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一粟 藝壇潮頭
—中國美術館藏劉海粟中國畫作品賞析

文_張希丹

中國美術館典藏部副研究館員

在中國近現(xiàn)代美術史上，劉海粟是一位力主吸收西方現(xiàn)代藝術之長、推行新式美術教育的藝術家，也是一位17歲就敢于創(chuàng)辦圖畫學校，使用人體模特，被稱為“藝術叛徒”的藝術家。他特立獨行，不被傳統(tǒng)觀念束縛，努力開創(chuàng)新的繪畫道路。就是這樣一位藝術家，他的中國畫創(chuàng)作卻同他的油畫創(chuàng)作一樣精彩。

劉海粟1896年出生于江蘇常州，原名劉槃，字季芳，自幼喜愛繪畫，14歲到上海入周湘創(chuàng)辦的布景畫傳習所學習繪畫。周湘也是近代一位有傳奇色彩的畫家和美術教育家。他自幼研習傳統(tǒng)中國畫，山水、人物兼善。后寓居日本，聲名大振，又游歷西歐，習得西洋繪畫技法。1907年回國后在上海八仙橋創(chuàng)辦了布景畫傳習所。近代很多著名藝術家都是在那里接受早期藝術教育，進而走上藝術道路的。

1912年底，時年只有17歲的劉海粟與同學烏始光、張聿光創(chuàng)辦了上海圖畫美術院。上海圖畫美術院后更名為上海美術?？茖W校，也是今天南京藝術學院的前身。這所美術學校被認為是中國近現(xiàn)代美術史上第一所正規(guī)的美術專門學校。也正是在那個時候，他正式更名劉海粟，取蘇軾“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之意。滄海一粟，志向卻浩渺如海。劉海粟的藝術道路，從一開始就充滿著叛逆、無畏和大膽。蔡元培認為他的油畫創(chuàng)作受到了塞尚和凡·高畫風的影響，傾向于后期印象主義。他的油畫作品是從客觀自然創(chuàng)作而來，卻忠實地把他對自然的情感表達了出來，把個性表現(xiàn)了出來。他作品的線條里、結構里、色調里都充滿對自然的情感。后來，他又在野獸派的影響下追求更加富有激情的藝術表達。他的那種風格在當時的中國畫壇是前所未有的，因此，劉海粟得了個“藝術叛徒”的稱號。對于這個稱號，他自己并不在意，甚至有些得意，認為這是對他藝術革新的褒揚。他曾為胡適畫像，上題“藝術叛徒劉海粟，為文學叛徒胡適之寫照”，頗有自嘲之意。

劉海粟不只在創(chuàng)作上奔放、大膽，具有開創(chuàng)性，其美育理念更是具有先鋒色彩。上海圖畫美術院的辦學宣言中說：“我們要發(fā)展東方固有的藝術，研究西方藝術的蘊奧”，“我們要在極殘酷無情、干燥枯寂的社會里盡宣傳藝術的責任，因為我們相信藝術能夠救濟現(xiàn)在中國民眾的煩苦，能夠驚覺一般人的睡夢”，“我們原沒有什么學問，我們卻自信有這樣研究和宣傳的誠心”。在實際的教學和管理中，劉海粟倡導男女同校、戶外寫生，特別是使用人體模特，在當時是驚世駭俗的，以至于在后來相當長的時間里，他一直受到社會輿論的口誅筆伐。

可以說，無論在創(chuàng)作上，還是在美育理念上，劉海粟走的都是一條西學的道路，但這并不是一條將西方標準視為真理的道路。在倡導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同時，劉海粟并沒有拋棄中國傳統(tǒng)，而是通過吸收、借鑒西方現(xiàn)代藝術，改造傳統(tǒng)。他真正追求的是兩種藝術中共通的內核。他的藝術之路其實是一條融通中西的道路，這在上海圖畫美術院的辦學宣言中有著明確的表達。1925年，劉海粟在文章《昌國畫》中再次指出，中國藝術家一方面應當研究歐洲藝術的新變化，另一方面更應該發(fā)掘我國藝苑中固有的寶藏，另辟大道。在劉海粟看來，利用外來的藝術情調和觀念“揭發(fā)古人之精蘊”，能夠起到啟迪中國畫創(chuàng)作煥發(fā)新機的重要作用。

在中國傳統(tǒng)藝術中，他推崇石濤、八大山人，認為他們的藝術更接近藝術的本質，是超越自然的“造型”而不是單純的“摹形”，投射了藝術家狂熱的情感，是生命的表現(xiàn)。他尤愛石濤，曾專門撰文表達對石濤的推崇。他認為石濤以豐富的自然素材融合出了一種新的生命，融合出了一個完整的宇宙；認為石濤的畫和藝術思想與西方后期印象派如出一轍。在劉海粟看來，西方的新藝術、新思想，我國三百年前就有了，我們決不能任其湮沒在歷史中。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劉海粟在創(chuàng)作油畫的同時，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中國畫作品。1924年，他舉辦了國畫展覽，同樣轟動畫壇。八年后，傅雷在文章中回憶了這個展覽，認為劉海粟的中國畫作品一方面受到了唐、宋、元畫的思想影響，一方面又受到了西方繪畫技法的影響。傅雷寫道：“劉氏在短時間內研究過歐洲畫史之后，他的國魂與個性開始覺醒了。”

中國美術館藏有劉海粟三件中國畫作品，分別是創(chuàng)作于1954年的《黃山散花塢》（圖1）、1979年的《紅荷翠羽》（圖2）和1980年的《潑墨黃山滿庭芳》（圖3）。這三件作品都是劉海粟的中國畫代表作，體現(xiàn)了劉海粟融通中西、追求個性和藝術情感表現(xiàn)力的藝術風格。三件中兩件為黃山題材。劉海粟一生鐘愛黃山，在七十年里，十上黃山，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表現(xiàn)黃山絕美奇秀景色的作品，中國畫和油畫兼而有之。1918年，他初訪黃山，黃山“一山一世界”的盛景給了他強烈的藝術感受，從此與黃山結下了不解之緣。1988年，已93歲高齡的劉海粟最后一次登臨黃山，顯示了對黃山的真摯情感。在六上黃山之后，劉海粟寫道：“昔日黃山是我?guī)?，今日我是黃山友?！?/p>

圖1 劉海粟 黃山散花塢135cm×65.6cm1954 中國美術館藏

圖2 劉海粟 紅荷翠羽143cm×80.4cm1979 中國美術館藏

圖3 劉海粟 潑墨黃山滿庭芳68cm×137cm1980 中國美術館藏

中國美術館藏劉海粟《黃山散花塢》創(chuàng)作于1954年，堪稱劉海粟黃山題材山水畫作品的巔峰之作，表現(xiàn)的是煙雨迷蒙中黃山清透秀麗的奇美景色。作品構圖精彩，取高遠之勢，飽滿而通透。近景表現(xiàn)細膩，奇石聳立，一條溪流自山間蜿蜒流向畫外，群松挺拔俊秀，姿態(tài)變化多端，勞作的人影隱在山間林中，充滿生氣；中景奇峰高聳，山上青翠欲滴；遠景峰尖影影綽綽。三段景物空間既相互關聯(lián)又通透，具有距離感。作品的用筆也非常精彩，刻畫細膩，山峰十分具象，體面清晰，松枝錯落有致，甚至連煙雨都有體量感，在山間繚繞，或輕或重，或濃或淡。更為奇特的是，作品中并沒有直接表現(xiàn)光和雨絲，但觀者分明可以感受到光和雨絲的存在，一切都是那么澄澈空明，透亮濕潤。這件作品的色彩也令人贊嘆，減之一分則淡，增之一分則濃，清新雅致，頗有宋畫意境。這是一件偏中國傳統(tǒng)風格的作品，充分顯示了藝術家非凡的藝術才能，對場面及景色都有著極強的把握力和表現(xiàn)力。但這件作品同時也吸收了西方繪畫的表現(xiàn)技法，與傳統(tǒng)中國畫相比，在空間感和體量感上都有一些明顯的變化。

中國美術館藏有一件同樣創(chuàng)作于1954年的油畫作品《黃山云?！罚▓D4）。與《黃山散花塢》相比，這件作品帶有印象派的一些特點，筆觸粗放，看似快速隨意，實則抓住了景物在光影下顯露磅礴之勢的浩瀚氣象；變化豐富的色彩，也讓觀眾透過藝術家的眼睛，看到了霞光穿過大面積云層映射出的斑斕色彩。雖然在材料、筆觸、藝術表現(xiàn)上有印象派的一些特點，但這件作品依然帶有正大雄渾的中國氣派和意境，深刻再現(xiàn)了藝術家融通中西、借古開今的藝術追求。

圖4 劉海粟 黃山云海（油畫）61.3cm×74.2cm1954 中國美術館藏

劉海粟創(chuàng)作于1980年的《潑墨黃山滿庭芳》與1954年的《黃山散花塢》在表現(xiàn)手法上有很大的不同。這是因為藝術家在晚年形成了潑墨潑彩的藝術風格?！稘娔S山滿庭芳》這幅作品墨色淋漓，可以想見畫家在創(chuàng)作中，筆與紙面接觸，快速地轉動、挪移，一片山峰連綿、茂林嘉卉、云氣蒸騰的景象逐漸呈現(xiàn)。整幅作品只在畫面最下部對露出的奇松頂梢有細致的描繪。這件作品充分顯示，藝術家在此時對中國畫氣韻的把握已臻化境。筆意的變動，一瞬的猶疑，都會影響墨色的濃淡乃至整幅作品的效果。只有藝術家胸中有丘壑，才會下筆如有神，形成如此自然凝練、雄渾蒼茫的作品。

《紅荷翠羽》也是劉海粟晚年潑墨潑彩的代表作。荷花是劉海粟特別喜愛的題材之一。這件作品的構圖較滿，刻畫了荷花池綠意綿綿、紅蓮挺立、鴛鴦戲水的生動場面。近景的實與深處的虛是通過意象的刻畫與潑彩的對比實現(xiàn)的。六朵紅蓮亭亭玉立，或含苞待放，或娉婷半開，或復瓣盛開，是畫面的中心；密密匝匝的荷葉以潑墨潑彩的形式表現(xiàn)，既熱鬧又通透；荷葉下兩只鴛鴦是整幅作品的點睛之作，情態(tài)生動，使整幅作品生趣盎然。通過這樣一幅畫，觀眾好像可以尋到西方現(xiàn)代繪畫的影子，又好似在石濤、八大山人的寫意作品中看到過類似的藝術表現(xiàn)。但無論是西方的藝術，還是中國的傳統(tǒng)，又都無法言明這件作品的妙處。這便是藝術家的獨特之處。劉海粟在中西藝術間游走，并不是為了模仿、拿來，而是為了找到它們的共通之處，體現(xiàn)的是寫意的精神，是草書的筆意，更是個性和情感的自我表達，從中尋求新機，為中國繪畫開辟新的道路，拓展中國藝術的視覺語言，為“美”寫下更多的注解。

2017年11月，為全面展示劉海粟的藝術成就，中國美術館聯(lián)合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中共常州市委、常州市人民政府主辦了“滄海一粟——劉海粟藝術展”。展覽分“我欲騰云上天都”“神州盡在彩霧中”“今日荷花別樣紅”三個篇章，展出了劉海粟創(chuàng)作的黃山題材、各地風景題材、荷花題材等101件書畫作品。也是在這次展覽中，劉海粟先生家屬將劉海粟藝術代表作《黃山云?！贰稘娔S山滿庭芳》等捐贈給中國美術館。在開幕式上，中國美術館館長吳為山說：“劉海粟的實踐和思想幾乎涉及中國現(xiàn)代美術領域的所有重要方面。在篳路藍縷的歷程中，他披荊斬棘，一往無前，以噴薄的才情、無畏的精神、不屈的斗志和豐碩的成果，把可能變?yōu)楝F(xiàn)實，將要求轉為行動，使革命的思想成為思想的革命，譜寫了中國現(xiàn)代美術運動初創(chuàng)階段的華彩樂章。如今，透過他的作品，我們依然可以洞悉華夏文化的深邃，窺見法蘭西陽光的燦爛，感受生命偉力的崇高，禮贊發(fā)自靈魂深處的自信。那一片化機中的激蕩渾厚和絢麗蒼茫，將引領我們再次發(fā)掘審美的心性根源，把握自由解放的關鍵，從而于混沌中立定精神，放出光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