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教育資源市場化與個體選擇

文/李昂然

問題的提出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新自由主義思潮的擴張，公共教育領域發(fā)生了深刻變革。市場機制的引入對公共教育體制、學校管理模式和教育資源分配方式等產(chǎn)生了全方位的影響。市場機制催生了傳統(tǒng)學校教育體系之外的教育形式，激發(fā)了個體教育機會選擇的多樣性需求，如參加課外補習。在市場需求的驅動下，近十幾年來，課外補習產(chǎn)業(yè)在中國迅速興起，越來越多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生參加課外補習以提高考試成績，從而在包括高考在內的升學考試中獲得優(yōu)勢。

課外補習的盛行對中國公共教育體系造成了沖擊，引發(fā)了社會公眾對于教育公平問題的擔憂。2021年7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了《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yè)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正式明確“雙減”政策并主動管制校外培訓機構的無序擴張。在此背景下，研究課外補習現(xiàn)象可以使我們從教育社會學的視角認識中國教育資源市場化配置下的個體教育選擇機制及其影響，并深入探究影響教育不平等形成的個體和社會動因。

在教育社會學領域，被稱為“影子教育”的課外補習和教育公平之間的關系一直是爭論的焦點。一方面，根據(jù)批判教育社會學理論，雖然市場化使得大多數(shù)家庭擁有了除公共教育之外更多的教育選擇機會，但如果任其發(fā)展，將會造成既得利益群體對優(yōu)質教育資源的壟斷；并且，他們可以通過影響學校教育和社會化過程，從道德和意識形態(tài)領域去合法化他們所擁有的支配權力，從而固化社會再生產(chǎn)過程，加深教育不平等程度。

另一方面，也有研究認為，由于缺乏競爭，傳統(tǒng)的學校體制對教育資源的配置和利用是低效的。這一弊端應當通過市場引入競爭機制進行修補。對于弱勢群體而言，正是由于公共教育資源的分配過程可能存在不平衡和低效率等弊端，他們的利益反而得不到有效保障。因此，這些研究認為，強化公共教育并不能緩解教育不平等，而市場機制會使教育資源的配置和利用達到優(yōu)化，從而改善弱勢群體的境遇，促進社會流動。

兩種不同的論點對于研究中國課外補習現(xiàn)象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視角，但哪種視角對于理解市場化條件下課外補習和教育公平之間的關系更有說服力，仍然是當下中國教育社會學研究者探討的重要問題。隨著教育研究領域全國代表性調查數(shù)據(jù)的豐富和完善，有越來越多的實證研究開始關注課外補習對學生學習結果的因果效應。然而，參與課外補習是否有益于學生提高其學習成績，現(xiàn)有研究沒有達成共識。父母和孩子選擇參與課外補習的動機是復雜的，受到諸多因素的共同影響。面對應試教育體制，父母和孩子不是完全被動地接受制度的安排，而會從自身的境遇出發(fā)，充分發(fā)揮自主性，在既有體制框架內合理地尋求利益最大化。以往研究表明，個體、家庭、學校等背景因素差異會造成課外補習效應的異質性，但研究者仍未厘清個體選擇傾向性對課外補習效應的影響。

在此基礎之上，根據(jù)中國的教育市場化變革的實際情況，本研究提出兩個相互關聯(lián)的實證研究問題：個體、家庭、學校因素是如何影響學生參與課外補習的傾向性？根據(jù)這種傾向性差異，課外補習對學生成績的影響是如何產(chǎn)生異質性變化的？

文獻綜述

為什么需要課外補習？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從教育體制結構和個體選擇機制兩個方面入手。課外補習是中國應試教育的產(chǎn)物。關于課外補習的跨國比較研究表明，課外補習在應試體制為主的國家和地區(qū)較為流行。雖然應試教育體制是通過學校教育對有限教育資源再分配的一種有效方式，但并不能滿足所有家庭，尤其是社會經(jīng)濟地位較高的家庭對高質量教育的需求。因此，課外補習是家庭面對應試教育規(guī)則所產(chǎn)生的一種市場化應對形式。父母希望子女能通過課外補習在升學中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從而獲得更多的教育資源和機會。

基于個體選擇機制，課外補習是父母對自身家庭條件和孩子學習能力評估后做出的綜合性選擇。父母選擇課外補習主要有兩個動因。首先，根據(jù)自利理論，父母為孩子選擇課外補習是因為認識到做這件事情會帶來好處。課外補習是為了彌補孩子學習上的不足，提高其應試能力，因此，課外補習是父母的理性選擇。其次，從同輩壓力角度來講，父母選擇課外補習是因為感受到補習的必要性和社會規(guī)范的壓力。即使孩子在班級或學校的成績相對理想，父母仍然會尋求學校教育之外的途徑去加強自己孩子的應試能力。因此，課外補習是家庭教育競爭下的產(chǎn)物。

什么特征的群體更傾向于選擇課外補習？從個體和家庭層面講，楚紅麗、錢國英、唐麗靜等學者認為，社會經(jīng)濟地位占優(yōu)勢的個體和家庭更有能力去選擇課外補習，因為他們具有更多的資源投入子女的教育。而曾滿超、劉新亮、陳博瀚、王曉磊等人的研究表明，城鄉(xiāng)居住差異、父母學歷、父母職業(yè)、家庭收入、家庭結構、子女人數(shù)、父母教育期望等因素均對學生是否參與課外補習具有顯著影響。從學校層面講，學校是學生、家長、教師和學校工作人員互動的場所。學校和班級特征會影響學生參與課外補習的可能性。薛海平、方晨晨、席瑋、李瑩研究發(fā)現(xiàn)，學校的教學質量、教師的教學水平、班級平均的家庭社會經(jīng)濟地位，以及班級其他同學參與課外補習的情況，都會影響學生是否參加課外補習。周東洋、吳俞曉發(fā)現(xiàn)，家長與老師和其他家長的互動越多，學生的課外補習參與的可能性和花費也越高。

父母是否選擇讓孩子進行課外補習也受到孩子學業(yè)表現(xiàn)的影響。課外補習同時具有補償性和培優(yōu)性。前者對于學習成績不理想的學生來講尤為重要，因為課外補習作為補救措施可以幫助他們更好地掌握已經(jīng)學過的知識；后者則對于學習成績相對不錯的學生來講更有吸引力，即課外補習可以進一步提升他們的應試能力。因此，在應試教育體制下，不同學習水平的學生都有參加課外補習的需求。

課外補習對提高學生成績有沒有作用？對于這個問題，現(xiàn)有研究并沒有一致的結論。部分研究表明，課外補習有助于提高學生學習成績，并增加升高中和升大學的可能性。然而，張羽、龐曉鵬、孫倫軒、唐晶晶的研究發(fā)現(xiàn)，課外補習對學生的學業(yè)成績沒有顯著影響，甚至會造成負面作用。這些研究者認為課外補習只是有“安慰劑效應”，并沒有實質性幫助，因為課外補習會導致學生的惡性競爭，甚至引發(fā)學生的厭學情緒。在此背景下，科學的研究思路應該是分析課外補習在什么情境下能帶來益處，又在什么條件下會導致問題，以及什么群體參與課外補習獲益最大。

已有研究揭示了課外補習效應異質性有以下幾個主要的成因。第一，社會階層差異會導致課外補習效應異質性。有研究發(fā)現(xiàn)，家庭社會經(jīng)濟地位較低的學生從課外補習中獲得的收益更高，支持家庭社會經(jīng)濟地位較低的學生積極參與課外補習可以彌補家庭社會經(jīng)濟地位造成的成績劣勢，促進教育結果公平。另也有研究發(fā)現(xiàn)，課外補習對于提升弱勢家庭學生學習成績的作用微乎其微，課外補習對于農村地區(qū)家庭社會經(jīng)濟條件較差的學生幾乎沒有積極作用。第二，學校層面因素導致課外補習效應的異質性。例如，就讀于學校排名較低學校的學生更容易從課外補習中提升學習成績。第三，不同科目的補習對成績的影響是不一樣的。研究表明，課外補習對英語和數(shù)學成績的提升作用較大，對語文成績的提升效果甚微?？傊?，這些效應異質性的來源不是相互獨立，而是相互關聯(lián)的。

研究假設：個體選擇視角下的課外補習效應異質性

從教育機會、教育過程和教育結果公平的角度看，關于個體選擇傾向性的效應異質性分析大致可以歸為三種研究假設。這三種假設提供了理解課外補習效應和教育公平關系的不同理論視角。

“積極選擇假設”認為，最有可能付諸行動的個體獲得收益最大，最不可能付諸行動的個體獲益最小。課外補習需要父母投入大量的時間和財力，社會經(jīng)濟地位較低的家庭難以承擔這些成本，因此缺乏參加課外補習的機會。優(yōu)勢家庭的孩子擁有更多參與課外補習的機會和資源，并在學校教育過程中獲得更高的收益，進而取得更好的學習成績?！胺e極選擇假設”印證了教育領域中的社會再生產(chǎn)過程，尤其是既得利益群體對自我優(yōu)勢地位的維系，從而擴大教育不平等。

“消極選擇假設”認為，最不可能付諸行動的個體獲得的收益最大，最有可能付諸行動的個體獲益最小。因為受到經(jīng)濟條件的限制，社會經(jīng)濟地位相對較低的家庭在選擇是否讓孩子參與課外補習時會有更加慎重的理性思考，目標性也更強。當弱勢家庭的孩子獲得課外補習機會時，他們在學校教育過程中會獲得更高的收益，從而使學習成績得到提升。“消極選擇假設”反映了教育領域弱勢群體社會流動的可能性，來自弱勢群體家庭的學生參加課外補習會緩解教育不平等。

“中間選擇假設”認為，付諸行動中等可能性的個體獲得的收益最大。從參與課外補習的可能性來看，具有中等可能性并介于優(yōu)勢和弱勢階層之間的中間階層家庭的孩子可能從課外補習中獲益最大。首先，這些家庭的父母可以利用其相對有限的資源為子女爭取較為優(yōu)質的課外補習機會，并不是完全被動地受到資源分配不均而導致的社會結構性的限制。其次，這類家庭子女的學業(yè)成績更多居于中間位置，“補差”和“培優(yōu)”的效果會更加顯著。面對孩子教育問題所產(chǎn)生的焦慮，具有中等課外補習參與可能性的家庭，尤其是大多數(shù)普通“工薪階層”家庭，有相對充足的資源、積極參與的意愿和較高的教育期望去努力維持并提升其子女的學業(yè)成績和教育獲得。

總結與討論

本研究使用“中國教育追蹤調查”（CEPS）全國代表性初中生追蹤數(shù)據(jù)，通過以傾向值為導向的效應異質性估計方法，探究課外補習對學習成績的影響，主要有以下三個主要的研究結論和啟示：

第一，學生是否參加課外補習受個體、家庭和學校等諸多因素的共同影響。在控制了更加全面的背景因素后，不同社會經(jīng)濟地位家庭的子女參加課外補習的差別不顯著。同時，根據(jù)成績的總體分布，學習成績中等的學生與學習成績較差、較好的學生相比，更有可能參加課外補習，但總體上成績較好的學生參加課外補習的可能性越大。受到同輩競爭的影響，學生所在的學校參加課外補習的比例越高，該學生就更有可能參加課外補習?？傊瑐€體、家庭和學校等因素共同影響課外補習傾向性，同時反映了不同社會階層在子女教育培養(yǎng)方式上的差異。

第二，關于同質性效應的研究發(fā)現(xiàn)，課外補習對提升學習成績沒有顯著影響。在考慮到個體、家庭和學校等因素后，學生參加課外補習不能有效提升學習成績，這一發(fā)現(xiàn)與以往胡詠梅、薛海平關于課外補習具有正面積極作用的研究結論相悖，并支持龐曉鵬等人發(fā)現(xiàn)課外補習效應不顯著的研究結果。同時，同質性效應的研究忽視了課外補習對學習成績的異質性影響。因為個體選擇參與課外補習的傾向性受到諸多因素影響，所以潛在的個體選擇機制及其傾向性會影響課外補習效應的異質性。

第三，從參與課外補習的傾向性看，本研究發(fā)現(xiàn)具有中等可能性的學生從課外補習中獲得的回報相對高于較高或較低可能性的學生，這一結果符合“中間選擇假設”，即付諸行動中等可能性的個體獲得的收益最大。這一發(fā)現(xiàn)表明，普通工薪階層家庭學生從課外補習中獲得的益處大于大多數(shù)社會經(jīng)濟條件相對弱勢的家庭和少數(shù)優(yōu)勢家庭。這與以往某些對課外補習效應異質性的研究結論相悖。以往研究認為家庭社會經(jīng)濟地位弱勢的學生從課外補習中獲得的收益更高。然而，本研究表明，最不可能參加課外補習的相對弱勢群體從課外補習中獲得的益處微乎其微。而這一群體在CEPS分析樣本中所占比例是最大的，接近三分之二。這有可能是因為，弱勢群體由于資源上的限制，很難參與高質量的課外補習。因此，一味地盲目鼓勵和支持家庭社會經(jīng)濟地位較低的學生積極參與課外補習，并不能有效減少由于家庭社會經(jīng)濟地位造成的教育不平等。另外，對于最有可能參與課外補習的少數(shù)優(yōu)勢家庭來講，課外補習僅僅是他們受到階層文化和同輩競爭的壓力下的選擇，并不是從子女的實際教育需求出發(fā)的理性選擇，因此，課外補習對提升優(yōu)勢階層子女的考試成績作用也是不顯著的。

本研究也存在分析上的不足。首先，基于“可忽略性假設”，本文的分析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困擾課外補習效應因果推斷中的內生性問題，這是使用觀察類數(shù)據(jù)的定量分析面臨的共同問題。其次，課外補習的質量會影響學生參加課外補習的可能性，并作用于因果效應。如果課外補習的質量和參加課外補習傾向性是正相關的，那所估計的課外補習效應是正向偏誤，即分析會過高估計實際效應。最后，CEPS數(shù)據(jù)僅基于初中學生的教育情況，很難用研究結論推斷其他教育階段的課外補習是否有效及其效應異質性，例如，幼兒園、小學、高中等階段。以上這些不足都是未來研究需要解決的問題。

綜合來講，課外補習對學習成績的影響是復雜的，隨著不同條件和情境而改變，并影響教育公平。當下，中國教育面臨的教育公平問題是課外補習對教育資源進行了資本化的排他性分配，使得真正需要教育資源補貼和幫扶的弱勢群體得不到相應的輔助和支持，從而加劇教育不平等的進程。因此，在認清由個體選擇所造成的群體差異基礎上，進行有效的政策調節(jié)從而促進教育資源在不同群體中有序公平地流動和配置，是當下教育改革的重要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