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世平
〔宋〕蘇軾《行香子·述懷》(局部)
怕碰山枝響。怕驚它,畫中風景,安詳模樣。幾處鶯聲聲巧巧,又被老泉聲癢。隨陶令,閑吟閑唱。疏處竹林濃處柳,是林中,自有清風釀。人自在,山陰上。
江山還要文心養(yǎng)。最多情,千秋筆墨,千秋念想。不使新紅欺舊綠,珍重老家門巷。要讓那,苔花常放。夏雨冬霜都讀了,便眼前,一片春波漾。壽公酒,心頭燙。
二○一二年五月王明明先生六十歲生日,我作了這首《賀新郎·筆墨千秋——讀王明明先生手卷作品,并壽公六十華誕》賀壽詞,以表達我的敬意,也表明我的創(chuàng)作主張。王明明的手卷作品描繪的是中古文人的生活情狀,精細入微,草木生光,清華養(yǎng)眼,人物孤高自傲,風神獨具,展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精神標高,也展示了畫家的心靈景象?!敖竭€要文心養(yǎng)”,現(xiàn)在這一詞句經(jīng)常被人使用,完全得益于賀壽王公詞的創(chuàng)作。
因為當代舊體詞“南園詞”的創(chuàng)作小有成績,二○一一年,我由湖南調(diào)京,參與國務院參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館中華詩詞研究院的籌建。王明明時任國務院參事室副主任,分管中華詩詞研究院的工作,工作上是我的直接領導,藝術上是我的兄長與老師,這種緣分于我實屬難得。
我非畫人,也非美術理論研究學者,只于舊體詩詞小有心得,也許正是出于此,王明明囑我為即將出版的《意飄詩外——王明明古詩意畫百開冊頁集》寫一篇小文置于集內(nèi)。如此重托,實感力弱難承。然辭退再三,盛情難卻,只能勉力寫一點學習品鑒文字,但愿不至于使珍珠失色。
著名詩論家李元洛先生曾對我說,他認為中國古代最偉大的發(fā)明不應是以器物為主的“四大發(fā)明”,而是“漢語言文字鑄造而成的以音韻美、凝練美、意境美為主要美學特征的中華詩詞”。誠哉斯言。就詩歌產(chǎn)生之時代久遠,記錄史事之生動翔實,對人心之涵養(yǎng)潤飾,民族心靈之精神鑄造等而言,一部中華詩歌史完全稱得上是一部中華文明史。中華詩詞無疑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文學藝術資源與思想精神資源。
將古典詩詞引入畫面,前人今人也曾做過,但多為單篇、小構,掀不起波瀾,當然也就形不成氣候。二十世紀,陸儼少先生曾作杜甫詩意畫百余開,已成經(jīng)典。王明明將百首不同題材、不同風格、不同時代,甚至不同性格的詩詞意蘊,組成一條山水人物畫長廊,這是一個大工程,考驗畫家的手頭功夫,更考驗畫家的思維能力與精神高度。
王明明乃當代中國畫大家。先生精選百首經(jīng)典詩詞為創(chuàng)作對象,化詩情詞境于毫端,融精神血脈于紙帛,繪制百幅詩意畫作品,輯成《意飄詩外——王明明古詩意畫百開冊頁集》。從二○○六年的第一幅至二○一九的第一百幅,時間跨度十三年。紙為清代老宣紙,墨亦為百年前老墨。深思細察,布局精嚴,心如玉靜,筆若絲游,神乎其技。畫風相對一致,尺幅統(tǒng)一規(guī)整。單幅可獨立成章,合集便是一組人物山水畫長卷,堪稱巨制,蔚為大觀,實乃當代中國畫之重要收獲,應是中國畫史繞不開的作品。
王維是唐朝大詩人,同時也是大畫家。時人說王維的詩是“詩中有畫”,說王維的畫是“畫中有詩”,這就從思想認識論上建立了“詩畫不分家”的中國繪畫的藝術建構。王維無疑開了中國詩史、畫史上“詩畫同源”“詩畫同境”的先河,當然這主要是從意蘊上說的。宋代開始在畫面上直接題寫詩文,但所占版面不大,屬從屬地位。畫面題寫詩文,與繪畫等同對待是在元代,加上書法文字和朱紅印章補充配合,形成了中國人文畫獨特的美學價值與藝術魅力,影響至今。王明明的書法同樣傳統(tǒng)功力深厚,青綠山水畫面上的題詩小楷,字細如豆,風神自得;印章及其文字也頗具文心韻致。由此觀之,《意飄詩外——王明明古詩意畫百開冊頁集》題材宏闊,材料講究,結(jié)構精嚴,用心細膩,筆墨干凈,山水人物有機結(jié)合,堪稱完美,無疑是當代中國畫之集大成。
〔宋〕蘇軾《行香子·述懷》 創(chuàng)作年代 2014年
〔唐〕李白《月下獨酌四首》(其一) 創(chuàng)作年代 2012年
形式上的好當然重要,它為我們走進王明明的繪畫世界提供了一條愉悅的心靈通道,能夠比較深入地認識其創(chuàng)作旨趣與精神意蘊。作為人文知識分子畫家的王明明,主要的繪畫藝術特色是人物、山水、花鳥全面發(fā)展,打通了分科的界限,以傳統(tǒng)為主線,從生活中尋找靈感,形成了自己的風格。
魏晉時代“人的覺醒”啟蒙,及至隋唐科舉制度建立后,主要以儒道文化塑造出來的大批不分等級、貴賤的士人走上政治舞臺,參與國家事務,而形成的“人文精神”(當然,這是近代西方文化進入后才有的概念),對后世士人及知識分子產(chǎn)生深刻影響。不能不說,他們是心懷天下,積極作為,以圖建功立業(yè)的時代精英。這些人或因仕途不順,或因理念、觀念不同,常常表現(xiàn)為憂時憂世。他們會因國運、時運的變化而隨時捧出“入世”與“出世”兩大既可“護身”也能“護心”的思想寶器,即孟子所謂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通過散文、詩歌、繪畫等藝術樣式表達心中的快意與憂傷。需要指出的是,士人的“出世”實是“入世”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具有積極意義。“出世”,隱逸山林,市井只是暫時的修煉與等待;“入世”,施展才華,經(jīng)略天地,才是朝思暮想的終極目標。他們的修為與隱忍沒有給社會造成破壞,畢竟這是一個有力量的群體,中華文明延續(xù)幾千年,為何始終葆有青春活力,于此可以找到部分答案。從這么一個知識分子群體中走出來的創(chuàng)作者及其作品皆為近兩千年來中國藝術之主流。王明明的繪畫無疑是對這一藝術傳統(tǒng)的禮敬、繼承與弘揚。
不能不對《意飄詩外——王明明古詩意畫百開冊頁集》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做個簡略描述,這會使我們多少了解其生成緣由。第一幅作品創(chuàng)作于二○○六年,我甚至將王明明創(chuàng)作古詩意畫的軌跡推前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因為這一時期,西方思想文化對中國社會產(chǎn)生極大影響。西方藝術觀念與藝術流派,在中國進行了充分的演繹與實驗。表現(xiàn)為文學上的“朦朧詩”“先鋒小說”,美術上的“行為藝術”,建筑、服飾上的花樣翻新,等等。這種文學藝術自有它的長處與存在價值,適合西方人的欣賞習慣,但卻不怎么對中國人的胃口。當然不只是在文學藝術領域。資本侵入人心,市場經(jīng)濟不成熟,規(guī)則與秩序沒有完全建立,誠信缺失,道德滑坡,與受儒家思想教化的古代知識分子相比較,當代士人行為的社會示范性大為降低。這些藝術現(xiàn)象與社會現(xiàn)象不可能不在深受傳統(tǒng)文化浸淫,在對中國傳統(tǒng)藝術極為熱愛與自信的藝術家心里生出波瀾。在對傳統(tǒng)進行否定的美術八五思潮中,王明明沒有隨波逐流,反而潛心于傳統(tǒng)題材創(chuàng)作,并深入地研究傳統(tǒng),更加堅定地走自己的路。說到底,這才是王明明創(chuàng)作這本畫集根子上的原因。一方面,他需要借助創(chuàng)作平靜內(nèi)心,另一方面,他也要告訴人們,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所積累的優(yōu)秀傳統(tǒng)與精神境界需要繼承,這對匡扶當代藝術與療治當下世風應是大有補益的。
“天人合一”是中國人的哲學基點,也是其思維方式,中華古典詩詞描述的正是人與自然的和諧世界。人可以在自然中獲取智慧與力量,也可以修復自己的創(chuàng)傷、煩悶與愁苦。他們知道一個基本道理:人心安定了,社會也就安定了。王明明二○○六年創(chuàng)作的第一幅作品是李白的五絕《自遣》:
〔唐〕韋應物《秋夜寄邱員外》 創(chuàng)作年代 2007年
對酒不覺暝,落花盈我衣。
醉起步溪月,鳥還人亦稀。
詩意簡單,一個人花下飲酒,不知不覺白天飲到黃昏,黃昏飲到晚上?;淞艘簧硪膊蝗ザ兜簦斎皇亲砹?,不是爛醉如泥的醉,是微醺,是還清醒著的醉。這才有了“醉步溪月,鳥還人稀”這一天人合一的人間至景。人在天地中得了這樣一種大境界、大自在、大安慰,心中還有什么東西不可以放下,不可以“排遣”呢?其實,所謂的謫仙人李白也是俗世中人,一個功名心很強的人,他的這種“自遣”的“出世”方式只是一時的,即興的。何以見得?因為是“醉起”而不是“醉倒”,他沒有因此“倒”下去,一醉不起,而是醉里站了起來,步月而去,“天生我材必有用”哦,前景仍是光明的。可見唐人的醉,也能醉出一種風度來。
重要的是,王明明要畫出這種詩境來。肯定不能輕易下筆??隙ǖ梅磸蜆嬎?。肯定不可畫面復雜化,因為李詩簡單?。∶篮玫氖挛锖唵伟。‖F(xiàn)在,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同樣是一個簡單的畫面:重筆渲染的數(shù)株花樹占了三分之二多的畫面,俯視而下,透過花葉可見亂石間溪水潺潺流淌。淡墨勾出的李白一身素裝,瀟灑出塵,置于畫面上端,幾株水草空中搖曳,似實而虛地拓展了畫面的縱深感。左上角蠅頭小楷書《自遣》詩句和創(chuàng)作年月與名號,鈐印“蓬萊王氏”“明明之印”“萬趣融其情思”“光風霽月”“天然心畫”“古雅”,布置其間,一幅當代人文山水畫便典雅、高貴地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
〔宋〕李重元《憶王孫·秋詞》 創(chuàng)作年代 2013年
〔宋〕李重元《憶王孫·秋詞》(局部)
畫人像人、畫物像物,也許容易做到,而畫的高境界是要畫出人的精氣神來,畫出詩人、畫家的思想情狀來。然,此畫卻是畫出了唐朝的氣象、唐朝的風神,展示了詩人、畫人的內(nèi)心情感與精神氣質(zhì)。你看醉酒的李白一點也不頹唐,他斜靠在一塊大石頭上,左手高舉酒杯,昂首注視酒杯。青蔥的枝葉,碩大的石塊,高昂的頭顱,寓意的不就是生機勃發(fā)的盛唐嗎?這清晰可聞的潺潺溪石流水聲不也是“唐音”的當代回響嗎?它又何嘗不是人文畫家王明明心中渴盼的理想世界與精神故鄉(xiāng)呢?
如果說陶淵明創(chuàng)造了一個理想世界中的桃花源,那么辛棄疾則發(fā)現(xiàn)或者說創(chuàng)造了一個現(xiàn)實版的桃花源,這就是《清平樂·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詞明白如話,宋時江南生意盎然的鄉(xiāng)村生活如在目前,活潑、欣喜、恬淡、安詳,怡然自得,其樂融融。在這里看不到血腥與爭斗、饑餓與辛酸,有的只是安居的生活,勞動的快樂、歡愉與滿足。
《清平樂·村居》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不是其文辭、技巧多么好,而是因為辛棄疾寫出了世世代代中國人對于理想社會的向往與追求,寫出了平常生活的美好:沒有更多的奢望與欲求,而是通過勞動可以獲得的一份自足與幸福。乍一看,這要求不高吧?但是,你以為做到容易嗎?不容易??!你以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嗎?沒有??!所以此詞面世后才有一代又一代讀者喜愛它,一遍又一遍去閱讀、吟賞,以求得心靈的慰藉。
也許有人會說這有什么了不起的,任何時代、任何地方不都可以找到這樣的“村居”小景嗎?非也!辛棄疾的“村居”看似寫實,但卻是他追求美好生活的精神復現(xiàn),是存一顆俗世大良心的。懂得藝術欣賞的人明白,這正是文學藝術作品“典型性”與“普遍性”的關系問題。作家、藝術家通過塑造“典型”,表現(xiàn)一種“普遍”的社會存在與精神需求。作家、作品的價值與意義在這里得以凸顯。因此,對于俗世人間,《清平樂·村居》不是一時一地的“村居”,而是一個時代一個社會的“村居”,它可能是永遠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作品,具有永恒的藝術價值。正因為詞的現(xiàn)實關懷,才能溫暖和感動千百年來的讀者,也才會使二十一世紀的王明明情動于中,去膜拜它、精心描繪它。
〔宋〕葉夢得《點絳唇》(山上飛泉) 創(chuàng)作年代 2014年
畫以輕筆、淡彩出之,生怕擾亂這份安寧與恬靜。節(jié)候當在夏秋之間,或為臨秋之季,江南仍是一片蔥綠,花木扶疏。人物置于畫面中心處,茅草屋掩映于綠樹間,有老頭老太對坐階前,閑話桑麻。小雞小狗揚頭對視,似在偷聽兩位老人談些什么。中兒手持篾片織著雞籠,那份認真勁兒叫人想起這勤勞人家的教養(yǎng)是多么的好;小兒趴在地上,專注地剝著蓮蓬,甚是頑皮可愛;大兒怎么沒見著?原來是在小溪東頭鋤豆子哦,我來的時候看到他的。畫以詩人視角,重點再現(xiàn)“溪頭”景物。大兒隱去,更拉開了畫面的空間感,也拉開了讀者的想象。王明明的繪畫語言,就是這么的細致入微,絲絲入扣。
《意飄詩外——王明明古詩意畫百開冊頁集》的每一件作品都可以作如是觀,細細品讀,才能嚼出味來,余香滿口。限于篇幅,我不能一一展開分析。難得的是,王明明的學生韓修龍對每一首詩詞作品進行了解讀。修龍是作家、詩人兼書畫家,詩、文、書、畫皆能,藝術造詣深,書卷氣足。他的賞析視角獨特,文采斐然,為之增色。
文人手中的這支筆柔軟而不失厚重,既能夠潤飾心靈,也能夠彩繪河山,美容社稷。經(jīng)典作品生命常新。王明明通過手中畫筆,讓古典詩詞煥發(fā)出新的時代輝光,讀者也在這美的享受中,流連忘返,引發(fā)深深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