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思莉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西安 710071)
嚴可均是清代輯佚大家,《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以下簡稱《全文》)早已為世人所知。他一生寒微,39歲冒籍宛平得以中舉,經(jīng)年飄搖寓居人下,61歲選授建德教諭。他廣搜精善古籍、金石碑刻,旁及釋道烈女、域外文獻,發(fā)立宏志以成《全文》巨著,其志可嘉,而其法更為可觀。
作為研究討論先唐文學文本面貌的對象,已有不少學者開始關注嚴可均編纂《全文》的校輯之法,覺察到嚴可均《全文》是以編纂總集的形式對先唐文獻進行系統(tǒng)整理的一個典型范式。頗為遺憾的是,《全文》雖為皇皇巨著,但嚴氏對其輯佚之法卻吝惜筆墨,未能描摹全貌,觀者多有管中窺豹之憾。
以金石、類書、史籍、子書等為主要類型存在的先唐文學文獻與唐代以后轉(zhuǎn)向以總集、別集為主要類型的文學文獻,二者在文本存錄方式、呈現(xiàn)狀態(tài)等諸多方面均表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特點,也帶來了不少問題。早期文本的傳抄亡佚使得文本自身呈現(xiàn)出斷裂化、碎片化的狀態(tài);文字的發(fā)展演變使得文本在傳抄轉(zhuǎn)錄中可能會出現(xiàn)不少誤讀;出于使用者的需要,文本內(nèi)容可能會經(jīng)過多次變異、改寫。再加上歷代層出不窮的竄偽,這些都使得整理先唐文獻面臨著十分復雜的局面。嚴可均整理先唐文獻纂輯《全文》,無疑為面臨復雜局面如何整理先唐文獻提供了一種解決方案,其中所用之法值得仔細斟酌探究。
嚴氏不僅是一位輯佚大家,也是一位音韻通才。他在《全文》草創(chuàng)之際,已因善治《說文》而聞名。他早年游學京師之時,便與姚文田共治《說文》,纂有《說文長編》《說文聲類》《說文校議》諸書,頗通古韻之學,亦頗為自矜其才,在《說文翼敘》中言:
國朝崇尚經(jīng)術(shù),鴻儒碩彥,先后挺生,家譚漢學,戶蓄許書,晦冥千年,廓然昭朗。然其求淹貫故訓,僅或一二人。余皆沾懘轇固,狃于成說,未能觀其會通。雖各有所得,難可謂之通才。[1]
可見,嚴氏對自己所治《說文》頗為自信,自詡有清一代前者都是未能會通之輩,惟其本尊可謂“通才”,能“語許君所未盡語,通經(jīng)典所不易通”。嚴氏自視甚高,亦頗有才學,黃侃就曾贊:“言韻部通轉(zhuǎn)者,以嚴可均為最妙?!保?]
從《全文》文本來看,嚴氏之“通”非但在聲韻,亦將聲韻之學“通”于輯佚之法。《史記》當中并沒有《嶧山刻石》的作者記載,也沒有存錄《嶧山刻石》的文本,但嚴可均依據(jù)《嶧山刻石》的用韻特點將其輯入李斯名下,《全秦文·嶧山刻石》文后言:
案:秦刻石三句為韻,唯《瑯邪臺》二句為韻,皆李斯之辭。張守節(jié)言《會稽碑》文及書皆李斯。斯獄中上書言:“更刻畫,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逼滹@據(jù)也。此文《史記》不載。[3]122
嚴氏認為李斯之作除了《瑯邪臺刻石》為兩句一韻外,其余碑刻皆為三句一韻,并指出三句一韻是李斯撰寫秦刻石的成例,又有李斯《獄中上書》的文句用韻可以佐證。美國漢學家柯馬丁也是從韻律的角度勘定此文的創(chuàng)作時間。①柯馬丁《秦始皇石刻:早期中國的文本與儀式》認為:“嶧山石刻的文本歷史,或許讓人疑其真?zhèn)危嵚煞矫娲嬖诘哪承┳C據(jù)卻使我們相信它實乃公元前3世紀末期的作品?!倍缭诎儆嗄昵?,嚴可均已經(jīng)更進一步將秦刻石的用韻習慣與李斯個人創(chuàng)作風格緊密地聯(lián)系到了一起。
除了從用韻之法歸納創(chuàng)作風格用以輯補佚文,嚴可均亦以韻律確定闕文位置。如《全后漢文》卷五十五張衡《七辯》:
闕丘子曰:“①西施之徒,姿容脩嫮。弱顏回植,妍夸閑暇。
②形似削成,腰如束素。蝤蠐之領,阿那宜顧。(二語從《文選·洛神賦注》、陸機《日出東南隅行》注補)
③淑性窈窕,秀色美艷。鬢發(fā)玄髻,光可以鑒?!保?]775
其中的“嫮”“暇”“素”“顧”“艷”“鑒”,黃侃將之歸于匣母、模部之字,王力以其為匣母、魚部,具備押韻的顯著特點。此文引《藝文類聚》五十七雜文部為:
闕丘子曰:“西施之徒,姿容脩嫮。弱顏回植,妍夸閑暇。形似削成,腰如束素。(闕)淑性窈窕,秀色美艷。鬢發(fā)玄髻,光可以鑒。”[4]1026
可以看到《藝文類聚》中“形似削成,腰如束素”后并無“蝤蠐之領,阿那宜顧”句。而根據(jù)嚴氏所稱《文選·洛神賦注》、陸機《日出東南隅行》注,其中均僅有“張衡七辯曰:蝤齊之領,阿那宜顧”句,并無任何文序線索可資參照以確定這二句之位置。
此文中:①句尾字“嫮”與“暇”押韻,③句尾字“艷”與“鑒”押韻。那么《藝文類聚》中“形似削成,腰如束素”句后所闕一句應與“素”字押韻。而《文選·洛神賦注》、陸機《日出東南隅行》注補,皆言張衡《七辯》有“蝤蠐之領,阿那宜顧”句,此句“顧”字恰好與“素”押韻。故嚴可均將此句補之于“形似削成,腰如束素”句后,以全其文。
對于完章雖佚,零章散篇見于各處文獻載錄,但各處既有佚文,又有重文,嚴氏則以文章技法和創(chuàng)作思路為線索,把散落的文本綴合成相對完整的篇章,各處引文出處或注明補處或在篇末統(tǒng)一注明。
如《全晉文》卷四十五中所錄傅玄的《鷹賦》一篇,??惫ぷ骶褪忠蕾囄恼录挤ǎ?/p>
①含炎離之猛氣兮,受金剛之純精。獨飛跱于林野兮, 復回翔于天庭。(《初學記》三十)
②左看若側(cè),右視如傾。勁翮二六,機連體輕。句爪縣芒,足如枯荊。③觜利吳戟,目類明星。雄姿邈世,逸氣橫生。(《藝文類聚》九十一,《初學記》三十)
④奮翅不得起,撫翼無所翔。飾五采之華絆,結(jié)璇璣之金環(huán)。(《初學記》三十)
⑤雖逍遙于廣廈,思擊厲于中原。(同上)[3]1719
首先,除②引自《藝文類聚》九十一外,其余諸篇均自《初學記》三十。其中,①③來自《鷹第四》“猛氣、雄姿:傅玄《鷹賦》曰:含炎離之猛氣兮,受金剛之純精;獨飛跱于林野兮,復徊翔于天庭。又曰:觜利吳戟,目類星明;雄姿邈代,逸氣橫生?!雹軄碜浴扒囿f素羽、華絆金镮:傅玄《蜀都賦》曰:鷹則流星曜景,奔電飛光,青骹素羽,飄雪繁霜。傅玄《鷹賦》曰:奮翅不得起,撫翼無所翔;飾五彩之華絆,結(jié)璇璣之金镮?!雹輥碜浴皸瘶洹糁性航关暋兑琢帧吩唬胡棗瘶?,候雀往來。傅玄《鷹賦》曰:雖逍遙于廣廈,思擊厲于中原。”[4]731《初學記》的文本編錄順序是①③⑤④,而在《藝文類聚》九十一中,②和③又是連綴在一起的整段文章。從《全文》文本的編錄順序可見,嚴可均采用了《藝文類聚》引文的原貌,將②和③編錄在一起,但調(diào)換了④⑤的位置,而其安排則有著非常純熟的文章學技巧。
仔細觀察不難發(fā)現(xiàn),此五句實際上有三層結(jié)構(gòu),第一層是由①②句構(gòu)成的先比后賦結(jié)構(gòu)。①為首句,開宗明義,通過“炎離”“金剛”“獨飛”“天庭”的比喻和意象,賦予鷹剛毅的品行和遺世高潔的性格,與②的由目及翅、由爪及喙、由細節(jié)描寫到整體“雄姿邈世,逸氣橫生”的贊譽,實際上是構(gòu)成了先比而后賦的文章結(jié)構(gòu)。第二層是由④⑤構(gòu)成的比興結(jié)構(gòu),其中④運用倒敘手法,先敘述結(jié)果,再展現(xiàn)原因,鷹之所以奮翅與不得起、撫翼與無所翔是因為五彩為華絆、璇璣為金環(huán),實際上抒發(fā)的是作者雖才華卓越身居高位,但依然苦于掣肘、壯志難酬的悲憤。而⑤句則通過對鷹回歸自由后的遐想,表達作者渴望獲得自由與建功立業(yè)的志向與抱負。第三層是由①②和④⑤共同構(gòu)成的比—賦—興結(jié)構(gòu)。
嚴氏所輯文本先極力鋪陳鷹之剛毅高潔,再羅列當前重重羈絆交織的窘境,最后在篇末畫龍點睛,抒發(fā)出“擊厲中原”的慷慨之情,正反并論反復對比,言有盡而意無窮。這樣的安排不僅是嚴氏的妙思,也是中國古典文章學的基本技法。早在《詩經(jīng)》中,先比再賦后興之法已有運用,如《蓼莪》篇前三章皆先比而后賦,第四章用賦,第五、六章皆興。
再將嚴氏輯佚文本與《晉書·傅玄傳》所言“(玄)性剛勁亮直,不能容人之短”[5]1317“然玄天性峻急,不能有所容;每有奏劾,或值日暮,捧白簡,整簪帶,竦踴不寐,坐而待旦”[5]1323以及數(shù)舉孝廉、太尉征辟皆不就,歷任諫官,兩度做免,奏議頗為關心百姓疾苦,對百官又甚為嚴苛的一生比較來看,傅玄雖名為賦鷹,實為賦已。
從嚴氏輯佚的文本更進一步講,從④抒發(fā)作者身居高位卻不得以施展平生志向的矛盾,以及⑤句所展露退隱之意以及報國之心不改的抱負,將之與《晉書·傅玄傳》對照,“五年,遷太仆。時比年不登,羌胡擾邊,詔公卿會議。玄應對所問,陳事切直,雖不盡施行,而常見優(yōu)容”[5]1322。似乎可以推定此賦作于泰始五年(269)前后。
斯人已逝、斯文已佚,頗賴嚴氏輯佚之功,將散落四處的只言片語匯集到一起,得以讓后人清楚地看到《晉書》中“雖不盡施行,而常見優(yōu)容”與《鷹賦》“飾五采之華絆,結(jié)璇璣之金環(huán)”這樣的筆墨,以及力透紙背定格在歷史和文海中心照不宣、跨越千年的君臣博弈。
嚴可均在各處文本匯校中,非常重視重文在判斷闕文、??蔽谋卷樞蚍矫娴淖饔谩!度珪x文》庾闡名下所收錄的《為郗車騎討蘇峻盟文》:
1.賊臣祖約、蘇峻,不恭天命,不畏王誅。①兇戾肆逆,干國之紀。②陵汨五常,侮弄神器。③稱兵攻宮,焚掠宗廟。④遂乃制脅幼主,⑤拔本塞原,⑥有無君之心,⑦大行皇太后以憂厄崩殂。⑧殘害忠良,禍虐烝民。⑨窮兇極暴,毒流四海。⑩使天地神祇,靡所依歸,是以率土怨酷,兆庶泣血。
2.咸愿奉辭罰罪,以除元惡。昔戎狄泯周,齊桓糾盟;董卓陵漢,群后致討。義存君親,古今一也。今主上幽危,百姓倒懸,忠臣正士,志存報國(《藝文類聚》作“忠臣烈士,志在死國”)。
3.凡我同盟,既盟之后,戮力一心,共剪丑類。殞首喪元,以救社稷。若二寇不梟,義無偷安。當令生者不食今誓,死者無媿黃泉。有渝此盟,明神殛之。[3]1682
嚴氏注稱此文出自《晉書·郗鑒傳》及《藝文類聚》?!稌x書》卷六七《郗鑒傳》:
1.賊臣祖約、蘇峻不恭天命,不畏王誅,①兇戾肆逆,干國之紀,②陵汨五常,侮弄神器,④遂制脅幽主,⑤拔本塞原,⑧殘害忠良,禍虐黎庶,⑩使天地神祇靡所依歸。是以率土怨酷,兆庶泣血。
2.咸愿奉辭罰罪,以除元惡。昔戎狄泯周,齊桓糾盟;董卓陵漢,群后致討。義存君親,古今一也。今主上幽危,百姓倒懸,忠臣正士志存報國。
3.凡我同盟,既盟之后,戮力一心,以救社稷。若二寇不梟,義無偷安。有渝此盟,明神殛之?。?]1799
《藝文類聚》卷三三:
1.賊臣祖約、蘇峻,不恭天命,不畏王誅。①兇戾肆逆,干國之紀,③稱兵攻宮,焚掠宗廟,④遂乃制脅幼主,⑥有無君之心。⑦大行皇太后,以憂厄崩殂。⑧殘害忠良,禍虐烝民,⑨窮兇極暴,毒流四海。是以率土怨酷,兆庶泣血。
2.咸愿奉辭罰罪,以除元惡。
3.今主上幽危,百姓倒懸,忠臣烈士,志在死國,既盟之后,戮力一心,共翦丑類。殞首喪元,以救社稷。若二寇不梟,無望偷安。當令生者不食今誓,死者無媿黃泉。[4]589
此文可以比較清晰地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歷數(shù)祖約、蘇峻罪狀,第二部分引古論今號召群臣討逆,第三部分為盟誓內(nèi)容。從引文文獻的情況來看,除首句外,文本的三個部分均存在不同程度的異文和闕文,而在此處重文作為輯佚工作的主要線索就十分重要。
《全文》文本中第一部分①至⑩句中,在兩處文獻出處的原貌分別是①②④⑤⑧⑩和①③④⑥⑦⑧⑨,之所以能連貫成句,其實是由于①④⑧這樣重文,成為指引輯佚此段文字的重要參照。如:
《晉書》:①兇戾肆逆,干國之紀。②陵汨五常,侮弄神器。④遂制脅幽主。
《藝文類聚》:①兇戾肆逆,干國之紀,③稱兵攻宮,焚掠宗廟,④遂乃制脅幼主。
從上文可見,由于①和④這樣的重文存在,②和③共同作為①④之間的并存文句就十分清晰。再考慮“遂”字這一連詞,表明“制脅幼主”應是緊接上句并由于上句提及之事造成的結(jié)果。故②③相較,③與④相接為宜,于是就有了《全文》文本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
在④至⑩句中,也是同樣的方法。
《晉書》:④遂制脅幽主,⑤拔本塞原,⑧殘害忠良,禍虐黎庶。
《藝文類聚》:④遂乃制脅幼主,⑥有無君之心。⑦大行皇太后,以憂厄崩殂。⑧殘害忠良,禍虐烝民。
可見,由于④⑧重文的存在,⑤⑥⑦均又成為了④和⑧之間的共同文本。而又因為⑤⑥作為惡行罪狀實與質(zhì),⑦句作為以上罪狀造成的結(jié)果,先后順序十分明顯,故而有了《全文》的文本面貌。其余部分,亦是同樣的方法。
必須指出的是嚴氏輯佚校勘也有失誤。此段文本無論是《晉書》還是《藝文類聚》均采用了“行狀+行狀+結(jié)果”的敘事模式。如:
《晉書》:殘害忠良,禍虐黎庶。使天地神祇,靡所依歸。
《藝文類聚》:窮兇極暴,毒流四海。是以率土怨酷,兆庶泣血。
《全文》:拔本塞原,有無君之心。大行皇太后以憂厄崩殂。
不過在《全文》文本中,嚴氏并未遵照后兩處引文所呈現(xiàn)的共同敘事狀態(tài),而是將后續(xù)文本擅自改為“行狀+行狀,結(jié)果+結(jié)果”的模式。
拔本塞原,有無君之心,大行皇太后以憂厄崩殂。
殘害忠良,禍虐烝民。窮兇極暴,毒流四海。
使天地神祇,靡所依歸。是以率土怨酷,兆庶泣血。
此處應遵照《晉書》及《藝文類聚》原文改回為宜,即:
拔本塞原,有無君之心,大行皇太后以憂厄崩殂。
殘害忠良,禍虐烝民,使天地神祇靡所依歸。
窮兇極暴,毒流四海,是以率土怨酷,兆庶泣血。
庾闡《揚都賦》“龍驥汗血于廣涂,朱輪擊轂而輻湊”此句后面的文本均是殘章。其中除了有從《太平御覽》《文選》《初學記》中輯錄的文本外,還兼采小說及諸注。
溫挺義之標,庾作民之俊。方響則金聲,比德則玉潤。(《世說·文學篇》)[3]1679
《世說新語·文學》載:“庾闡始作《揚都賦》,道溫、庾云:‘溫挺義之標,庾作民之望。方響則金聲,比德則玉亮?!坠勝x成,求看,兼贈貺之。闡更改‘望’為‘俊’,以‘亮’為‘潤’云?!保?]從《世說新語》的載錄軼事觀之,庾闡在此賦中稱贊溫嶠和庾亮。而庾亮聽說《揚都賦》已經(jīng)寫好了希望能夠拜讀。庾闡意識到原作之中,“亮”字犯了庾亮的名諱,所以要改,又因為“亮、望”押韻,既然“亮”字改了,那么“望”字也要一并修改,故改“亮”為“潤”的同時將前文“望”一并修改為“俊”。此雖為小說家之言,但言之鑿鑿舉證信實,又有“屋下架屋”之典相互補證,嚴氏信而采之似亦有據(jù)。
除了采信小說家之言,嚴氏亦采諸注之說。
建康宮北十里有蔣山,輿地圖謂之鐘山,元皇帝未渡江之年,望氣者云,蔣山上有紫云,時時晨見。(《藝文類聚》七引庾闡《揚都賦》注,未審他人為之注,抑闡自注也。今錄附賦末,下三條放此。)
烽火,以炬置于孤山頭,皆綠江相望,或百里,或五十里,或三十里,寇至則舉以相告,一夕可行萬里。孫權(quán)時,合暮舉烽于西陵,鼓三竟達吳郡南沙。(《吳志·孫權(quán)傳》注,《藝文類聚》八十,《御覽》三百三十五,并引庾闡《揚都賦》注。)
今太湖東注為松江,下七十里有水口,水流東北入海為婁江,東南入海為東江,與松江而三也。(《水經(jīng)·沔水注》引庾仲初《揚都賦》注)[3]1679
嚴可均認為《藝文類聚》七在援引庾闡《揚都賦》注之時,推測其為庾闡自注,采而用之,列于賦末。
此外,對于他處的考釋成果亦可見嚴氏采納運用的痕跡?!短諟Y明集》中的《四八目》和《五孝傳》二文,嚴氏所據(jù)匯校底本的明刻《陶潛集》就有收錄。而此二文的辨?zhèn)?,早在嚴氏之前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已成定論?/p>
《四八目》已經(jīng)睿鑒指示,灼知其贗,別著錄于子部類書而詳辨之,其《五孝傳》文義庸淺,決非潛作,既與《四八目》一時同出,其贗亦不待言,今并刪除。惟編潛詩文,仍從昭明太子為八卷。雖梁時舊第,今不可考,而黜偽存真,庶幾猶為近古焉。[7]
可見,《總目提要》斷言二文為偽作,是清高宗御臨親裁。嚴可均在《全晉文·陶潛集》中斷然刪去,未有片言校語,無非是想要與“睿鑒指示”保持一致。
對于文佚過巨、篇章之間又無明顯的文本邏輯關系的作品,實難裒合者,嚴氏則按照不同文獻出處的多寡和同一文獻出處的卷帙先后予以遵照抄輯。如《全三國文》卷三所輯錄曹操的《四時食制》,其中的文本相互之間并沒有明確的時間、空間或思維邏輯關系,于是嚴氏隨章就篇將《太平御覽》九百三十六到九百四十中的相關文本按照卷帙順序予以抄錄,而《御覽》篇目較多故居于前而《初學記》寡則列于后。
從嚴可均所用輯佚之法可以看到,先唐文獻的整理面臨著較唐以后文獻更加復雜的問題,已遠非唐后文獻經(jīng)宋、明兩代的整理遞修后的狀態(tài)。在考辨一二作者、批注三四校語、校改五六文字的基礎上亟需更加系統(tǒng)的思考。
其一是聚合文本和游離文本的勾連整理問題。先唐文獻中有不少像張衡《七辯》這樣,在比較整端的聚合文本之內(nèi)存在闕文,而這些闕文又可能存在于他處的注解、引用、摘錄中,是聚合文本外的游離文本。那么此處文本整理的主要工作就要圍繞勘定聚合文本與游離文本的關系,確定游離文本在聚合文本中的位置展開。從嚴可均的整理工作中可見,他已將音韻學、文章學的方法引入其中,而百余年后,無論是音韻學、文章學的新成果,還是新材料的新發(fā)現(xiàn),乃至中西文本研究的新學說,可以使我們在先唐文獻整理工作中更進一步。
其二是變異文本和改寫文本的溯源還原問題。“書三寫,魚成魯,帝成虎”,避國諱,避私諱,因時而異、改而不注,“觸龍言說趙太后”與“觸詟說趙太后”等諸如此類,文本傳抄的變異鬼出電入、龍興鸞集,而史家編史以敘事為要,援引詩文只取片段,類書編者以摹物為綱,裁貼文本多只留肌理。面對如此復雜的文本變異與改寫,整理先唐文獻已經(jīng)不僅僅是以哪個本子為底本對校的問題,整理工作的一大要務就是將這些幾經(jīng)變異改寫的文本逐一梳理,盡最大可能究其源出、溯其流變,完整其筋骨、豐盈其肌膚。
其三是竄偽文本中真與偽的甄別取舍的問題。先唐文獻竄偽的問題同樣復雜,像出土的先秦簡帛,其抄錄文本往往不著作者,而后世的擬作又往往產(chǎn)生文本的“附益”,在后世的整理過程中,使得擬作混入原作。除此以外,既有像《陶淵明集》中《四八目》這樣亂入的偽作,也有如《孔叢子》裒合各處傳世文獻而成的托偽之作,更有像孫星衍所輯《物理論》這樣失考誤輯而產(chǎn)生的偽文,更無論唐宋以降金石碑刻著作中僅有著錄但拓本并無實物可訪者的諸多情況,先唐文獻的整理終究不免是對辨?zhèn)喂ぷ鞯囊嗖揭嘹叀H欢?,嚴氏在《全文》編纂中對部分偽作否定刪略的做法也是值得商榷的。如托名為陸機所作的《周處碑》,作于陸機亡故之后,歸于陸機名下似有不妥,但也不可斷然刪略,而是可以通過略加校語的方式將其置于《全先唐文》中。
西方近代校勘學家A.E.豪斯曼就認為,“對?!笔强茖W,“修正”是藝術(shù),因而??奔仁强茖W,也是藝術(shù)[8]。所謂科學,即是要有規(guī)范的方法;所謂藝術(shù),即是要有才思和創(chuàng)造,而嚴氏的輯佚方法兼而有之。僅僅因為先唐文獻有后世的整理,而不去仔細考察區(qū)分這些整理工作中哪些是科學、哪些是藝術(shù),就全盤地質(zhì)疑和指摘從抄本向定本轉(zhuǎn)化中的可信度,亦是過猶不及。至少在《全文》這里,嚴可均大都以逐一注明文本出處、撰寫案語和校語的方式,說明了自己的輯佚??币罁?jù)。溯源和還原雖需功夫,但亦非難事,只要在具體的工作中詳察其思、詳知其法,猶可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