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世河
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我們?nèi)胰穗m然同在一個屋檐下住著,但家人們一日三餐全都湊在一塊吃的場景并不太多見。缺席最多的就是父親。早些年,家里一直開著一間小規(guī)模的豆腐坊,專做水豆腐,每天大約幾十斤的樣子。那時候,水豆腐的價格并不算貴,但村里人卻極少有舍得吃的,所以父親每天都要用扁擔(dān)挑到三里外的縣城去賣。豆腐是頭天晚上做好,次日早晨出鍋,父親每次都去得很早,早飯是無暇吃的。哥哥姐姐要上學(xué),母親便打發(fā)他們先吃,自己卻并不動筷,而是等著父親從縣城回來以后再一塊兒吃。父親回來的點沒個準(zhǔn)兒,因為要以豆腐出手的快慢來定,有時挺早,有時就到了半頭晌。但無論多晚,母親都會等著。
聽到父親一進(jìn)院子,母親便開始忙活起來。先往灶膛里填幾把柴火,將鍋里的稀飯或粥溫?zé)?,再切些小咸菜,或者炸一碟花生米。等這些都備好了,父親那邊也已經(jīng)將賣豆腐的家伙什兒收拾妥當(dāng),匆匆洗一把臉,便一屁股坐到飯桌前。于是,兩個人對面而坐,開始共進(jìn)早餐。
晚餐,哥哥姐姐都已放學(xué),全家人倒是齊了??墒歉赣H晚上喜歡抿兩口,雖然酒量不大,卻每晚必喝,且喝得極慢,往往我們幾個孩子都吃飽了,他還在那里慢悠悠地抿著。而母親就坐在一旁,一邊和父親說著話,一邊等,直到父親一仰脖喝完最后一口,倆人才開始正式開吃。大概是心疼母親餓著肚子等他不落忍,父親有一次便說:“與其這樣干等著,不如你也整兩盅吧!”起始母親是不愿喝的,可架不住父親老勸,便開始端起了杯來。不想這一端就放不下了,后來竟發(fā)展到每天不喝兩口就覺得不得勁兒的地步。有時候兩人還煞有介事地碰一下杯,而且動作自然嫻熟得就像一對酒逢知己的老友,十分有趣。
后來,由于長時間的彎腰勞作,體格本就不怎么壯實的父親落下了腰疼的毛病。做豆腐的營生只好作罷,但依然不得閑。父親年輕那會兒在人民公社大食堂的后廚里干過一段臨時工,加上在廚事方面又頗有些天賦,所以順理成章地,父親就又成了村里紅白喜事的御用大廚。只是,父親每次在別人家完成大廚的差事后,卻極少留下吃飯,即便晚點也要趕回家來和母親一塊吃。
這時我已經(jīng)長大了些,又想起早些年父親去縣城賣豆腐時也是早晚都要趕回家來吃飯的,便愈發(fā)不解。心想如果說早些年是因為日子拮據(jù),父親舍不得花錢在外邊吃,可如今家里的境況已大有好轉(zhuǎn),況且不管去哪家炒菜,吃的喝的席面總比家里豐盛多了。而父親卻舍盛求簡,偏偏要回家吃母親做的家常便飯。
終于忍不住,我特意問了父親,父親笑了笑:“在那里煎炒烹炸地忙了半天,光熏也差不多熏飽了,再說,我自個兒在那里吃大席,你娘又不能跟著,心里有點不得勁。而且更關(guān)鍵的是,我若不回家吃,你娘她保準(zhǔn)自己就簡簡單單地對付一頓拉倒,很可能連菜都不炒?!?/p>
我又問母親,母親說:“早些年你爹確實是心疼花錢,不舍得在外邊買著吃,而我之所以執(zhí)意要等你爹回來一起吃,那是因為他在外邊辛辛苦苦賣豆腐,又累又餓的,回家了就得吃口熱乎的。這熱乎其實有兩層意思,一是飯菜熱乎,再就是心里熱乎,飯涼了可以生火溫?zé)幔绻麤]人等著,就總感覺是殘席剩飯,心終是涼的。我早晚等著他一塊兒吃,就是想讓你爹心里也熱乎。再說,一想到你爹還在外邊餓著肚子,我也確實吃不下呀!”
兩個人的回答貌似不同,實則極其一致。其實夫妻間的這種狀態(tài)還有一個很雅的說法叫舉“杯”齊眉,可我的父親母親并不曉得,他們只是在攜手前行的時光里不想錯過彼此在一起吃飯的任何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