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跋鄧石如篆書拓片隱藏的歷史信息

金忠陽 吳悅

安慶博物館收藏有一幅鄧石如書法（1743 ?1805）拓片，上書“海日夜色，云帆中流”八字篆書，款署“偕庵禪師首座 完白山人鄧石如書”（圖1）。后有曾國藩跋文（圖2）：“同治四年三月之杪，余與客同游焦山，懷寧鄧傳密守之與焉。其尊甫完白先生所書‘海日夜色，云帆中流’八字，芥航和尚出以示余，因?qū)偈刂跄?，刻石寺壁，與瘞□（鶴）銘并壽于世。”

曾國藩十分傾慕乾嘉年間安慶籍碑學(xué)大師鄧石如的書法藝術(shù)，在書法藝術(shù)上亦有較深造詣的鄧石如獨子鄧傳密曾是其座上賓。跋文所記之事，曾國藩日記中亦曾提及。時在同治四年（1865）三月二十八日。又據(jù)其幕僚莫友芝在日記中的記載，芥航和尚為定慧寺的“才僧”①。結(jié)合“與瘞鶴銘并壽于世”一句可以推斷，曾國藩發(fā)現(xiàn)鄧石如篆書并刻石的地方正是焦山名剎定慧寺。

曾國藩一行離開后，定慧寺僧人將鄧傳密鉤摹的八字篆書刻于石壁。同年九月，常鎮(zhèn)道許道身、書畫家吳云和吳讓之曾一起來此觀賞并留下跋記。

同治五年（1866）正月，許道身將石刻拓片寄交曾國藩，后者不久即轉(zhuǎn)寄了一份給鄧傳密。

通過對相關(guān)史料的辨析，筆者認為，由于焦山石刻刻成后不久，國內(nèi)形勢、曾國藩個人以及湘軍的命運都經(jīng)歷了重要轉(zhuǎn)折，篤信天命的曾國藩后將焦山石刻視為讖語，再加上這八個字具備謠讖所具備的隱喻、諧音等元素，為了避免被世人曲解為帶有政治目的的謠讖，曾國藩最終將石刻毀去。

一、焦山鄧石如篆書石刻的歷史機緣

“海日夜色，云帆中流”出自李白《餞李副使藏用移軍廣陵序》。

唐肅宗時期，唐王朝深陷安史之亂，上元元年（760），在平叛中嶄露頭角但剛愎自用的淮西節(jié)度副使劉展遭人忌恨，被誣意圖謀反，且姓名與流傳的謠讖（即人為制造的政治預(yù)言性質(zhì)的讖語）相合。朝廷于是以擢升為名，欲在其赴任中途將其斬殺。劉展被迫發(fā)動叛亂，使得仍苦陷于安史之亂的唐王朝雪上加霜。

劉展叛軍在江淮之間攻城略地，唐朝地方官員紛紛棄城而逃，時任江淮都統(tǒng)副使李藏用在潤州（今屬鎮(zhèn)江）“收散卒，得七百人，東至蘇州募壯士，得二千人，立柵以拒劉展”③。后在杭州獨守孤城，多次打退叛軍的進攻。唐肅宗任命平盧節(jié)度都知兵馬使田神功南下，于上元二年（761）正月擒獲劉展。李藏用則在杭州殲滅劉展余部，最終平息了叛亂。

此后，朝廷并沒有給予李藏用應(yīng)有的提拔。雖然曾被任命為浙西節(jié)度副使，但卻未能就任，而是被調(diào)赴楚州任刺史。至楚州后不久，朝廷下令查驗各州倉庫物品。李藏用募兵作戰(zhàn)，曾經(jīng)變賣倉庫物資以充軍餉。他擔心會因此事被追責，說了一些后悔募兵平叛的言論。牙將高干與他有宿怨，借機誣告其謀反，李藏用被迫逃走，后被高干斬殺。

李白的《餞李副使藏用移軍廣陵序》作于上元二年秋，此時李藏用奉命從杭州移軍廣陵（今屬揚州），路過金陵（今南京）。金陵人設(shè)宴為之送行，李白在席上作詩序相贈。全文如下：

夫功未足以蓋世，威不可以震主。必挾此者，持之安歸？所以彭越醢于前，韓信誅于后。況權(quán)位不及于此者，虛生危疑，而潛苞禍心，小拒王命。是以謀臣將啖以節(jié)鉞，誘而烹之。亦由借鴻濤于奔鯨，膾生人于哮虎。呼吸江海，橫流百川。左縈右拂，十有余郡。國計未及，誰當其鋒？我副使李公，勇冠三軍，眾無一旅。橫倚天之劍，揮駐日之戈。吟嘯四顧，熊羆雨集。蒙輪扛鼎之士，杖干將而星羅。上可以決天云，下可以絕地維。翕振虎旅，赫張王師。退如山立，進若電逝。轉(zhuǎn)戰(zhàn)百勝，僵尸盈川。水膏于滄溟，陸血于原野。一掃瓦解，洗清全吳?？芍^萬里長城，橫斷楚塞。不然，五嶺之北，盡餌于修蛇，勢盤地蹙，不可圖也。而功大用小，天高路遐。社稷雖定于劉章，封侯未施于李廣。使慷慨之士，長吁青云。且移軍廣陵，恭揖后命。組練照雪，樓船乘風。簫鼓沸而三山動，旌旗揚而九天轉(zhuǎn)。良牧出祖，烈將登筵。歌酣易水之風，氣振武安之瓦。海日夜色，云帆中流。席闌賦詩，以壯三軍之事。白也筆已老矣，序何能為？

李白在詩序中不僅以彭越、韓信、劉展為例，述說了功高震主者的悲劇結(jié)局，也對李藏用的“功大用小”表示不平。

鄧石如在焦山寫下這八個大字，大約是因為焦山立于長江中流的美景，正好與此句的雄壯意境相合。但他一定不會想到，他的書法將會成為媒介，串連相距1000 余年的人和事。

同治四年三月二十八日登焦山之前，曾國藩閱讀了京報。“是日早間閱京報，見三月八日革恭親王差事諭旨，有‘目無君上，諸多挾制，暗使離間，不可細問’等語，讀之寒心，惴栗之至，竟日忡忡如不自克。二更三點睡，不甚成寐。”

太平天國運動失敗后，慈禧為了獨攬大權(quán)，開始打擊洋務(wù)派的勢力。同治四年三月，她授意手下彈劾勞崇光、曾國藩等漢臣結(jié)黨營私，又羅織罪名彈劾奕?，并于三月初七日頒布諭旨，革除了奕?一切職務(wù)。由于滿朝王公大臣的不滿，慈禧后來不得不恢復(fù)了奕?的職務(wù)，但議政王的稱號并沒有恢復(fù)。至此之后，奕?的勢力被削弱，慈禧逐漸走上獨攬大權(quán)的道路。

因此，整天憂心忡忡的曾國藩見到鄧石如八字篆書的時候，并沒有深究其含義。然而，一系列變故由此開始。

一是國內(nèi)形勢的轉(zhuǎn)折點。曾國藩上焦山的一個月以后，同治四年四月二十四日，捻軍在曹州（今山東荷澤）截殺了蒙古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其所部清軍也全軍覆沒。這是捻軍起義史上最大的一次勝利，史稱“曹州大捷”。僧格林沁是清廷最為倚重的滿蒙統(tǒng)帥，被視為“北方長城”，與曾國藩并稱“南曾北僧”。經(jīng)此一役，捻軍聲勢大振，也使得清王朝在鎮(zhèn)壓了太平天國運動后，再次遭遇關(guān)系存亡的重大威脅。

二是曾國藩個人聲譽和威望的轉(zhuǎn)折點。同治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清廷諭令曾國藩北上剿捻。已經(jīng)自剪羽翼，裁撤了大部分湘軍的曾國藩多次請辭不獲批準，不得不率淮軍北上。他在剿捻戰(zhàn)場上屢遭戰(zhàn)敗，而清廷又沒有耐心等到他的河防之法發(fā)揮作用，于同治五年（1866）十一月命李鴻章接替他剿捻，仍令曾國藩回任兩江總督。

自從北上剿捻以后，曾國藩的聲望開始從攻克天京時的頂點上跌落。僅從同治五年至第二年三月，他就被“寄諭責備者七次，御史參劾者五次”⑤，而其中“未奉發(fā)閱者又復(fù)不知凡幾”⑥，常令他感到“夢魂悚惕，懼罹不測之咎”。而與學(xué)生李鴻章互換位置，更讓他顏面掃地。他悲哀地對李鴻章說：“寒門有衰替之象，德門值鼎隆之時?！雹?/p>

三是湘軍由盛而衰的轉(zhuǎn)折點。攻克天京后，曾國藩請求裁撤湘軍，一是為了消除清朝廷的猜忌，二是由于湘軍因餉源不足、哥老會滲入等問題，戰(zhàn)斗力開始減弱，至同治四年春天，已“裁撤五萬余人”⑨。就在曾國藩登上焦山的七天以后，同治四年四月初七日，湘軍霆營在金口鬧餉嘩變，接著，“江西、湖北、皖南各軍紛紛嘩餉，變端迭生”⑩。曾國藩不得不加速裁撤湘軍，至同治四年閏五月北上剿捻時，已裁撤十余萬人。

而此后的同治五年底，曾國荃不聽兄長的勸告，彈劾滿族官員、湖廣總督官文，又引發(fā)了清廷抑制湘系將領(lǐng)的報復(fù)行動。同治六年，湘軍將領(lǐng)楊載福、劉蓉、郭嵩燾、曾國荃、劉長佑等相繼開缺回籍。曾國藩發(fā)出了“吾鄉(xiāng)極盛固難久耶，思之悚惕” 的哀嘆。

二、李白的反用典故與詩讖

“海日夜色，云帆中流”一句，表面為描寫水軍出征的雄壯場景，實際卻是反用典故。盛唐開元年間，詩人王灣《次北固山下》詩中“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一句，生動描繪了旭日初升、冬去春來的江上景象。宰相張說十分欣賞此詩，手書此句懸掛于政事堂上。因舊時文人常常將文章表現(xiàn)出的氣象與國運聯(lián)系起來，因此，這句詩也被后世視為盛唐氣象的代表。

唐肅宗時代處在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轉(zhuǎn)折期。李白在詩序中以“夜色”代替“殘夜”，將孕育無限生機的黎明景象改寫為暮氣沉沉的黃昏場景，表達了唐王朝已經(jīng)由盛轉(zhuǎn)衰的深意。“海日夜色，云帆中流”，也贊頌了李藏用于國家危難之時挺身而起的英雄氣概。

古人認為詩歌具有天人感應(yīng)的功能?！对姶笮颉贩Q詩能夠“動天地，感鬼神”。人們往往將后來發(fā)生之事與之前有關(guān)聯(lián)的詩句聯(lián)系起來， 從中附會出預(yù)言的成分，即“詩讖”。李白的詩序完成幾個月以后，李藏用就被構(gòu)陷致死，和詩序中提及的三個功高震主者一樣未能善終。

1000 多年以后，從詩讖說的角度，“海日夜色”四字隱含的由盛而衰，“云帆中流”預(yù)示的中流行舟的兇險，又應(yīng)驗了湘系集團自同治四年四月以后因霆營嘩變、剿捻失敗、參劾官文等一系列變故后的由盛轉(zhuǎn)衰，也應(yīng)驗了僧格林沁戰(zhàn)死、捻軍崛起等動搖清王朝統(tǒng)治根基的險情。再加上他正好出現(xiàn)在曾國藩得知奕?被革職的同一天，又讓人不得不將他與慈禧的專權(quán)聯(lián)系起來。在變故接二連三地發(fā)生以后，越來越像一句預(yù)示著不祥的讖語。

三、曾國藩再上焦山與“機神”說

李鴻章接替老師北上后， 繼續(xù)采用曾國藩首創(chuàng)的“ 河防” 戰(zhàn)略， 最終于同治六年（1 8 6 7） 十二月鎮(zhèn)壓了東捻軍。

同治七年（1868）春，曾國藩率領(lǐng)部將和僚屬東游，先后到達鎮(zhèn)江、無錫、蘇州等地，并于四月二十九日再次登上焦山，在他當天的日記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余昔年抄古文，分氣勢、識度、情韻、趣味為四屬，擬再抄古近詩，亦分為四屬，而別增一機神之屬。機者，無心遇之，偶然觸之。姚惜抱謂文王、周公“系易”“彖辭”“爻辭”，其取象亦偶觸于其機。假令易一日而為之，其機之所觸少變，則其辭之取象亦少異矣。余嘗嘆為知言。神者，人功與天機相湊泊，如卜筮之有繇辭，如《左傳》諸史之有童謠，如佛書之有偈語，其義在于可解與不可解之間。古人有所托諷，如阮嗣宗之類，或故作神語，以亂其辭。唐人如太白之豪、少陵之雄、龍標之逸、昌谷之奇，及元白、張、王之樂府，亦往往多神到、機到之語。即宋世名家之詩，亦皆人巧極而天工錯，徑路絕而風云通。必蓋可與言機，可與用神，而后極詩之能事。余抄詩擬增此一種，與古文微有異同。

這段日記常被視為反映曾國藩詩論思想的文獻，但研究者對“機神”二字的含義均未給出確切的解釋。要準確解釋“機神”，應(yīng)考慮貫穿曾國藩一生對《周易》的精研以及他強烈的天命論思想。

“機”，又稱“幾”?！吨芤住は缔o下》稱：“幾者，動之微，吉兇之先見者也。”所以，“機”為吉兇出現(xiàn)之前的細微征兆。曾國藩指出，“機”具有偶然性，不隨主觀意志轉(zhuǎn)移。他又以卜筮中的繇辭、《左傳》諸史中的童謠、佛書中的偈語等具有天命或神意預(yù)言及警示性質(zhì)的文字來解釋“神”，指出當詩句足夠精美時，就會因偶然的機緣觸動天機，即所謂“人巧極而天工錯”。這種具有“機神”

性質(zhì)的詩作常常語義隱晦，介于可解與不可解之間。曾國藩還認為，阮籍等人的借物托諷不同于“機神”，而是故意寫得很隱晦，即“故作神語，以亂其辭”。

曾國藩一生致力于精研《周易》，且十分迷信，遇事則喜占卜，對讖語一說也深信不疑。例如他在咸豐九年（1859）四月二十三日的家書中曾說：澄弟信中變格讖語之說，兄早慮及之。七年閏五月十七初得諭旨時，正在白玉堂拆閱，叔父欲將此四字懸匾槽門，余不甚愿，亦未免中有所忌。然此等大事，冥冥中有主之者，皆已安排早安。

信中所說“變格讖語”出現(xiàn)于咸豐七年（1857）曾國藩在家守父孝期間。因其父曾麟書曾于咸豐六年（1856）命六子曾國華帶勇赴江西援軍，因此咸豐帝頒給曾家的諭旨贊曾家“一門忠義”。一年以后，曾國華在三河戰(zhàn)死，曾國藩即視此四字為讖語。

因此，曾國藩的“機神”說實際上與詩讖說一脈相承。

當他再上焦山時，焦山八字已經(jīng)應(yīng)驗了其后的一系列變故。

曾國藩認為，這八個大字就是他于三年前偶遇的天機示警的征兆。

四、趙烈文《東游詩》與同治六年《能靜居日記》中的蛛絲馬跡離開焦山以后，曾國藩一行又游覽了無錫、蘇州、昆山等地。當東游隊伍到達三江口時，幕僚趙烈文創(chuàng)作了《奉陪湘鄉(xiāng)相國東游賦呈兼柬同行諸君子，再次前韻》一首。詩的前半段為出游場景和對曾國藩戰(zhàn)功的贊頌。

后半段為：每言成敗屬運定，細事矧爾還疑猜。町畦盡辟外無際，圭璧自嚴中不隤。因時欣戚責成物，務(wù)與遺子同歡哀。長江大湖浩呈秀，旭日晴宇清無霾。紆妍直與至文合，皎潔許共胸懷皚。鯫生無能廁陪列，日棄疏厲叨尊杯。人間適意會有幾，況睹隆郅時風開。行看邇俗定移易，遠軼秦漢追豳邰。

此段大意為：人們常說成敗皆命中注定，但可笑的是對于細微小事也要猜疑。只要恪守行為準則、加強自身道德修養(yǎng)，就不會到一敗涂地的地步。要根據(jù)得勢失勢的不同境遇要求自己有不同的成就，失勢時也要將清白的家聲留給子孫后代。焦山一帶曲折壯美的風景與最美好的文字相合（“至文”應(yīng)指李白的詩句），曾國藩的胸懷與無霾的旭日晴宇一樣清白。在詩作的結(jié)尾，趙烈文提出了光明的展望，“人間適意會有幾，況睹隆郅時風開”，意指將來一定會有預(yù)示吉祥的征兆出現(xiàn)。

同治六年《能靜居日記》記載了很多曾國藩與趙烈文之間有關(guān)天命的談話，與《東游詩》的詩意是一致的。

例如，趙烈文曾對曾國藩說，有很高道德修養(yǎng)的“至人”，可以不為運氣所左右?！拔┯兄寥?，遺世獨立，雖亦在運氣之內(nèi)，而不為運氣所遷?！?/p>

李白詩序中提到的功高震主者最終都未能善終，而與李藏用一樣自募湘勇挽救清王朝于危難的曾國藩，在焦山看到詩序中的八個大字以后，不久也同樣移師北上。李白的詩序曾經(jīng)成為李藏用因誣枉而死的詩讖，1000 多年后，八個大字再次應(yīng)驗了一系列變故，篤信天命的曾國藩一定會擔心這也是自己的死亡之讖。

同治六年《能靜居日記》記載，身心交瘁的曾國藩多次提到“愿夙（速）死” “惟祈速死為愈” 等語。

六月二十一日夜，曾國藩與趙烈文久談，恰巧一顆流星劃過天空，落在西南角。曾國藩笑著對趙烈文說：“豈吾死征耶？如數(shù)日內(nèi)可以比附，君為志，必書此，第恐紫微星落，吳中高士求死不得耳?！?/p>

七月十四日這天傍晚，二人再次談到有關(guān)生死的問題，趙烈文對曾國藩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人生天地如一葉，生死之在俄頃，若不于己躬下事用心檢點，徒在妄想中毫分（縷）晰，幻益生幻，安有窮期，可為喟然。曾國藩聽完，“頷首不語，復(fù)言時事” 。

第二天下午，曾國藩又與趙烈文久談。這天的《能靜居日記》對其他談話內(nèi)容只字未提，只記載了曾國藩所談關(guān)于咸豐八年（1858）在老宅中觀看扶乩的往事。這件事他在咸豐八年十一月給三位弟弟的家信中也曾提及：今年四月，劉昌儲在我家請乩。乩初到，即判曰：賦得偃武修文，得“閑”字（字謎敗字）。余方訝“敗”字不知何指。乩判曰：“為九江言之也，不可喜也?！庇嘤钟牼沤蹩?，氣機正盛，不知何所為而云。然乩又判曰：“為天下，即為曾宅言之?！庇山裼^之，三河之挫，六弟之變，正與“不可喜也”四字相應(yīng)。豈非數(shù)皆前定耶？

九年之后曾國藩再次與趙烈文提及此事，又說道：

是年十月，遂有三河之難，李迪庵所部平江州之師皆死之，吾弟溫甫亦與，其效驗昭昭如此。且先半載知之，則世俗所云冥中諸神造兵死冊籍等語，非為荒唐之說矣。

曾國藩認為，那次扶乩既預(yù)示了半年后三河之役的失敗，也預(yù)示了其弟曾國華的戰(zhàn)死。他重提此事，似乎是想證明，“焦山之讖”并不荒唐虛幻，不僅預(yù)示天下的盛衰，也是他個人命運的征兆。

五、關(guān)于焦山石刻最終被曾國藩毀去的蠡測同治六年九月十四日《能靜居日記》還有這樣一段記載：師又言：駐軍祁門縣時，祁門城在山下，形勢局蹙不可言，吾與人言，此城復(fù)安所用，不如毀之。邑人有知之者，公稟稱縣在國初曾中鄉(xiāng)榜，自康熙年江西某人為縣令，造此城，垂百數(shù)十年無一人，如主持毀拆，百姓無有樂從云云。吾遂令拆城造碉以資守御。事訖，邑人復(fù)稟請撰記，吾批稟牘后作謠讖語四句云：“拆去西北城，幾幾出科名。

東南留一節(jié)，寶貴永不歇。”自批后甲子科祁門獲雋三人，今科復(fù)中二人，足見形家言亦有足征者。余曰：此段佳話應(yīng)勒石埋之祁門， 數(shù)百年后亦諸葛碑之亞也。師狂笑而去。

曾國藩這段話意在表明，人為制造的謠讖并不是真正的天命。祁門縣科舉忽然興起的原因，是因為他改善了風水，并不是他制造了“謠讖”的結(jié)果。

焦山八字具備諧音、隱喻等謠讖的構(gòu)成元素，“海日夜色”除了暗含盛極而衰之意，其中陰盛陽衰的喻意也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慈禧的專權(quán)，而“帆”與“藩”諧音，“中流”

又有“正道”之意，很容易被牽強附會為有政治目的的謠讖。

而從趙烈文《東游詩》中“每言成敗屬運定，細事矧爾還疑猜”句可以推想，當時關(guān)于“焦山之讖”的風言風語可能已經(jīng)在一定范圍內(nèi)傳播。

李白詩序中的功高震主者皆因“疑謗”而死。曾國藩自募勇作戰(zhàn)以來，也是“夙夜祗懼，最畏人言” ，因為“公論之是非，朝廷之賞罰，例隨人言為轉(zhuǎn)移” 。他認為，他與曾國荃兩人都居高位，手握重兵，“門第太盛，即使事事謹慎，尚不免于疑謗，況時有檢束不及者乎！”

再加上由于深受儒學(xué)浸養(yǎng)，他又極其看重忠誠，認為“古來賢將帥以流傳萬世，不過得一忠字之美名耳” ，所以一定不會允許有謠讖嫌疑的焦山石刻繼續(xù)存在。

就在曾國藩東游之行的一個多月前，回鄉(xiāng)掃墓的趙烈文在返回江寧途中曾先行登上焦山，并“復(fù)入定慧寺” 。不排除趙烈文此行即為毀掉焦山石刻的可能性。一個多月后，曾國藩的東游隊伍是龐大的，到達蘇州時，各級官員、僚屬“各復(fù)攜其賓從，下迄輿臺從兵，凡數(shù)千人，游觀之盛，蓋數(shù)百年而一見”。一向行事有節(jié)制的曾國藩，之所以有如此反常的興師動眾的行為，極有可能出于借此自證清白，并將焦山石刻已毀的事實迅速昭告天下的目的。

晚清以來，關(guān)于曾國藩的部將和幕僚曾勸其反清稱帝，但曾國藩不答應(yīng)的說法在野史和坊間廣為傳播，或許即與焦山鄧石如篆書石刻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