的新說》,《辭書研究》2019年第3 期,第7頁。?二字詞例不完整,所記錄語言不明。?參見唐蘭:《天壤閣甲骨文存并考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43-146 頁;王子楊:《甲骨文字形類組差異現(xiàn)象研究》,中西書局2013年版,第56-59 頁。?參見滕壬生編:《楚系簡帛文字編》,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參見滕壬生:《釋》,《古文字研究》(第十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6-52 頁;又見滕壬生:《楚系簡帛文字編》,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663-664 頁。?《屯南》為《小屯南地甲骨》的簡稱,參見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編:《小屯南地甲骨》,中華書局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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