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陽
最近,偶爾在手機上刷到陳可辛四年前拍攝的賀歲短片《三分鐘》,盡管片長只有七分鐘,卻讓我在半夜里潸然淚下。
該片根據(jù)真實故事改編,講述了一位列車員母親春運期間在列車上值班,無法與孩子團圓,僅憑列車靠站的三分鐘與兒子在站臺相聚的故事。沒想到,兒子見到媽媽時竟背起了乘法口訣,原因是小姨之前對兒子說過,如果不會背誦口訣表,就無法上鎮(zhèn)里的小學,也就見不到媽媽。
按照我個人的理解,該片非常符合小小說的文體特征,將短暫團圓和職業(yè)特性巧妙地濃縮在瞬間即逝的三分鐘內(nèi),濃縮在春運期間人潮涌動的站臺上。在這逼仄的時間與空間里,出發(fā)與抵達、離別與團聚、小我與大愛,無不輝映出流動中國的別樣圖景,抒寫著春運服務者的堅守與奉獻,還有國人的家國情懷。
這不由引起了我的思考。同樣是反映主旋律的作品,為什么《三分鐘》作為賀歲短片拍攝得煽情戳心,催人淚下,而我們不少小小說卻不堪卒讀?
電影屬于綜合藝術,能夠充分調(diào)動圖像、色彩、音樂、對白和場景等多種敘述元素,在藝術表達上具有無可比擬的能動性。而小小說作為一門文體,寫作者赤手空拳,文學語言算是其唯一的武器。作品一旦缺乏扎實深厚的語言功底,讀者閱讀起來自然是味同嚼蠟,了無興趣。除此之外,我認為寫作者對于“主題”的理解與處理也是主要原因。
所謂主題,屬于西方文論中的概念,與我們老祖宗的“意”“立意”相呼應,是指作者在文章中表達的核心內(nèi)容和主要傾向。具體到小小說,如果直擊要害,不唬人地說,那就是指主題思想,又叫中心思想。小說主題是作品內(nèi)容的主體和核心,突出展現(xiàn)了寫作者對現(xiàn)實生活的認識、評價和理想。倘若轉換成口語,無非就是你講述故事的同時,究竟想表達什么。
就像世間的路一樣,主題可分為很多種類型,比如愛情、生命、理想、英雄等等。但無論哪一種主題,都必須達到“正確”“明確”兩大基本要求,模棱兩可、晦澀難懂只會嚇跑讀者。
倘若更上一層樓,則應形成“立意要深,選材要嚴”的寫作思維。追求立意,選材至關重要,要敢于沖破“小事物、小心情、小趣味”的藩籬,在主題上切忌淺嘗輒止,應作挖井式地深入思考和追問,頭上常懸達摩克利斯之劍,自問:這樣寫有意思嗎?
最高要求,當然是創(chuàng)新,用與眾不同的新視野去對世界對人生形成“形而上的升騰”,呈現(xiàn)出寫作者文學大情懷的格局。為什么很多寫作者窮其一生,勤奮刻苦,上百萬字汗牛充棟,卻缺少硬邦邦的代表作,無法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作家?究其原因是流于事件的本身,疏于觀念的更新和匱于作品主題的創(chuàng)新。這種創(chuàng)新,既表現(xiàn)為文學觀念上的變化,也表現(xiàn)為藝術上的拓展。它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以往的美學禁忌,突破了舊有寫作成規(guī)的框限,釋放了對人生對社會新的想象空間,讓人感覺面目一新。
在小說中,主題通常由母題和元素構成,而且一個主題可以包含多個母題和多個元素。具體來說,主題帶有作者個人強烈的感情色彩,充滿主觀性;母題則具有客觀性,不夾帶作者個人感情色彩;至于元素,我們可以簡單理解為與題材有關,比如戰(zhàn)爭元素、愛情元素、苦難元素、宗教元素、遷徙元素、疾病元素等。主題之所以充滿無限的創(chuàng)新空間,就是由數(shù)量有限的母題和元素交織出來的,而且一個主題可以包含多個母題和多個元素,這和數(shù)學里面的N次方概念差不多,子子孫孫無窮盡也。悟透這一點,對于我們正確分析小說主題很有幫助。
綜上所述,小說主題或者說作品立意是否具有深度,主要是母題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根據(jù)我個人的寫作經(jīng)驗,以及長期思考形成的藝術審美情趣,將“生死”“靈肉”“雅俗”“物我”歸納為四大文學母題,這其實也是以“我”為中心,正確解決“我”與“世界”“他者”“另一個我”三者之間的辯證關系。作品最終是寫給人看的,反映的也是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和個人心理體驗。如此,我們就不難體悟出小說主題的至高境界了。
相對于長篇小說,小小說在主題方面略顯簡單通透,但能夠讓一篇小小說在有限的篇幅之內(nèi)完成多義性、多重表達的文學使命,無疑是上乘之作。
至此,我們不妨回過頭去分析我在本文開篇的思考——同樣作為反映主旋律的作品,為什么小小說就不能像賀歲短片《三分鐘》那樣催人淚下,抑或發(fā)人深?。恐餍刹皇且晃兜胤暧?,千方百計獻媚與討好,而是在不損小說藝術性的前提下,與時俱進,巧妙地傳播健康樂觀、積極向上的動力和情感,使作品飽具積極向上、催人奮進的社會引導作用。
一篇優(yōu)秀的小小說,不是僅僅找到一個好的主題就萬事大吉,更重要的是作品在塑造人物、安排情節(jié)、作品結構和敘述語言等方面,出色地呈現(xiàn)出這個主題。目前,我們的主旋律小小說,主要存在兩大通?。?/p>
1.故事情節(jié)胡編濫造,缺乏真情實感,流于文字游戲。其實任何主題的小小說創(chuàng)作,我歷來主張不要去編造自己都不相信的情節(jié),不要寫自己都不能體會到的感受。格調(diào)的高昂與藝術的夸張,均無法離開真實的感受。否則,會弄巧成拙,變得裝腔作勢,讓讀者從生理到心理都無法接受。
2.作者喜歡在敘述過程中濫發(fā)感慨,甚至用空洞的感情抒發(fā)代替具體的描寫,以個人自說自評的交代代替故事情節(jié)的自然發(fā)展。對歷史,喜歡站在“我方”的角度以強烈的政治判斷來回顧輝煌的過去,無法施以更宏闊的歷史時空維度來觀照歷史進程;對當下,缺乏活生生的社會經(jīng)驗和生活閱歷,無法運用準確的細節(jié)賦予真實的在場感。
以上兩大通病其實在眾多小小說文本中都存在,只是主旋律作品表現(xiàn)更為突出罷了。實際上,聰明的寫作者向來善于把自己隱藏起來,或裝作極客觀冷漠的樣子,似乎是把生活原本的模樣攤開來給大家看?;蛘哒f,改用冷靜的客觀敘述,不以追求故事情節(jié)的曲折離奇和人物形象的可歌可泣為能事,讓讀者在自我熟悉的世界里,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共情,飽受感染。
那么,有沒有小小說讓我像面對《三分鐘》一樣?當然有,那就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父母心》。這是一篇讓我頗為信服的主旋律作品。千余字的篇幅,筆觸纖細,情感柔膩,處處洋溢著濃濃的親情,淡淡的哀愁,以及真善美的價值傳遞。有時我在課堂上對學生復述其中的故事情節(jié),每當說到“與其把孩子送給別人,還不如全家一起挨餓”時,禁不住語音哽咽,難以自抑。
◇[日本]川端康成
輪船從神戶港開往北海道,當駛出瀨戶內(nèi)海到達志摩海面時,聚集在甲板上的人群中,有位衣著華麗、引人注目、年近四十的高貴夫人。有一個老女傭和一個侍女陪伴在她身邊。
離貴夫人不遠,有個四十歲左右的窮人,他也引人注意:他帶著三個孩子,最大的七八歲。孩子們看上去個個聰明可愛,可是每個孩子的衣裳都污跡斑斑。
不知為什么,高貴夫人總看著這父子們。后來,她在老女傭耳邊嘀咕了一陣,女傭就走到那個窮人身旁搭訕起來:
“孩子多,真快樂??!”
“哪的話,老實說,我還有一個吃奶的孩子。窮人孩子多了更苦。不怕您笑話,我們夫妻已沒法子養(yǎng)育這四個孩子了!但又舍不得拋棄他們。這不,現(xiàn)在就是為了孩子們,一家六口去北海道找工做啊?!?/p>
“我倒有件事和你商量,我家主人是北海道函館的大富翁,年過四十,可是沒有孩子。夫人讓我跟你商量,是否能從你的孩子當中領養(yǎng)一個做她家的后嗣?如果行,會給你們一筆錢作酬謝?!?/p>
“那可是求之不得啊!可我還是和孩子的母親商量商量再決定?!卑?,輪船駛進相模灘時,那個男人和妻子帶著大兒子來到夫人的艙房。
“請您收下這小家伙吧!”
夫妻倆收下了錢,流著眼淚離開了夫人艙房。
第二天清晨,當船駛過房總半島,父親拉著五歲的二兒子出現(xiàn)在貴夫人的艙房。
“昨晚,我們仔細地考慮了好久,不管家里多窮,我們也該留著大兒子繼承家業(yè)。把長子送人,不管怎么說都是不合適的。如果允許,我們想用二兒子換回大兒子!”
“完全可以。”貴夫人愉快地回答。
這天傍晚,母親又領著三歲的女兒到了貴夫人艙內(nèi),很難為情地說:“按理說我們不該再給您添麻煩了,我二兒子的長相、嗓音極像死去的婆婆,把他送給您,總覺得像是拋棄了婆婆似的,實在太對不起我丈夫了。再說,孩子五歲了,也開始記事了,他已經(jīng)懂得是我們拋棄他的,這太可憐了。如果您允許,我想用女兒換回他?!?/p>
貴夫人一聽是想用女孩換走男孩,稍有點兒不高興,看見母親難過的樣子,也只好同意了。
第三天上午,輪船快接近北海道的時候,夫妻倆又出現(xiàn)在貴夫人的臥艙里,什么話還沒說就放聲大哭。
“你們怎么了?”貴夫人問了好幾遍。
父親抽泣地說:“對不起。昨晚我們一夜沒合眼,女兒太小了,真舍不得她。把不懂事的孩子送給別人,我們做父母的心太殘酷了。我們愿意把錢還給您,請您把孩子還給我們。與其把孩子送給別人,還不如全家一起挨餓……”
貴夫人聽著流下同情的淚:“都是我不好。我雖沒有孩子,可理解做父母的心。我真羨慕你們。孩子應該還給你們,可這錢要請你們收下,是對你們父母心的酬謝,作為你們在北海道做工的本錢吧!”