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 雋
研究者關(guān)注更多的,一般都是那些大人物,不是帝王將相,就是名公鉅卿,或者是那些所謂的英模大家,耀眼明星;但作為人類社會演進中的大多數(shù),我會在關(guān)注杰出人物的同時,卻情不自禁地總是“眼光向下”,希望能更多地關(guān)注到普羅大眾,尤其是那些在艱難時世中的蕓蕓眾生,或在滾滾紅塵里苦苦掙扎,或在煙波浩渺中孑然獨立,世事難料,命運多舛!生命對他們而言,又究竟意味著什么?他們作為個體,作為國民,作為大寫的人,又呈現(xiàn)出何種意義和價值?可這些構(gòu)想,說起來簡單,但如何措手,卻是一個很費思量和考驗?zāi)托呐c功力的大題目。最近剛讀《北京的人力車夫》,這自然是很符合我們想象中的下里巴人,尤其是老舍筆下祥子的經(jīng)典形象,讓我們生出多少“感事憂時之淚”?但其實要論及對細節(jié)的發(fā)掘和擴展,仍似有很大的空間可以開拓。像朱叔叔這樣的平凡人,卻也未嘗不可視作這種“平常鏡像”的之一,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悲歡離合,他們的陰晴圓缺,其實也是這個民族史進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雖然可能是渺小與微不足道的。譬如他們所親歷的上山下鄉(xiāng),就實在是一個過于沉重的話題,對于史家來說可能不過是一種“歷史現(xiàn)場”,但就當(dāng)事人而言則是“慘痛記憶”,是必須用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巨大代價去交換的那種“經(jīng)驗”!葉辛的那部《孽債》,可以說是道盡了其中的辛酸苦辣!
寫下上面這段文字,我想起了朱叔叔。
一
轉(zhuǎn)眼間,朱叔叔去了已經(jīng)多年,想起了陶淵明的那首詩:“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彪y道不是嗎?在親人們,或許能記起逝者的也不多了罷!
其實按照親屬關(guān)系而言,我應(yīng)稱朱叔叔為三姨父,他是我三姨的愛人。我之所以不按親屬關(guān)系稱呼,實在是因為習(xí)慣成自然,他們在談戀愛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是見證人了。那時我還很小,大致是在上學(xué)未上學(xué)之間吧,在南京外公家里寄居,我的三姨自下鄉(xiāng)歸來就與朱叔叔談上了戀愛。我便遵命稱呼“朱叔叔”,從此也就沒有改過來。
朱叔叔的名字叫做朱宏(1949-1990),他曾是下鄉(xiāng)的知青,返城后在南京化工廠工作,是一個普通的工人,但卻是技術(shù)上的“骨干”,有苦活累活難活總是挺在最前面的那種。他是屬于那種很敦厚的人,戴一副眼鏡,前額光光的,顯得有些油亮,他很早就謝頂?shù)?。我記得好像他帶我到玄武湖去玩過,不知是應(yīng)我的要求,還是他的興致所至??傊@是我們兩人的出游,故此記憶還是頗為清楚的,游玩的細節(jié)已經(jīng)不復(fù)呈現(xiàn),只記得那是我童年時代少有的極為開心的一次記憶。朱叔叔是很有童心的人,似乎從來都是很好的脾氣,和他在一起感覺到一種極淳樸的快樂。如果說,童年的記憶還是依然模糊的話,那么有幸的是在成長的過程中,我與他有過一段相處。
那是在1989年的春節(jié)吧,我那時剛升入高中不久,對數(shù)理化說不出的排斥,第一學(xué)期就掛了一門物理的紅燈,不知為了什么緣故,是怕見父母,或是其他心理的作用,我決定到南京外公家去過年,并在那里好好補習(xí)讀書。那個時期的少年,可能都對父母存在著一種說不出的逆反心理吧。好在我也不是第一次出走,父母可能也有了心理準備,并未大驚小怪,甚至到公安局報案之類,那時電話也尚未普及。我至今猶記得我的好友董靈龍是如何抄小路騎車將我送到火車站的。那個年紀的少年真是膽大妄為。在外公家我自然不會說自己是逃跑出來的,我只是說早點過來想找個清靜地方好好讀書。外公家人多事雜,鬧騰得很。這時是三姨接納了我,她說我平時要加班反正也不回去,你就到燕子磯和你三姨父住一塊吧。
這是我長大后第一次有機會較長時間與朱叔叔相處,雖談不上朝夕相處,但畢竟時間比較長,能夠有比較多的了解。朱叔叔在化工廠上班,由于污染的緣故自然不能在市中心安營扎寨,所以在這昔日曾為古戰(zhàn)場的燕子磯擺開了陣勢。他們的家屬區(qū)離廠區(qū)不遠,基本上是連著的,我記得以前放假來的時候他們還住在農(nóng)民出租的平房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廠里分的新房,大致是兩室一廳的格局。把一間小些的房間撥給我專用,已經(jīng)記不得那時都說了些什么了。只記得巴金的《家》《這里的黎明靜悄悄》好些書是在他的那個小書架上找到并閱讀的,那時還是非常奇異他這里居然還有這樣的一些書,他笑笑說,那時讀過的還要多呢,這都是剩下的,不過現(xiàn)在也讀得少了。我摩挲著那略顯得古舊的封面,那多年以前的版本,心中忽然生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朱叔叔每天早上給我做好飯,自己先吃了去上班,好像是叮囑我不用和他一樣早起的。每天中午又回來給我做飯,或者是從食堂帶飯回來的。總之我是不用為自己的一日三餐發(fā)愁的,雖然寒假并不長,其實我心里滿懷感激。我還記得他帶我到廠里的澡堂去洗澡,一路上給我講些廠里的故事。給別人介紹我說:“這是我連襟的孩子?!边^年似乎還給了我一個紅包的,記不得是多少錢了,肯定是被我買書了的。大年初二的時候一起到我外公家去拜年,記得我們在大風(fēng)中騎車往回走,那段路非常的長,現(xiàn)在想想都有些后怕,從燕子磯騎車到南京市?不過那時的勁頭真的是很大,而且一點都不覺得累的?;貋硪院筮€和我表妹一起在外面放焰火,記得有一條龍什么的,在夜晚的星空上升騰,真是很漂亮的。
當(dāng)然,我的“勝利大逃亡”很快就被揭穿了出來。好在離外公家很遠,所以也沒有面臨嚴重的訓(xùn)斥。三姨只輕描淡寫說了幾句,朱叔叔更是私下里對我表示無所謂,男孩子嘛,這個年紀沖沖撞撞,是正常的,我們像你們這個年齡,什么不敢干?那個時候他好像已經(jīng)有病,在檢查。但他那樣的樂觀豁達,外人根本就不會想到他會有什么病。那個寒假,時間雖然不長,是我最為愜意的一段時光,可以自由自在地讀書,做自己想做的事,當(dāng)然,也沒忘了補習(xí)功課,譬如說那時苦啃一套《趣味英語》,就是自己很用功,而不用任何人來督促的。青春期的逆反心理或許就是如此,那時滿腦子是自己讀書的愿望,而不想死啃學(xué)校里布置的那些功課,自己知道有些“離經(jīng)叛道”,但卻無法克制自己的欲望,有一大堆的讀書計劃,諸如《中國哲學(xué)史》《孫子兵法》《毛澤東選集》等都在范圍之內(nèi),但卻斷斷續(xù)續(xù),無法實現(xiàn)。經(jīng)此逃亡之后,似乎父母也明白了什么,回去倒也沒有任何體罰之類的措施,只是頗為正經(jīng)地談了一次話,指出不得不面對的人生與高考現(xiàn)實而已。
二
正當(dāng)我滿懷著對高中時代第一個寒假的幸福記憶開始新的學(xué)期時,不幸的消息就傳來了,說朱叔叔患的是“腎病”。什么是“腎病”,就是腎壞掉了,需要重新移植。之前需要做大量的“血液透析”,即將新鮮的血液輸入體內(nèi),這是很痛苦的事,據(jù)說人這樣就漸漸不行了。這主要與他從事的化工職業(yè)有關(guān),毒性是逐漸地積少成多的,而且他又是有名的“積極分子”,不爭名利,而苦活累活重活總是搶在前面。
廠里似乎還是不錯的,醫(yī)藥費都承擔(dān)了。腎移植手術(shù)倒還算成功,但當(dāng)所有的家人都誠摯地盼望著他逐漸地康復(fù)如初,并輪流值班、辛苦侍奉之時,他竟然“走”了。具體的病況我不太清楚,據(jù)說好像是被病毒感染,諸癥并發(fā),終于不治。我還記得我當(dāng)時一到南京就騎車趕往醫(yī)院的情形,說他不行了,真的就是不行了,我居然也未看到他。據(jù)說他的父親回去通知家人,老人白發(fā)滄桑,一臉辛酸:“朱宏走的了。”這是南京方言,意思是他去了另一個世界。老人老年喪子的悲痛,可想而知,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更是人生凄涼情境之最。所謂“幼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可悲可慟。此時的朱叔叔,正當(dāng)壯年,孩子還很小,也就十歲左右,可就沒有了父親;妻子正在中年,就失去了親愛的丈夫。此種辛酸悲涼,又豈一言能盡?
我沒有趕上參加他的葬禮就趕回學(xué)校上學(xué)了。我戴了黑紗,雖然按照通俗的做法,是不需要的,我似乎是堅持著戴了一個星期,我以我自己的方式保持了哀悼。這是一個我真正感覺到敬重的人,雖然我說不出他有什么驚天動地的業(yè)績,或者宏通博富的學(xué)識,但我真的很敬重這樣的“市民之范”。貌不驚人,極為普通,有時很幽默,但他的身上真的有很多非常美好、非常優(yōu)秀的品格,那種忠厚、那種豁達、那種寬容、那種正直與善良,都是這個時代與這個社會極為需要的。之所以需要,不在于他能登高一呼,轉(zhuǎn)移風(fēng)氣;而在于他們能夠在日常生活的“市民階層”中沉默行動,行為表率。記得朱叔叔走了以后,多少人談起他,總是說一聲:“可惜,那真是個好人!”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雖然中年夭亡,但能如此深刻地將生命鍥入他周圍人的生活之中,那么,他的經(jīng)歷此世,就算沒有白活。而他的匆促生命,也使我對人生的無常與意義有了更多更深的省思。
上大學(xué)后,又來到南京。我請小舅專門陪我去他的墓地看過,那是很荒涼的地方,雖然那天陽光明媚,但烏鴉仍不時地起落著,呱呱地?zé)_人的心情,而蚊蟲飛蟻之類估計也不少,我身上反正是受害不淺,或許還不習(xí)慣這樣的陣勢吧。在墳前默立良久,我是不行一般人的祭奠叩拜的禮節(jié)的,我只是想在墓前站一站,看一看。其實來之前浮想聯(lián)翩,覺得自己定會有很多的感慨和回憶,然而到了墓前,卻是說不出的一種茫然,心里真是蒼茫一片,無言無思,耳邊回蕩的仍然是陶潛的那首詩:“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比私K究是要死的,死卻并非由人自己來選擇,人的死雖然可以“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但我想大多數(shù)人的死其實都屬平平淡淡,談不上多少轟轟烈烈,因為生命的本意就是平凡的。我想,其實人活著的時候,努力去工作,去愛人,去善待自己的孩子和親人,去真誠地對待生活,也就是最好的人生了吧,所以,這樣想著,朱叔叔的離去雖然并不完美,但或許在他應(yīng)是并無遺憾的吧。人終究是要死的,既然生死并不能由我們自己去選擇,那我們就更應(yīng)當(dāng)備加珍惜“生”的時候。
三
流水如逝,漫聲當(dāng)歌。逝者如斯,延綿不息。對于生者而言,面對的,仍是匆匆的人流,車水馬龍、晝夜相繼,霓虹燈下是朱門酒肉還是凍死尸骨,似乎已經(jīng)并不重要。物質(zhì)財富的極大繁榮,似乎并不能改變一切都以金錢為中心的社會價值觀逆轉(zhuǎn)帶來的精神傷害,所以難怪有人要疾呼:“我們走得太快,是該停下來等等自己的靈魂了。”對于我們的民族來說,“中國心靈”(Die Seele Chinas)究竟停留在了哪里?衛(wèi)禮賢以異國傳教士的身份當(dāng)初充滿敬畏之心書寫下的這個概念,或許也是一種讓國人“重識中國”的嘗試!我想說的是,或許這樣偉大的心靈,首先當(dāng)然是屬于中華民族的偉大賢哲,如老子、孔子、韓愈、朱熹等,但可能也不僅存在于此,還有那些千千萬萬的平民百姓,就是易經(jīng)所謂的“百姓日用而不知”!
而對于逝者來說,往生或許已是最好的歸宿。若是健在,朱叔叔如今已是古稀老翁了,他未曾經(jīng)歷過的未來(對我們而言已是歷史),真的會是一帆風(fēng)順、燦爛似錦嗎?1990年代以來的這三十年,當(dāng)然是中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時代,可另一方面不可否認的是,這也是國人曾為此付出巨大努力乃至高昂代價的過程,也是有一部背后的慘痛之血淚史的,譬如他避過了國企改革的風(fēng)潮,像這樣的工廠和工人,恐怕很難避免下崗潮的襲擊,甚至是被(廉價)買斷的命運。就身體而言,他也避免了終身為伴的病魔的折磨,“腎病”是會使人傾家蕩產(chǎn)的,“透析”讓人體所遭受的痛苦是極大的……就此而言,也是“塞翁失馬”了,所以作為好人的朱叔叔,他又何嘗是沒有些許“幸運”的呢?能夠相對平和地邁向死亡,有時也未嘗不是一種“圓滿”。說到底,在大時代的大刀闊斧中,個體生命的力量真的是極其有限,說人如螻蟻,真是形象,只有曾經(jīng)歷過那人潮人海的山呼海嘯般的場景,才會理解為什么勒龐要說是“烏合之眾”。然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都有自己的前世今生、因果緣法,即便在佛家的大千世界里,個體仍是有意義的,就像大樹的每一片葉子,雖然微小,都有其不可忽略的生命史價值,是它們構(gòu)成了參天大樹的根基葉脈;每個人的生命何嘗不是如此呢?在浩瀚的歷史長河里個體似乎微不足道,但也正是每個個體構(gòu)成了偉大民族的巍巍大廈,他們雖未必都有凌煙閣里圖畫的挺拔偉岸之姿,卻同樣曾為了這偉大文明添磚加瓦、嘔心瀝血。雖然說“聞道有先后,術(shù)業(yè)有專攻”(韓愈《師說》),每人的家世學(xué)養(yǎng)不同,職志貢獻有異,但就人之為人,美美與共而言,則大道元一。
瑞典歌手艾維奇(Avicii)在那首著名的《夜晚》(The Nights)里是這樣唱的:“他說既然總有一天你將會離開人世,那么就要活出值得你記憶的人生?!?我想,像朱叔叔這樣的平凡人,在偌大的中國,不知凡幾,他們默默而來,寂靜而去,但卻同樣在有限的生命里盛放出生命之花,也可以說是為了國家的建設(shè)“鞠躬盡瘁”了!更重要的是,他以自己的方式見證了歷史,書寫了一個平凡人的不平凡的生命史!他也就有了不僅屬于個體的意義,而銘記上了代表那個時代的工人們的符號性。是啊,我們曾共處的八十年代,其實還是很美好的,正如那首歌所唱的:“年輕的朋友們,美妙的春光屬于誰?屬于我,屬于你,屬于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那時候寄望:“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么美?”(張枚同作詞、谷建芬作曲:《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如今已是四十年彈指而過,不但告別了舊世紀,而且新世紀也已過二十年,這是一個多么驚人而高光的歷史時刻。朦朧中,朱叔叔的身影仿佛昨日重來,多年以后,他的笑容是否依然敦厚?他的手勁是否依然堅實?他的話語是否依然淳樸?這時代,是否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